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任何角度上来说,陆准都绝对是捡到了宝。

这么说,陆准自己是嘉靖四十一年袭职,那时候已经是嘉靖晚期了。而从嘉靖中期,一直到现在的万历二年,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头,李成梁之前一共有十二位辽东总兵。除了前面提到过的殷尚质、杨照、王治道三人战死,李琦等两人因贪污被弹劾罢官,之外,其余的六位均是因事去职,没有一个是正常的调任或者是致仕。李成梁的登场,却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蹉跎了数十年光阴,年纪已经超过了四十五岁,才碰到了陆准这样的贵人,得以袭职,本来没有被任何人放在眼中的李成梁,只要上了战场,就意味着大放异彩。

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废掉,陆准是绝对舍不得的。所以,对他屡屡耍小聪明,对自己进行小小的挑衅,陆准都一一的忍耐了下来。

就他自己而言,一个由利益串联起来的集体,作为冲锋卒子的李成梁没了,还可以有其他人顶上。但对大明而言,没有了李成梁,短时间内根本没有人可能顶的上。

有人总是将戚继光和李成梁相提并论,但实际上,就单纯的论在北部的表现而言,戚继光和李成梁完全不是一个系列的将军。戚继光在蓟镇以防御为主,基本不怎么主动出击,斩首极为有限。但李成梁就不一样了,他是这个时期的大明很难得的一位敢于并乐于主动出击的将军。相对而言,陆准还是更为需要李成梁这样的激进派。

众所周知,陆准是一向喜欢单枪匹马闯世界的。前面打的热热闹闹的,他在总兵衙门里头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趁着晚上,带着自己的亲兵悄悄地就朝着前面李成梁帅营的位置摸去了。

李成梁虽然是每战必身先士卒,但并不代表他不重视自己的后路。所以,陆准表面上足够隐蔽的行动,其实在刚刚实施的时候,就已经被李成梁的人给盯上了。

李成梁得知了消息,自然是哭笑不得。

换了旁人,他大概就直接抓起来,以不遵军令论处,直接砍了脑袋了。可对陆准,他是硬着来不行,软着来也劝不动,任由他这么干,还生怕他搅乱了自己的全盘打算。犹豫之间,只得派本来要去前面领兵的长子李如松率领一队人马,再悄悄地跟在陆准的身后。以防陆准兴致上来,给他个惊喜,那可真是要吓死人了。

李成梁毕竟是快五十的人了,沉沉浮浮,沉淀了他原本浮躁的性格,变得沉稳起来。可李如松今年才二十出头,本来应该冲锋陷阵的,可却被老爹派去跟着陆准保护他的安全,李如松的心里是要多不爽就有多不爽。

但没办法,父命不可违,军令也如山,他是怎么都推拖不掉这个差事,只能是怏怏不乐的跑去跟在陆准等人的后面。结果,因为心里头带着怨气,行动也不是很谨慎,很快,就被迟俊给发现了。

迟俊在陆准身旁护卫,担负着责任,不可谓不重。再加上,平日里,李成梁的那些由家丁组成的所谓精锐部队,也对他这个瞎了一只眼睛的把总和麾下的枪兵很看不上。因此,在发现的对方的第一时间,迟俊并没有向陆准报告,反而是在劝说陆准就地休息一下之后,悄悄地安排下了埋伏。

当李如松从后面追上来的时候,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人竟然也会给他设套子,一个不小心,带来的千余人马钻进了迟俊那不到五百人的枪兵们布下的口袋。

“闹什么?”陆准看着被枪兵们趁机报复,打得鼻青脸肿的李如松,又好气又好笑,“还笑!去去去,给大公子松绑!快点儿!”

迟俊打了个手势,两个人上前给李如松解开绳子。

李如松愤愤的抖落身上的绳子,怒气冲冲的瞪着迟俊,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迟俊摘下眼罩,慢吞吞的擦拭了一番,重新带好,对迟俊笑道:“大公子,不好意思了。刚刚,弟兄们多有冒犯!不是为别的,只因为卑职等人是伯爷的亲兵,对伯爷的安全是负有责任的,实在是轻忽不得。还请你宽谅则个!”

李如松有心发火,可当着陆准的面,却又不好发火,只得强自忍耐了下来。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李如松麾下的战兵们个个都憋了一口气。他们平日里作为李家的家丁,那是何等的光彩照人?何等的恩荣相待?哪里受过这个闷气了?只等着找一个机会,好好地教训教训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独眼龙。

当夜,李如樟在安顿陆准睡下之后,瞧瞧来到了李如松的营帐中。

“大哥。”李如樟轻声叫道。

睡意朦胧的李如松当即惊醒,看清了来人,紧绷的肌肉才松弛下来,“是老四啊!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情,就是来看看你。”李如樟笑了笑,将手中的一小瓶伤药递给李如松,“伯爷手下这些兵,打仗或许没什么能耐,打架却厉害得很!听说他们手上的功夫,都是伯爷亲自教的,出手就是冲着命去的,凶着呢!大哥白日里被他们折腾了一番,还是擦点儿药吧。”

李如松没有接过来,脸色反倒由此变得有些难看了。他冷哼一声道:“咱爹还叫我好好保护他,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哪里需要我保护了?前面的战事还没如何,后面自己人先打起来,这叫什么事情!”

