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彩探望刘松时得知,陈家耀病了。

“没日没夜地在厨房里做菜,又喝那么多酒。”陈丁妹皱着眉头,脸上满是担忧。

“喝很多吗?”千彩惊讶地问。

陈丁妹叹一口气,“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医院那边还在等我们的回复。”她说的是王圣辉的事,院方虽然委婉地提示过已经没有继续治疗的必要,但他们只能等家属自己做出决定。

“如果换我躺在那,你们也别费那么多事,赶紧拔管。”刘松对千彩和陈丁妹说道。

“你在重症里那么久,如果我跟哥哥真的决定给你拔管了,你现在还能坐这?”千彩顶嘴道。

“那也没什么,反正都这把年纪。”刘松一副坦然的样子,“时候到就该走了。”

陈丁妹和刘松交换一个眼神,他们没有立场去劝说陈家耀放弃,毕竟那是他父亲。

“千彩,劝劝家耀吧。”陈丁妹无奈地说。

轻轻敲门,没人应,门没锁,千彩拧开门,“我进来喽。”

窗帘紧闭着,千彩小心翼翼地将盛着香菇瘦肉粥的碗放到床头柜上,走去窗边拉开窗帘。

阳光一下照在陈家耀苍白的脸上,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千彩走到床边,伸手摸一下他额头,虽然有些烫,但应该不太严重。

“难受吗?”她轻柔的问。

“嗯。”含混的回答。

“起来吃点东西吧,我做的香菇瘦肉粥。”

“嗯。”陈家耀的眼睛依然紧闭着,脸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恢复了一点血色,“千彩,坐一会,”他骨节分明的手伸出被子外,轻拍一下床沿,“陪我坐一会吧。”

“好。”千彩侧身坐下,双手按在床沿,房间里的空调很冷,阳光照拂在千彩皮肤上,她泛起一阵仿佛贴在绒毛玩具上的温暖感觉。

陈家耀微微张开眼睛,看到千彩正凝视着他。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怪?分明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没有任何感情,却还惺惺作态。”

千彩摇头,“没有人会对自己的父亲没有感情。”

“王圣辉……”陈家耀的视线落到了窗外的树上,表情平静无波,“其实我已经说不清楚对他是什么感觉,曾经一度我觉得活着只是为了打败他。”

陈家耀将一只手枕在头下,“我人生的根基好像是搭建在对他的仇恨上,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陈家耀探寻着千彩的眼神,“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做别的事情,好像生来就只有当厨师一个选项,每天睡四个小时,挨打挨骂,什么都不能阻拦我,我的脑子就像被人装了发条,每到凌晨6点就会自动睁开眼睛。”

“千彩,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陈家耀絮絮低语着,“也许,也许……我并不是恨他,我只是接受不了他不爱我这件事,我们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他可以大冬天将我们赶出门,像抛弃一条狗那样抛弃我?”

千彩的视线已经模糊,她摸索到陈家耀的手,他的指尖冰冷。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很努力地想去弄明白,但无论如何我都想不通,于是,我只好猜,我猜是因为我不够好,因为我不够好,所以他不要我。”

“不是的!”千彩的泪滚在两人紧握的手上,她拼命摇头。

“他喜欢做菜,那我也当厨师,我想着,只要我够努力,总有一天他会承认我,他会来找我们,对我说,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我这个儿子。”

“千彩,我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卑微?”

陈家耀眨一下眼睛,泪从眼角滚下,他侧过脸,将眼泪挤进臂弯中。

千彩的眼泪挣扎着从眼眶中汹涌而出,她太理解这种感觉了,同样的念头无数次在她脑海中浮沉,妈妈为什么会走?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好、不够乖?是不是因为不喜欢她?

仿佛抓着彼此的救命稻草,千彩和陈家耀的手紧紧相握,阳光被云遮住,房间悠悠地转暗。

“对不起,要你听这些。”陈家耀声音沙哑,眼里满是抱歉。

千彩吸吸鼻子,身旁已摞起一堆擦过鼻涕眼泪的纸团,“我不知道原来你一直这么辛苦。”

“好了,别哭了。”陈家耀温柔地望着她。

千彩擤了一把鼻涕,“我没事。”

陈家耀支起身,打开床边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张银行卡。

“什么?”千彩疑惑地看着他递过来的银行卡。

“听说现在餐厅有些困难,我这还有点钱,你拿去先给大家发工资吧。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

“里面有多少?”千彩如饿狼扑食,捧着银行卡两眼放光。

“发工资和交房租,应该够了。”

“陈家耀,你真是我的救星!”千彩激动地搂住陈家耀,往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你不知道,我都想着要去借高利贷了!”

