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学期开始,余绯家的司机就一直秉持着新的原则。
一,比平时晚一个小时去接咱们家少爷放学。
二,不用去学校,直接去北风巷接少爷回家。
对此,余明远和孔繁都是知道的,但二人都没有过多插手这件事,口径出奇地一致,只对余绯说了一句八字箴言:注意安全,做好防护。
余绯:“……”
成长路上,他总是不得不对自己的父母思想之开放而深感佩服。
放学后,余绯照例送顾烟回家。
北风巷最近在翻新,许多路堵上了,要去北风巷1号便得绕些路。
二人拐了一个弯,迎面走来几个雷豹身边的朋友。
双方相互看了一眼,有些敌意,但没有人上前为难,安静地擦肩而过。
但,余绯能明显地感觉到,顾烟的手在颤抖。
先前那些雷豹曾经在北风巷夜晚说的话,是刻在脑海中的回忆里,很难忘掉的存在。
那天之后,余绯也从来没有跟顾烟提起过这件事,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他知道,雷豹说的那些事情不是真的,这样的污蔑,他不需要向顾烟求证,那样太残忍。
以余绯身边人的实力,他若是想知道顾烟的过去,那自然也好挖得很。但余绯不会这样做,因为没这个必要。
若是喜欢,就要把自己全部的尊重和真诚都掏出来,否则这份虚伪的爱就将毫无意义。
回到家,顾烟让他进门,自己什么都没说,径直走进厨房。
“我来吧。”余绯说。
“你,”顾烟朝楼上一指,“上去等我。”
“做拉面这种事,我可不喜欢有人抢了活……等会老规矩,还是你洗碗就行。”
她都这样说了,余绯便不和她争这种小事,立即退出了厨房,乖乖上楼。
顾烟倒也不是不会做其他的菜,一直下阳春面的原因,有三点。
一是懒,二是快,三来,付若素说过,这种最朴素的猪油阳春面,是最有“家”感的东西。
付若素说过一句话:没有丈夫会不爱吃妻子做的阳春面。
这话顾烟从没告诉过余绯,它像是埋在顾烟心里的一粒种子,随着她和余绯在一起的时间,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原本普通又平凡的做面过程,顾烟只要想起这句话,仿佛就变得光鲜亮丽起来。
很快,顾烟做了两碗阳春面,在上头各卧了一个嫩嫩的蛋,一齐端到楼上去,和余绯一块儿慢慢地吃。
平时二人吃东西,顾烟嘴巴都是一点也不停的,一会儿吐槽学校的老师,一会儿又讲乐队里的那些趣事。但今天明显不同,顾烟一直在一心一意地嗦面,一言不发。
房间的大灯没开,只留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昏昏暗暗,很安静。
等顾烟把汤都喝完了,余绯便起了身,准备去洗碗。
他刚要走,顾烟却捏住了他的衣袖:“等等。”
余绯便停在原地,温下声音:“怎么了?”
“你坐下。”
余绯就坐下了。
顾烟说:“余绯,你带烟了吧。”
“……嗯。”余绯虽然不怎么抽,但身上一直习惯放着。
“你点一根烟吧,我想看一看。”
“在这?”
“嗯,在这。”顾烟说:“我刚才很想抽一口,像电影里那样,总感觉抽着烟才好像比较适合说过去的事儿。但我又想到,其实也没几句话,再说我也不会抽烟,索性将这想法作了罢。不过,余绯你是知道的,我有些近乎偏执的仪式感。所以,你点一根烟给我看看吧。”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段,顾烟嗓子竟有些干。
余绯没再问询下去,手贴着裤子摸下去,从兜里取出灰黑色烟盒。新的,拆开是细烟,顾烟不懂行,但知道是好的。
余绯夹了一根,低头,碎发散在眼前。嘴叼住一头,点了火。
虽室内无风,但余绯还是习惯性地拿手一拢,火芯子明明灭灭地冒出来,在黑暗里一闪一烁,像是寂静山野里跳动的篝火。
顾烟不爱矫情,直入主题:“我爸的样子,我记不清了。”
“他在送我那台天文望远镜之后,就因为慢性疾病去世了。当时我还小,小学都没上的年纪,也不怎么记事,很多事情都很模糊。所以,他在跟我嘱咐那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玩他送我的最后一样礼物,完全不知道,他是在跟我交代后事。我更没有发现,那个时常伴随在我身边的爸爸,其实连走一步都很痛苦。”
顾烟看着余绯手里的烟,挤出后半句:“我却总是让他跑起来。”
付若素读书并不聪敏,但人很善良美丽。她原先是家庭主妇,但顾烟的父亲因病离开后,她不得不想办法出去工作,养活当时还那样小的顾烟。
顾烟上幼儿园时还好,但到了小学,她周围的言语就不再那么善良了。
“爸爸刚走后的两三年,那段时间……真的很黑暗。”顾烟缩小身体,将自己的膝盖抱紧。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忙着欺负我们。”
所以,面对那些令人恶寒的言语,年龄尚小的顾烟,只能选择自己长刺儿。
与其被欺负,不如让他们一见到自己就害怕。
从小到大,她惹出的事情并不少,但每一次都不是她主动挑起,而是对方言辞太过激进。
孩子解决问题哪有那么多的办法,最终一来二去,挥舞出去的便成了拳头。
“当时妈妈白天打工,晚上去酒吧里洗碗端盘子,来挣生活费。”顾烟抬起头来,盯着余绯的眼睛:“她没有陪过酒,余绯。”
余绯说:“我知道。”
“还没有跟你说过,现在她的工作是当长期家政阿姨,平时因为常常住在别人家里,所以很少回家。说这些也没什么羞耻的,我和妈妈都靠自己的劳动吃饭,并不会因此而低人一等。”
余绯还是说:“我知道,烟儿。”
顾烟点点头,说好。
她也明白,这些旧事不过是一笔带过的东西,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命途多舛的人,只是在幼小的年纪里,悄然经历了这样一个小插曲而已。于她的打击,远远不及对付若素的巨大。故而,她讲述这些时,平静地如同是流水过石,温和缓慢。
