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李查德和小刘最要好,坑蒙拐骗、喝酒泡妞,什么事都要搅在一起。有一次他们去熙和路的大宅偷东西,小刘艳羡地说不知何时也能住上大房子,李查德说首先你得考上个好大学吧。
“这你来事哎!你去上个好大学,挣大钱,以后兄弟我来投奔你!”小刘说。
李察德因此被小混混们称作“大学生”。他也真像个大学生的做派,不像小混混们那样说脏话。他甚至连成江方言都不说,只说普通话,就因为嫌成江话里脏字多。他兜里总揣本书,虽然都是些地摊文学,但也让他在一帮混社会的人里显得鹤立鸡群。他脑瓜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老大们都很器重他,如果就这么混下去,他可能真会成为成江一霸。
但李察德既没有成为一霸,也没有成为大学生,他出了成江闯**,和小刘等人渐渐断了联系。然而很多年过去了,他一事无成,只能回到坑蒙拐骗的老路上。直到熙和路十二号的房子出售,他才又和老朋友相聚。
在李察德的精心设计下,小刘应聘成了房产中介,主动接触了余静鸿和李昌明,和李查德里应外合两头骗。一开始他们合作得很顺利。只是现在的小刘已不像年少时那般豪爽义气。他成了一只狡诈的老鼠,在面对诱人的诱饵时,会肆无忌惮地撕咬,不管对方是谁。
眼见余静鸿上去二楼,小刘的目光黏在她扭动的臀部上。李察德捅了他一下。小刘转过脸来,面无表情道:“这婊子不肯走,要我说把她绑起来算了,明天先拿到钱再说。”
“你知道诈骗罪和绑架罪的量刑差远了吗?”
“我当然知道,干我们这行哪个不是刑法专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管你爱不爱的,老子陪你玩了那么久,是要见到钱的!”
“我会给你的,不就二百五十万么。”
“少吹牛啦!我看你二百五倒有。”小刘戳着李察德的胸口说,“要不是你拖拖拉拉到今天,我们早拿到钱了!”
“那也不能绑人!你今天绑了她,明天放走她,她就一定会去报警。就算我们拿到了钱也花不踏实的!”
“你说得对。”小刘语气轻松地说,“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赖!”
“你敢碰她!”
小刘微微抬起头,往上看了一眼。李察德也跟着抬起了头,楼梯口空空,不知道小刘在看什么。小刘转过脸来,嬉皮笑脸道:“知道赖,开个玩笑嘛,不碰就是咯!我去喝口水。”
小刘去厨房倒了口水喝,还有闲心地烧上了一壶,然后就跟李察德拜拜了,要他好好想想办法。
李察德一度有点冲动,甚至想放弃这单生意了。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他走在一个名叫“如果”的悬崖边,想着如果他向余静鸿坦白,他是会跌下悬崖,还是会绝处逢生。他的脚已经迈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了,可只走了三级就突然停电了。
李察德只好先出去拉电闸,回来时发现刚刚随手带上的门大敞着。楼上有动静,他心中轰然一响,大喊余静鸿的名字却没得到回应。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三两步跑上楼,撞开主卧的门,就看到小刘在试图掐死余静鸿!
原来烧水跳闸是小刘的调虎离山之计。李查德只觉得热血上涌,一脚踹向了他的老朋友。小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开始戳穿他的身份。他太害怕小刘那张尖酸恶毒的嘴了,那张嘴会把他身上最深厚的伪装都撕扯掉。他将剪刀扎向了小刘,扎得并不深,他只是想让小刘闭嘴。
他们打了起来,小刘却要对他下死手。愤怒和恐惧支配了他的动作,他从未有过那么大的力气,将小刘拦腰撞到了阳台上。余静鸿躲开了,小刘就从阑干翻了过去,掉进了洪水里。李察德惊骇地看着阳台上陡然出现的空洞。
而余静鸿也骇然地望着他,即使他想解释,她还是转身就跳进了洪水里。他的心被狠狠剐了一块肉,她宁可跳水,也不愿听他多说一句话。
但李察德还是拽下窗帘,跳进洪流中。他喊着余静鸿的名字,就像在太平洋中呼唤陆地上的人,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入水就被水流裹挟着冲向大门,幸好有窗帘在身后拖着,他尚能控制方向。
出了大门,整条街道成了一条奔腾的河流。李察德用窗帘把自己绑在了梧桐树的枝条上。水流快速地向他所处的方向涌来,在他面前不远处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里有个人影,余静鸿正扒在下水口的边沿上挣扎着。
李察德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她——或者救她,或者害她。而余静鸿的眼神也说明了,她不确定洪水和他相比,哪个更危险一点。
李察德看到她在浪涛里忽闪忽现。在一片混乱的世界中,她那绝望的面孔是唯一清晰的东西。
他听到她喊道:“吴迪!救救我!”
李察德心中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又有崭新的东西从他的身腔里滋生出来。就像一个蛋壳,要先裂成碎片,再成就新生。他这辈子装过很多人,有大富豪、银行家、医生,也有大学生。他都演绎得惟妙惟肖,足以乱真。只有这一刻,他不需要演,他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一个心脏怦怦跳动、会期冀会害怕、有情有欲的普通人。
每一滴雨中都折射着过去种种片段,飞花般袭来。他想起余静鸿为他擦干雨水时低头的温柔,一碗姜汤是他未曾获得过的关怀;他想起他们的言语交锋,他惊讶而钦佩她温顺的表面下掩藏着一颗机智有趣的头脑;他想起蔷薇花,和她像蔷薇花一样的面颊;他想起她在大雨中依赖着他,他对她起了温热的怜悯之心;他想起她甩掉了何荣嘉,迫不及待地向他跑来,第二天离开时又恋恋不舍地回望他……他想起初见她时,她站在阳台上,美妙而纯真,就像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他想伸出手去,抓住这个梦。
李察德伸出了手,紧紧抓住了余静鸿,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他解下窗帘,绑在余静鸿身上,自己却毫无防护地往树干上爬。他把余静鸿拉到了树干上,远离了洪水。可树干承担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他只好又跳进水里,想将窗帘缠在自己身上。在这惊心动魄的间隙,他捕捉到她的眼神——惊讶和愧疚交替上演着,这让他心里好过了一点。
洪水里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杂物,从他们身边匆匆流过。李察德不断被坚硬的东西撞得生疼。忽然他的脸痛苦地皱了一下,一片血水从他身后溢了出来。他被不知什么尖利的硬物扎到了腹部,痛得他差点就松手了,幸好余静鸿拉住了他。但他体力不支,快要抓不住她的手了。
“放手吧!”李察德说。
“不,不!我不放手!你千万别放手!”
余静鸿拼了命要把他拽上树干,但他知道再这么拖下去她也活不了。他用尽全部力气踩着水,从洪流中高昂起头,对她说:“你可能不再相信我了。但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话,你得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爱上你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所以……活下去,为了你自己,活下去!”
“吴迪,你别放手!你别放手啊!你爸爸还在等你,就在钟山医院,他还在等你啊!”余静鸿哭喊着从树干上滑了下来。
李察德似乎听到余静鸿说了很多遍“对不起”,也有可能是很多遍“我爱你”。他狠狠地把她推了回去,松开了手,往后一仰倒进了水里。梧桐叶铺天盖地,形成了一个绿色的穹顶,就像教堂一般高尚。浮力让他更接近天堂了,他漂浮在绿茵之野上,内心从未这么安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