文：连谏
一，紫筠的曾经
紫筠10岁时，母亲切掉一只**，牵着母亲的手，从医院出来，母亲的脸一直仰到很高，一滴冰凉的水，落在紫筠手上，紫筠说：“妈妈下雨了。”抬头看天空，明晃晃的太阳很好，母亲脸上滑过两道晶莹的泪痕。
母亲，骄傲而崇尚完美的女人，现在，完美不再，骄傲也就失去了底气。。
父亲越来越少回来，后来，直接不回来了，偶尔去学校看看紫筠，牵着紫筠的手，去附近的茶吧，买上一课冰淇淋，看紫筠慢慢地吃，歉疚还有茫然，在他暗淡的眼眸里。
每次见了父亲，紫筠会对母亲说，母亲冷冷的，不语，仿佛不屑于知道。渐渐的，紫筠不再说。
一年后，母亲把一张纸寄到父亲的公司，一周后，那张纸被寄回来，上面多了父亲的签字，母亲拿着它，去街道办事处，换回两本绿色封皮的小本子，其中一本，寄给父亲，他们对彼此的不屑，连见面都不可以。
母亲开始相亲，领着紫筠的手，对见面每个男人说：“我女儿紫筠。”
她一直淡淡的，所有的男人，只见一面。
一次，梦里的母亲喊：“我一定要找一个比你强的。”紫筠被惊醒，看见沉在睡梦里的母亲，脸上有愤恨和泪水。
所以，即使再嫁，母亲亦要嫁优于父亲的男人，对于很优秀的父亲，对于美丽有了缺憾的母亲，不是很容易。
后来，就有了鲁原，紫筠记得那天是在忘情水茶吧，自己坐在一侧，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鲁原不时看看紫筠，母亲说：紫筠，我的女儿。母亲拽一下紫筠的手，紫筠抬一下细长的眼睛，碰撞到鲁原的眼神时，飞快落下，轻轻的，瞬息惊散周围宁静的空气。鲁原的眼神宽阔晴朗，如包容了世间万物。
母亲和鲁原恋爱，除掉空了一边的胸，母亲还是美的，栗色的长发，安宁白皙的脸，依旧窈窕的身材，是一种让冬季枝干一样细细的紫筠自卑的美丽，和鲁原的高而健壮很相配。
后来，紫筠就知道，鲁原丧妻五年，开一家很大的健身俱乐部，有车有房，有很多胜于母亲的选择。半年后他们结婚。母亲终于证明了依旧的魅力。
二，鲁原和母亲的美好时光
很多年后，紫筠仍然记得母亲和鲁原见面的那天，鲁原肩上搭着一件白色的瑞步运动衣，**着的胳膊上闪烁着金属般的微黑光泽，眼睛里盛满爽朗的阳光。
母亲的工作一直在机关里呆着，任凭社会上风起云涌，她守侯着自己的宁静。偶尔去鲁原的俱乐部，让美丽继续下去。更多时候，她会笑微微握一杯冰水，坐在休闲椅上望着游泳池，鲁原托着紫筠的腰或胳膊教她划水。
一个又一个夏天过去，紫筠一直不能在水面上浮起来，鲁原的手只要一离开，恐慌就包围了紫筠，她张皇失措地沉下水里，然后鲁原飞快打捞起她，细细的身体被鲁原托在暖暖的手臂上，紫筠看见他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惊慌和疼惜的痕迹。
池边的母亲，眼睛在别处。
鲁原和母亲不在时，紫筠突然发现，陡然间，自己可以轻盈地浮在水面上，和鲁原在一起，自己是慌乱到手足无措的，或者自己是依恋鲁原的呵护，只要可能，紫筠不想丢弃掉他暖而热的皮肤贴在身上，有晕旋的幸福飞快流遍身体。
三，落地窗里的小南
紫筠家的斜对面，是小南的书店，那一年，紫筠忽然间出现，背着像要把身体压垮的书包，每天路过那扇落地的窗子，走路总是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细细的身体慢慢穿过窗子，偶尔，她会抬头望一眼天空，定定地站住，一瞬间，仿佛一切凝固在眼里。小南总认为，那个书包累垮了她的身体，很多时候想冲出去，对紫筠说我帮你背一会吧。一直没有。偶尔的黄昏里，紫筠被一个美丽的女人和健朗的中年男人牵着出去散步，看起来，是祥和而优美的。