陈家耀苍白的脸飘过一抹红晕,望着兴致勃勃的千彩,他眼中渐渐聚起了悲伤,“千彩……如果有人想买餐厅,价格合适的话,你就卖掉吧。”

“不可能!”千彩瞬间瞪大眼睛,“我永远不会卖掉我们的餐厅。”

凭着这个“永远”,松餐厅又持续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千彩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曲终人散,员工一个接一个的离职,最终只剩下吴嘉,小罗,郑七,蓉儿,和千彩五人。

小罗是出于对吴嘉的义气而留下,刚来松餐厅时他什么都不懂,是吴嘉教会他一切。

吴嘉越发的沉默,她已经不再追问陈家耀的消失,整个人仿佛都失去了活力。

当卖完了库存的最后一瓶酒,松餐厅成了一家罕见的没有配酒的餐厅。

小王走的时候最为不舍,他羞臊地说有一家餐厅想找他去当主厨,神情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餐厅的事情,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松餐厅已经走到了结局。千彩大方地祝福了小王,要他到新餐厅好好干,回头大家一起去给他捧场。

光光和小张飞在当初发完工资的第二天便不来上班,只传了简讯通知吴嘉他们不来了。作鸟兽散,还能说什么?

千彩虽然扛着没卖掉餐厅,但它依然不可避免地滑向深渊,陈家耀的钱换来三个月的缓刑。

倒闭和卖掉,到底哪个更好呢?对千彩来说,即使是倒闭,也比卖掉要好。倒闭说明你坚持到了最后一秒,说明你没有背叛过它。但对陆老板这种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来说,千彩的决定无疑就是傻瓜。

他原本的打算就是这样,耗死他们,等他们交不起房租了再从房东那直接下手,一分钱不花。可项苏那个老东西不同意,一定让他买下来,而且还要用一个不菲的价格去买下来。

“有病。”陆老板对项苏一向也没什么敬意,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小姨死后的遗产第一继承人,他才懒得去讨好这老东西。

还好,刘千彩这个蠢人就是不肯卖餐厅,现在他已经和房东谈好价格,只差最后一步,等他们一文不名地自己走出餐厅。

当房东又开始催缴下一季度的房租时,松餐厅众人开了一个会,会议几乎是在沉默里进行的。蓉儿和郑七互相看了一眼,这个月餐厅已经完全没有客人,每个人都心照不宣,仿佛是进行着一场漫长的告别,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开口说再见。

“那就这样吧。”最终,千彩打破了沉默,“我们也尽力了,对吧?”

即将进入深秋的时候,松餐厅停止了营业。

千彩去医院探望姚太太。

“她现在已经很少醒了。”姚老板苍老了许多,他靠在病床边,握着姚太太枯瘦的手。

“我已经决定关闭餐厅了。”千彩淡淡地说。

“我可以买下它,你帮我继续经营,一切都不变。”姚老板的声音毫无波澜。

“不了,已经都变了。”千彩坐到床的另一边,“姚太太曾经要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记恨你,说你很可怜。”

“呵,只有她会这样说了。”姚老板轻笑了一声,举起姚太太的手亲了一口。

“是你做的吗?让张叔在背后搞小动作?还有搞垮小芳的农场?”

“有人帮我做。”

“为什么?就算你再恨王圣辉,这跟姜饼,跟那些师兄弟,跟陈家耀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们是王圣辉的信徒。”姚老板的语气变得凶狠。

“陈家耀是王圣辉信徒?你有没有搞错?”千彩挑眉。

“他是最像王圣辉的那个。”姚老板看向千彩,“你不是也应该深有体会吗?”

“你真的搞错了。”千彩露出了一个悲伤的表情,“陈家耀不是王圣辉,他只是一个被爸爸抛弃的可怜孩子,一辈子在舔舐着童年的伤口,他比你和我都惨。”

姚老板的眼神由狠厉逐渐变成茫然。

“不,他跟王圣辉那么像……”

“你真可怜。”千彩同情地望着他,“我曾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倒霉的人,但现在才知道,比起你,我实在是幸运太多。”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姚老板瞪着她,“我已经把王圣辉拥有的一切都毁了,我已经报仇了!”

“不,”千彩摇了摇头,“你伤害的不是王圣辉,而是另外一些受害者,我们和你一样,都只是王圣辉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