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祀, 不可胡说惹皇阿玛生气!”胤禔出口阻止,但小胤祀却像抢先开了口。

“那一日, 我分明瞧见额娘受皇阿玛责难, 还隐约听皇阿玛说,她是辛者库贱妇……!还有,说她痴心妄想之类的话……”胤祀稚嫩的脸上竟现出的纯粹的恨意。

玄烨拧紧眉头, 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心中百转千回。

自己当时是因一时之气责骂了卫氏,但还不是因为查出卫氏参与了利用太皇太后的病, 谋害皇后一案?事后自己也并未对胤祀有任何迁怒,不想在看不见的延禧宫, 被怨恨浇灌的种子倒是渐渐发芽长大了。

“好啊,当真是朕的好儿子, 若非有今日, 朕恐怕要自己的亲儿子记恨,背后捅上一刀也未可知。”玄烨道。

他竟有些庆幸, 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是年幼的胤祀, 只有孩子才会这么容易地将心中的恨意发泄出来, 若是胤祀隐藏着仇恨长大,恐怕待自己发现时,便是胤祀的毒牙刺入自己喉头之时。

“你口口声声说,是朕为了你皇额娘逼死了你亲额娘,可你却丝毫不知你额娘做了什么, 如今是记错了仇,恨错了人……”

“我是亲眼瞧见额娘死在我面前, 不会错的!”胤祀红了眼睛, 似乎那一日额娘倒在雪地里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她临死还念着我……”

淑岚长长叹息一声,果然那一日他什么都瞧见了。

大人们总以为孩子长大后便会淡忘往事,以为孩子不懂事,便在孩子们面前无所顾忌;殊不知就算是小时候还不懂是怎么回事,那可怖的场景也会深深刻入孩子心中,待成长的过程中反复咀嚼,早晚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惠妃也是利用了这一点,那日胤祀只看了一半,其余的细节与来龙去脉都是由她补足,故而在胤祀心中根植的额娘死因,便是另一个模样。

但胤祀怎么就那么巧地瞧见了呢……莫非是惠妃连这一步都想到,为了让胤祀失去亲额娘后全心全意地依赖自己?

淑岚想及此处,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而望着如同一头愤怒的小兽般护着惠妃的胤祀,玄烨却已经开始讲起了那日的前因后果。

“……当日,并非朕逼死了你额娘,而是你额娘自己做了不可为之事。”玄烨微微颔首,“这下,你明白了吗?”

而胤祀显然被这个版本的故事震撼到说不出话,自己眼中温柔得有些寡言的额娘,怎么会是操控了这么多阴险事的毒妇?

“从前朕也想不通,为何她要做谋害皇后这样失心疯一般的事,不过听了你说你惠额娘与你解释的故事,朕倒是明白了几分。”玄烨道。“朕从前纳闷,卫氏入宫后深入简出,就算有银子去贿赂那么多的宫女太监去为她办事,恐怕也没有那么多的人脉去一路买通。想必是替旁人背了黑锅,因为儿子捏在旁人手中,不得不就死了。”

而胤祀人虽然小,也不是傻子,一听便知这话中所指,便是这些年额娘去世后,自己一直视为亲额娘的惠妃。

“额、额娘,皇阿玛是骗我的吧?您怎么……”胤祀不可置信地想惠妃走近几步,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个受冤的表情,但却发现她的面孔如同被打碎的佛像般,露出了扭曲狰狞的神色。

“八阿哥,小心!”淑岚忽然在人群中喝道,八阿哥一众在明,看不清,她却分明瞧见惠妃伸手向袖间掏着些什么。

可提醒还是晚了一步,惠妃还是先一步将走近自己的胤祀拉到身前,紧接着,一把巴掌长的小刀抵在了八阿哥的喉间。

缀满了八宝的精致小刀平日里与席间割取羊肉的餐刀并无区别,并不会多引起人注意,此时却顷刻间便能要一个孩童的性命。

“那拉氏,你已经害了卫氏的性命,难道连她的骨肉的性命也不放过?”玄烨极力地克制着情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刀尖的位置。

此时惠妃的手似乎因为情绪的起伏而剧烈颤抖着,似乎即刻便要在孩童幼嫩的颈子上划出一个窟窿。

而胤祀也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眼睛也不敢眨,嗫嚅着求助:“皇阿玛……”

说不定此后她会做出什么来,眼下最紧要之事,还是将胤祀救出来。

对峙的空气只维持了片刻,玄烨便开口道:“说罢,你有什么要求?”

