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还是不行。”郑七试过味道后摇头。
“鸭的三重奏，想法不错，但操作起来太麻烦了，使用酱汁把鸭皮鸭肝鸭胸做区隔，这个酱汁既要能跟上下两种口感融合，又要有渐进式味觉体验，难，太难了。”小王苦笑。
千彩看向郑七，“真的没办法了吗？”
“鸭肉本身味道就很浓厚，只能用稍微清淡的酱汁来搭配，传统的柑橘类酱太过甜腻，不利于呈现鸭肉的本味。”
千彩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吗？”
小王打了个哈欠，脸上怏怏的，“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呢？昨天陈家耀不是说了他一人搞定吗？”
“我也不是为了帮他，只是觉得我们可以再试一试。”千彩道。
郑七脸上挂着无奈，“陈家耀虽然是狗脾气，但有句话他说的没错，我们的帮忙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我虽然跟他在国外混了几年，可到现在顶多是个还算趁手二厨，创作新菜什么的，跟他比差得远呢。”
“你干嘛那么说自己！”蓉儿突然从冷厨里钻出。
千彩和小王对看一眼，她什么时候进去的？
“他是他，你是你。”蓉儿望着郑七，“有什么可比的？”
郑七微微一愣，随即歪着嘴笑起来。
千彩和小王又对看一眼。
“你应该试着自己去做那个酱汁。”蓉儿看着千彩，“因为你比他们俩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味道。”
“我？”千彩赶紧摇头，“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我只是个学徒而已。”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蓉儿真诚望着她。
小王、郑七、蓉儿站成一排。
“真的要做吗？”千彩忐忑不安。
“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啦。”小王道。
“喂，你这是鼓励人的态度吗？”郑七推他一把，转头对千彩道，“你就放心大胆试，反正也没有人指望你。”
蓉儿推他一下，“你的也没有比他好到哪去。”
千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在记忆中寻找着那种味道。味觉在她的脑中从不是抽象的存在。
在意识的深处，有一扇门，门把手上布满了灰尘。千彩推开门，闻见了一种幽暗的、陈旧的、透着微光的、仿佛外头在下暴雨，可屋子里又干燥又安全的味道。
她伸手触摸着一排排高耸的木柜，这里的每个木柜都是她创造的，按照一种随意又暗含规律的方式摆放，木柜上是一排排抽屉，每个抽屉中存着一种味道，放着对应的能形成这种味道的材料。
她在这件偌大的仓库里走动着，偶尔停下来，打开某个抽屉闻一闻。
她一边搜寻一边自言自语，“不可以太甜，最好带一些苦味，这样能衬托鸭肉甘甜，也不可以太浓，也许可以试试果仁酱。”
“诶，她闭着眼睛在干嘛？”郑七问蓉儿。
“你小声点啦，她可能要先午睡一下。”小王笑嘻嘻地说。
“有了！”千彩忽然睁开眼睛，“我想到一种酱可以试试！”
千彩迅速去附近的菜市场买来盐渍青梅和黄冰糖，她把青梅用水冲去盐粒，加水煮，煮开后水倒掉，用小火把梅子煮软，捞出放凉后去核，最后放入平底锅加冰糖小火熬煮，挤半个柠檬汁，不停搅拌熬直到浓稠。
午休即将结束，人渐渐回到厨房，等陈家耀也走进来时，千彩终于做好鸭肉三重奏的新酱汁。
“嗯！”小王试吃一口，瞪圆了眼睛，“不错哦！”
郑七和蓉儿试过也都说好，“酸梅酱和烤鸭皮真是绝配。”
光光忍不住也上前去试吃一口。
“觉得怎么样？”千彩紧张地看着他。
“还可以。”光光低下头迅速走了。
千彩又喊张叔过去试看看，一时间厨房里众人交口称赞，“这味道绝对没问题了！”
陈家耀看了他们一眼，始终没有主动讲话。
千彩心里始终惶惶，她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取出一份送到陈家耀面前，“我配的酱，请你试一下吧。”
陈家耀看她一眼，接了过去。
“嗯。”他的眼神变了变。
“怎么样？”
陈家耀放下碟子，“很糟糕。”
厨房中顿时静下来，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工作，看向陈家耀。
千彩有瞬间的失神，“很糟吗？”
陈家耀沉思着，似在斟酌用词，“这样是没有办法作为主菜上桌的。”
郑七“咣当”地将平底锅一甩，蓉儿立即拉住他。
“陈家耀你牛逼个什么劲？有本事你也整出一个像样的给我瞧瞧，整天说什么风凉话啦。”
