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已一月有余不曾来过,没想到的是,虽然我在长鹿书院一贯是睡觉度过,除了祝书良鲜少与其他同学交流,但一起上学的学生们竟然都还记得我,见我是坐在椅子上被人推着来上学的,都围过来问东问西,怎么这么久不来上学,腿怎么回事,要不要紧之类的。
待众人散开坐回自己位置上,祝书良打量一眼替我推轮椅的边洲,问我:“之前你好手好脚,你爹日日亲自送你过来,现今伤得这么重,怎么反倒让旁人送你来了?”
我:“……”
边洲眉毛一皱,困惑道:“他爹?”
祝书良也困惑:“这位兄台你不认识雁枫的父亲?”
“雁……枫?”边洲脸上现出一种拨开迷雾的神情,继而一脸不忿地看向我,“你怎么能说我们家王……”
“退下。”我冷冷看他一眼,及时掐断他的话。
边洲紧闭嘴唇转身朝学堂外走,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冲祝书良严肃道:“那不是他爹,那是他夫……”
我抓起祝书良书案上的一方砚台朝边洲掷过去。
边洲抬手接住砚台,脸上和衣裳上全被泼上了墨,学堂里众人皆静了下来,转头看向这边。
我:“家里下人没规矩,我管教一下,见笑了。”
边洲沉着脸,抓起袍角将砚台上流出来的墨擦干净放回祝书良桌上,挺直着背,出去了。
祝书良愣了好一会儿,眨了眨睁大的眼睛:“雁枫……你出手好快,竟像个习武之人。”
其余人好奇张望这边,有想过来问的,正好夫子进来了,便都摆正了坐姿。
边洲出去之后我心里开始盘算如何去见董君白一面。我不能驾车,边洲也绝不可能送我去宫门外……看样子只能等下学边洲送我回城之后再想办法。
我便先把这事搁在一边,伏在桌上先睡了一个多月以来没有雁长飞躺在一旁惹人烦的第一觉。
酉时下学,祝书良推我出去,边洲从院外一棵大树上跳下来落在我们前头,身上仍挂着漆黑墨迹,把祝书良吓了一跳。
“雁枫,”祝书良低头悄声对我说,“怎么我瞧着你家下人这神情像是要造反,你爹知道他这样么?”
爹爹爹的实在听得我头大,终于忍不住解释:“那不是我爹。”
“我想起来了,你家下人也说那大汉不是你爹来着,”祝书良困惑道,“可不是你爹那会是你什么人?这么大人了还天天亲自接送,除了亲爹,还有谁会这么宠惯着你?”
我就知道说了不是我爹之后祝书良还会继续问清楚到底是我什么人,只好不情愿地胡诌:“是我哥。”
祝书良仍旧疑惑:“你哥?那也长得不像啊。”
“……”说他是我爹的时候怎么不说长得不像了?
“祝兄,我回家了,明日再见。”我冲祝书良拱了拱手。
边洲过来接手,将我推上了马车。马车一路摇晃回到中京城,刚过了秋分,天黑得比之前早些了,城里商铺酒馆相继点上灯笼,街市上人来人往。
我撩着车帘往外看,经过御街时对前头赶车的边洲道:“在这儿停一下。”
边洲警惕地看我:“卢大人要干什么?”
我:“下去买个东西。”
边洲勒停了马车:“要买什么,卑职替大人去买。”
我耐着性子:“我就想自己下去逛逛。”
边洲眉头皱起,朝马背上甩了一鞭让马车又往前行,道:“街上人多,大人行动不便,还是早些回府去。”
“边洲,我使唤不动你是么?”我沉声道。
边洲头也不回:“边洲只听主子的话,边洲只有两个主子,一个是王爷,另一个是王妃。”
我真想再卸边洲一次胳膊,可没他帮忙我根本下不去这马车,只得忍辱负重,咬牙道:“我是……王妃,行了吧?还不停车!”
