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不像是个不开明的, 更何况他兄长既然是拿石云雅做妹妹来相待,那想来也是必然交托过他。
更何况当时石云雅公孙曜在上京那本就是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他兄长一个要死的人, 没道理还要在临死前为长安侯府得罪人。
所以周梨想着,他二人如今实在要喜结连理,想来是没有哪个会站出来反对的。
而她这么一说, 崔氏就更好奇了,只巴不得快些到那屛玉县里去,看看到底是有什么稀奇的。“小四这兔崽子,去接我们的途中,还嫌弃这嫌弃拿,只说这不如屛玉县,那又不如屛玉县的。”
周梨想着屛玉县的好处自然是有的, 但破败也是真的破败, 毕竟百业待兴,正当经济发展之际。更何况他们到此满打满算也才不过是一年罢了,能有如今这光景,已经是出乎意料。
不过如果真要揪出一两样来夸,也不是没有。“我先与嫂子你说好,屛玉县是如何也比不得上京,但要说干净这一点, 我也去过好些个地方, 的确是无处可与之相提并论,还有街道上行人马车有自己的规矩自己的道,反正你去了自会明白, 我如今与你说再多,你也是想不出来的。”
毕竟交通规则这个词儿是后世才兴起的, 如今应该叫仪制令,主要是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①
然而屛玉县因荒废之日太过于长久,以至于白亦初接到手里的时候,其实仿若那新生的婴儿一般如同白纸,无论重新制定什么样的规矩律例,只要不违背老百姓的日常,他们都是十分愿意遵守的。
所以这屛玉县也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改则,这点不得不说挈炆真是出了大功劳的,当初他在南广场那清唛河边指挥船只,得了周梨让他拿彩色旗子做灵感,后来就在这上面做了修改。
也不讲究什么贵贱,只按照那陈慕做出来的沙漏,代表行人和车马牲口通过或者避让的旗子,就会自己扬起来。
时间合理规划,并不会浪费哪一方的时间,且还不会发生车撞人,马吓人,人堵车,车又碰到街头小摊贩们等等。
也是因此,白亦初那衙门里一片清净,不然就每日这些个琐事,不知道要打多少鸡毛蒜皮的官司呢!简直白瞎耽误人。
只是那边的好处,岂能是三言两语能说出来的,最叫人震撼的莫过于小苍山的杂交谷子了。只不过周梨也明白,要到后世那样一亩地一季就得千把斤,怕是有些艰难的。
但也不怕,只要不放弃,终有一日也是可以触及。
两人本是只打算说几句闲话,不想这里滔滔不绝说了许多,河边就来人问,“周姑娘,可是现在就要启程了?”
周梨只看朝崔氏。
崔氏忙道:“自然是启程,我去请婆婆。”
周梨这里趁机去给领头的船老大说好,叫他们在沿途哪里歇脚,千万要安待好老人家等等。
即便她虽不一道回屛玉县,但这一路来时路上也都摸透了,眼下只样样都给安排好。
崔氏才晓得她不一道回去,心下有些失望,不过见周放心不下霍琅玉那里,旋即又安慰她笑道:“你有要紧事情,我不耽误你,路上有我,还有你大表兄和一帮小崽子们,老太太这里一定周到的。”
霍琅玉这会儿已经叫霍家的子弟们扶着到船上去了,这边天气好,不似上京那般穿得厚重,人倒是看着站得挺直了不少,瞧着精神也好。她也同周梨挥着手:“丫头,且去忙吧,我们这里不必管了。”
然他们越是这般,反而叫周梨越是愧疚,不想这一回头却见公孙溶还在这里,不禁有些诧异,“你怎不一道回去?”
