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苏若离开后,姜子卿便陷入了没有尽头的沉默。

他打开苏若的荷包,荷包里面装着的,是他们在树下拜天地时,他写给苏若的印花笺。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新燕而之。

——将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原以为他们会比印花笺上的墨痕长久,可没想到,墨痕还未褪,旧人就消散在他眼前。

物是人非事事休。

从今往后的生生世世,他路过三生石,渡过忘川水,踏过奈何桥,都再也不会遇见一个名叫苏若的姑娘。

他站在苏若离开的地方,将自己封闭起来,与四周所有的动静隔绝,无论怎么叫他,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林青恒害怕他想不开,再做出些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江烜拉住了她,劝道:“让他一个人静一静,遇上这种事,换作任何人,都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

林青恒:“可是他现在这个样子……”

江烜:“不会的,苏若临走前对他的期望就是让他好好活着,他不会违背苏若最后一个心愿。”

往后山长水阔,他都要一个人走。

来时设下的移转阵在苏若搭建幻境时被损毁了一角,林青恒将姜子卿拉近移转阵,将他送下了山,随后便随江烜沿着镇封的方向一路下山。

若是镇封还有哪处不稳定,也可以顺手修补。

眼下的境况不容乐观,黑袍狡诈,在他的破坏下,两个镇厌关接连出事,龙脉镇封摇摇欲坠,四海的安慰都悬在一根细线上,再多加一根稻草就会轰然坍塌。

宋逢死在凌云岭,修补了一部分缝隙,苏若这一处,算是她与姜子卿同时损毁的镇封,她这一跳,也算是歪打正着地填补了一部分。

但刚被修补过的镇厌关几乎不堪一击,黑袍在七月十五时召唤万鬼,若是万鬼强攻,镇厌关不堪啃噬,必定会出事。

镇厌关出事,龙脉也会紧跟着受损。

林青恒:“我们要尽快下山,黑袍的动作很快,两个镇厌关的镇封都已经被他破坏,即使宋逢和苏若都身殉镇封,但镇厌关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自我修补,黑袍是不会放过这段时间的。”

江烜点头赞同道:“我们下山后,要尽快探查黑袍的消息,要赶在他的前面。”

寒风凛冽,千万年不化的冰川横亘在眼前,冰雪仿佛绵延到长天尽头。

不远处,有点点微光上下翻飞,跳跃的影子格外引人注目。

林青恒停住脚步,望着那几点跳跃的光影,将手搭在额上远眺。

“镜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听闻,镜灵是只有昆仑神山才能幻化出来的灵物。”江烜站在她身侧,扭头看了一眼姜子卿是否跟上,“不过镜灵性格温和,只是不擅与人亲近,我们是路过,只管向前走便是。”

话音未落,远处的一个光影忽然一跃,“咻”地跳进了积雪里,像是在雪中游弋一般,以迅疾的速度朝他们靠近。

一道凸起在雪地上的痕迹呈现在他们面前。

“你不是说镜灵不擅与人亲近吗?”林青恒看着靠近的镜灵的痕迹,她指着那一道靠近他们痕迹,“我们靠近这里,这一只为何不避让,反而一路朝着我们过来?”

“不晓得,”江烜沉吟两秒,最终给了个不大靠谱的答案,“可能是你长得好看,吸引了它。”

林青恒知道他是在逗她,还是忍不住笑了:“一扯就要扯到底,你还不如直接说它认得我,想来跟我打个招呼。”

话语间,这只镜灵已经行至他们面前。

它钻了半晌,终于费劲地在雪堆中冒出了个头来。

镜灵长得胖乎乎的,头上有两只圆圆的耳朵,下头还藏着两只肥肥的爪子,可爱至极。

它挥舞起两只爪子,将头上的洞刨开,终于将自己完整地从雪地里挖了出来。

待到林青恒彻底看清楚它的样子,不禁轻叹了一声。

她原本以为镜灵通体雪白,可是像这样凑近了以后才能看得清楚,镜灵的全身都是透明的,方才是因为天光映着雪的缘故,所以让它看起来成了白色。

镜灵在雪中行动灵活,可是从雪中出来后,行动便会非常缓慢。

它费劲地挪动自己的身体,想要走近林青恒,却一次又一次陷进雪中,摔了好几个墩儿,最后又扑腾着爪子扒拉上来。

林青恒蹲下身,将这透明的团子抱起来对着它道:“小东西,你不怕我吗?”

