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见那一片扑朔迷离的灯火,于是所有的层叠记忆被风吹散在午后的阳光下。白纸黑字,铺天盖地。舟南听见自己说:“一杯印第安之夏。”
时光倒流,是一间小小的咖啡馆,就在舟南他们学校的对面,中间隔着乌黑油亮的护城河。
其实,坐在时光倒流绵软的沙发上,并不能让你忘记今夕何夕。和这个城市中所有各种名目的咖啡馆一样。里面有的,无非是昏黄暧昧的灯火,几幅风格迥异的复制名画,白瓷花瓶里缀着人造露水的布花,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隐约的音乐——大概总是颓靡的萨克斯。
但这样一个店名实在是引人遐想的。呵,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不会沿着最初的轨迹,重复生命的轮回?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时光无法倒流,决定无法被推翻,悔恨无法得到救赎。但正因为无法回望,心中便留了徜徉与遗憾,便更加喜欢回味与臆想:如果当初赶上了那班船,又会怎样。
再加上对面的中学里总有一群偏爱浪漫气息的孩子们。因此,店里的生意虽不算旺,但也能赚到不少。尤其到了中午和傍晚,店里不多的小沙发上坐满了嫩生生的孩子们。调侃,打牌,也有一对对表情严肃、痛苦或者甜蜜的,一脸无畏地商议关于爱情的选择题或者是非题。明昧的灯光映射在他们的脸上,倒显出几分沧桑,莫名地生出一些大义凛然的味道来了。
每个礼拜六,舟南和冷冷都会在最靠墙的那张沙发上坐上一整个下午。冷冷看她的杂志,舟南有时候看物理书,有时候在冷冷的沙沙翻书声中安然入睡。冷冷很喜欢那种叫做印第安之夏的果茶。于是舟南便戒了早餐,然后用六天饿肚子的钱为冷冷换来一玻璃杯的玫红色**。舟南小口地尝试过,酸酸甜甜的,好象柠檬茶一样的味道。冷冷说,这是初恋的味道。然后,她望着舟南甜甜地笑,脸上有新鲜的红晕。舟南也笑,可是嘴唇因为干燥而裂开,生疼的。于是他低头喝一口一次性纸杯里的纯水,有细微的血丝在水中漾开,最后纯水终于沾染了血液的咸腥,可舟南依旧觉得甘甜清冽。大约五点钟的时候,舟南送冷冷回家。在她家楼下,冷冷有时候会在舟南的嘴唇上轻轻点一下,然后娇羞万方地逃奔上楼。舟南舔舔嘴唇,酸酸甜甜的。冷冷说,这是初恋的味道。他是相信的。天黑下来了,舟南便往学校的方向走去,他要去办公室补习功课。他是物理课代表,老师、妈妈对于他的明天总是抱有太大的希望。而对于冷冷,他也真心想给她一个安稳地将来。舟南的步子走得很急,他希望能够赶得过一切。可能的话,甚至时间。只是在经过时光倒流的时候,舟南会慢下来,然后幸福地向最幽暗的角落里张望,欣喜地期盼下一个周末的来临。
舟南是个单纯的男孩子,他不懂得居安思危,不懂得小心翼翼。他天真地以为,拉住了手,圈住了人,便不会再有什么离开,便拥有了亘古永恒。而爱情的剥茧抽丝,其实只需要欠一欠身。对于不再在乎的人,那是太轻而易举的事。
于是,在某一个冬季周末的下午,冷冷突然说:“对不起,我们分手。”肯定的陈述语气,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冷冷没有给舟南任何理由。舟南也没有来得及问。他只是刚把头从物理课本中抬起来,便看见冷冷轻快仓促的身影在店门口闪烁,然后消失。门口的风铃奏出清脆的音符。
好一会,舟南低下头,看着眼前这杯波澜不兴的玫红色**。他还没有理解透彻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他原来打算要一直省钱为她买这种果茶,直到第一百杯,直到她喝酸了牙,发腻了为止。而这一杯印第安之夏,才刚刚是第三十四杯啊。也是最后一杯?舟南的胃隐隐作痛起来,这是他长期不吃早餐的后果。他端起茶一饮而尽,浓重的酸甜刺激过后,竟然是苦涩的滋味。这毕竟是茶,纵然加入了再缤纷的配料,也掩饰不了沉淀后的原味。其实冷冷终究没有尝出来,这才是初恋真正的味道。