而余绯就在她这样少见的,温和缓慢的语调中,狠狠被中伤。
与其这般平静,他倒更情愿顾烟能扑进自己怀里,肆无忌惮地大哭大骂一场。
当然,人终究并非草木云霓,谈及些受了委屈的事,再加上不那么通透的年纪,总免不得有些情绪的。顾烟也是这样,只不过不大明显。
学校里的许多同学总传闻她家底丰厚,故而才有如此在学校横行霸道的底气。
由于从未有人直面地问过她这件事,她便也没有回应过。
可她也害怕被人知道,她并不是什么家境优渥的小公主,她只是落魄的普通女孩,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罢了。
“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因为没有人比我的妈妈更爱我。后来长大了些,我爱上跳舞,再和狮子,大猫,老鹰他们相识,跟他们学习唱歌,吉他,钢琴……也得到了很多很多的爱。”
她顿了一顿,向余绯伸出手。
余绯将手放进她的手心里,捏紧。
顾烟笑了:“因为这些善良的人给我的这些足够的爱,我才能挺直腰板,坚定地认为,我顾烟,足以与你余绯相配。”
余绯心中惶恐。
她原来,这样想。
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也找过很多的理由,证明自己能与她相配啊。
对于这些话,余绯并不只是表面听听而已。
从方才到现在,他都在用尽全力地与她共情。
他自小到大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家庭圆满,长辈康健,自知并未经历过什么风雨海浪,要做任何事都有人前赴后继地为自己铺路。
他啊,一直是受所有人都羡慕的,仿佛脱离于圈子里桎梏的人。
江延灼之父压制他的个性,肖泊亦之父不理解他对电竞的爱好,只有余明远永远在尊重余绯的所有选择。
人世间那些不公平的管束与对待,余绯总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看来的。自己,则是从来没有经历过。
虽说余明远总教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理,也会让他于苦海中求学,于寒天里温书。但相比于北风巷任何一人所经历的磨难,大抵余绯身上这点儿,都算不得什么。
可余绯却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懂得慈悲。
他身上这一份因与旁人共情而所生出的悲悯,是孔繁和余明远一直所欣慰的东西。
余绯也会不去和多遥远的人相媲,就只放眼望去这一条小巷,他就已经太过幸福。在他这种人的身上,确实是挑不出什么昏闷和阴影的。
因为万事顺遂,百无禁忌惯了,听见雷暴对自己心头肉的言语羞辱,了解到顾烟埋在骨子里的那一点儿卑怯,余绯才后知后觉,为什么她曾会对着校庆的那一张报名表,短暂地畏手又畏脚。
比起意识到这个事实时的心碎魂裂,自居那一点儿身上的伤痕,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啊,真是太坏了,连他的烟儿都要欺负。
原来,全世界都趁他不在的时候,如此不留情面地伤害过他的女孩。
如果,他们能再早一点遇见……那该多好。
此时,室内有些闷起来。
顾烟说完了所有要说的,看了一眼窗子。余绯立即起身,将窗户推开了些。
等他再坐回原处时,发现顾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底情绪复杂。
“怎么了?”余绯温声,喉头微哑。
顾烟双手环着脚腕,身体陷在柔软床垫里:“余绯,你好像总是,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有的时候,我甚至连开口都不用。”
“嗯。”
顾烟说:“遇到你真好。”
“嗯。”
她久违地笑了:“只有嗯吗?”
余绯似乎是思考了一会:“我还应该说什么吗?我不会,你教我吧。”
“我想想……”顾烟还真就配合地思考起来。
余绯张开双臂,伴随着一声叹息:“不用教了,过来抱抱。”
顾烟立刻从**弹了起来,扑进他的怀里。
她本就甚少显露出忧伤的一面,而此刻周身的破碎感,美丽到余绯认为多想一分不该想的,都是纯粹的亵渎。
“好了,我的好姑娘,总之记住一句话。”余绯托着她的脸颊,看向她湿漉漉的眼睛。
“无论贫穷或富贵,骑士永远爱公主。”
他的声音温柔而暖和,让顾烟想哭。
她不停地咽着口水,渴望让自己的眼睛不要流出眼泪来。她再次看向房间里的那些海报,又想起前些日子五一汇演时的那场舞台剧。
从小到大,顾烟就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公主也不是一定要嫁给王子的。
比如长发公主,她就没有嫁给王子,而是嫁给了自己萍水相逢的爱人。
骑士,真的很好啊。
相比王子,她更喜欢勇敢的骑士。
而现在,真的有骑士,披荆斩棘,闯进她的生活,来拥抱她,为她取暖了。
她怎么能不高兴,又怎么能不感动呢。
“憋着干什么。”余绯亲吻在她的眼睛上,嘴唇触碰到湿意:“我的公主,在我面前不用太坚强……否则还要我做什么。”
顾烟把脸埋进他脖子里,娇滴滴地小声叫嚣:“我哭起来很丑。”
“没有的事。顾小姐就算哭一千次,我都觉得漂亮极了。”
“那一千零一次呢?”
“不会让你哭那么多次的。”余绯声音更轻了,带些微微的哑意:“只是今天,可以尽情哭得放肆些……别忘了我在你身边。放心,我的嘴很牢,不会说出去的。谁叫我是你的人呢。”
顾烟喉咙痛的说不出话,眼眶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终于,她用尽了全力,抱紧余绯。
在拥抱的那一刻,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