李如樟对此也很无奈,只得解释道:“白天的事情,伯爷并不知道,是迟俊自作主张的。当着你的面,伯爷是没有怎么样。但刚刚回到营帐,伯爷就训斥了他,发落了二十鞭子。京营的人,多长时间都捞不到仗打,有力气没处使唤,可不就憋得难受吗?大哥,刚刚的话,你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再到处讲。要不然,让别人听去,对你,对爹,都不是好事情。”

“我当然知道!”李如松叹了口气。

他们李家算是跟陆准这个人绑上了,陆准会扶植李家,李家也必须忠心于陆准,这是必然的事情。别说李成梁今日还没有坐稳这个位子,就算日后真的坐稳了辽东总兵的位子,管住了手下的辽东军,这一点却还是变不得的!他李如松对陆准只能是感恩,报答,绝不能有怨言,否则,当着众人的面,李成梁第一个饶不过他。

见他情绪低落,李如樟凑过来,接着说道:“其实,我来,也是伯爷的意思。伯爷说了,他知道,让你到后面来保护他,你绝不会乐意。所以,他做主了,给你个立功的机会!”

“机会?哪有机会?”李如松一听,当即来了兴致。

李如樟连忙说道:“伯爷看过了爹的布置,也大略了解过了王杲这个人。就伯爷看来,王杲此人性情狡猾,如果爹的攻势奏效,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伯爷需要你做的,就是紧盯着战局,随时准备拦截王杲,抢这个头功!”

“不过是猜测罢了!”李如松刚刚提起来的兴奋劲儿顿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但看着李如樟一脸认真的样子,他也只得叹气道,“希望真的有头功可抢!”

※※※

对于明廷的剿杀,王杲最初是不以为然的。毕竟,死在他手上的劲敌可谓是太多了,流血漂橹,没有什么好怕的。

可这一次,算是他遇到了对手。李成梁既勇而又并非无智,以策略调度六万大军,先在馒头山一带设伏,将王杲派出劫掠的部将一一拔除,进而挥兵层层收缩防线,渐渐地,将王杲等人逼回了古勒城。

此时的古勒城已经是今非昔比,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山为天险,水为天堑,天然而成的屏障让古勒城变得异常的难以攻陷。再加上王杲自知族人不懂驾船投木,不习惯水战,故而从中原偷偷地雇佣了船夫、水兵,建立起了一支‘水军’。以此城为依托,他控制了水路要道,得到了无数的好处。

但这一次,遇到了李成梁,就意味着他的算盘注定无法实现了。

六万大军将古勒城团团围住,辽东军副将杨腾、游击将军王惟屏分屯要害,参将曹诚配备着大量的火器装备,对古勒城进行了突袭。

有陆准做靠山的李成梁,在军械方面,比戚继光阔绰多了。戚继光所部还有棉衣那样的糟烂事情,可到了李成梁这里,却绝对不可能发生。有陆准的干预和周旋,该拨付给他的东西,一律拨付,只会有多,绝对不会有少的时候。

就这样,王杲第一次尝到了大明武备的厉害,一对一,正面对正面,他绝不是李成梁的对手。但即便如此,王杲还是命令部下坚守,绝不准轻易后退。

“将军,弟兄们伤亡太大了!”把总黄凌先带着残存的部下灰头土脸的撤下来,真的不是他们不卖力气,而是里面的人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搏命似的疯打,实在是让人受不住。

李成梁当即瞪起了眼睛,“什么叫伤亡太大?打仗难道不用死人的吗?来人!将这个乱我军心的杂碎拉出去砍了!”

“将军……”

“将军!不能啊!”

“将军!黄把总不是这个意思!”

“……”

看着纷纷站出来为黄凌先说情的人,李成梁冷冷的一笑道:“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你们来告诉我,他刚刚的话,如果不是怕了,软了,那还能是什么意思?开战之前,我就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了,这一战,伯爷就在后面看着我们呢!若是打不赢,打得不好!伯爷饶不了我,我也饶不了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再有乱我军心,动摇我大军气势者,这就是下场!”

李成梁不再给任何人机会,两步上前,抽出佩刀,狠狠地凌空砍去。黄凌先大好头颅当即落地,血水登时飞溅,将李成梁的半边身子染得血红。看着面前的尸体颓然倒地,李成梁身上的暴戾气息让周围的人都不禁胆寒。

后退已经没有路了,李成梁为了向陆准证明他的能力,就算今天将六万大军全部葬送在古勒城前,他也绝对不会轻易眨一眨眼睛。

随着黄凌先的死,明军顿时也像是疯了一般,对王杲的古勒城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直至黎明,把总于志文率先登上城池,已经被火炮炸的不像样子的城门终于被打开了,明军蜂拥而入,只要见到对方的衣服,武器便立马招呼上去。

古勒城的外城,很快便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名活着的敌对人士了。猎猎风声之中,李成梁下令点起了大火。冲天的火焰将王杲等人藏身的内城围成了一个大大的火炉,乱军之中,王杲偷偷地顺着密道,逃出了城池。

可惜,他的行踪,已经被迟俊的人看在了眼里。

“小李将军,你的机会来了。”陆准拍了拍李如松的肩膀,笑着对他说道。

李如松此时的心情可谓是十分激动的,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可到头来,竟然这么捡到了一个天大的机会。打了这么久的仗,伤了死了那么多的弟兄,为的难道不就是抓到王杲父子吗?苍天还是十分眷顾他的!

当日傍晚,李如松押着王杲和他的家眷妻儿上下一共三十多口,回到了中军帐。而迎接他的,却是李成梁那张冰冷的脸。

“爹……”

“住口!”李成梁喝道,“军中只有从属,没有父子!你叫我什么?”

“是,将军。”李如松感到事情有些不妙,眼神不由自主的瞥向陆准。见他始终不肯与自己进行目光交流,便又将目光转向了李如樟。谁料,李如樟也将目光避让开了,这便让立功心切的李如松心里没底了。

李成梁早已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知道是知道,陆准的想法却是不能不顺着的。要怪,也只能怪他在开战之前太过忘形,竟然起了那样的心思,替陆准许下了的大笔的赏赐。

他当时是痛快了,可不痛快的事情,这不就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