去附近的商场买了一支曼秀雷顿的什果冰,舟南把酸甜的橘子味道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可是他又忍不住将它们舔得一干二净。这种化学合成的香味对人体有害,他却甘之若饴。只因为,这是她留下的纪念。
他流泪了,追悼无疾而终的年少爱情。抬起头,他以为这样,眼泪就不会再往下掉。在泪光的折射中,他却看见十二月的天空干净清明,仿佛是最初相遇时蓝蓝的天。
舟南浅浅地喝一口玫红色的**。依旧地温润和酸甜。此刻的舟南已经分辨出里面的蜂蜜、柠檬还有红茶。几样不起眼的材料混杂,居然有了神奇刻骨的味道。外面是冬季灿烂的午后,窗玻璃上有很厚的灰尘,暗淡的色彩中,他看见曾经的懵懂少年在天边若隐若现。
初中时候的舟南留栗色的长发,把他还算清澈灵动的大眼睛遮得严严实实。只是头在动的时候,慵懒的眼神才从发丝的缝隙中折射出一些生气。在夏天他穿七彩斑斓的T恤,穿奇肥无比的军绿色袋袋裤。有时候他也穿橘色衬衣,从上到下的六粒纽扣他只扣上中间的两粒,风吹起来的时候,露出他发育得初见规模的胸肌和腹肌。他所引领的这些时尚,到了许多年后的世纪末才被哈韩哈日的孩子们所疯狂迷恋和模仿起来。而他已经留精神的板寸,穿黑色的休闲西服了。
那个时候,舟南在几乎所有的课上睡觉。下课他就跑到厕所里抽烟,抽得满身混杂着臭味与烟味。上课铃响的时候,他窜进教室,带过的一阵风让所有的女生捂住鼻子。有时候他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打GameBoy,然后眯着眼睛靠着墙睡去。下午他不上自习课,一个人抱着自己的斯伯丁去篮场。篮球场自然有很多人,但奇怪的是他总能得到一小片空地,一个人对着篮框勾手、远投、跳投、上篮或者灌篮。边上一大群人争斗着拥挤不堪,这边却冷冷清清。一幅奇怪而不协调的画面。
好多年过去以后,舟南觉得,这是一段惨不忍睹的时光。其实自己的特立独行又能代表什么?但他不后悔。如果从来一次,他依旧会是个做作而招摇的孩子。因为在那个时候,这些花枝招展是他掩饰自己对成长的疑问的最好方法。
舟南是有一点小聪明的。他的成绩在班里总是前五名之内。特别是物理,物理老师说那是近乎完美的答卷。文科项目稍微差一点。因此,如果只算理科的话,那他就会是整个年级的第一名了。老师们对这种现象感到十分奇怪,认定了舟南虚伪并且在家里极其用功。平日里几乎空白的作业本和上课时总是伏着的身影让老师们感到这个人的深不可测。最让班主任感到麻烦的是,每次他在班会时提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他认为亘古不变的定理时,全班学生都会回头看坐在角落里心不在焉的舟南。班主任拍拍讲台,大声说:“你们不要被一些人的假象蒙蔽了。他们在学校和你们一起玩,回到家玩命地学啊!”全班同学若有所悟地点头,又学会一招“烟雾弹战略”。舟南慢悠悠地呼气,朝天花板翻了一个白眼。物理特别好,只是他认为物理老师漂亮并且温柔。他无法忘记,在她的课上,每当他们眼神相遇,她的嘴角总是漾起一阵笑意。没有老师喜欢他这个惹了很多麻烦的学生,但他认为她还是喜欢他的。纵然只是因为他是她最得意的弟子。于是他便越来越喜欢物理,到最后便真的沉到物理里面去,一发不可收了。前面曾经提过舟南是个单纯的男孩子,他总是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舟南的惹眼外型和我行我素,得到了全体女生的仰慕以及崇拜,得到了全体男生的憎恶和嫉妒,也让所有老师头痛但又无可奈何。
大量女生给舟南写情书或者试图接近舟南,舟南总是把信原封不动地退回或者当面叫她别再找他。女生们伤心欲绝但却乐此不疲。似乎对舟南的追逐也演变成了一种时尚。有被拒绝的女生在日记里这样写:那个时候他抬头望着天,然后我听到了最残忍但却最让我心动的拒绝。
