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过后,每个人都变得沉默。各怀心事。
周芳一家暂住于千彩家,除周父尚在住院,戴腊八、周芳、阿礼在客厅打地铺。这原本也没有什么,千彩是周芳最好的朋友,朋友有难的时候撑一下最应当不过,如果没有李观,局面也不至于变得有点尴尬。
那天听说周家发生了大火,李观顶着高肿的脸穿着病号服就跑了出来,千彩和他差不多时间到达,李观反应十分激烈,甚至看上去比戴腊八还要愤怒,千彩渐渐觉察出一些异样。
围观的路人议论纷纷,“放火的那个呀听说是前夫,这个病号估计才是正牌老公。”
李观跑前跑后安排着一切,包括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叫车送周父回医院、柔声安抚阿礼和周芳,忙完一圈最后跑来问千彩,“能不能让他们到家里暂住几天?”
千彩一时间竟哑然了。
以她和周芳的关系,用得着李观问这种问题吗?意识到自己还沉默着,千彩赶忙答道,“当然,当然可以。”
千彩立即禁止自己再胡思乱想,李观肯定是因为内疚吧?认为这场火因他而起,也当由他承担责任。
可周芳并不那么认为,找到机会她便将李观拉到一旁,悄声道,“你什么意思?凭我跟千彩的关系,用得着你去帮我能不能去她家暂住?别说我家现在都烧没了,就算它好端端还在,我也能随时连招呼都不打卷了铺盖就去她家睡下,你信不?”
“我信。”还好李观的脸和脖子都肿着,周芳看不见他脸红尴尬的样子。
周芳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还是感激的,刚才她的脑子直接宕机,要没有李观的提醒可能真会漏掉那些繁琐的保险程序。见李观手上还留着的点滴的针头,周芳想到他才刚做完手术没多久,应当还很虚弱,“你都这样了还出来干嘛?赶紧回去吧。”
周芳押着李观拦了一辆的士。
千彩远远又回头看了一眼,苗苗和阿礼蹲在墙边,也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小孩有时候比大人更能看清真相,因为他们不会给自己找台阶,也不会自我欺骗。“我爸爸是不是喜欢你妈妈?”苗苗看着阿礼。
阿礼忐忑地望向她,“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苗苗大声问。
阿礼沉默了,每当苗苗开始用反问回答问题,就表示她真的生气了。
苗苗扁了扁嘴,“如果我爸爸和你妈妈又结婚,你妈妈就会变成我的后妈,我爸爸就会变成你的后爸,我们俩就会变成姐姐和弟弟。”
“是哥哥和妹妹,我比你大两个月。”阿礼弱弱地说。
苗苗一下站起,瞪了阿礼一眼,“你想得倒美,我死也不要做你 妹妹!”说完她气哼哼地跑开。
“做姐姐也可以的。”阿礼叹了一口气,还以为这次能和好了呢。
这天何多金刚好去庙里拜佛,回来时周家食堂已变为废墟。她捶胸顿足,大骂了蔡伟光一个钟头。戴腊八暗暗想着,这老太婆八成是在气没赶上火灾现场。
“好啦,那混蛋已经被警察抓走啦。”戴腊八在烧得七零八落的收银台下找打了自己的计算器,拍拍上面的灰烬。
“挨千刀的,应该给他关到老!”何多金愤愤不平。
王圣辉一动不动地在病**躺了二十多天,理论上,他已经死了。
这辈子他对自己最满意的是,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他都不曾向任何人低过头。年轻时刘松就劝过他,“至刚易折,凡事别做太过。”他心里很不屑,什么狗屁道理,决定要做,就得做到极致,不然做它干嘛?