“我娘说这边我熟,叫我跟着您,兴许能帮些忙。”公孙溶回着,好在罗孝蓝早前在灵州城也见过,不至于红脸,但说话的时候仍旧是眼睛不敢看人。
周梨本想说不必,但见船都走了,也只好作罢,“留了作甚?我这里又不要人,左右就是去工坊里看一看,拜了紫萝山鬼,大家开工便是。”
这南眉河边上的几个大寨子里,工坊都建造得差不多,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规矩,就如同汉人上梁要敬祖宗请神一样。
所以这真正开工之际,全寨的老少都要来跟着一起祭拜紫萝山鬼。
这些隶属金商馆,所以也一定要周梨来一起拜才肯开工。
但周梨其实很疑惑,这南眉河即便不是卓玛雪山那边流域过来行成的,但最起码也一脉相承吧。可这边的山民们却信奉着远在那屛玉县边上的紫萝山鬼,而非这卓玛大神。
心里只想着得了空闲,必然要去好好研究一回他们这些神史。
落日的南眉河,处于一种金色余波中,几只飞鸟掠过水面,划出几道不一样的波纹,岸边的寨子里,如今已经飞起袅袅烟炊来。
挈炆因为修建港口码头之事,有一半的时间几乎是歇在此处的,所以在这河边也是有个落脚地,开门走不过两步便是南眉河。
周梨和罗孝蓝等人便也跟在挤在这里,打算翌日一早便去寨子里。
周梨自己算着时间,也就四个工坊,一日拜两个,三天总是够了的吧?
可哪里曾想,当天半夜里忽然听得飞鸟惊啼,翅膀扑腾得河面水声直响。周梨慌
忙穿起衣裳要出去,房门却叫殷十三娘先一步撞开。
此刻殷十三娘身上已经沾了不少河水,白色的发鬓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脑后,“姑娘快进寨子去,这里不安全。”
周梨都没顾得上问她,就被连拖带拉地往那后面寨子里去,耳后依稀听着些似人笑的声音,还夹杂着些咕噜咕噜的声音,她回头瞧了一眼,只差没吓得两眼白翻。
竟然是些人,却又不像是人,从水里爬出来,身上挂着长长的毛。
夜色晦暗,周梨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毛,反正她那一刻的确是被惊吓到了,大脑暂时空白一片,等反应过来后,发现大家都在朝寨子里走。
然后听着有人喊:“倒脚仙来了。”
她就这样被殷十三娘带到寨子里,几乎是他们这一波人进入寨子的那一瞬间,寨门一下便关上了。
可周梨看着那些奇怪的人,跳跃能力又那样强悍,只怕轻而易举就能越过来了。
却没想到寨主玉满吹起一支短笛,那笛音一响,外面那群疯狂的‘倒脚仙’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齐刷刷地停下,不敢再向前动半步。
也是直至这一刻,借着寨门两边箭塔上的棕油灯,周梨才看清楚这所谓的倒脚仙是个什么东西,类似于人一般大小,有着纤长的四肢,但身上到处都是巴掌长的毛发。
也是这般刚才周梨一眼看去,被吓得不轻。
笑声如同人一般,但却比人敏捷,尤其是在那茂盛的树林里,更是犹如他们的天堂一般。
笛音中,不少人拿出锅碗瓢盆出来,只哐哐当当地将手腕上戴在的首饰与之碰撞,发出一种刺耳又噪杂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那些倒脚仙似乎有些受不得,慢慢退去了。
但即便如此,两方也是对阵了将近半个时辰左右。
周梨这会儿见着倒脚仙走了,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那,那是什么东西?”
挈炆和罗孝蓝等人也颇为狼狈,显然也是临时被喊来这寨子里避难的,公孙溶的箭筒都歪歪斜斜地挂在后背上。
面对周梨的问话,都纷纷摇着头。
显然,挈炆虽来了这里有一阵,但也是头一次遇到这些怪物。
周梨一度怀疑是狒狒,但这时候寨主玉满却上来同周梨行礼,满脸歉意:“周姑娘,您是我们的贵客,不该叫您受到惊吓的,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消失了将近几十年的‘倒脚仙’怎么会又突然出现。”
原来这倒脚仙,不单是周梨没见过,寨子里这近几十年出生的人都不曾听过见过。
确切地说,他们是南眉河对面那原始森林里的野人,玉满小的时候,见过两次。
也是如此这河边根本就住不得人,报上地方衙门去,那边倒是火速派人过来了。
可是这些倒脚仙偏又不来,两次之后,竟然成了狼来了。衙门那边就不信,自不会往地方上留下笔迹。
反而怪罪这南眉河边上的山民们两次浪费他们出兵,将他们做猴儿来戏耍。
也是如此,周梨即便是翻遍了那么多关于灵州南眉河的记载,都从未听说过什么倒脚仙。
便是玉满如今也是花甲之年,算起来这也不过是第二次看到罢了。
“它们每次来多久?”周梨有些担心地问,总不能就一直这样叮叮当当地敲着响声驱赶,总是要有一个长久之计吧?
