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跪在堂下,看着高坐的李成梁,怎么都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了他。李成梁悄悄的瞥一眼陆准,也想要看出,他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可惜的是,两人都并未能够从所看之人的脸上看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没奈何,李成梁只得冷下脸来说道:“李如松!开战之前,本将是如何吩咐你的?你可还记得?”

“是,卑职记得。”李如松回应道,“将军命卑职好生保护陆伯爷。”

李成梁瞪着眼睛,继续发问:“那你刚刚干什么去了?嗯?你倒是说说看!”

“回将军,卑职……卑职……”李如松犹豫地回答道,“卑职带人前去围捕王杲等人了……可卑职是受了伯爷的命令……”

“闭嘴!”李成梁呵斥道,“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认罪?竟然还敢将伯爷牵扯进来!依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

“在!”李成梁一声令下,门口的护兵当即进了屋来。

李成梁瞥了眼陆准,见他面上毫无表情,只能冷下脸来,硬生生的吩咐道:“开战之前,本将就三令五申,凡不遵将令者,杀无赦!今日李如松知法犯法,明知是错,却还是敢阳奉阴违,实在是罪无可恕。来人!将李如松推出去,斩了!”

“爹……爹!您不能……”李如松一时间慌了神,任是谁怕也想不到李成梁会如此的绝情吧?

堂上的众人也都慌了神,纷纷站出来为李如松求情,然而李成梁丝毫不为所动。

而此时最为慌乱的,其实莫过于是李如樟了。他知道陆准的全盘打算,也知道陆准到底想要干什么,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老爹竟然为了自己的官位,不惜将长子就这么斩于三军之前。当然,这么说,或许也不太合适。最为合适的形容,比这更加残忍。李成梁很可能只是为了跟陆准暗地里头较这么一把劲,而索性将儿子的性命都给押上了,真不可谓不狠。

李成梁够狠,陆准也绝不是心软的人。

眼看着对方下令将儿子推出去斩首示众,陆准一言不发,依旧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微闭着眼睛,仿若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果不是他手中还按照往常的习惯,轻轻摩挲着那枚翡翠金蟾,大伙儿怕是都要误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

帐外,李如松的叫喊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手起刀落的声音传来。

李成梁眼神黯然的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这一次看向陆准的目光充满着复杂的神情。

“怎么?后悔了?”陆准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呵呵笑了笑,起身就这么悠悠的离开,浑然没有把刚刚的事情放在心上。

李成梁看着他的背影,心痛如刀搅一般。

如果他知道,陆准是认真的,而并非是闹着玩儿的,那他是断然不会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往刀口下送的。可事到如今,反悔也已经晚了,他甚至是第一次,对陆准生出了怨恨的心情,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怨恨。

李成梁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结束今天的例行作战会议的。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怕是什么都被部下们看出来了。

退帐之后,李成梁一个人颓然的坐在帐中,却不料,李如樟悄悄地摸了过来。

“爹……”

“别叫我爹!”李成梁呵斥道,“如果不是你,如松也不会死。如樟,你还知道你姓什么嘛?竟然帮着外人,算计自己人?!那是你亲大哥,你还有人心没有?”

“爹,您请先息怒。”李如樟连忙为自己辩解道,“儿子起初也并不知道伯爷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您跟儿子说过,要儿子好生跟在伯爷身边伺候,听伯爷的吩咐。陆伯爷的身份,不是咱们李家惹得起的,儿子这也是没办法。”

李成梁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说话。

刚刚在帐外,他虽然还未看到尸体,但却看到了满地溅射出来的鲜血。那个东西是做不得假的,李成梁知道,就在刚刚,的的确确是有人就死在帐外。而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李家的长子。

见老爹兀自误会个不停,李如樟知道,如果再不讲出实情来,他怕是要冲动起来,不知干出什么事情来了。想到这里,李如樟连忙说道:“爹,您先别急,伯爷叫您马上过去一趟呢!”

“叫我?马上过去?”李成梁面色凄然,“对,是啊,他叫我,我能不过去吗?惹不起他,我确实是惹不起他。王治道,我想弄死他就弄死他,可是陆准……罢了,我这就去就是了。”

※※※

李成梁来到陆准帐中的时候,陆准正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好酒,自斟自饮。见他进来,也并未邀请他同坐,而是一边举起酒杯抿了一口,一边对李成梁说道:“怎么?看你的样子,还没调整过来?至于这么后悔吗?”

“……”李成梁咬了咬牙,强自将心中的情绪通通压制住,极为勉强的笑道,“成梁不敢欺瞒伯爷,如松……如松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那你干嘛一定要砍了他?”陆准抬头,仿佛很诧异的问道。

李成梁攥紧了拳头,血迹从指间渗透出来,“他不遵军令,按律当斩。不杀他,成梁日后如何带兵?”

“唔,不遵军令,按律当斩。不杀,不足以震慑三军。”陆准将他的话总结了一番,而后追问道,“那你到底在后悔什么?既然杀,比不杀,利益要大,那杀了他,有什么不好的嘛?”

“伯爷!”李成梁失态的大吼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却也再压制不住心中的悲痛,他声嘶力竭的喊道,“那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伯爷,如果那是你的儿子,你能说杀就杀吗?你能一点儿都不心疼吗?”

