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的手术很顺利,过程虽然有些复杂,将病灶切除后取了手上的皮瓣进行修补,再从肚子上取肉补手,全身都是伤口,同时做了颈清术,脸和脖子肿得很大,何多金一见他的样子就哭了出来,周芳在旁安慰。

期间千彩来过医院几次,知道一切顺利后放心不少,最近她实在分身乏术,不眠不休地忙着恢复松餐厅营业的事,医院这边只得委托周芳得空时多来帮衬一下。

转到普通病房后李观被装上鼻饲管,食不知味,极度的不舒适让他的情绪变得很差,时不时发一通脾气,遇到这情况何多金只会满腹委屈地偷偷掉泪,周芳不同,她可不惯着这种臭毛病,“闹吧你就,反正闹完该难受还难受,我要是你还不如省点力气睡觉好让身体早点恢复。”

同病房的家属羡慕地对何多金说,“媳妇可够厉害的啊,你儿子被她治得死死的。”何多金忍不住想,周芳要真是我儿媳妇,其实也挺好的。

何多金怕李观的样子吓到苗苗,还不允许她去医院探视,苗苗既担忧又苦闷,好在李观和她一直在语音通话,“我挺好的,再一个礼拜你就能来看我了。”

这时候要是能跟阿礼说说话就好了。苗苗走到周家食堂门口,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走进去。“哎,跟人道歉怎么那么难啊?”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阿礼趴在二楼的窗户上,失望地叹了口气。

经过两天的大扫除,松餐厅重新开门营业了。

服务员走了一大半。“这也不能怪他们,谁都会给自己提前找好退路。”吴嘉无奈地说。

“没关系啊,正好我们可以缩减开支。”千彩安慰她。

“你不懂,这是个恶性循环,缩减人员导致服务质量下降,客源流失,继而资金短缺,有太多餐厅就是这样倒闭的。”吴嘉叹气。

千彩想安慰她,却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陈家耀虽然答应餐厅可以重新开始营业,但他依然没有来上班,姜饼的厨房不能用,他就回去用家里的厨房继续埋首研究着新菜。

千彩和郑七共同承担了原本陈家耀负责的工作,厨房的氛围变得十分古怪,大家虽然嘴上不讲,但心里都知道有哪里不对劲。

光光是最别扭的那个,每回千彩要他做什么事,他都会故意装作没听见,千彩如果试图想跟他沟通,他就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所有人的资历都比千彩老,她下的命令很多时候都没办法得到彻底执行,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刚被提升的学徒而已,后厨习惯了欺软怕硬的规则,就算她是半个老板,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叫他们心服口服。

吴嘉通过与团购网站的合作,让餐厅短暂恢复了往日的繁盛,但被严重压缩的利润和因服务不及时而剧增的差评还是让他们最终决定放弃团购。

少了陈家耀的松餐厅仿佛一个以诡异姿势前进的人,时而磕磕绊绊,时而同手同脚。每个人都渐渐感到心力交瘁。

不知何故,本地的几个营销公众号忽然不约而同地发了好几篇松餐厅的差评,包括少女因吃减肥药在餐厅晕倒事件,餐厅后厨集体中毒事件,当然还有参赛菜单选用了没有防疫资格证的鸭肉事件。

接连的恶评让本来就不多的客人变得更少,很快的,松餐厅开始入不敷出。

“你们赶紧想想办法啊,”小王是真心地为餐厅着急,比起他工作过的其他地方,松餐厅福利好待遇高,他可不想两年不到又要换工作。

吴嘉和千彩由最初的焦炙万分逐渐变得麻木无奈,现在的松餐厅就像一头滑入泥潭的巨象,越挣扎就陷得越深。除了荣胜以外的供货商已经不愿意跟他们月结。

吴嘉已经濒临崩溃,“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陈家耀还是没来?”千彩觉得很难跟吴嘉说清楚陈家耀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甚至她自己也只能说得清那种模模糊糊的理解。

支撑陈家耀前进的也许一直是想超越王圣辉的信念,这个信念也许是他小时候看见王圣辉在厨房中像个勇猛的将军时生成的,也许是王圣辉赶他和陈丁妹出家门时生成的,也可能是刘先仁收他为徒后总是拿他与王圣辉比较时生成的,总之它十分重要,它是支撑陈家耀的精神。

王圣辉正在接近死亡,留给陈家耀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那他心中幼年便被遗弃的伤口如何能弥合,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那他那么多年的求艺又是为了什么?