玉满回忆着祖辈们传下来的讯息,却是没有直接告知周梨,而是叹了一口气:“周姑娘也受到了惊吓,先上楼喝一口果茶缓一缓心神吧。”
周梨见她话中有话,分明就是不宜当众说,自也是同她一起上了吊脚楼。
那罗孝蓝等人要跟随,却叫玉满的两个儿媳妇给拦了下来。
周梨见此,只示意他们在下面等自己便是,只让殷十三娘跟随着一起上了吊脚楼。
进了房里,玉满给周梨倒了杯果茶,然后才一脸严肃地问着周梨,“周姑娘,我们久居在河边上,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本应和我们无关,只是这样看天吃饭的日子,终究是熬人得很,我们也是十分盼望着后代子孙们多一条出路,你便给我一句实话,外面是不是要变天了?”
周梨心中大惊,脸上则波澜不惊,从容地扯出个笑容来:“寨主这话从何说起?”
玉满却一脸笃定地感慨道:“瞒不住的,瞒不住的。”
“您什么意思?”她这样神神叨叨的,反而叫周梨心里有些慌张起来,开始质疑自己到底是存在于一个怎样的世界中。
这时候玉满忽然扭头朝她看来,布满了褐色斑纹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周梨:“倒脚仙一出,天下就要大乱了!来的越多,乱得越厉害,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至今还没有出过错。”
如此,她才敢斩钉截铁地同周梨说。
周梨脑子里迅速地翻阅着大虞历史,往上推算了个五十年,也
就是玉满小时候,差不多那时候是武庚书院的鼎盛期。
那时候,大虞王朝的确发生过一次内乱,又称作七龙夺嫡,乱了将近十年之久,老百姓们民不聊生,四处逃窜。
也是此后,大虞对于皇子们开始封藩夺权,只将各个皇子都打发到各处偏远之地,没有圣诏,不可回上京,也不可私自出自己的封地,直接切断了他们的来往联络。
这道旨意,甚至现在已经到了各处官员的头上。
也是如此,当初白亦初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出了屛玉县,跑去全州救灾,叫周梨担心了好久。
也好在这个时代的信息落后,也是有些优点的。最起码这信息的落后,极其容易导致信息的中断。
中断过一段时间无人问津,从此也就安然无人再提了。
周梨不说自己信不信玉满的话,但那些倒脚仙无故出现,她心里还是有些慌的,尤其是现在齐州和豫州可能真的打起来了。一头又回想起自己的梦里,再过几年,那草原上的辽人也该打来了。
而梦境被自己改变,如今她也不确定辽人会不会提前打来。
所以只急得朝玉满询问:“那依照寨主您所言,这一次是多,或是不多?”
玉满没有马上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而是捧着茶碗慢吞吞地喝了一阵子,才道:“得看他们明天走了没。”
又说她手里能震慑那些倒脚仙的短笛,正是当年他们祖先得了紫萝山鬼的庇佑,梦中传授,然后到了南眉河边上的翠竹林里,果然寻得了这样的通透的细竹子,做了这短笛出来。
这些究竟是真实发生,还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添加了多少神话色彩,周梨不得而知。
只是和殷十三娘从吊脚楼里出来时,觉得脚下仍旧有些虚软的感觉,踩在地上不真实。
殷十三娘扶了她一把,“姑娘不会真相信了吧?”
周梨轻声叹气,“五十多年前,七龙夺嫡,天下大乱,民生凋敝啊!眼下外面要打仗,我能不担心么?”
正说着,早被玉满儿媳妇安排到别处的挈炆等迎过来,见着周梨气色不好,都很是担心。
周梨止住他们,“先回去再说吧。”
玉满倒是十分仗义的,现给他们这一行人腾出了一处吊脚楼来,周梨刚一进去,不等殷十三娘关了门,挈炆就迫不及待地问:“神神秘秘的,到底说了什么?”
