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卿有危险。
上次苏桐来密室的时候，依稀提起过，姜子卿要在一月之后回家。
他最信任的妻子与曾经欺负过他的人联合，想要取他的性命，还有一个本领高强的神秘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苏若想，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帮助姜子卿渡过这个难关。
一个月的时间，不多不少，足够她离开这里。
她开始拒绝喝药。
下人将这个消息汇报给苏桐的时候，苏桐不以为然道：“任由它去吧，不喝药的话，它的人骨很快就会回缩，到时候撑不起皮囊，照样死得很难看的，将她看紧些，别让她在这关键时候添乱。”
一个月后的夜晚。
密室里寂静漆黑。
如果侧耳倾听，会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动，若是再仔细些，便会发现那些响动当中还夹杂着喘息。
停药带来的后果来势汹汹。
没了药的加持，苏若体内的人骨开始一寸寸地缩短，原本高挑的个子在响声中慢慢缩了一截。
她被吊在半空中，死死咬住下唇，害怕惊动看守密室的人。
人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缩，因为速度太快，她的皮囊开始出现丑陋的皱褶，有些连接处也变得歪斜不已。
脖颈传来令人窒息的痛楚，“嘎吱”一声响，苏若的头不可控制地向一侧偏去——那是颈处的骨头缩短太快带来的后果。
她的五官都被人骨的移动带离了原来的位置，身材也变得矮小，她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个丑陋的精魅。
除却身上的各处疼痛，她悲伤地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发不出声响来——身上的脏器或多或少都会在人骨回缩中受损，她的嗓子应该是彻底坏了。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苏若想，如果她有眼泪的话，大约这个时候会大哭一场。
倒不是因为痛，她受过的痛没有三千也有八百，咬着牙忍一忍，总会有尽头。
可是这一次，她亲手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毁去了自己身上的一根骨头，别说姜子卿会不认识，就连她自己，应该也已经不再认识自己了。
就连和他说上一句话，也已经变成了奢望。
她安慰自己，这样甚好，她的这副样子，不如不见。
缩小了身形的苏若很轻松地逃脱了铁链的禁锢，没了桎梏的苏若，根本没将门口的守卫放在眼里，她吸了一口气，轻而易举地逃出了苏府。
原来苏若是为了救姜子卿才变成这样的，她毫不犹豫地舍弃美丽的容貌，窈窕的身姿，清脆的嗓音，都是为了救她的心上人。
即使她知道，她的心上人认不出她的样子，听不到她的声音，甚至会将她误认为是凶手杀掉，她也义无反顾。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苏若伴着夜色赶到姜家，逼问出姜子卿的去向，再得知姜子卿已经带着苏桐出发了的消息后，她一刻也没有停留，径直奔向了那座山。
当她找到苏桐时，苏桐正对姜子卿说：“子卿，你还记得我们那时候玩过的游戏吗？你数十个数，便来这里找我，看你能不能找得到我。”
姜子卿毫无防备地答应了她。
苏若越过重重树影，一眼便感知到了树林中的危险，有三只妖鬼躲在树林当中——大约是那个神秘人派来除掉姜子卿的。
姜子卿一旦踏进树林，必死无疑。
她想喊出声来提醒他，可是她忘记了，她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五、四、三……”
眼见着姜子卿要数完十声数字。
没时间了。
苏若心一横，双脚发力，足尖轻轻一点，跃进了树林。
她运气好，树林中的妖鬼是缢鬼，力气虽然极大但头脑简单，她用灵力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这三只缢鬼后，迎面撞上了来查看响动的苏桐。
苏桐显然根本没把她与还关在密室的苏若联系在一起，可笑的是，她还把她当作了缢鬼的同伙。
她看清了苏若的样子，厌恶地后退了一步：“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还自相残杀起来？”
苏若不语。
苏桐没有耐心，她急躁道：“不管你们怎么安排，今日一定要杀了姜子卿，今日若是不成，改日再骗他出来可就难了。”
正是这句话点燃了苏桐的杀心。
今日不成，还有改日。改日不成，还有别日。
苏桐一日不死，姜子卿就一日不会安全。
苏若没跟她废话，身形暴起，一剑刺穿了苏桐的心口。
苏桐还没感受到疼痛，就已经停止了心跳，她睁着美丽的眼睛，瞳孔中还有一丝未曾消散的不可置信，然后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苏若喘了口气，她一转身，看见了身后满目惊痛的姜子卿。
从幻境中出来的时候，林青恒没忍心去看姜子卿脸上的表情。
她站在姜子卿后面，只看见，他下巴的轮廓上，有一颗晶莹的泪滴。