极致,这在他做的菜里到完全的体现,百鲜楼从不做平价菜,一贯的顶奢食材、极致口感和完美视觉感受。厨师,若满足于市井走卒的廉价称赞,便是无知,若沉溺在无谓的小成就里沾沾自喜,便是可耻!王圣辉绝对不允许自己手底下有这样的人。
姚老板,或者也可以叫他项苏,现在他就站在病床边,凝视着王圣辉枯萎的脸。
当年项苏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回老家开一家小餐厅,赚点熟客和街坊们的小钱,和对象结婚,生个孩子,安安稳稳过一生。可这个梦想在王圣辉看来是如此不堪,“以后再讲这种恶心的话就给我滚,我厨房里不要废物。”
王圣辉无疑是个恶魔,但他是极富魅力的恶魔,他和其他拥有完美技艺的艺术家一样,追求绝对的纯粹,就像杀手追求锋利的剑刃划破敌人的喉咙却不沾一滴血,或者钢琴家飞扬在半空中的手划出一条玄妙优雅的弧线。项苏为他的才华臣服,从此化身为暴君的奴隶,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折磨。
对象很快就与他分手了,因为他一天有18个小时呆在厨房,辛苦疲累只是常态,最难受的是要接受王圣辉无时无刻的贬低谩骂,在他眼里你甚至连一只草履虫都不如,而另一方面他又对你完全无私,什么样的技术他都能倾囊相授,项苏在这种反复里煎熬着,甚至因为太害怕,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离开。
项苏渐渐相信了,如果离开王圣辉,他将一事无成,他什么都不是,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地为王圣辉服务,心甘情愿做他成功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痛苦令他开始伤害自己,手臂上的一个个疤点至今清晰,是当年对着厕所的镜子用烟烫的,只有那样,他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可惜王圣辉并不理解他的痛苦,接到医院的电话后,他极度不情愿地赶了过去,望着苍白、虚弱、奄奄一息的项苏,王圣辉轻蔑地说,“懦夫”,还说,“以后永远别在我厨房里出现。”
“你说,我这一生,到底在干嘛呢?”阳光照进病房,项苏身上那套黑礼服西装泛出暗哑的金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呵,结果你倒是先死了,真是遗憾,如果你知道是我买下了百鲜楼,是我搞得你徒弟的店全部倒闭,还有你儿子的餐厅,也马上要关门了,如果你能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该多好啊。”
王圣辉沉默,床边的制氧机发出规律的排氮气的声音。
张叔再次出现在松餐厅后厨时大家都吓了一跳。
“你来干嘛?”蓉儿拿刀指着他。
“别误会,”张叔慌忙将双手举到头顶,“我只是来传达陆老板的一个善意。”
“他能有什么狗屁善意?”小王作势要揍他,张叔吓得缩到一边。
他畏畏缩缩道,“陆老板知道现在我们餐厅有困难,他愿意出钱买下餐厅,之后餐厅还维持现状不变,所有人可以继续呆在原岗位,对你们来讲,唯一的差别就是换了个老板。”
“你好像忘记了,我爸就是那个老板。”千彩冷着脸道。
“你爸爸从来也不管事,其实你仔细考虑一下应该知道这个方案还可以,陆老板讲,你们现金流已经断了,很快就会挺不住,现在卖,他愿意给个不错的价格,再晚,就说不准了。”
“你给我滚!”吴嘉不知何时进来的,她朝张叔用力扔去一块脏抹布。
“意见已经传到了,我马上走,马上走。”张叔逃命似地跑出了后院。
光光和小张飞对看一眼,这个月的工资已经迟发一礼拜,他俩已经开始留意新的工作,但他们一个学徒一个冷菜厨师,想要找到一份像现在这种待遇的工作并不容易,如果有人能接手餐厅,还能保证他们的待遇不变,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你们别听他的,钱的事情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千彩望着大家,强作镇定。
“工资都没法发了。”光光的声音可不低。
“光光,说什么呢?”蓉儿的语气严厉,“你很急着用钱吗?急的话我借你啊。”
光光脸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嗨,光光说的又没错,”小张飞哼哼唧唧道,“我又不像你们,本地人,有存款,还有地方住,我妈还等我给她寄生活费呢。”
“这样吧,张飞,你和光光的工资今晚就让吴嘉先转给你们,其他人的我也想办法尽快解决。”千彩一脸抱歉的神情,“对不起啊,请大家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见千彩这样,大家心里都不太好受,这段日子她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都知道她已经尽力。
晚上千彩回家时已将近12点,周芳一家三口已在客厅的地铺上睡着了。千彩轻轻进了何多金的房间摇醒她。
“怎么了千彩?才回来?”何多金迷迷糊糊坐起。
“妈,前几个月我给你的那些店里的分红,还有剩的吗?”
一听到钱何多金立马清醒了许多,她警惕地望着千彩,“咋了?”
千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店里最近有点周转不开,能不能把那钱先借我用一下?等过段时间生意好一些了,我马上还你。”
“彩啊,”何多金为难地,“李观他刚动了手术,他这病后面肯定还得继续化疗的,医保也不能全报,咱总得备着点,以防万一啊。”
“你说的也对,我没想到这一层,妈,睡吧,当我没说啊。”千彩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千彩悄悄退出房间,何多金却再睡不着了,辗转反侧。
“妈妈不是说了不用你拿钱出来,你怎么还唉声叹气的?”苗苗翻过身来,双眼锃亮。
“你咋没睡?”
“睡不着呗。”苗苗眨眨眼,“奶奶,你可真抠门。”
“你不懂啦,我看那个餐厅可能不行了,这些钱拿去也是打水漂啦。”何多金心烦意乱,“你妈妈现在脑子有点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