周梨只将玉满那原话告知众人。
众人一听,本是不信,但叫周梨一提醒五十多年前的战乱,不免都是满脸大惊,但仍旧抱着些期待:“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我倒也希望只是巧合才好。”不然全州这三十里无人烟的样子,磐州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这样打起来,民坠涂炭。
又因玉满没有给准话,还要看明天,以及这河边各个寨子里的消息。
反正这些倒脚仙出现,也不单是来这金瓦寨,沿着河边的寨子,没有一个寨子会避免他们的造访。
此刻也只万幸奇兰镇的工人们还没到,不然这寨子里还挤不下这许多人呢!
左右这一夜,大家是难以安眠,又担心那些倒脚仙忽然跑来第二回,加之听说见他们张口时候,能看到长长的獠牙,就更害怕到时候真冲进来,会如同虎豹一般朝着人撕咬,那还有什么活路?
而且殷十三娘的鞭子抽在它们身上,也无动于衷。
殷十三娘那鞭子,大家都是见识过的,真用了狠劲落下去,保管皮开肉见,像是周梨这样的身板子,筋骨都要给碎掉一层。
但野人这种荒诞之事,以往虽是没少听说,但头一次看到,大家还是十分震撼,一个晚上这话题都围绕着野人给展开。
而窗外不远处那河边,时不时传来水声响动,听金瓦寨的老前辈们说,肯定是野人砸船了。
它们进不来村子,生气了就会跑去河边砸船,解了大家的渔网子。这样综合下来,倒是有些智商的样子,还晓得报复,和周梨所见过的不少灵长类动物都相似,尤其是某些地方的猴子。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寨子里热闹起来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往河边去瞧热闹。
只因那些野人们畏光,白日里是不出来的,所以大家才这样有恃无恐。
周梨也在人群中。
好家伙,到了河边被砸的何止是河边停放得整整齐齐的船?就连挈炆那个临时住所都被砸了个稀烂。
也不晓得这些野人是不是都个个力大无穷,他们又不会用武器,那大腿粗的梁柱说折断就折断了,这点周梨觉得就是商连城的力气怕是都比不得。
不免也是有些心惊肉跳,只与公孙溶后怕道:“万幸你爹娘他们早启程去了屛玉县,不然昨晚哪里跑得了。”
公孙溶满目都是这些野人令人吃惊的破坏力,早就将这一茬给忘记了,听得周梨一说,也是后怕不已。
也是趁着白日里,玉满寨主打发人去和其他寨子里打听消息,但因寨子之间离得较远,直至傍晚些才得了消息,几乎都被野人造访过。
但是每个寨子里都还有老人见过这东西,所以晓得如何对抗,只是人虽没受伤,这财物却是难免一难了。
不管是船只或是渔网,都是大家吃饭的家伙,更要命的是这些野人将凤仙寨围养的若干白脚虾全部放了。
凤仙寨本就指望着今年这些白脚虾赚一笔,如今倒好,全归于南眉河里了,还不知道能捞起来多少呢!
周梨见凤仙寨的来使哭诉,当即只朝各寨子保证道:“各位,这也当属是天灾之一,我是亲眼所见,回去之后立即上报,折减你们今年的税赋。”
得了这话,大家心里方安心了些,只等着今晚野人们还来不来。
反正一个个太阳没落山就急忙吃了晚饭等着,连挈炆他们都从河边废墟里捡起了烧水的铜壶,准备到时候野人来了,和寨子里的人一起敲着吓唬他们。
但是等了一夜,竟然没有半点动静,反而闹得大家白日里没精神。
好在白天野人不会出现,倒是可以安心睡觉。
这会儿周梨总算明白当时地方衙门派人来时,扑了空是个什么心情了,也难怪最后地方书籍上,竟然是半个字不提。
于是又一夜,仍旧是空等,这会儿大家不由得商议着多半是不会来了。
正打算今晚正常休息,然后明日开始修补船只,打捞散落在河边草丛树枝上的破烂渔网。
谁料想,这帮讨人厌的东西晚上又来了,周梨一行人也被迫在这乒乒乓乓中爬起来,哪里还能休息。
连续这么折腾,接下来两日也不敢睡。
但总是这样熬着也不是法子,于是采取着轮流值夜,又熬了三个晚上,野人们没再来,总算是可以安心休息了。
这是这样一来,又耽搁了十天左右。
周梨这里只匆忙和各寨子祭拜了紫萝山鬼,也顾不得同他们收拾残局,便匆匆回屛玉县。
不想这才启步,就见着屛玉县来的船只。
原是几天前便打发人送消息往屛玉县去了,但这野人也着实骇人听闻,并不敢大肆喧传,以免惹得人心惶惶的,所以周梨只在信里简单与白亦初提了,在这头遇到些事情,要延缓回屛玉县。
却不想他那里放心不过,匆忙把手里的事务交托给杜仪,便匆匆来了。
眼见着这除了寨子,四处的田野或是河边,竟然不见一完物,也是心中大惊,“这是作甚了?”便是象群发疯,那也不可能只破坏寨子外面。
而且久茂那边的象队不是有事情耽误了没过来么?
