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洲媳妇, 你是说,你会种烟,还?会烘烤?”

邵长弓家的堂屋里, 听?完夏居雪的话,邵长弓激动又惊讶地拔高?了声音,五叔公几人亦然。

就是坐在外头屋檐下编草鞋的改花婶子和王春梅, 眼睛都不由闪了闪,她们自然知道男人们激动的原因, 就是她们婆媳俩, 心里有几分怀疑的同时, 又带着几分雀跃和期盼。

沙坝大队前几年也是发动社员们种过烤烟的, 那?次的大队长还?是另有其人, 他?去县里开了一次四级干部会议回来后, 就召集各队长开会, 宣扬说龙山公社种植烤烟取得大丰收,大年小节的都吃上?了大米干饭, 号召沙坝大队全体生产队也开荒种烤烟。

“烟草,是我们国家外销的主要商品之一,也是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重要物质,我们要远学大寨,近学龙山,种粮、种烟两?不误, 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彼时的大队长,雄心勃勃。

于是, 沙坝大队九个生产队, 轰轰烈烈地开展了开荒种植烤烟的行动,心里美滋滋地盼望着也能?像龙山公社一样, 多?吃上?几顿白米干饭,奈何,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嘛,说出来都是泪。

很多?生产队种的烤烟,都出现了烂根的问题,然后,慢慢地整株根系变黑褐、坏死,病株叶片也从下到?上?逐渐由绿变黄,最后全株叶片调萎,枯死,就算有那?勉强成株的,叶子也莫名地出现许多?水渍状的小斑,接着斑点越变越大,最后整片破裂……

而他?们每天看着,只能?干着急,束手无?策,直到?地里的烟叶一株株死掉,大队长承诺的去公社农技站找人来看,还?是个屁的影子都没有……

总之,就是社员们忙活一年,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要多?惨有多?惨!

而更?令人气愤的是,社员们一年的心血就这样打了流水漂,那?位冒冒失失,乱搞“风头主意”的大队长,却靠着关系,直接撂了这个烂摊子,调到?县里去了!

不过,老话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邵长弓虽然内心激动,但还?是忍不住再次向她确认:“你知道我们队曾经?种过烟,最后都种死了的事?情吧?”

原本因为对方那?句“振洲媳妇”恍了恍神的夏居雪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振洲跟我说,当年振国在信里告诉过他?,我通过他?的描述,觉得你们种的烟应该是染上?了黑胫病和气候性斑点病,要减少黑胫病的染病几率,关键是要精细整地,及时清理烟沟,对烤烟进行适当早栽……”

夏居雪还?是第一次这般亲昵地称呼邵振洲,一时间,倒是觉得有些别扭,而邵振洲听?在耳里,却是受用得很。

在两?人还?没有确定关系之前,她一直称呼他?为“邵同志”,虽然那?把?声音同样的清润软糯,且非常礼貌,但难免带着几分疏远。

而在确定了关系之后,她要么是直接省略掉他?的名字,要么,则是连名带姓地叫他?“邵振洲”,当然,她这么叫他?的时候,情况比较特殊,要么,是带着几分撒娇求饶,要么,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邵振洲想到?其中的旖旎风光处,心里不由又被?勾起了一阵阵心波。

今天的夏居雪,虽然换下了昨天的那?身嫁衣,但身上?穿的这身依然是他?给?她置办的,水红色的半袖衫,士林蓝长裤,好看得恍人眼,害得他?心里那?股男人的劣根性不合时宜地乱蹿了出来,暗想着,今晚非要想办法,再多?听?她这么娇娇的不带姓的唤他?几次不可……

至于邵家父子爷孙四人,听?着夏居雪有理有据的侃侃而谈,眼睛却是越来越亮。

夏居雪在月湾队三年,他?们自然知道她不是爱出风头的冒失人,而去年的配置农药,也证明了她在这方面是有真本事?的,这么看来,她是真的会种烟,而这也意味着,他?们队就能?多?一项副业收入!

*

夏居雪好容易向他?们说完这两?种病虫害的防治措施,邵振国已经?从邵振洲手里把?那?本《××农业》拿了过来,指着那?篇《云凌县发展烤烟种植的可行性分析及烤烟抗旱栽培技术研究》的文章,好奇地看向夏居雪。

“小夏知青,你刚刚说的那?些,是从你阿爸的这篇文章里头学的吗?好家伙!这密密麻麻的一大坨,得有上?万字了吧,我该没看呢,这脑子就晕乎乎的了,你阿爸硬是厉害,这么一大块,都能?写下来!”

刚刚邵振洲和夏居雪过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本书,说她父亲对云凌县的烤烟种植有过研究,里头这篇文章就是他?写的,还?说她自己也会种,还?说如?果月湾队有种植烤烟的打算,可以?建立一块试验地,她根愿意带人边干边学,为队里出一份力。

而邵振国刚傻憨憨地问完,立马就挨了他?老爹一个板栗壳,“你个整天就知道叨哔哔的知了猴,给?老子闭嘴!”

虽然小夏知青的父亲走了也有三年了,但这么大喇喇地问出来,万一又勾起人家的伤心事?,不是没事?找事?嘛!

幸好,夏居雪倒是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且因为“咚”的这一声脆响,不由同情地瞅了邵振国一眼,下乡三年,似乎三天两?头地就能?看到?这倒霉孩子就挨他?老爹锤,也亏得他?心态好,要不然估计早该抑郁了吧!