“皇上果然慈父心肠,果然是为了阿哥愿意让步。”惠妃的眼中的神色近乎挑衅,“嫔妾放八阿哥一命,也希望皇上放嫔妾一命,不治嫔妾死罪。”

顿了顿,她又将手中的刀子威吓似地逼近了一丝,“嫔妾的命兴许在皇上眼中并不值钱,但八阿哥,可是您的亲骨肉……”

“放了他。”玄烨眼中的怒意只闪过一瞬,便又回归了平静,“朕答应你。”

惠妃迟疑了片刻,没想到皇上竟答应得如此顺畅,心中庆幸自己的算计:若是祈求皇上赦免所有大罪,事关朝政,便是触及皇上的逆鳞,但若是断尾求生,只求得自己一条性命苟活,皇上心中的天平无疑是倾向于八阿哥的。

惠妃手一松,八阿哥便飞奔地扑向了玄烨怀中,而她也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般跪在地上,冷眼瞧着八阿哥与他皇阿玛在经历了生死关头后的冰释前嫌的模样。

只要还活着,还有胤禔这个指望,如今再落魄又何妨……还是有来日东山再起之日。

见闹剧终于到了尾声,众人皆松了口气,而佟皇后则高声道:“传太医!”

众人才如梦初醒,太皇太后还病着呢!急急回头向堂上看去。

谁知,方才歪在李嬷嬷身上似是犯了旧疾昏过去的太皇太后,此时也起身来到石阶下查看自己这惊魂未定的重孙,见胤祀无事,才又露出一丝笑容。。

众嫔妃皆面露震惊,怎么太皇太后不用药石医治,自己便好了?

虽然人人都满心疑问,但唯有嘴快的宜妃脱口而出:“太皇太后,您……您怎么好了?”

刚说完,才觉不妥,连忙捂住了嘴。

太皇太后缓缓转头,声音如常:“哀家什么时候有事了?”

“不不不,您老康健得很,嫔妾什么也没说。”宜妃见太皇太后不提,也连忙找补道。

唯有淑岚知道,方才惠妃意图让太皇太后认可皇储更替,她急急上前查看,刚伸过手去探太皇太后的脉息,手腕便被她鹰爪一般的手指牢牢扣住,哪里像因为打击过大,血冲头脑而昏厥的模样?

淑岚只是一惊,便旋即想明白,这是太皇太后为拖延时间,才装作发病。

此时众嫔妃皆处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由侍卫护送回宫,人群渐渐散去,唯有胤禔还怔怔地立在原地,瞧着侍卫搜走了额娘身上伤人的利器,又毫不留情面地推着她离开了景阳宫。

失魂落魄的胤禔看着额娘被从身边拖走时,虽不发一言,却还死死地盯着自己,他无比熟悉这个眼神,这是叫自己不要忘了仇恨,也不要忘了向上爬。

“额娘,你好糊涂啊……”胤禔望着消失在长街上的额娘的背影,喃喃道,手中的佩刀当啷落地。

他面上浮出一个苦笑,也许额娘算计了这么久,也没算计到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并不想与皇阿玛和弟弟们刀兵相向。

一夜过去,紫禁城中多了一处闭锁的宫殿,曾住了三个嫔妃和两个阿哥的延禧宫,如今陈设家具尽数被搬空,空空的殿宇中只住了一个宫人被勒令不可提及名字的女人,不知情的宫女路过此处的长街时,也要加快脚步匆匆而过,只因常听见里面的半笑半哭的嚎叫,甚是骇人,唯有大阿哥胤禔经过此处时,会驻足良久。

而朝堂之上,玄烨秉雷霆之势而下,处置涉及此事党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不到半个月,钮祜禄氏及那拉氏主犯从犯尽已处死的消息传入宫中。

承干宫中,淑岚一边帮佟皇后梳理平安扣的络子,一边看她在佛龛前捻着念珠,颂着佛经。

而盼夏从外头进来,怕打搅了皇后礼佛,便小声对淑岚报道:“延禧宫的那位,昨日殁了……听说是听了家中被抄,父兄被斩的消息后气绝而亡,是今日给她送饭的宫女发现了,可是……”

“可是什么?”佟皇后止了念诵,却并未回头。

“可是虽然仵作已下了断言,但还有流言说,这惠……不,那拉氏,是死于非命。”盼夏小声补充道,“……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叫管教嬷嬷好好教训他们,不许胡乱传。”

佟皇后未置可否,半晌才道:“依她的心性,未必没料到全家有这样的下场。但她当时只求了皇上不给她降下死罪,却不曾求皇上保她一生平安。”

淑岚听了,顿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她想起那日玄烨极快地答应了惠妃的要求,没想到倒是留了后手。

惠妃生前确实未被判处死罪,只是被贬为庶人,被判囚禁;而囚禁之时的“意外”,那可就说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