周梨觉得好些东西,真的是要眼见为实,只叹了口气,“说来你怕是不信,几十年不遇的野人跑下山来了,闹腾了两个晚上,大家也不晓得它们几时来,先前只夜夜守着,偏他
们不来,好好休息了吧,它们又来闹,虽是没出人命,但大家也被折腾得不轻。”
“野人?”白亦初果然不信,但是这话从周梨嘴里说出来,似乎他又不得不信,毕竟周梨怎么可能同他开这样的无聊玩笑。只朝着河边挈炆的临时住所废墟指过去:“也是野人?”
“不然呢?你还以为是几个寨子打起来了?”挈炆白了他一眼,“真无心骗你。”
又说为何地方志和各类书籍上不曾记载过此处有野人的原因。一来是他们行踪的确是难料,二来他们一出现,按照这河边山民们的说话,必然是天下会乱,这是能说的么?
说出去引起恐慌不说,把这话传出去的人脑袋还不保呢!
白亦初拧着眉心,来回在那废墟边上踱来踱去的,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半响又忽然停下脚步朝公孙溶殷十三娘他们问:“果然如此?”
“骗你作甚?”众人都只这样回。
白亦初这才确信了,果然是有野人之事,然后细问起模样来,一说像是猴子,又说有像那猩猩的,还有说长着狼牙,身上的毛比周梨送给奇兰镇那些长毛羊的毛都要长。
于是白亦初根据大家的描述,画出了个四不像出来,反是引得众人一阵开怀大笑,算得上是这一阵紧张刺激日子以来,得以放松心情一回。
然等到无人之处,白亦初才一脸认真地同周梨说:“这倒脚仙的事情,去年地龙翻身我去奇兰镇的时候,有个寨主就说了,当时我是没当一回事,如今想来,倒是我的不察。”
原来去年地龙翻身,那奇兰镇有经验的老寨主就说,南眉河对面的老林子里住着许多野人,受了惊吓就会从中跑出来闹腾一阵子。这地龙翻身连奇兰镇都发生了雪崩,没准南眉河对面的老林子里,自然也是受到影响,那些野人肯定会从中出来。
只不过当时白亦初觉得这世道哪里还有什么野人?多半就是隐居避世在哪一处山谷幽居的世外之人罢了。
可没想到,还真有。只是没成想到了南眉河这里,还要扯出什么天下大乱的谬论来。
周梨听他一说,心里安心了不少,“如此说来,我倒不必担心野人出天下乱的话了?”
“正是如此。”白亦初说着,只朝周梨指着那河对面一望无际的山林,“那里不知是多少个紫萝山脉叠在一处呢!他们从中跑出来,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呢!所以现在才到,倒也能解释得通。”
周梨想着紫萝山脉的巍峨宽广,再听白亦初说对面的原始林里是数不清的紫萝山脉,不免是有些惊叹。又想到这些野人从那深山老林里跑出来,不由得突发奇想,难道就是为了来确认这里死人了没?
一面也忍不住感慨:“不过去年全州这地龙翻身影响到范围,还真不小。”
“谁说不是呢!咱们芦州都坏了不少桥呢!挨了几个人呢。”也是这地龙翻身,叫齐州那边觉得是抓住了李晟的把柄,他不该坐这金銮殿,连上天都看不过眼,降下是这天罚。
也是打着这个名号,才顺理成章地重新敲响了迎战鼓。
周梨只将李晟和李木远叔侄骂了一顿,然后才有些忧心忡忡地问起白亦初:“你这样将屛玉县的大权交给表哥,可是想过什么后果没有?你难道就这样信任他?”