而男生们,忍受了舟南一次又一次的目中无人后,终于火山爆发,在舟南回家时把他堵在一个小巷子里。七、八个人围着他一阵拳打脚踢。舟南只是双臂护着头部,蜷缩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几个男孩子打着打着也就都害怕了,渐渐停了下来。舟南慢慢站起来,嘴角鼻孔都有血流出来。他冷冷地扫那排男生一遍,从发丝里透过的那种不太明朗的眼神让所有人噤若寒蝉、气焰全无。
大家对待舟南的态度永远是两个极端,或者当偶像拼命追捧,或者当异类彻底排斥。总之绝对不会有人和他走得很近或者跟风模仿。虽然舟南的成绩相当不错,但班主任常常把他叫到办公室大发雷霆。一是恼火他的服装发型目中无人,二是恼火自己怎么也套不出舟南的学习秘籍,没法当众拆穿他的真面目。班主任到最后不顾形象气急败坏地喊到:“你娘老子不管你啦!”舟南便突然抬头,眼里又是那种迷离灰色的眼神。班主任怎么看得透他的重重迷雾,推敲得出内里的含义。于是叹口气,挥挥手。舟南便晃晃悠悠地出去了,继续做他的另类风云人物。以后找不到舟南其他什么茬,也就渐渐懒得搭理他,还招来一肚子气。其实班主任不知道,这样奇怪的孩子,背后多半是有故事的。那些过往岁月的烙印,会给他的成长,给他的一生带来无可估量的影响和压抑。后来,班主任在看《麦田里的守望者》和《我爱阳光》这两本书的时候便突然想起了舟南,那个曾经被他忽略掉的孩子,那个比霍尔顿和秦萸都反叛得强烈和彻底的孩子。那头刺眼的栗色头发和那些奇装异服在他的眼前又跳跃起来。然后,他听见自己的一声叹息。
在舟南已经逐渐淡化的记忆中,他的幼年和童年时代,便只有青石板桥上的独轮车,矮小简陋的校舍和黄沙漫天的操场,一个总是低垂着眼睑的沉默老人以及透过窗口看上去永远灰蒙蒙的天空。舟南漂亮的大眼睛便是在日复一日的凭窗张望中渐渐沾染上那些暗淡迷离的色彩。这样的不确定延伸经过了多少明媚青春的洗濯才恢复了原始的贞洁。
舟南从记事起便住在了这个叫做五里的小镇上。小镇很小,说五里其实都有点夸张。每天早晨,舟南从镇的东面走到西面的学校,只需要十五分钟。
舟南是一刻不停地走的。他从不象别的孩子那样走着走着就拐到路边的杂货店里,用贪婪的眼神盯着透明罐子里的糖。五分钱一块。孩子们有时候也会买,吧嗒吧嗒嚼着晃着。舟南不买、不吃,也不看。他就是匆匆忙忙地走过去,仿佛有什么急事不容他错失一分钟。
路的右边有时候会有成片的菜田。在温度和湿度都好的日子里,田里会长满绿色的好看的叶子。舟南认得很多。他一路走过去,便在心里默默认着,这一片是青菜,这一片是包菜,再一片,是……数到最后一块田,是一片低矮的小树。在秋天的时候,上面结满了一些棕色的、覆盖了嫩刺的小球,那是栗子。他看看这些很象小猴子的脸的果实,便跨进了学校的大门。
这是五里镇小学,六间小平房,一根纤细的旗杆,一块凹凸不平的黄土操场。围着学校的那道墙已经坍塌了一大块,那些青色的砖石凌乱地躺在地上,长满了湿滑的苔鲜。仿佛生了根,有几百年都没有人动过他们。
舟南坐在低矮的平房里上课。乡村老师用极其夸张的方言大声授课。在小镇住了多年的舟南竟是听不懂这些话的:他不与任何人交谈,也不对任何人的语言留意。其实这样也是好的,那写恶毒的流言从左邻右舍的嘴里飘了出来,便消散在风里,没有让舟南感到一丝的寒冷。黑板也总是泛着幽幽一层青光,坐在后头的舟南看不清楚。他愣了一会,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下课的时候,乡下的脏孩子们在操场上撒欢儿跑着。舟南一个人坐在教室的门槛上,看漫天的被小蹄子们扬起的黄尘。天空在飞舞轻尘的掩映下又呈现出那种灰蒙蒙的色彩,和从窗玻璃中看到的天空,一模一样。乡村老师一边洗手一边摇头说:“这孩子,八成又是在想他妈了。”
那个低垂着眼睑的沉默老人是舟南的奶奶。她是个不喜欢说话的老人,舟南最常听到的话便是:“南南,吃饭了。”“南南,洗洗睡吧。”奶奶有一口好听的普通话,温温柔柔的。舟南想奶奶一定是极其爱他的,只是从来都不说罢了。就好像他也爱奶奶,从不说。