自从千彩想起小时候的事,就仿佛与陈家耀有了某种秘密的连结,她对他的理解发自内心,说不清道不明。在儿时那个还未被空调席卷的世界,徐徐微风吹拂的夏夜,千彩和陈家耀并排躺在凉席上,扭过头,呆呆望着流泪的陈家耀,“家耀哥哥,你为什么哭了呀?”“我想爸爸了。”“我也想爸爸。”于是两个小人抱在一块哭了起来,哭得抽抽噎噎,累了就迷迷糊糊睡去。羁绊,原来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产生。

千彩明白,处于这种情况中的陈家耀,店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有一天午餐时间,姚老板独自一人前来用餐。

他一改平日的华丽风格,穿了一件灰色的T恤和棉布长裤,脸上的疲倦神色让吴嘉差点没认出他来。

“来份鸭肉吧。”

“对不起,我们已经不卖鸭肉套餐了。”吴嘉抱歉道。

“好吧,那你随便给我上吧,”姚老板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又抬头喊住吴嘉,“叫千彩出来一下。”

千彩出来看到姚老板也吓了一跳,他怎么看上去老了那么多?

“千彩,我太太想见你。”姚老板脸上的哀伤转瞬而过,那是一个非常不知所措的表情。千彩对姚老板产生同情。上次见姚太太时千彩便感觉到她的虚弱,没想到这么快。

姚老板同千彩坐在后座,司机看上去沉默尽职,从始至终没有从后视镜中偷看过千彩。

“陈大厨还好吗?”可能是为了缓解千彩的紧张,姚老板开口问道。

“他还可以。”千彩的手摩挲着有些旧了的皮革椅套,她一直以为姚老板这种有钱人会开宾利之类的车,结果竟然是台旧款宾士。

“我比较念旧。”姚老板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这让千彩闹了个红脸。

“听说你也是名厨王圣辉的徒弟?”

千彩惊讶地看着他,今日的姚老板不仅打扮上有别于往常,问的问题也叫人措手不及,千彩琢磨着“也是”二字,沉默了一会,“其实我不能算是他徒弟。”

“嗯,”姚老板点点头,“他确实不配做人师傅。”

千彩诧异地望着姚老板,但姚老板并没有想要为她解惑的意思,继续发问道,“松餐厅是不是快撑不下去了?”

未等千彩回答,姚老板又像自言自语般说道,“不行就卖掉吧。”

姚老板的反常让千彩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能感觉到这个外表平静的人的内心正进行着一种剧烈的变化。

“你认得王圣辉。”千彩分不清自己是发问还是陈述。

姚老板没有回答她,靠在椅背,眯起了眼睛。

姚太太静静地躺在**,像是一个轻飘飘随时会破碎的泡沫。千彩不明白自己与她为何会有种特别投缘的感觉,分明也没说过几句话。

“千彩,你来啦。”姚太太睁开眼睛。姚老板迅速地扶她坐起,拉来枕头垫在她的后背上。

“项苏,让我和千彩单独说会话。”姚太太虚弱地对他笑了一下。

原来姚老板的名字叫项苏,千彩默默地想着。

“我就在外面。”他眼中的眷恋和不舍如此真切,千彩不禁为自己曾揣测过他是不是一个傍富婆的懒汉而感到愧疚。

“很少见吧,男人婚后改成女方的姓。”姚太太朝千彩伸手,千彩立即轻轻地握住她。

“我其实呢,结过三次婚,第一次,大家都很年轻,很快就分开。第二次,遇人不淑,被骗走了一大笔钱,第三次是项苏,他很好。”

千彩安静地注视着姚太太,她知道,此时她能做的只是聆听。

“项苏他前半生太苦了,他父母早逝,他当做父亲般敬爱的师傅对他却很苛刻,后来还将他赶走。”

千彩的心突然抽了一下。

“千彩,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姚太太用力握住千彩的手,“未来无论发生什么,我希望你都不要记恨项苏。”

“姚老板跟王圣辉是什么关系?”千彩盯着姚太太。

“项苏是他的第一个徒弟。”

千彩心中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姚老板是王圣辉第一个徒弟?那就是说——姚老板是她的大师兄?

“你的经历和他很像,你们都曾经是王圣辉的出气筒,遭受过严酷的精神和身体虐待。”

“怎么可能呢?我从来没有听姜饼提过王圣辉之前有收过徒弟。”千彩依然不愿意相信。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啦,”姚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千彩啊,你比他幸运,你比他幸运多了。”

“你逃了,项苏却是因为自杀,被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