小小的镜灵猛一下被举起来,吓了个哆嗦,它费了好大劲才把吓得紧闭的双眼睁开,细细端详着林青恒。

就在林青恒想要放它下地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响起:“你竟然真的又重新找到了他!”

清冷的声音。

林青恒惯常的语调。

可是她刚才除了逗这只镜灵以外,根本没说其他的话。

她朝着江烜望去,发现他也一脸疑惑。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江烜指了指林青恒手上安静乖顺的镜灵,“刚才那句话是它肚子里传出来的。”

镜灵会说话,这没什么稀奇的,灵物若是修为高,人语听得多了,会说一两句也很正常。

可是这只镜灵不但会说话,而且说话的语气与声音竟然和她一模一样!

它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重新找到了谁?

是……江烜吗?

一瞬间,存在于她记忆浮光掠影之中的旧事片段如倒映在水波上的日光般流动起来,梦中的背影,熟悉的语调,苍翠的青山,连绵无尽的冰雪,刺破永昼的金光……各种场景在她的脑海中交融起来,却又总在她想要细想的时候瞬间消失。

就像水上月影、镜中繁花,怎么也抓不住。

林青恒皱起眉头。

“林姑娘,百年不见,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个样子。”她手中的镜灵伸出一只爪子,努力伸长了柔软的脖子,“这些年我很想找到你,将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但是现在看起来,应该也不用我还了,你已经找到了。”

自从北陇一战之后,林青恒觉得自己的记忆力便越来越差。

先是对江烜无处溯源的熟悉感不提,这接连跳出来的东西,不管是黑袍,还是手中这个憨态可掬的小东西,话语之间,都是以前曾经认识她的意思。

见林青恒不答,小家伙又自顾自地说道:“你不认得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毕竟当年的事情事关神迹,你自然也不记得我,可是你别担心,我可是个镜灵呢!”

它扭了扭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用爪子抱住自己的耳朵——那是它用来表示自己骄傲的独特方式:“当年你救了我的命,还让我用你的声音,我们镜灵有恩必报,我也将这件东西替你保存了几百年,现在终于到了可以还给你的时候了!”

林青恒简直一头雾水。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镜灵的。

江烜也说了,镜灵几乎只在昆仑神山出没,昆仑神山是龙脉的源头,自己极少去昆仑山,为数不多的几次,还是为了去查看龙脉的境况,不曾和山上的灵物有过交流。

她将它放在雪里,看着它“刺溜”钻进雪中,“我在你这里放着什么东西?”

“其实也不是你放的啦,它是一段我偷偷留下来的记忆,”它扭捏起来,只露出两只耳朵在雪外面晃着,“当年看你那个架势,肯定是不想忘记的,只是他的身份实在特殊,不忘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是镜灵嘛,就擅自做主,偷偷帮你记下来啦。”

镜灵这个灵物,人如其名,不,物如其名,它的名字里带着一个“镜”字,是因为它与镜子有着相似之处。

镜子能映出画面,而镜灵更胜一筹——只要它愿意,它可以将一个人的记忆片段保存下来,存留千百年之久。

“我真的忘记了一些事情!”林青恒喃喃道,她一把握住了江烜手,“难怪……”

她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下意识与江烜牵手的习惯。

以前她总觉得,自己的手是用来握紧寒霜的,但她现在觉得,原来自己的手也适合拉住一个人。

一个叫江烜的人。

“说起来,你还没想起过去的事就找到了他?”镜灵低低地惊呼一声。

林青恒听着眼前的灵物用自己的语调惊呼,觉得十分别扭,又觉得十分好笑。

“你说的那个他,”江烜指了指自己,“是我吗?”

“是啊,不然还能有谁?”镜灵蒙了一瞬间,它又用爪子抱住了耳朵,“天呐,你们俩也太有缘分了,真是老天爷都分不开你们。”

“你再好好看看我,别认错了人,我是前不久才遇见她的,”江烜一听这话也愣了一下,他指了指自己,再一次确认,“我们二人曾经就是相识的吗?”

“别逗了,我不可能认错,”镜灵在雪地里蹦了一下,瘫在了雪中哼哼起来,它将耳朵支棱起来,朝着林青恒的方向指了指,“她,七百年前,抱着你留下的龙骨,在昆仑神山上待了九九八十一天,遍告诸天神佛才换来了你入轮回的机会,不然你现在能在这儿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