奶奶没有什么钱。她所拥有的只有那间小屋,几亩田地,还有便是舟南。每天奶奶只能给舟南变着法子把各种蔬菜炒得亮晶晶的,再配上粥或者有点糙的米饭,舟南很喜欢,因为他不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荤腥的味道,便固执地把他们当作天下最丰盛的美食。舟南也很少见到五分钱的硬币,就更不知道它们可以在上学路上的杂货店里换到一块甘甜的糖。舟南长大后才知道,小时侯奶奶骗了他好多好多,比如说别的孩子有病要离的远远的,比如说猪肉不能吃,再比如说他的爸爸妈妈已经死了……舟南不怪奶奶,他知道奶奶已经尽了一个老人的全力去保护他,把他罩在一个透明罩子里,与羞辱和伤害隔离。纵然,这些谎言也让他变的孤僻,早熟并且冷漠。那个时候舟南已经记不起奶奶的脸孔了。他抬头,灰蒙蒙的天空依稀是童年的样子。
舟南关于小镇的记忆终止于十岁那年的夏天。然后他就跟着那个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来到了现在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并很快适应并且游刃有余。仿佛他的性格是天生适合这个冰凉的玻璃之城。他没有再回过小镇,没有再见过那个快要风干的老人。记忆中的五里镇,他忘记了是在这个城市的东部、南部、西部还是北部。或者,或者那些旧日的小镇生活只是一段不完整的梦魇,残留在生命的最初。
那个七月的下午,舟南坐在院子的角落里恹恹欲睡。院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面熟的女人。
舟南记得她,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一次,执意要带舟南走。每次奶奶把舟南紧紧地护在身后,大声哭泣着:“我已经没有儿子了,你带他走,就是要了我的命啊。”舟南从没见过温柔的奶奶会有如此大的歇斯底里,吓得紧紧抱住她的腰。女人怔了一会,然后也哭,一声又一声央求着。两个女人在院子里,哭得天昏地暗。可到了最后,女人总是拗不过倔强的奶奶,失望地空手而归。院门关上的那一刹那,舟南看见了她的心碎。
这一次,奶奶却始终有气无力地躺在堂屋的竹**,一动不动。女人进去和她小声说了一些什么,便出来牵着舟南的手带他走了。
舟南很奇怪为什么奶奶不要他了。他不知道,奶奶已经用完了儿子留给他的所有的钱。奶奶已经养不活这个孩子了。其实奶奶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舟南临出院子的时候回头,看见奶奶微笑着向他挥手,浑浊的眼中有泪光闪动。舟南突然觉得,此刻的奶奶一定很幸福,很满足。
一个月后,奶奶无声无息地病逝。一年后,有关五里镇的往事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灰飞烟灭。
这个城市的一切都与曾经生活过的小镇不同,它没有青石板桥,看不见长得完满的田地,学校的操场也是一块红得讨喜的塑胶地,只有那片灰的更为彻底的天空让他感到贴心的熟悉。
舟南在小镇上是读完了三年级的。在城市的小学作插班生,校长给他做了几道题目就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了五(1)班。于是舟南的童年岁月就莫名其妙地丢失掉了整整一年。
舟南是个挂钥匙的小孩。每天傍晚他打开家里那道沉重的防盗门,独自面对漆黑空洞的屋子。舟南不开灯温习功课,也不开煤气煮晚饭。他丢下书包,就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蜷缩在客厅的那张大的牛皮沙发上,一动不动。夏天,他躺得汗如雨下。冬天,他躺得手脚冰凉。他懒得开灯,开了灯他只能看到桌上的一张纸币,看到满屋子华丽的叹息。看得他满心冰凉。
在舟南的印象中,妈妈是个能干漂亮因而忙碌的女人。每天只能在睡眼惺忪的早晨看见她坐在桌前梳理她极其细密的长发。然后妈妈走到床前,对舟南微笑。这一刻,舟南也会露出难得的笑脸。在温柔光芒的抚慰下,舟南的心也是软软的。而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总是发现舟南在沙发上睡得沉沉的。怎么也叫不醒。妈妈一边叹息,一边拿毛巾擦掉舟南脸上密布的汗珠或者给他盖上棉被。有时候,她在黑暗中悄声哭泣。
