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经入秋,藏云镇四周环着雪山,所以更加寒凉。
“东西?”林青恒重复了一遍,问姜子卿道,“你妻子不是被人害死的?”
姜子卿提起那东西,脸上充满了恼恨之色:“是,这石屋里头关着的,是一只精魅。”
江烜听闻,颇为意外道:“精魅?”
大千世界,人族之外,有妖魔鬼怪,有鲛人族,有如林青恒一般的灵物,还有便是姜子卿口中的精魅。
精魅这东西,不如妖魔鬼怪令人谈之色变,不如鲛人一族高贵,不如灵物一般罕见,着实是非人之物中不经常被人提起的东西。
人族生死自有天定,死后入六道轮回,妖鬼或被镇压、或灰飞烟灭、或入聻境。
灵物寿命恒长,除非是灵物自己放弃寿数,否则几乎与天地同寿。
而精魅一族,寿命只有几十年,比人族还要短,并且没有轮回,一旦死亡,便是一了百了,碧落黄泉都再也没有痕迹。
由于精魅一族弱小,所以活着的精魅都十分惜命,都想要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几十年,世上常有妖鬼作祟,但很少有精魅伤人一说。
姜子卿说的这只精魅,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动谁不好,居然动在藏云镇姜家的头上,是嫌寿数太长了吗?
姜子卿点头,肯定了江烜的疑问,他扭头朝向石屋的另一侧,不愿多看那石屋一眼:“这只精魅害了我的妻子,罪无可恕,以姜家的能力,自然能叫这精魅生不如死,但就这么让它死了,实在对不起我辞世的妻子。”
林青恒道:“姜公子欲要潜龙阁如何做?”
“精魅寿数不长,只能活上几十年,这只精魅被折磨许久,大约快要活到头了,我请诸位来,便是想要在它死前用它的魂魄造一个幻境,让它在幻境当中给我的妻子跪地谢罪,好让我妻在地下也能安息。”姜子卿引他们进屋坐定,又吩咐了小童上茶,“除却这个心愿,我别无所求,姜家所有东西,若有诸位能看上眼的,尽管拿去。”
江烜听了半晌,也没听出姜子卿和妖鬼有什么干系,他此时还分不清姜子卿是敌是友,所以不敢轻信于他。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林青恒,发现林青恒也在看着他,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看来林青恒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都觉得,关键人物大约就是姜子卿了,虽然他还没有说出与黑袍或是妖鬼的联系,但是再撬一撬,说不定就能窥见一二。
殊不知这情景看在姚汝他们眼中,就变成了另一番场景。
姚汝看见,江烜认真地听完姜子卿的话后,连想都没想就看向了林青恒,林青恒的目光也在同一时间看向了他,二人还以为没人注意,就旁若无人地对视了一瞬间,然后林青恒朝他点了点头,江烜便又将视线挪了回来。
“啧啧……”姚汝被这场景酸得浑身不自在。
江烜主意正得很,遇事不会找人商量,姚汝何曾见过他征求别人意见的模样,而且他只看了林青恒一个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到底是何种默契?
姚汝只觉得眼前的茶水都透着一股酸味,他戳了戳一旁的梁文广和司宏,“别愣了,你们见过你家将军原来这个样子过吗?”
梁文广和司宏动作一致得出奇,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林青恒和江烜之间气氛的变化,便埋首偷偷异口同声道:“从来不曾。”
他们三人恍若是被同一人牵着丝的木偶,又一次同时出声:“啧啧!”