边洲终于把马车勒停了,却不马上将用于轮椅下车的木板放下,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拿一支炭笔一边写一边念念有词:“王妃今日首次……自称王妃。”
我:“……”
“记这个做什么?”我不耐烦地皱起眉。
“记好了,拿回去给王爷看看,让王爷高兴高兴。”边洲嘴角翘着,小心地把本子塞回怀里,放下木板将我推下马车去。
我两指抵着太阳穴,感到里面隐隐作痛:“我自己逛逛,你回去吧。”
边洲:“大人肩伤还没恢复,自己如何推得动这轮椅,卑职不能回去。”
他若是跟着我,绝不会让我进宫的,我加重了语气:“我说让你回去,听不懂话?”
边洲站在我身旁不动,我自己转动木轮往旁边移了两圈,他也跟过来两步。
我:“刚才不是认了我是主子?还是非得要雁长飞亲自来使唤你才行?”
边洲油盐不进,像座石雕似的站着,一个坐轮椅的残废和一个脏兮兮的卷毛在街上显眼极了,不停惹来行人注目。
两人僵持了一阵,边洲没累,我先累了,心想要不算了,似乎从瀚王府里出来之后想见他的那种冲动也莫名其妙变淡了。
我望着皇宫的方向长叹一口气,正要开口说回府,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直奔我身前,扑通一下就跪在了我的轮椅边。
一副急得要哭的表情道:“卢大人!公主吩咐小的来给你传消息,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找您让您赶紧去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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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洲被安置在前院等我,小厮推着我一路往里到了后边的花园里,董婵正坐在点了灯笼的廊下用手帕抹眼泪,青霭拿着一碟点心哄着她。
“出什么事了?”我被小厮推着,木轮滚动向她俩靠近。
董婵已是泣不成声,两只眼睛成了核桃,一边抽泣一边告诉我,董君白要和越方联姻,将董婵嫁给越方国君。
那越方的国君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听完我叹了口气,董婵享受了大魏唯一的公主的尊荣,却难逃为大魏联姻的命运。
“枫哥……你能去劝劝皇兄吗?”董婵红着眼看向我。
青霭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公主,上次我哥替你去求情,结果就是他自己嫁给了瀚王,而且他现在都这样了,也不能再嫁一次越方国君,再说,瀚王也不会答应……”
董婵到底是公主,青霭这样说话很不妥,我沉下声音:“青霭。”
董婵忽然激动起来:“我没有这个意思,青霭,我和你相识多年,你就这么想我?难道你兄妹二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嫁去越方那蛮荒之地?都有了伴就不管我了?董君白不可能会把枫哥嫁两次,他虽然是疯子,但还没有这么疯……”
青霭捂住了董婵的嘴,担忧道:“公主!”
眼泪从青霭指缝里渗出来,董婵逐渐平静了,两眼光芒也随之渐渐暗淡下去。
半晌,青霭松开她,低着头不说话,董婵也静了,眼泪断线珠子似的掉,气氛一时僵硬起来。
董婵最终道:“算了枫哥,可能这就是我的命。”
我想了一会儿,道:“我今日本就是要进宫去的,等见了皇上,我和他说。”
青霭推着我从侧门离开的公主府。
我回忆着刚才董婵说过的话,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忽然脑子里有光一闪,想出来了,转头问青霭:“方才公主说都有了伴是什么意思?”
青霭视线闪避,小声道:“她是说卢宅里那些张闻给找的丫鬟和婆子,从前咱们家里不是只有我们俩吗?现在虽然你不在家里了,我也有人陪着。”
我察觉出来了,冷下脸:“你没说实话。”
青霭神情有片刻犹豫挣扎,最后道:“是实话,哥,你别老疑神疑鬼的担心我,先照顾好你自己好吗?”