周梨不是不信杜仪,她是不信帝王。杜仪那明晃晃的就是一脸的帝王之相了,连她一个不会看面相的,只瞧他那一身自带的气场都能感觉出来。
加上这李家实在忘恩负义之辈不少,她有些担心,有一朝白亦初也会走上那飞鸟尽弹弓藏②的后路。
对比起周梨的担心,白亦初倒是没有想那样多,反而朝着前面的岬滩走去,那里没有竹林遮挡,风一下将他满头鸦青色的长发吹得猎猎飞起,只见他笑得洒脱:“阿梨,你可还记得当初少凌被你那梦吓得忙写信回家之事?”
“自然记得。”周梨生怕那里风太大,他听不清楚,走了过去。
清凌凌的南眉河水就在他们脚下的碎石河滩流淌而过,周梨听到风里猎猎作响的风里传来白亦初的声音:“他父亲的信,你可还记得?信里提过的转机,当时我们想了很久,没有想通,但是现在你再想,是不是就一目了然了。”
周梨奇怪,明明自己站在河边的时候,听他说话很清楚,为什么站到他身边了,反而风声更大一些。一面仔细回想起,刹那间那脸色大变,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白亦初,“你的意思,我们的转机都在表哥?”
白亦初颔首,抬起手臂将那长袖替她掩去烈风,“所以,这个权必须交出去,那两个人死不了,我一直不能安心,我更不能一直等表哥了,他太慢了些。”所以白亦初愿意做这个顺水推舟的人。
周梨还是觉得有些震撼,所以如果当年自己不跟周天宝跑去马家坝子,没有跑去找元姨和白亦初,是不是就不会发现死人堆里的杜仪了?
那这个转机是不是就没有了?
南眉河水总是涨涨停停,虽起伏不算大,但这岬滩却是越来越狭窄,周梨和白亦初从中走上来,不多会儿一回头,只见岬滩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河水了。周梨只瞧着那水流发呆,道了一句:“果然,大势所趋,我们也只能随波逐流。”
“这个世间,谁又不是一粒浮尘呢?人生命运到底如何,我们终究不能掌控,所以我们只能在我们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去做我们想做且又有意义的事情。”白亦初倒是看得开,只不过转身就一把握紧起周梨的手,“上次在灵州城,便说成亲的事情,我后来想,到底是自己草率了些,阿梨你这样好,应当三书六礼,一一呈上才是。”
他这话题转变得快,倒是有些叫周梨没反应过来,只不过一想着两人竟然已经走过了这许多时光,仍旧还能如初一般的感情,心中也十分感慨。前一刻还觉得天地不公,这一会儿又觉得是那样公允。
没有让自己事事如意,但却在这感情之上,最起码如今是顺心如意的。
“好。”她仍旧像是灵州城里一样,没有一点含羞矜持,就爽朗地答应了。
似乎只要那个人是白亦初,其实什么样子都可以的。
他二人在河边说话,公孙溶急匆匆跑来,眼见着就要招手大喊,不知道殷十三娘从哪里跑出来一下将他给拦住,“你这个猴崽子作甚?”
“玉满寨主得知表舅来了,要一起请过去。”公孙溶回着,果然是脑子转不过来,竟然还要继续去喊人。
气得殷十三娘只一把将他的衣角抓住,“你个傻孩子到底有没有脑子?你看他两个虽说得好听,什么少年夫妻,可是这一年多来,别人不知情,难道你还不晓得么?那见面的时间都没你我长,更别说是有空说个什么知心话了。”
公孙溶浑身震住,他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年郎,如何想得起这许多?如今叫殷十三娘这一训,回过头来不禁红了脸。又想起玉满寨主那里等着,有些焦急:“那我如何回?”总不好说他俩在河边散步聊天卿卿我我。
“傻了你不是?就说没见着,在找。”殷十三娘一时只觉得这公孙溶脑子怎么一点都转不过来?要是有萝卜崽的一星半点,早在自己一个眼神看去,就知意了。
公孙溶大概极少说谎骗人,支支吾吾应着,却没回寨子去,只在这河边四处逛着,等琢磨着他俩应该回去见玉满寨主,自己才慢吞吞回去。
果然,只见罗孝蓝在寨子门口候着他,反而问起来:“你哪里去了,方才吃饭也不见你人在。”
公孙溶没好意思说实话,只挠着头憨憨傻傻道:“那什么,走岔道迷路了。”一面往寨子里面瞟:“他们回来了么?”
