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千彩一大早便去亚当面线糊排队买早餐。
老亚当在附近做了二十几年面线糊,原本做全天,现在年纪大了只能做上午,十点多卖完就关店。
他做的面线糊面线碎而不稠,舀起时汤头是流动的,猪血切成正正方方的小块,吃入嘴里滑嫩有嚼头。
一勺油葱,加几棵青葱粒、芹菜珠,最后撒点白胡椒粉,香掉头。
老亚当见是千彩,微笑问,“苗丫头那份还加大肠?”
千彩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随了我婆婆,俩人都是重口味。她们两份加大肠、剔骨肉,和海蛎,多撒点胡椒粉,我那份加鸭肉,再拿三个油条。”
“老公呢?”老亚当问。
“他……他出差了。”千彩神色一黯。
“好嘞,三份马上好。”老亚当麻利地取来打包碗。
苗苗还没起床,千彩将买回的面线糊放进蒸锅里保温着。
今天已是李观离家的第三日,家里的氛围越来越低沉,何多金整日小心翼翼生怕刺激了千彩,苗苗对谁都爱答不理,像是憋着一股怒气。
“我闻着味儿,有大肠啊?”何多金从屋里出来。
“就你鼻子灵。”千彩笑,“苗起床了吗?”
“躺着呢。”何多金给千彩递个眼色,“昨晚哭了,梦里还喊爸爸。”
千彩脸上的笑容消失。
“你不用愁,这事我替你做主,我在,谁都甭想拆散咱这家!”
“我去喊苗苗起床吧。”千彩站起。
“欸,今儿你去医院不?”何多金道,“好几天没去了吧?”
“下午过去。”
“用我陪你不?”何多金拿着剪刀把油条剪成小段。
“不用,你在家陪苗苗吧。”
千彩敲了敲门,没声。她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苗苗立即拉上薄毯盖住头。
“起来吧,我买了你最爱吃的面线糊,加了大肠、鱿鱼圈,还有油条,可香了。”千彩坐在床沿。
苗苗不出声。
“快点呀,凉了就不好吃了。”千彩拉她毯子。
“我不要吃!”苗苗蹬腿,把毯子压在身下。
“不吃?真不吃啊?那我跟奶奶就把你那份分掉喽?
毯子里的苗苗愣了一下,咬着嘴唇。
“真去吃了哦。”千彩站起,装作往外走。
苗苗立刻掀开毯子坐起,看见千彩正笑着望她,先是一愣,接着马上恼怒地噘起嘴瞪千彩。
“好了啦,去吃吧,那可是我为了你一大早专门去排队买的。”
“你才不是为了我去排队的,都是因为你自己不会做,所以才要去排队。”
千彩尴尬地笑一下,“人家老亚当叔做面线糊都做二十多年了,口味、火候、配料全有讲究,别人也不是说想学就能学会的呀?”
“不是,是妈妈根本就不想学,总是做难吃的东西给我们吃,所以爸爸才不回来了!”
千彩的脸沉下来,“这是你爸说的吗?”
“不是!不是!是我说的,我讨厌你!”苗苗的双眼亮晶晶,泛起泪光。
何多金快步走进房间,“李苗苗你说啥?有胆就给我再说一次!”
苗苗憋红着脸,用力地躺下拉毯子蒙住头,“我讨厌妈妈,我讨厌奶奶!”
“你……”何多金想冲过去揍她,被千彩拦住,“妈,出去吧。”
陈家耀看到了公交车上的陈丁妹,她剪了齐耳的短发,上身穿一件蓝色七分袖针织衫,下身是黑色棉布裤,拎着一个行李袋,弯了腰,从后门缓缓走下来。
陈家耀上前扶她,接过行李袋,喊道,“妈。”
陈丁妹温柔地打量着他,“家耀,等很久了吗?”
陈家耀不习惯被这样看着,“没多久。走吧。”
两人路过农贸市场,拐进窄巷,一前一后走着。
“家耀,他现在怎么样了?”
“昏迷十天了。”陈家耀慢下脚步等陈丁妹。
“医生呢?怎么说的?”陈丁妹微微喘气,理了下鬓间的灰发。
“医生说他年纪比较大了,不一定能醒。”
“哦,这样啊。”陈丁妹垂下眼。
“走吧,我住的地方就在前面了,上午你休息一下,下午我带你去见他。”
“不能现在就去吗?”陈丁妹急道。
“重症病房只有下午能探视,现在去也不让进。”
“这样啊。”她脸上难掩失望。
郑七穿着条花裤衩,顶着鸟巢一样的头发正站在厨房煎蛋,听到陈家耀开门的声音,喊到,“大早上的你又跑哪去了?”
郑七扬一下锅,蛋准确地飞进盘子里。
“你好啊。”陈丁妹声音温和。
郑七的手一抖,打进锅里的蛋散黄了,他转头惊讶地看着陈丁妹。
陈家耀换好鞋拎着行李进来,面无表情地介绍,“我妈,陈丁妹。室友,郑七。”
“阿、阿姨,您好。”郑七龇着牙假笑。
“你好,我是家耀的妈妈,辛苦你跟他住一起了。”陈丁妹微笑着。
“怎么回事啊?”
陈丁妹上二楼后,郑七拉住陈家耀不放,“你妈怎么来了?她要住多久啊?”
“不知道。”陈家耀夹走盘子里好看的那个蛋,磨一些海盐在上面。
“什么不知道?我有交房租的,这房子我也有一半的支配权。”
“她住楼上,在我那一半里。”
“不是这样算的嘛!我一个大老爷们,家里突然住进来一女的,不太方便吧?”