“我的儿子?”陆准笑着站起身来,从桌案后绕了过来,“我的儿子,今年三岁了,怕是还以为自己没有爹呢!打从他满月,我就进了京。三年了,我都没见过我儿子一面。李成梁,别掩饰,比起儿子,你更注重你的利益。否则,你知道一切,你知道李如松干的事情都是我布置的套儿,你倒是一刀杀了我,给你儿子报仇啊!你敢吗?别说什么屁话来搪塞我,我不听那些!你只需要告诉我,利益重要,还是儿子重要。利益重要,你就给我滚出去,老子懒得看你这副样子;儿子重要,拿起刀来,一刀干掉我,仇就报了。来吧,可以选择了。”

李成梁的选择几乎不需要考虑,如果他敢跟陆准翻脸,就不会任由李如松去死。如果他敢跟陆准翻脸,陆准就是三头六臂,这会儿也该死透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敢!

手中握着陆准塞给他的刀子,李成梁猛然将刀掷在地上,双膝跪地,嚎啕大哭。

“瞧你这点儿出息!”陆准哼了一声,坐回桌子后面,“成大事者,什么都得舍得。你既然敢算计我,就该有被我反过来将一军的觉悟!”

说罢,他冲守在帐边的迟俊打了个手势。

迟俊走出帐外,不多时,几个护兵吃力的抬着两口大箱子走了进来。箱盖在李成梁的面前打开,李成梁顿时泣不成声。

这就是他要的结果吗?

两大箱的金银,满满的,足够他犒赏三军。但他这点儿小聪明的结果,却是陆准毫不客气的借他的刀,杀掉了他的亲生儿子。

两箱子金银能值多少钱?李成梁不会算,也不想算。他只知道,就算是再多上十箱,二十箱,也买不回他儿子的性命了。

“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把这些带走。你不是借我的名义许下了吗?我都给你兑现。以后,你大可以继续这么玩儿!不就是钱嘛,老子别的没有,唯独这些东西是一点儿都不缺,还一点儿都不放在眼里头。你要是玩儿的起,那我就陪得起!”

李成梁离开陆准营帐的时候,就像是被抽掉了魂儿。

他怨恨陆准,太过刻薄寡恩,太过不近人情。他也怨恨自己,实在是太懦弱了。如果他敢拿起那把刀,捅进陆准的胸膛,那什么事情就都解决了。但现在,他就像是个任人嘲笑的小丑,更像是一个人人唾弃的懦夫。

他甚至不知道,回到家中,要如何跟自己的夫人交代。自己的长子,李如松,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是武举出身的年轻小伙子,回去的时候,却成了一具冰冷的没有一点儿温度的尸体。而换回的,不过是两箱金银,不过是他李成梁那不值钱的威信。

他与陆准的这一次小小的暗斗,毫无疑问的,以陆准的胜利,和他的惨败告终了。

“爹!”

靠近自己的营帐时,李如樟的声音再一次在身后响起,李成梁疲惫的不想回头,只淡淡的问道:“你还来干什么?好好的巴结陆准就是了。”

“爹!”

又是一声叫,李成梁登时愣住,浑身一机灵,仿佛听到了什么诡异的声音一般。他慢吞吞的回过身来,只看见李如松正好端端的站在他的面前。

“你……松儿?”李成梁顿时搞不清状况,如果不是看到了月光下李如松长长的影子,他怕是都要觉得李如松是变了鬼回来,责怪他这个当爹的未能给自己报仇呢!

李如樟见他们两个愣在那里,赶忙替他们说道:“爹,大哥没事!伯爷是吓唬您的!”

“吓……这……”李成梁彻底想不明白了,“那门口的血……那是人血没错!我绝不会认错!”

“的确是杀了个人。”李如樟解释道,“当时大哥被推出帐外,就被伯爷的亲兵接手控制住了,杀的是那叛贼王杲的一个侄子。伯爷已经将事情的真相通报辽东军了,还专门差人单独写奏章,要向陛下为大哥请功呢!”

“这么说来……”李成梁被李如松扶着进了营帐,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想着刚刚的事情,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陆准这么做,到底是图什么的?难道真的像是市井传闻似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浑人,偏偏就是喜欢耍人玩儿的嘛?

李如樟看了一会儿,对李成梁道:“爹,伯爷有几句话,要我转告您。”

李成梁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躬身道:“是,末将恭聆伯爷训示。”

“伯爷说:王治道的事情,念你是为这个集体着想,姑且不跟你计较。事情过去了,你不到处胡说,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追究。至于你轻易许下巨额犒赏的事情,看在战果不错,今天也玩儿得开心了的份儿上,也不跟你计较。东西,都给你,你大可以拿去邀买人心。但是你听好,有句话,我对冯太监说过,今天也对你说一次,我陆准平生就是这幅牙口好,吃软,也吃硬,但偏偏就是不吃瘪!想威胁我?想拿我当傻子?那你得拿出真本事来。起码在你没胆子把那把刀插进我的胸膛之前,别再跟我耍什么花样儿。否则,下一次,我不能保证,还是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李成梁听完这番话,身上已经被冷汗打透了。

他知道,陆准的话绝不是威胁,而只是善意的通知,或者也可以叫做警告。他从前是听说过的,陆准就是个混不吝的兵痞,惹急了他,他什么都敢干。从前他不信,现在,他是信了。

甚至,他能感觉得到。饶过李如松一命,大概也只是陆准的临时起意而已。如果再有下一次,让陆准觉得他李成梁不听招呼,觉得他是在肆意妄为,那大概死的就不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了。

很奇怪的感觉!李成梁应该怨恨自己被陆准当做小丑耍弄,可实际上,他一点儿都恨不起来,反而从心底里头畏惧。

“如樟,你先回去吧。”李成梁对李如樟吩咐道,“回去之后,还是像从前一样,伯爷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千万不要违拗伯爷的意思。记住了,只要能把伯爷伺候好,就是对李家最大的贡献!”

“是,爹,儿子知道了。”李如樟点点头,身影退出营帐,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