江烜对于旁边三人的大戏无知无觉,或者是觉察了也装作看不见的样子,他问姜子卿道:“姜公子且宽心,不如先为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好让我们知道得更多些。”
“也好,”姜子卿垂下双眼,在茶水泛起的氤氲雾气当中开口,“这些事我从没对人说过,今天就对几位倾吐一二。”
“我很想念我的妻子,她是个很好的人,就连名字也很好听,她叫苏桐,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只有十岁……”
姜子卿第一次见到苏桐,是在他十岁的时候。
藏云镇有三大世家,分别是:姜家、苏家、韩家。
其中苏韩两家都是铸剑世家,铸出的剑天下无双,姜家原本也做这个营生,但到了姜子卿上三代,姜家逐渐抛弃了铸剑这个老本行,开始“挂羊头卖狗肉”地暗地里做起了培养杀手的行当,配上苏韩两家的利剑,势头一时间无人可挡。
按道理说,姜子卿的待遇应该不差,毕竟姜家家大业大,而且姜子卿还是姜家的孩子,应该没人敢亏待他。
但事实恰恰相反,姜子卿过得很不好。
姜子卿的父亲姜仲,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他的本事不但体现在能把大把的银子带回家上,更体现在能把大把的女人带回家上。
姜家有多少间屋子放银子,便有多少间屋子放女人。
姜仲年轻的时候,充分地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句话的精髓体现到了极致,凡是他带回家的女人,全都好吃好喝地被姜家家业供养着,用姜仲的话说就是:“那么些女人才能花多少银子,尽管花,不够就找账房先生去支。”
反正姜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但一物降一物,姜仲如此花心的一个人,也有被人制得死死的时候。
姜仲到了成婚的年纪,被父母安排与韩家的女儿韩素素成了婚。
韩素素此人,归根结底,有“三不”。
心眼不大,嗓门不小,心胸不宽。
她治起人来颇有一套自己的办法。
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办法,人家韩素素根本不屑于用,毕竟是韩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孩,在韩家大宅子里待得久了,耳濡目染地学到了不少将人管得服帖的办法。
她背后又有韩家撑着,虽然韩家不如姜家家业大,但多少也是藏云镇的三大家之一,姜仲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反正说来说去,韩素素大约是姜仲的克星,将他管得死死的,温言软语和毒辣手段一齐上阵,逼着姜仲遣散了姜府中所有的女子,有死活不走的,便被她害了个七七八八,落了个生不如死的结局。
最终,韩氏如愿以偿,成了姜府中唯一的女主人,还给姜仲生下了姜家的嫡子。
若故事到此结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也没什么好说的,韩氏与姜仲外加那孩子一同经营姜家的家业,差不离是个完满的结局。
但尴尬就尴尬在,韩氏生的孩子不是姜子卿。
姜子卿是以前姜仲还没成婚的时候,一个不知名的侍妾生下的,姜仲的母亲姜老夫人可不吃韩氏毒辣的那一套手段。
就冲着姜子卿身上有姜家血脉这一点,老夫人将姜子卿留了下来,可是姜子卿成为了韩氏的眼中钉肉中刺,韩氏恨不得生吃了姜子卿,只怕姜子卿以后和她的孩子抢家产。
姜子卿若是能一直与老夫人待在一处,虽然不受韩氏和父亲待见,但也不会吃太大的亏,等他长大后成婚,开府出去住,也能平安一生。
但好巧不巧的是,前几年年月不好,流年不利,一场病带走了姜老夫人,同时将姜子卿的保护伞也一并带走了。
没了老夫人,从此之后,韩氏越发肆无忌惮,因为姜子卿好歹也是姜仲的儿子,她不敢做得太过分,便像一条侵占领地的毒蛇,慢慢地试探着姜仲对待姜子卿的态度,软硬兼施,一步一步地将姜子卿身为庶子的待遇全部夺走。
最后干脆以姜子卿体弱多病为借口,将他撵到了姜家的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头住,还美其名曰“养病”。
天可怜见,姜子卿原本一个健康的孩子,一直被这么缺衣少食地对待着,渐渐也就拖出了点病,身子一天天弱了下去,小院子里头只有一个半聋的老妇人伺候他,那老妇人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没有余力来管他。
韩氏的意思,基本就是让他自生自灭去。
姜子卿说,他就是在这种境遇下,遇见了他的妻子苏桐。
那是个春日。
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小院里头,将荒凉的小院子也点缀出一点阑珊春色来,墙角发出了两株前年老妇人埋下的花种,怯怯地开了十几朵。
这花不知是个什么品种,花骨朵不大,但香气却浓得不行,翻过院墙,一直能散到姜府外头的街上去。
姜子卿知道,外头常有孩子在议论这花,因为他隔着院墙,经常能听到这群孩子的对话。
“这是什么味道,闻起来如此香甜?”
“这是花香,应该是从姜府那边的院子里传来的。”
“谁敢去姜府要一朵花来玩玩?这面墙不高,应该可以翻进去玩。”
“我不敢,姜府的人应该会很凶,若是被发现,会挨骂的。”
“我也不敢,我也害怕挨骂。”
姜子卿就在这院子里站着听他们对话,心里十分羡慕。
但他尽管年幼,却也学会了审时度势的道理,他不敢与韩氏过多接触,生怕韩氏又在哪触了霉头然后发泄在他身上,更不敢提议出去玩,所以只能隔着墙想象着孩子们玩的游戏,想象着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小小的姜子卿心想:我一点也不凶,只要你们进来找我玩,我可以将所有的花都送给你们,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有人能进来陪我一会儿,哪怕是说说话也好。
他太渴望人陪伴,可是院子里只有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妇人和这十几朵不知名的花。
春日快过完的时候,孩子们渐渐不在街上玩耍了,姜子卿就连听他们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但他依旧每天站在墙根,生怕漏掉一句话,丧失掉他生活的唯一乐趣。
他摘掉一朵小花,紧紧握在手里,将这花当成了自己的伙伴。
就在这时,他头上的墙头传来一阵响动,一颗小石块掉在他头上,将他砸了个激灵,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清脆又带着些许歉意的声音。
“真对不住,翻了你家的墙还砸到了你。”那声音带着点女孩子特有的娇憨,“我是苏桐,我好喜欢你手上的那朵花。”
这是十岁的姜子卿第一次见到他未来的妻子苏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