“这蛋不好,一股腥味,肯定是鸡吃的饲料不好。”陈家耀问,“你哪买的?”
“我在跟你说你妈的事……”
“拉黑那家店,别去第二次了。”
陈家耀把盘子往水池里一放,走到门口抓起自己的棒球帽。
“喂!不是说有腥味吗?”郑七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那你还全吃光啦?!”
“证明你的厨艺不错。”陈家耀背对着郑七,笑了一下。
看到刘万墨满脸胡茬的样子,千彩心中一阵酸楚。前几天她只是跟大哥说,很累,不想来。大哥也不问理由,立即叫她不用来了,在家好好休息。
可惜朱启云可没那么善解人意,一找着机会她就贴到千彩身旁,小声道,“妹子,你不在这几天可又花了好几万。”
“我不是刚给你五万吗?”千彩惊讶。
“嗨!你给那五万,三两天就用没了,你可不知道这重症病房多费钱,咱爸在里头,三不五时还要抢救一下,家财万贯也经不起这么造啊。”朱启云眼神闪了闪,“哎,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这钱呢,跟投了无底洞似的,昨天呐……出车祸的那一家就决定放弃了。”
“大嫂,你什么意思?”千彩冷了脸,“你要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哥说,不用对我旁敲侧击的。”
“千彩,我发现你这人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啊?”朱启云扬起眉毛,“你家跟我家,说是小康家庭都算好听的,明白点讲就是刚过温饱线,我家那房贷可还有好几年啊,你家呢,还完啦?”
“俗话说,水沟易开,穷坑难填呐,咱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吧?”
“你说谁打肿脸充胖子啊?”刘万墨走到朱启云面前。
朱启云有一瞬的心虚,但马上又鼓足气势道,“说你呢,怎么啦?”
刘万墨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啊?满脑子都是钱钱钱。”
“没钱我跟默默陪你喝西北风啊?”朱启云瞟他一眼,“也好,反正今天都说开了,咱就说清楚,爸住院到现在,前前后后已经花了十二万,人家医生都建议放弃了,你们还死撑着干嘛?”
刘万墨和千彩互相看一眼,都咬着牙,嘴唇紧闭。
“好哇,都不说话,你们都要做孝子,孝女,那我替你们去做这个恶人,我去告诉医生,让他们今天拔管。”
“不可以!”
“不行!”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千彩转头看着陈家耀。
陈家耀扶着陈丁妹走近,朱启云一看到他立马耿起脖子,像只抬头的眼镜蛇,“你这个骗子还敢来!”
陈丁妹吃惊地望着朱启云,又回头看看陈家耀,“什么骗子?”
刘万墨握住朱启云手腕,低声喝,“你给我安静!”
他对陈家耀和陈丁妹愧疚道,“不好意思,您是……”
“我妈,她想来看看老刘。”陈家耀说。
陈丁妹的目光流转着落到千彩脸上,她打量着千彩,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你是千彩吗?”
千彩拘谨着,点了点头,“你知道我?”她说完便扫了陈家耀一眼,这家伙该不会回家还跟他妈说我坏话吧?
陈丁妹朝千彩伸出了手,“我当然知道你,你小时候还在我家住过呢。”
“小时候?”千彩狐疑着,仔细地打量起陈丁妹,不认识呀。
“肯定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在学走路呢。”
陈丁妹脸上的笑容温柔和煦,跟旁边陈家耀的扑克脸反差鲜明。千彩在心里感叹,他们真是母子吗?不是捡来的吧?
“哼!”朱启云阴阳怪气道,“攀什么关系呀,真有心就赶紧把从我爸那骗的钱还回来,现在那可是他的救命钱。”
“再胡说八道我对你不客气。”刘万墨别过头小声威胁。
“好啊,来呀,我倒想看看你对我怎么不客气。”朱启云扬起脸,大声道,“来,有本事朝脸上打,给大家伙见识见识。”
陈丁妹迷惑地看向陈家耀,陈家耀只好解释道,“她是老刘的儿媳妇,觉得我骗老刘卖了房投资餐厅。”
“他卖了房子?哎,难怪……”陈丁妹叹了口气。
“你们在那唱双簧演给谁看呐?”朱启云翻个白眼。
“刘夫人,我很明白你的心情。”陈丁妹走去握住她的手,目光恳切,“今天开始阿松的医药费请让我来出吧。”
“啊?”朱启云愣住,“你,你说真的?”
“是的,这些天辛苦你们了,以后就换我守在这里。”陈丁妹微笑着。
“你到底是谁?”千彩警惕地看着陈丁妹。
“我是你爸爸妈妈的好朋友,你应该叫我陈姨的。”
“你认识我妈?”
“当然,当然。”陈丁妹走到千彩身边,拉起她的手,眼里满是亲昵和疼爱,“真好,真漂亮。”
陈家耀离开时,千彩追了出来。
“喂。”
陈家耀停下,“干嘛?”
千彩犹豫,“额……那个,你们餐厅的东西挺好吃的。”
陈家耀一愣,回头看她,“你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昨天中午吧。”千彩心不在焉,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那个……你妈怎么会认识我爸的?”她问。
“这问题你应该去问她。”
“我小时候真在你家住过吗?”
“半年左右。”
“那你,早就认识我啦?”
“一个两岁哇哇乱叫的孩子,也算认识?”陈家耀皱着眉。
“你……你……”千彩满脸通红。
“什么?”
“你该不会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吧?”千彩问出口后两只手紧张地在背后绞到一起。
陈家耀愣了好几秒,他慢慢走到千彩面前,缓缓将脸靠近千彩,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她。
“你干嘛?”千彩向后靠。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脑子里有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