远处的苏若安静地躺在雪地上，她刚刚讲述完一个她原本以为会随着她的消散而灰飞烟灭的故事，此时浑身脱力，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姜子卿将她抱起来揽在怀中，将她丑陋的脸轻柔地捧起来，他贴上她的额头，小声问她：“为什么？”
他想问的太多。
问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离开，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帮他……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他不知道，当他们第一次在苏府相见，隔着黑布，年幼的他抚摸着苏若，对安慰她说“别怕了”的时候，苏若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就是这样的一句“别怕了”，误了苏若的一生。
苏若没有回答，只是一味将脸扭到一边，固执地不让姜子卿看她这张五官已经扭曲的脸。
姜子卿抬起头，换了个姿势，好让苏若躺得更舒服一些，他小声说道：“苏若，你知不知道，我本就无意当什么家主，金樽清酒不如晨间草露，位高权重又哪里比得上自在逍遥。我很怀念那时候我们在院中的日子，快活可以露在脸上，眼泪可以流出来，还有，我院中的暮夕花真的很香。”
苏若窝在姜子卿怀里，发出一声细小的呜咽。
姜子卿道：“你我因暮夕花相识，你问我它的名字，我不愿意告诉你，是因为这花朝开夕败，总是不大吉利，我想让你我之间长长久久，万事都圆满。今日得知真相，才知生而为人，圆满总是求不得。”
“我平生最恨束缚，这家主勉强做了几年，束缚了太久，不如不做。”他将苏若抱起来，低声道，“我们下山去，等我收拾完苏家便同你一起离开，离开藏云镇，去哪里都可以。”
“我带你走，好不好，苏若？”
时隔多年，他终于喊对了她的名字。
可惜为时已晚。
苏若在他的怀中，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姜子卿惊恐地发现，他的双手已经可以穿透苏若的轮廓。
他慌乱得不知所措，合拢双手想要留住她消散的身体。
林青恒实在不忍心，提醒他道：“姜公子，苏若她耗尽了所有的灵力，如今，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姜子卿恍若未闻，他“扑通”跪倒在冰雪当中，徒劳的想要留住双手间消逝的爱人。
他们看到灵力吞没了苏若的轮廓，透明的躯壳升上半空中，在姜子卿的嘶吼声中，化出了苏若原本的模样——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姜子卿依旧跪在雪地里，他乞求般的伸出手，想要触碰苏若的轮廓。
苏若在半空中与他双手相接，她缓慢地扣住他的手指，“子卿，你不要哭。”
彻底消散之前，苏若不仅恢复成了她毁容之前的模样，竟然还可以发出声音。
苏若一出声，姜子卿瞬间泣不成声。
“你看我，现在变成了那时候的模样，嗓子还能发出声音，我们能好好告别啦，”苏若始终是笑着的，她刻意不去想那些悲伤的事情，好让离别看起来不那么感伤，“子卿，我做出的所有决定，都不后悔。”
一滴眼泪落在了雪地里。
是苏若的眼泪。
“子卿你看！我现在竟然还可以流出眼泪，”苏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让你不要哭，自己却有些忍不住了。我曾经抱怨过上天没有赐给我无止境的生命，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怨了，因为我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了你。我们一起走过了很多路，这都是上天给我的福分，路途有短有长，但只要你记得，我们曾经一起携手向前过，就是很好的事。”
“我是一只精魅，但是我尝到了眼泪的滋味，感受过拥抱的温度，见证过至纯至善的真心，我过这样满足的一生，已经别无所求。所以，不要哭。”
姜子卿终于压抑住爆发的情绪，他哑着嗓子道：“你去到哪里，我都要陪你一起去。”
苏若摇摇头，上前拥抱住他：“子卿，你一生喜乐安康，就是我所有的祈愿。”
“我还要多谢二位相助，若不是你们二位，我可能会带着遗憾离开。”紧接着，苏若越过风雪，向林青恒和江烜走来，“我不知道这里有个什么封印，但我能感知到应该是一个很强的封印，姜子成所说的神秘人应该是想要破坏它，那日我若是不出现，他原本的计划或许是让那三只缢鬼杀掉苏桐，然后借用子卿的绝望与愤怒来破坏这个封印。”
“可是我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计划，他将我和子卿引到这里来，最后借用了我们二人的力量破坏了封印，”她羡慕地看着江烜和林青恒紧握的双手，“这也是我从姜子成的话语中猜测的，不妨告诉你们。”
江烜颔首道：“多谢苏姑娘。”
苏若的轮廓越来越弱，她又回到姜子卿身边，示意他转过身去，“子卿，你转过身去，不要看着我，不然我会很难过。”
姜子卿死死地盯住她，直到苏若露出了恳求的表情。
他终于闭上双眼转过身。
苏若倾身，向背后冰川形成的深渊一跃而下。
——“子卿，你记住，我没有与你分开，我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永远陪伴着你。”
四周除却风雪，再无人声。
苏若的身影消散在了风雪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