她在撒谎。
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一手带大的卢青蔼也会对我说谎话了,而现在的我拿她没有办法。
“我残废了,管不了你了。”我自己转动木轮碾着石板路朝前去。
青霭不答话,从后面追上来推我轮椅,这时公主府里前门转过来个络腮胡卷毛汉子,在街上寻了两眼,视线落在我身上后立即跑了过来,正是边洲。
“我来推吧,青霭小姐。”边洲气喘吁吁地从青霭手里接过轮椅。
青霭红着眼,两手攥着跟在后面,我一看她这样子心就软了两份,无奈道:“回去吧青霭,找公主借两个可靠的护卫送你回家,大晚上少在街上抛头露面。”
青霭嘴唇动了动,有话要说的样子,却欲言又止,转身朝公主府走回去。
转身的瞬间,我看见她眼角滑出两行眼泪。
“边洲,你去盯着我妹,看她从公主府出来后是不是直接回家。”我吩咐道。
边洲想也不想就道:“我得盯着你。”
我再一次感到疲惫,叹了口气:“推我去皇宫。”
边洲露出不太高兴的神情,但这次没说什么,直接推我过去了。
行到宫门前,值守的内官进去传话,再递回来的消息却是董君白正在忙,没空见我。
朱红宫门充满威严,里头是重重宫墙,深深地将帝王护在里面,宫门外副千户坐在轮椅上,他既嫁了人,又拿不了刀了。
“可以回府了吗,王妃。”边洲忽然在旁边冷冰冰地出声。
我回过神,感觉到手心发疼,继而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罢了,他也许是真的正在忙,皇帝岂是那么容易当的?等他不忙了,自会来找我。
“那回去吧。”我道。
等快回到瀚王府临着的那条街,遥遥看见瀚王府大门檐下挂着写有“瀚”字的灯笼时,我又改了主意,让边洲推我去灵净寺。
边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腌臜地方属下可不敢送王妃过去。”
我听边洲这话有深意,稍一想,便明白了,雁长飞既然知道我和董君白不清不楚,自然是调查过,有耳目把看见的听到的告诉他。他们知道我和董君白在灵净寺幽会。
我也懒得掩饰,只道:“你方才不是听见那内官说的了,皇上在宫里忙,我只是去那儿散散心。”
言下之意很直白,我并非要去与董君白私会。
边洲沉思片刻,调转了轮椅的方向。
才是初秋,刚入夜山上就冷风阵阵,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落下许多枯叶来。这时辰也没有香客上山了,山上十分冷清,只能透过黢黑的树林遥遥看见寺里的几点灯火。
等上了那处平坦的悬崖,我说想一个人待会儿,让边洲留在原地等我,将灯笼斜插在轮椅椅背上独自转动木轮慢慢朝我和董君白常见面的地方去。
灯笼光随着木轮转动微微摇晃,我慢慢转过遮挡视野的几棵大树,正要艰难地在黑暗中寻找我和董君白待过的那个小禅房,视线中却现出一团明亮的烛火光。
小禅房里点着蜡烛,里头有人!
可这小禅房是董君白派人建的,特挑了一处避人的地方,这又靠近悬崖,不会有人想到这里还有一间禅房。是谁在里面?
我缓缓转动木轮,悄无声息地向禅房靠近过去,经过禅房侧方一棵大树底下时感觉有哪里不对,下意识抬头朝树上一看。
看见了一个人坐在一截粗树枝上,轻轻晃着腿,嘴里叼着根草,眼里泛着冷光,做了个让我离开的手势。
是锦衣卫王涟。
他怎么在这儿?来抓人的?什么人会这么巧躲到这里来?
我心里疑惑,忽然余光里禅房的方向有什么东西一闪,我收回视线再次看向禅房,只见方格眼窗上这会儿映上了个妙曼的女子身影。
从影子的动作上看,女子正在倒茶,像是要招待客人。
下一瞬,喝茶的人出现了,是个男子,先在桌边坐下,接着端起桌上热茶抿了一口,每一个动作都无不透着优雅与贵气。
我忍不住又继续往前,开始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了。
男子儒雅:“可惜今日来得晚了,没让你看到这儿的日落。”
女子温婉:“奴婢不大明白,为何要大老远地来这儿。”
“宫里瀚王的耳目众多,多有不便,这里清净,岂不是很好?”
“陛下只是要宠幸一个女官,何须避着那瀚王?”
“瀚王知道了,卢青枫也就知道了,他这人性情古怪,不用情牵住他,很难让他为我所用,朕现在还需要他……”
“卢大人很听陛下的话。”
“可他不能怀孕生子,何况他现在已是瀚王的人了……卢大人听陛下的话,你听不听陛下的话?”
“听……奴婢愿为陛下孕育皇嗣……”那女子依偎在了男子的胸前。
映在窗上的人影抱在一起,开始宽衣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