而邵振洲同样幽幽地看了邵振国一眼——这臭小子,还?一口一个“小夏知青小夏知青”的乱喊,不知道她现在是你嫂子啊!

夏居雪可不知道邵振洲心里的怨念,她努力隐去眼底的笑意,这才解释道:“有些是向他?学的,还?有一些,是在学工学农的时候,从实践中学来的。”

夏居雪迎着邵家几爷子好奇的目光,继续道:“我们省最大的烟区,就在省城郊区的四塘大队,他?们大队不以?种植粮食为主,而是由国家供应口粮,他?们除了种植少部分水稻和杂粮,作为口粮供应不足部分的补充,队里85%以?上?的地,都是种烟的。”

夏居雪顿了顿,继续道:“我从初中起,学校每个月都会有十天时间,组织我们去学工学农,因为我们学校和四塘大队是共建单位,所以?,我们大部分时候,去的都是那?里,从育苗、整地、施肥、采收,再到?烟叶调制,我都学习过。”

说到?这里,她看了身边的邵振洲一眼,四目相对,邵振洲从善如?流地跟在她后头,补充了起来。

“我们队虽然从山里出来20年了,但要说起打猎,其他?八个队肯定还?是比不过,但论起副业生产,却是久旱缺水的黄瓜秧子,没有一作长,我又正好看到?岳父这篇文章,居雪还?掌握这门技术,我就想着如?果队里真能?把?之前种坏的烤烟成功拾起来,也算是个多?了一条活路儿。”

邵振洲虽然长年当兵在外,但这里是他?的根,有他?牵挂的亲人、朋友,如?今,他?更?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他?自然是希望队里的日子越过越好,但他?也知道,主意他?可以?提,但最终如?何选择,还?是要由队里商量拍板。

就在邵振洲说话间,原本只是默默抽烟听?他?们说话的五叔公,已经?从邵振国手里转走了那?本杂志。

他?虽然认字不多?,就在刚刚夏居雪说起书里写的东西?时,他?也是听?得云里雾里,半懂半不懂的,但“夏思则”三个字,他?还?是认得的,心想这就是小夏知青的阿爸了,也是个可怜的,那?么大学问的人,说走就走了,果然是人生无?常。

不过,他?又看了夏居雪一眼,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学问人的养的闺女,果然也是个内里有几分道道的。

都说“娶个贤妻旺三代”,去年,他?瞧着这姑娘调配农药时,一副不骄不躁成竹在胸的模样,就觉得这姑娘是个内秀有章程的,果然没有看错眼,振洲倒还?真是个有几分福气的,而且,他?也挺期待什么时候能?抽上?自己生产队种的烟……

五叔公不着痕迹地打量夏居雪的同时,邵振国忍不住慷慨激昂起来。

“振洲哥说得对,人家一队有油坊,二队有粉坊,就是那?个挨千刀的五队,也有个豆腐坊,而我们队,连个这方面的手艺人都没有,就只能?在秋冬缴了公粮,分了余粮后,不是做些编编活,就是做些开窑烧炭或是帮人盖房起屋的活路儿,花的是大力气,赚的却是小钱!”

谁不想日子好上?加好呢,任何年月,无?论走什么路线,日子过得火旺,喉咙才能?粗,腰板才能?硬,胸才能?挺得够高?,外人才会更?加高?看你一眼!

所以?,未等邵长弓最后拍板呢,邵振国就一脸热切地看向夏居雪,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小夏知青,我信你,那?个试验地,算上?我一个,我虽然脑子有些笨,学东西?比较慢,但却有一把?子力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年轻人肯学,自然是好事?,只是,邵振洲看着这个铁憨憨族弟,手心不由地又有些痒痒,那?一口一句“小夏知青”,真真是,有些刺耳呢!

他?一巴掌,重重地拍在邵振国的肩膀上?,把?他?拍了个龇牙咧嘴。

第23节

“学东西?都有个过程,只要肯学,总能?学得会,就像我当年刚在部队学侦查时,刚开始架三脚架装方向盘,也是笨手笨脚,方向都会装错,但一遍不成学十遍,十遍不成学百遍,等你一千遍一万遍地练习以?后,就慢慢地熟能?生巧,能?把?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以?秒计算,你只要坚持,肯定能?行!不过,你这一口一个小夏知青的,该改口了,叫嫂子!”

邵振洲一番话,不但让和自家“革命派”的弟弟比起来有些“保守”的邵振军,把?原本要说的担忧话咽了回去,还?忍不住笑了起来。

邵长弓也忍不住笑了,再次唾了儿子一句:“个憨包儿!”

鄙视完儿子,邵长弓又把?目光投向五叔公,带着几分征询:“爸,你觉得呢?”

所有的人目光“刷”的一下,全都聚焦在了五叔公满是沟壑的脸上?,老人没有直接说话,而且慢条斯理地又吸了一口烟,这才嚼着烟尾巴,轻吐出声。

“你是队长,你拿主意,但还?是那?句话,当年,我们之所以?从山里出来,为的,还?不是能?让小辈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头上?有瓦,脚下有地,缸里有米,身上?有衣,要是畏畏缩缩,连第一步都不敢往外迈,就永远只能?喝着菜糊糊粥,羡慕人家吃大米干饭!”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邵长弓听?懂了,其他?人也听?懂了,不过,邵长弓并没有立刻拍板,还?是按照老规矩来。

“这事?毕竟事?关重大,下午,我还?要跟其他?队干先碰个头,晚上?再开群众大会,集体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