“呵，我都说了，人家不用咱帮忙，人家是三星厨师，瞧不上咱做的东西。”小王哼一句，眼里满是厌恶。
陈家耀沉着脸，像在极力地控制着情绪。
“我并不是说它一无是处，酸梅酱配搭无花果，味道有一定的可取性，但这道菜现在的完成度最多只能算搭了框架，离真正的完善还有很大距离。”
“我知道，”千彩垂下了头，“其实我只是试一下，并没有觉得这种东西可以被端上餐桌。”
“谢谢你的评价。”千彩怅然地短促一笑。
陈家耀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千彩已经低头离开。
厨房迅速又回到上午那种低压氛围，所有人都觉得胸中憋着一股闷气。
下午陈家耀忽然消失了。
小王乘机怂恿千彩跟他一块辞职。
“你这么有天分，找个有前途的餐厅，过两年肯定能出头。”
“你忘了，这个餐厅我爸也有股份的。”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要不这样，找机会我们一起把陈家耀弹劾掉，我们占山为王，封你作大厨。”
千彩知道小王是好意，可她现在心神恍惚，只能勉强一笑。
“是我太自不量力了吧。”她的心底一片黯然。
晚市的客人非常多，少了陈家耀，所有人忙得人仰马翻。“他到底跑哪去了，电话也不接！”吴嘉气呼呼地冲进厨房。没人知道。
等陈家耀再出现，已经是临打烊时。
郑七筋疲力尽地清洗着厨房，瞥见抱着个保温箱进来的陈家耀，他低声骂，“妈的，下班他倒是很准时。”
陈家耀打开了保温箱。
“请大家都过来一下。”
即使不情不愿，大家也还是围聚了过去，千彩站在人群外围，望向陈家耀拿出的碟子，碟上放着一个颜色渐变的精致方块。
那是什么？她向前靠去。
“我把千彩做的酱汁分成两种浓度，放在鸭皮和鸭肝下，又试着在每层间加入薄薄的开心果泥，顶上的鸭皮用喷枪喷出了焦壳，你们都来试一下。”
“这是鸭的三重奏？”千彩惊讶不已，单看外型根本已经认不出，他是如何将所有东西堆叠成现在这种菱角分明四面平整的形状的？
顶上的鸭皮发出迷人的焦香，颜色由深至浅，层层分明，只是放在简单的白瓷盘上，却宛若一件艺术品。
入口后，千彩呆住了。
眼前仿佛闪过这只鸭的一生。跌跌撞撞在青草丛穿梭，脚蹼划过水波，微风吹过脸颊，啄起一尾小鱼。
寂静无声。
接着便是失落，每个厨师的脸上都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了失落，这就是差距吗？大到让人没了脾气。
郑七和蓉儿对看一眼，眼中满满的无奈。
“你觉得如何？”陈家耀问千彩。
“我……”千彩缓了缓神，“我觉得，很好，太好了。”
“是吗。”陈家耀像是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现在去吧。”陈家耀拍了拍保温箱，“里面还有一份，我们现在就送去给小芳。”
“现在？”千彩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
果然就当我是司机吧。千彩无奈地踩下油门。
“稍微开慢一点。”陈家耀小心地护住腿上的保温箱。
两人一路沉默着。
到农场时小芳已经睡下，千彩在蒙古包外大喊着，“有人吗？”
他怒不可遏地在里面回，“没人！”
“你们有病吧？大半夜来送什么菜？就不能等明天早上吗？”
“不行啊，放到明天早上就不好吃了。”千彩说。
“你不能明天早上再做一份吗？”
“不行啊，已经没鸭了。”千彩又说。
小芳深吸一口气，“好，好，我现在就来试这个你大半夜送来的菜，它最好是够好吃，好吃到我能原谅你们把我吵醒。”
陈家耀将保温箱打开，取出了盘子和叉子递给小芳。
农场出来的这段路很黑，陈家耀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给千彩照亮路。
“太好了。”千彩开心地回过头看他，“这下你可以安心准备别的菜了。”
“只剩两天了。”
“2天对你来说足够了。”话音刚落，千彩突然“哎呀”一声蹲了下去。
陈家耀吓了一跳，“怎么啦？”他快速朝千彩走去，不料黑暗中一脚踏空，连人带保温箱滚进一个大坑。
所幸坑里面长着厚厚的草，他滚了几圈便停下来。
“陈家耀！你没事吧？”千彩急切地朝他奔来。
“我没事，你怎么样？”
“我没事啊。”
“那你刚才叫什么？”
“我看到了一只蛤蟆。”千彩说。
“你……看到一只蛤蟆？”陈家耀无语。
“你有没有受伤啊？要不要我扶你？”
千彩轻软的呼吸喷在陈家耀耳边，陈家耀侧头望着她，夜色替他遮掩了微红的脸。
“哦，我的脚好像有点痛。”陈家耀撒了一个小谎。
“那你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扶着你出去。”千彩说。
“哦，好啊。”
陈家耀靠在千彩肩上，一瘸一拐地，慢悠悠地，朝着农场出口走去。他希望这段路可以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