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她当时抱着你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温柔,甜蜜,她小心极了,也害怕极了,她就那么抱着你,好像一下子忽然不知道怎么抱小孩了,怕用多了力道会弄痛你,她就那么轻轻柔柔地,把你放在臂弯里,小声哼着摇篮曲,你的小手放在脸上,有时候哼哼一声,睡得可香了。看到那个画面,再冰冷的心都会融化的。”

千彩听得呆了。

“你想不想看看妈妈的样子?”陈丁妹问。

“你,你有她的照片吗?”千彩的眼里立即泛起莹莹泪光。

陈丁妹拿出一个钱夹,钱夹很旧了,边缘的牛皮磨得发白,她打开搭扣,将它伸到千彩面前,“这是我们年轻的时候拍的,你看,你和她长得多像呀。”

一张破损的黑白小照夹在塑料膜后,左1那人被撕掉了一部分,只看得到肩膀以下,左2是陈姨,她身上的恬静的气质仿佛从未改变过,右2那个浓眉大眼的男人很好认,是刘松,那右1,就是妈妈吗?

千彩的手指在照片里女孩的脸上摩挲着,“这是我妈妈?她的眼睛和鼻子长得跟我好像呀,而且她笑得好灿烂,她在笑什么?”

陈丁妹微笑着,“当时给我们拍照的人喊,笑一笑呀,拍丑了可要留在照片上一辈子的。”

“你妈妈呀,立刻就笑起来啦。”

千彩跟着笑起来,“我妈妈真臭美。”

“她一直都是最漂亮的。”陈丁妹将千彩鬓间的头发拢到耳后,“还好你长得像她,不像你爸爸,要是像你爸就糟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是不是很担心爸爸呢?”千彩靠着墙发呆,陈丁妹走到她身旁问道。

“哦,不,我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

“那为何还愁容满面?”

“我?”千彩错愕地,“有吗?”

陈丁妹不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

“哎,”千彩仓皇地笑了下,“其实……其实我最近正在离婚。”

说出来后千彩自己都觉得惊讶,她和陈丁妹算刚认识,贸然就跟人家说这些,会不会有点怪呢?

“所以你不快乐,是因为想要离开他吗?”陈丁妹问。

“不,不是我离开他,是他要离开我。”千彩黯然。

“你呢?你想离开他吗?”

“不,我不想。”

“从来没想过吗?”

“没有,从来没想过,你为什么这样问?”千彩疑惑。

陈丁妹笑,“你现在就当听我这老太婆瞎说啊,我觉得呀,一对夫妻,走到有一个人想离开了,其实是这两个人呢,都放了手。”

千彩一愣。

“我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身上,我跟家耀的爸爸也离婚了,在家耀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候他爸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变得每天都很忙,回家也越来越晚,我呢,生他的气,但又什么都没说,一直忍着,忍啊忍,忍到我觉得日子没办法过下去了,你猜怎么着了?”

“你走了?”

“不,是他跟我提离婚了。”

“啊?为什么?”

“是的,是他提的,他说,觉得我不关心他了,说从我这里感受不到家的温暖。”

“他怎么可以这样说?明明是他有错在先,是他太忙,先忽略你的感受的。”千彩急道。

陈丁妹笑着,“究竟是谁的错?说得清吗?你觉得他比较错,他觉得你错得更多,但其实感情走到这一步,大家不是同样都是输家吗?既然同是输家,为什么还要比谁输的更惨呢?”

千彩沉默了,她的心乱起来。

“我是不是说太多了?”陈丁妹自嘲地笑了笑,“哎,你就当听个笑话吧,我呀,活了大半辈子,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

“您不害怕吗?当初离婚的时候?”