舟南也知道妈妈对他的感情。并且妈妈的爱比奶奶的来得更为实际、优越。因此妈妈才会不舍昼夜地一心扑在公司上,好像不要命似地抢钱。然后妈妈把挣来的钱毫不心疼地塞给舟南,给他买玩具、衣服,还有很多舟南没有见过的东西。舟南可以说是一夜之间了解到钱的作用,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小镇上的孩子总能用一块小小的金属去换到咂吧得山响的糖。只是妈妈,好像在试图用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币去收买舟南所有的灰涩的童年和不快的往事。但舟南清楚,来到这里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欣喜和变化。他依旧用倔强和沉默来表达他对生活的不满,眼神阴郁而落寞。在他看来,奶奶或者妈妈能给他的,都只是极其微弱的一苗火光。而他,在背阴的地方已经呆得太久了,手心里早已满是濡滑的冷汗。
他没有爸爸。他也从没追问过奶奶或者妈妈,他的爸爸到哪里去了。在小镇上的时候,奶奶总是说他的爸爸是个混帐,丢下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人跑到花花世界胡混去了。但有时候她又会说,“其实他好孝顺的啊,有钱总是寄回来。”她拎拎舟南的衣服领子,温柔极了:“这布还是用他大前年寄来的钱扯的那。”而妈妈,几乎从来没有提过爸爸,仿佛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舟南不问。我说过,他从小就是个沉默的孩子。他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问号,索性也就一声不出,全埋在心中了。
城市里虽然没有小镇那样新鲜的空气和空闲的时光,但它的物质条件却是无与伦比的。从十岁四年级的秋天开始,舟南就好像开花的芝麻那样节节疯长。转眼间,舟南便人高马大,高过妈妈一个头了。他看上去健壮而稳重,没有人看得到他身上冰冷的童年和残废的情绪。没有人看得出他是个没有父亲的男孩。
上初中的前一天,妈妈在舟南面前哭了。她断断续续地把关于她丈夫,关于他父亲的那些残破往事在舟南面前拼凑起来。舟南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是怜悯地看着母亲无力地哭泣。然后把她的头拢到自己肩上,轻轻拍着她的背,转过头看单调的灰色天空。
法律上规定,一个人失踪多久就算是意外死亡?三年。还是五年?
“就当你爸爸死了吧。”妈妈靠在舟南的肩上,下了结论。
舟南说,“好。”其实舟南从来都没承认过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母亲对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唯一怨言是:既然他曾经对她好。为什么就不能永永远远地守在她身边?那些承诺呢?那些誓言呢?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舟南便记住了这句话:不爱一个女人,就别对她好。对一个女人好,就要能给她一生一世。
这句话,深植在舟南最初萌动的青春年少中。纵然是反叛冲动的初中时代,纵然是安稳平静的高中三年,再到后来的大学,直到现在,舟南都没有忘记过。他没有给自己轻易动心的机会。他不想随便接受一些什么然后后悔,他不想让另一个人绝望地等待。他知道轻许诺言的代价,是要用一生一世的时光来偿还。爱上或者拒绝一个人的理由是如此简单,但是认真。
他是天蝎座男人。星相书上这样写:苛求完美,拒绝妥协与后悔。
舟南手中握着的茶已经冰凉了。冰冷的印地安之夏冰住了他整个冬季的刻骨回忆。Indian Summer,是“小阳春”的意思。在冬季里对于温暖的怀想,在孤独时对于接触的向往。有希望和寄托的日子,总是叫人爱不释手的,不是吗?