“姑娘和公子么?早来了,和玉满寨主他们在说话呢!”罗孝蓝回着,只叫他快些去吃饭,自己也有事情要办。
等公孙溶吃饭回来,那边白亦初已经同玉满寨主说好了屛玉县易主之事,这倒是叫玉满寨主慌张了一回,生怕是朝廷派来的狗官,又要来压榨他们,或是任由他们叫强盗欺凌。
后来听得周梨一般解释,只说是个仁德之主,往后还要给他们创办念书的地方,而且自己和白亦初也还在这屛玉县里,仍旧管着手里的事情,她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此刻手握着屛玉县大权的杜仪也不好受,他无心玉屏县,只想在这里修生养息一段时间,哪里晓得白亦初竟然将这大权交托到自己的手里来,心中实在是自责难当。
倒是手底下的陈正良劝着:“是小霍将军的一片心意,少主如今择决艰难,怕是小霍将军也看在眼里,斗胆替少主您做了这个决定。”
姜玉阳也附和道:“正是,如今齐豫两州战火已起,全磐两州又俱毁,天下老百姓正是惶恐之际,少主您如今又有公孙与霍家两门猛将在跟前,还有何所惧?”
“我不是怕,我是怕战起百姓寒苦。”杜仪即便早早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也是从小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试想当时也算是太平盛世了,可他们这些底层庶人仍旧过得不如意,若真再起战火,那天底下将是真真生灵涂炭,没有一点活路了。
陈正良一直觉得杜仪有贞元公的仁德,但这父子俩都少了些杀伐果断,若是如此妇人之仁,将来怕也难成大事也,要步贞元公的后尘啊!
可是将他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头急得不行,只揪着下巴底下的几抹白须,“少主啊,老朽总共撑死了也就活个三万天,这已经将近大限了,就不能让我陈某人闭眼前,看一看这天下盛世如何?”
他
是个急性子,长吁短叹,见杜仪没个反应,只有指着这屛玉县,“天下如何治理,这屛玉县就是现成的例子,许多律例老朽和诸公都瞧过了,到时候少主您照搬就是。猛将,您要,有!霍小将那样子,简直和当年他爹一个模样,再有公孙家的四个小儿郎,哪个上阵不得以一敌百?”
姜玉阳怕他将人逼得太过,又见他情绪比心怀愧疚之心的杜仪都还要激动,只一把将他给强拽了出去。
老头还不满,“姜家小子,难道我老头还说错了不是?”
姜玉阳则安抚着,“我瞧少主这样好,重情念旧!将来若真是功成名就,即便我们不求什么富贵荣华,但也好歹能保半生平安。”
他这话,倒是一下提醒了情绪颇为激动的陈正良,忽然想起了那些开国元勋们的惨痛下场,一时也是干咳了一下,“姜家小儿,你不可胡言。”但一头又摸着那下巴的几根白胡须,自省起来:“或许,的确需要些时间给他考虑。”
“正是该这样,赶鸭子上架,也得有个过程,更何况少主对于周姑娘和白公子是怎样的感情,您该清楚,这如今权力是白公子自己给的,少主心中本就有愧,您还这样催促他做决定,实在是不妥当。”别人不知道,但姜玉阳清楚得很。
当年周梨救了他,后来白亦初又和周梨拿命换了他的命。
当然,这些年来,少主能活下来,替他付了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叫他记忆深刻,叫他有了这后来这如今的,是周姑娘和白公子。
所以杜仪能理解少主对他们的感情,和杜屏儿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已是当自家手足,如此自然也是需要时间来接受。
不过让姜玉阳没有想到的是,这两个小孩童,带着那一帮朋友,真将这屛玉县治理得如同世外桃源。
姜玉阳想,这大概就是贞元公所预想的盛世吧。只有长幼有序,尊卑不是出身的贵贱而分,女子不必拘在后院里缠花浣纱,也可踏出大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