“当然怕了,我一个女人,没有工作,还带着十岁的孩子。”

“那您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得多要一些赡养费才行啊。”陈丁妹像突然换了画风,狡黠地对千彩眨眨眼。

千彩愕楞住,哭笑不得。

刘松依然平静地躺着。

千彩给他按摩着小腿,“你最舒服了,躺了十几天,还不醒。”

说来奇怪,即使医生告诉他们刘松醒来的机会不大,但千彩的心中像有一根定海神针,她笃定刘松一定会醒,也许家人间真的存着某种心灵感应,就如此刻,千彩站在病床前,她能感觉到,刘松在听她说话。

“你一定想笑我吧?”千彩撇了一下嘴,“当年不管你怎么反对我都要嫁的人,现在要跟我离婚了。”

“你笑吧,我让你笑。但我不后悔,我现在有了苗苗,还有婆婆。”

“你如果醒着,一定有一些难听的话要骂李观,可惜我的嘴巴没你那么毒,想不出你会骂他什么,你快点醒吧,醒了帮我去骂他。”

刘松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千彩震惊地瞪大眼睛,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没过一会,刘松的手指又动了动。

“医生!护士!快过来,我爸的手指动了!”千彩从床边站起,大声呼叫。

医生很快来了,他拿着小手电检测刘松的瞳孔,又凑近看他的双手和双脚,拿棉签轻轻在他手臂的皮肤上划动,还做了其他的一些检查。

千彩盯着医生的每个动作,他一停下来千彩便问,“怎么样啊? ”

“只是一些神经反射动作。”医生说。

“但他手指刚才真的动了,这是不是要醒来的征兆啊?”千彩激动道。

医生无奈地看一眼千彩,语气平和,“我知道,电视剧里是有很多昏迷的病人醒来前手指会先动,但那真的只是电视剧而已,现实的情况往往要复杂很多的。”

“哦,这样啊……”千彩失望地看了一眼病**的刘松,“谢谢你啊医生。”

回家时何多金不在,苗苗也还没放学,千彩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黄色信封袋,这是李观寄来的离婚协议书。

千彩认认真真看了起来,离婚理由是“性格不合,无法共同生活”。

性格不合啊……千彩瞥见化妆桌上李观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一个水晶旋转音乐灯。插上电后可以看到水晶球里有一整个银河系在闪耀旋转,当年二十岁的千彩趴在橱窗前都看傻了,一定逼着李观掏钱买下送给她。

后来才知道,这个不便宜的礼物花掉了李观一个星期的伙食费。

“性格不合吗……”千彩的眼前又模糊了。

她继续往下看,“女儿由女方抚养,男方每月10日之前支付生活费5000元,直到女儿能独立生活为止。教育费,医疗费均由男方承担。”

千彩想起刚生苗苗时每天晚上睡不好觉,李观为了让她可以多睡一会,总是在苗苗刚哭出声时就从**蹦起,把她抱到客厅哄得不哭了再轻手轻脚地抱回来。他总是那么体贴和温柔,从来不会因为孩子哭闹而发脾气。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和我说话,不再对我笑了呢?”

千彩的眼泪掉在纸面上,她继续往下看,财产是这样分配的:存款各分一半,房子留给女方,贷款由男方继续偿还,直到付清。

结婚后她从没有赚过一分钱,凭什么房子留给了她,贷款却还要他继续付?有这样的道理吗?

“还是……他觉得我离开他后根本无法生存?所以才要面面俱到地做这样的安排?”

千彩不敢让自己哭得太大声,她怕婆婆或苗苗突然回家,她捂住嘴,桌子上堆起了高高的纸巾。

“叫你把人看扁!”千彩拿起笔,忿忿地在那份离婚协议书上涂涂改改。

李观下班时,前台叫住了他。

“主任,这有你一份快递。”前台把黄色信封袋交给李观。

李观一看便知里面是什么,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手有些抖,将那个袋子拆开。

离婚协议书的内容已被千彩做了修改,女儿的教育费与医疗费变成男女双方各承担一半,探视女儿的日期后备注了一条,“需提前确认女方是否已有别的安排”,房子的贷款改为离婚后由女方自行支付。

李观愣愣地望着右下方的签名:刘千彩。

她签了。她竟然签了。

李观抬起头,用力地盯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