闲暇里，紫筠会进去看看书，随着年龄增长，从童话看到小说，在小南面前慢慢绽开成熟的蕾。小南就一次次走过她的身边，或者告诉她最近来了什么新书。紫筠嘤嘤说谢谢，买了提回家，二十多岁的小南正是青春茁壮的时候，嘴巴上有茸茸的胡子。
书店的生意并不好，仅仅维持而已，许多人劝小南换店面，小南说不了，这儿很好。这样说着，小南望着窗外。
在紫筠走过时小南呆呆地看，她的身影越过了窗子，人还在痴痴着，痴到女朋友走了，没再回来，没有谁愿意在爱情里一直被忽略下去。
紫筠是小南的风景，只在闪过窗子的瞬间存在。紫筠却是不知的。
终于，紫筠不背书包了，她长大了，几乎没有变样子的，纤细而软软的，长长的发染成栗色，在阳光下闪烁葡萄酒一样的光芒。每天早晨，她急匆匆去上班，下班时，常常有男孩子送过来，她若即若离地走在前面，小南能够看出，为了保持这样的若即若离，她一直是疾走在前面的，书店的窗子是界限，紫筠在窗的一侧站定，眼睛一动不动，望着男孩子，一直望男孩子转身离开，她才吁起粉色的唇离开。
跟着送过来的男孩子有几个了，紫筠从没让任何一个越过书店的窗子。
小南嘴巴上的茸茸逐渐转变成茫茫的青苍。
一直，她是孤独的，被她美丽的母亲牵在手里时，安宁的眼神背后，是散落的孤独。
四，紫筠，用一种疼替代另一种疼
一直没有学会游泳，母亲说：“紫筠的胆子太小了。”紫筠不语，常常捏着自己的指尖，捏来捏去捏得指尖发红，甚至发紫，捏到心里一片生疼。
长大后的紫筠知道，自己对鲁原的迷恋叫**情，他是自己的继父。从12岁的第一眼开始。她不想长大，只想一直一直做他的孩子，让他爱着宠着心疼着。
渐渐的，紫筠知道，有一些喜欢，从开始，是注定了没有结局的疼。
她愿意自己就是那个一生都在他的臂弯里划水的孩子，在落水的一瞬间，看见他眼里藏也藏不住的疼惜。
晚上，母亲拉着鲁原回卧室，紫筠呆在厅里，掐自己的手指，眼泪缓缓地落下来，回房间时，趴在**，她咬着手腕，钻心的疼是因为可望而不可及，眼泪唰唰地落下来，然后打开台灯，看手腕上的牙印，整齐细蜜的牙齿，咬出一朵朵向日葵，是绽放在心里的伤痕。
早餐桌上，母亲瞥见她腕上的伤痕，会说：“紫筠，又咬自己了？”在他们眼里，紫筠是个内向到自闭的孩子，有点点自虐的倾向。母亲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却没用。
紫筠垂着头不说话，仿佛所有的秘密已被母亲洞穿，母亲捏着紫筠的腕，说：“原，拿红花油来。”鲁原看看紫筠，飞快拿来红花油，对母亲说：“我来吧，你上班要打卡的。”母亲就恋恋的，把紫筠的腕塞给他。
他暖暖的指，点着红花油，一下一下地搓着一朵朵红红的向日葵。对紫筠，鲁原像宠爱婴儿，一直是这样的。
脸上幸福的绯红让紫筠不敢抬头。
母亲走，门重重地响一下，紫筠飞快抽出手嘤嘤说：“好了。”
五，注定的在劫难逃
时隔十年，母亲的病，还是复发了，她再一次躺进医院。
母亲对紫筠和鲁原努力做出来的笑脸说：“好了，不要安慰我了，这是在劫难逃。”她保留了多年的长发，因化疗，正在一缕缕褪落。
紫筠陪在母亲身边，手被母亲攥在手里，母亲偶然间看过来，泪会唰的落下来，沉沉地砸在紫筠心上。鲁原在医院和俱乐部之间穿梭，病**的母亲，几乎不再跟他说话，与从前的恩爱判若两人。更多时候，鲁原只能讪讪站在一侧，母亲莫名的冷漠让他无措。
病区长长的走廊，飘着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出来进去间，紫筠和鲁原常常在门外相遇，关于母亲的去向，明了在两个人心里，紫筠依在墙壁上，无声无息地流泪，鲁原眼里，是绵长绵长的惆怅。
那天，母亲从化疗室出来，忽然拽住紫筠的手：“紫筠，你该结婚了。”
紫筠一下愣住，望着母亲，她眼里的生命之光正在一点点淡去。