在遇到马冷冷之前,舟南安稳地做他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在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一所省重点里。
母亲长久以来近似于讨好的关心和初中三年的摇摆岁月让他的眼里渐渐有了一些灵动的生气,城市里缤纷的生活也让他慢慢淡忘了曾经的岁月。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过了冲动的青春叛逆期,把栗色的脏脏的头发剪成了板寸,也只爱穿黑色的运动服和牛仔裤了。舟南依旧沉默而孤僻。但班里已经不会再有人害怕或者厌恶他了。舟南的眼里没有仇恨和不屑,只是清清淡淡投射出一些慵懒而温柔的光泽。这样的舟南,大家都觉得他是内向的温柔少年。
舟南懒惰依旧。他还是对物理痴迷狂热,对其他一切漠不关心。学校是省重点,再不是曾经的舟南耍耍小聪明就能应付过去的了。于是,第一次月考,舟南得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分数:物理92年级第一。英语29倒数第一。
舟南背着黑色的书包,一个人在街上溜达。其实他是根本不在乎什么外语的。但是他不知道看惯了高分的妈妈会用一种怎样绝望的眼神看着他。她是不会说什么的,但她那样看他的眼神会叫他想起他的父亲——他不要成为那样的叫人失望的男人。绝不。
没有目的,舟南便逛到了初中时常来的溜冰馆。好久没来了,久违的双排轮滑鞋。舟南掏钱,买票,换鞋。
溜冰场其实是室内篮球馆。没有篮球比赛时,这里便成了一些无所事事的孩子们的天堂。和以前的样子几乎一样。还是肮脏陈旧的地板。空中依旧吊着几只强烈的白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白煞煞的。主席台上有个DJ在花言巧语,放各种喧闹的音乐闹得人心欢跃。场中间有飞翔一般的孩子勇敢地做着各种姿势。那些是他以前最爱的动作,能让他体会到不计后果无所畏惧的御风飞行的快感。舟南动动脚,可是却忘记了该用怎样的一个姿势开始。
突然之间,不可捉摸的暗示袭来。舟南深吸一口气,拉拉褶皱的衣脚,莫名地迎接命运的光临。
果然,一个女孩子尖叫着冲将过来。舟南张开双臂,稳稳当当地接住,好象小男孩宝贝他的玩具那样抱住她。
女孩回头,惊魂未定地连呼几口气。然后笑了,说:“我叫马冷冷。”
舟南却想起了书包里的英语试卷。他在心里说我他妈的再学不好英语我就不是男人。
于是舟南铁了心去爱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子。他仿佛春天的冰雪那般无法按捺地消融自己,幻化成水汽,弥漫在心爱女子的周围。呼吸、声音或者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有他的存在和参与。他以为自己成为了她的氧气。
爱情的确是能让人脱胎换骨,或者是舟南自己太迷信。舟南一改颓靡的习惯,消极的态度,空前地去顺应妈妈,顺应学校和老师,顺应以前他一直懒得搭理的一切一切。舟南认真去学物理,还有总也让他头疼的英语单词。他希望自己会是个有出息的男人,以往以后能够尽可能地多给冷冷一些。
舟南是变了。变得积极、认真、有条不紊地去处理周围的每一件事。这全是冷冷带来的。几年的城市生活褪尽了舟南眼中的沉重,而冷冷又赋予了他的眼中又一层欢快的色彩。那是沉醉于爱情,憧憬着未来的坚定的男人的眼神。
可是,可笑的是。在他踌躇满志的时候,在他美梦甜蜜的时候。那个叫做冷冷的女人会突然抽身。好像当初飞身而来般突然、坚决,容不得一丝考虑或者商榷。就像透明晶莹的肥皂泡泡啊,本来在阳光下七彩绚烂、悠然自得。一秒钟之后,却啪嗒啪嗒、毫无预警地消散得一干二净。
拿着麦管的小孩子莫名其妙地看着空洞的天空。
他还来不及哭泣。
一小杯印第安之夏,在舟南的浅酌中已经只剩下一些残余了。
时光倒流,再一次坐在这里,舟南已经成了母校的一名物理教师。他很喜欢这样安静平淡的生活。原来纷杂过后,自己所期待的,竟也是这般返朴归真。
这里的音乐,为了迎合大众的流行时尚,已经从萨克斯换成了《花样年华》里Galasso的大提琴独奏。轻轻的、动感的Solo中,舟南想起梁朝伟在这本时髦的片子里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东西也就都不存在了。”
于是,年少、爱情、仇恨、等待……终于过去,灰飞烟灭。
舟南偏过头,冬季的天空中有鸽群飞过。他们在遥远的天边划过一段完美的弧线,然后飞回了原点,一圈又一圈。它们始终坚守最初的信念,重叠永远的轨迹。
2001年11月19日,舟南裹着棉被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了世纪初的第一场流星雨。漫天流散的星星点点瞬间消失时。舟南就突然原谅了改变了的父亲,改变了的冷冷,也改变了的自己。因为,连看起来那么亘古永恒的星星都会陨落、消失,那么又怎能要求本来就浮动的人、事永不背叛自己的轨道?千变万化,应接不暇。本是上帝对性情专一的人开的小小玩笑。
留不住,算不出。
星星对天体变心,于是陨落。我对爱情绝望,于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