母亲攥住紫筠的手久久不松：“我走了后，应该有个人疼爱你。”
紫筠点头，眼泪飞呀飞的，就飞出来。鲁原说：“你会好起来的，还有我呢。”母亲斜了他一眼，嘴角坠了坠。
其实，紫筠宁愿不嫁的，亦不知道自己将要嫁给谁，除却鲁原，22岁的紫筠没喜欢过任何男人。
紫筠走过书店时，第一次，她看见了窗子里的自己，纤瘦，苍白的忧愁，隐匿在窗中的幽暗景物之间。紫筠望着窗子里的自己流泪，然后，看见了小南的脸，惊悸中，人呆了一下。
小南就站在了面前。
小南成了紫筠的男朋友，想用热烈的爱，缓解紫筠所有的疼。
六，只要我爱你
紫筠说：“小南，我不爱你可不可以？”她盯自己的脚尖，颤巍巍问出来的样子让小南忍不住想去抱。
小南说：“可以，只要我爱你。”
紫筠说：“你可以不可以帮我对母亲撒谎？”
小南说：“可以。”揽一下她的肩，紫筠别扭，争脱出来，像鱼在水里的游刃。
十年都可以缓慢过去，还有什么不可以。小南想。
七，心照不宣算不算秘密？
在病床边，紫筠的母亲一直扯着小南的手在看，慢慢说：“我知道你一直是爱紫筠的，很久很久以前，从你看她的眼神里我就知道。”
鲁原一直呆在床边，母亲望着他，笑里有一点嘲讽的味道，鲁原的眼神，惊惧着跳跃一下。
几天后，紫筠买了两枚戒指，一只自己套在自己无名指上，一只给小南，说：“你戴上它，就说我们已经登记结婚了。”
去看紫筠的母亲，母亲把两只套着戒指的手缓缓拉在一起，用微弱的声音说：“紫筠，以后就不要回家了。”
鲁原喊母亲的名字，母亲努力睁大眼睛看他，声音细微如兰：“和我在一起的十年……太辛苦你了，告诉我，你第一眼爱上的是不是我？”鲁原的眼泪滑过苍茫的脸，仿佛所有惶恐被猛然击中，十年了，他的头发，隐约里有了几丝白意。
鲁原的嘴巴一张一合，没来得及回答，母亲缓缓瞌上疲惫的眼睛，睡了一样安详，脸上有骄傲的矜持，即使在最后的一刻，顽强而不肯褪去。
紫筠的泪恍然间溃落不止，其实，母亲一直是洞察一切的，她一直那么崇尚完美而不肯丢掉维系了一生的骄傲。她一直倔强地矜持着一个秘密：很多年前，鲁原第一眼爱上的并不是自己，而是12岁的紫筠，他看着紫筠慢慢长大而满怀绝望。在生命最后的一刻，母亲依旧不肯承认失败，所以她及时地闭上眼睛，鲁原的回答，是她一生中最不愿听的。
三个人，都怀揣了所谓的秘密，对于每个人而言，却是心照不宣而已，那么长那么长的十年。
八，前尘后世已截然
埋葬了母亲，在回来的路上，紫筠摘下那枚戒指，对小南说谢谢。小南一直捏住她的手指，一直到捏不住了时松开，然后有金属落地的声音，叮呤呤一片清脆。
回家，鲁原回自己的房间，这个男人用爱情的谎言骗了母亲十年，这个谎言母亲也矜持地维系了十年，谎言本身，是他们爱着的紫筠，一种是亲情一种是爱情。一直缄默到死亡，最终保持了母亲崇尚完美的自尊。
紫筠离开家时，鲁原站在门口，一直望着，到望也望不见的地方。有一种爱，他们必须缄默到死亡。
路过小南的书店时，紫筠望着偌大的落地窗子，想起那个黄昏，她站在这里，看见里面的小南，一动不动的眼神穿透了自己。
窗子的正中间，挂着一枚小小的戒指，像被人丢失的东西，一直挂在那里，等待认领。
紫筠只想离开，前尘后世，想统统抛弃，十年了，生活在被痛疼纠缠的梦里，与梦有关的任何痕迹，她只想丢弃。
关于未来，不知道在哪里，那枚戒指，在紫筠想来，注定认领的人不会是自己。
热烈地相爱却不能够拥有和爱与不爱，是两种截然的事。
我想我的眼里，一定是充满了绝望，因我想拒绝却找不到理由，这时，一个健壮的身影突然飞一样掠过我们面前，等回过神，我们彼此看着，他的眼里是惊魂未定或是一些叫做惊诧的东西，而我的眼里，一定是像雨后的池塘，盛满了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