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顾羧只来回话, 家里虽然那天晚上都及时做了防护,但一院子的花木吹断了不少,花盆打碎若干, 还有马棚里遭了秧,几乎连带着整个顶棚都飞走了,也亏得咔在了自家的巷子里, 外面也没人,不然真落在人头上,哪里还有什么活命?
一处井盖估计是没压石头,被卷走了,那井水一阵子怕是用不得。
还有就是丫鬟们住的院子,朱嬛嬛屋子叫断裂的棕树落下来,砸了半截进去。
余下的倒也没什么了, 而且大家都在屋子里, 所以没有人员受伤。
说起来,这倒是可还要亏得是白亦初领着韩玉真和顾家主仆三人,又是弄水又是折腾食物的,还要给大家各自送到屋子里去。
这叫他们做下人的过意万分不去,遇着了这样的天灾,自己尽不得一分力气就算了,还反而要主人家来给他们送饭菜, 这怕是千古也难遇得的好事情了。
所以如今出来了, 干活都尤为卖力。
最起码有一样他们心里是有数了,遇着要命的事情,主人家不但不会拿他们挡刀子, 反而还冒着生命危险救他们。
后来听朱媛媛说,她们几个住的那院子里, 左侧临窗好大一排棕树,往日里可以遮阴挡凉,棕叶也可扎扫帚,那棕树皮还能剥下来做蓑衣,有的是大用处。
不想那晚上窗外是忽然狂风卷来,飞沙走石的,那大海碗粗的棕树竟然就拦腰折断了,直接砸落下来,亏得周梨和白亦初早早带着大家连夜在门窗都钉了门条,以至于那半截棕树砸下来的时候,得了些缓冲,没有当场戳进屋子里,叫她得空避开。
后来也是连夜冒着那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的沙尘,挤进了隔壁千珞的屋子里。
而当下周梨听得来报,暗自松了一口气:“没人出事就好,等会儿看看街上是否能通行,得去公孙府那边看一眼。”
萝卜崽自告奋勇去了,他如今功夫逐渐好,虽不说是没什么了不得的,但也能轻而易举翻墙跃屋的,很快就站到了那墙顶上,却见街上果然如同沙漠一般,铺着厚厚一层黄沙,偶尔有几个人,也是遮脸蒙面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沙子里,步履艰难。
便又飞快地跑来回周梨,“街上就几个人,能走倒是能走,就是有些吃力,左右家里也没人出事,我便去公孙府看一眼,也好给他们报个平安。”
周梨却是有些不放心,怀疑地扫视着他那有些过份精瘦的小身板,“你果真能行?”
“我哪里不行了,阿梨姐怎好这样说,你且等我消息。”然后便将裤腿给绑得紧紧的,袖子也扎了严实,最后遮了面戴上帽子,便出门朝着公孙府去了。
他去了,周梨和白亦初这里眼望着那已经不再灰沉沉的天空,逐渐有了些正常的天蓝色,便商议着,先不着急收拾这些黄沙,只等着城外来消息,若是这凤凰山那边的大风果然停了下的话,再做打算。
当下该是清点一回家中的吃食,再打了好些水,周梨和苏娘子领着女眷们在厨房里多做些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这风沙若是就此停了最好,若还有个第二波,到时候也好有个准备。
白亦初他们这在府里上下检查,若还有那不牢固的树杆树枝,只先人工砍了去,省得到时候忽然断裂下来砸伤人。
还有那几匹马,那天晚上都匆忙驱赶到圈里头,如今也正好牵出来放一放风,多喂喂水。
烟窗里果然是堵了好些沙子,还是阿叶会些功夫,跳到厨房顶上,拿一根竹竿在里头捅,只听哗啦啦的声响,那细而均匀的黄沙便流淌下来,一时将下面早准备好接沙子的大木盆一下装满了。
苏娘子见此,喊了王媳妇她们力气大的过来帮忙,几人一起将沙子抬出去,“万没有想到,这烟窗里竟然还咔了这许多沙子。”瞧着,好像这烟窗也装不下的样子。
烟窗通了,这下面马上就开始烧火,蒸了许多面食糕点,又炸了不少丸子饼子的。
等着大家忙完,竟然大半天的功夫也过去了。
天色倒是逐渐变得蔚蓝起来,但一直没有听得好消息,不晓得凤凰山那边的风停了没有。
萝卜崽也从公孙府回来了,人灰扑扑的满身尘土,只在院子里掸了好一会儿,才到屋子里来,一面吃着阿叶早递来的熏肉包子,一面说:“公孙府那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有个不听话的小厮,自己非要跑出来,是没叫风沙埋了,却被屋顶上的瓦片砸了头,但这也不打紧,就是傻了些,命还在。要命的是这外面,我这一路走来,发现好些人家窗户和门上半截都是空****的,里头不小灌了多少沙子进去呢!”
那聪明的人家,只快速搬了柜子什么的来挡住那被吹破的窗户,可反应慢的,只能叫这无数的沙子吹进去不说,还有街上那杂七杂八的垃圾,如今都塞在整个屋子里,人反而没什么可躲藏的地方,还叫这些个东西刮伤了。
他去的时候,那会儿风沙也才差不多停下来,许多人家不敢探出来。但这回来的时候,街上多了许多行人,这会儿老老小小的,都朝着医馆方向去。
周梨一听,便大概猜着外头是什么光景了,只叹了口气,叫他去休息,和白亦初商议着,“早前便说,几年没有这样的风沙了,许多人家都将那木条做柴火。”
由此可见,多少人家这几天过得是什么水深火热的糟心日子啊。运气好的就像是萝卜崽所言那般,搬了柜子什么的挡住,运气不好的,连床板都拆了怕也来不及堵。
白亦初比她还要担心,“咱们马棚也算是牢固的,却都
被吹了去,不说那乡里人家,就是这城里,怕也有不少房屋被卷走了房顶。”
唉声叹气了一回,周梨才问:“既是年年凤凰山那边都要闹风沙吹来这上京,怎就没有想过处理沙尘的法子?”
“早前倒是叫人不要在那边砍伐,不管如何,那大片的林子是能阻挡一二的。可这几年来,木材商们也不知如何拿到的公章,直接就在那边砍了拉来城里,一路上不知道节省了多少路费,价钱却还是原来的价钱,白来的泼天富贵,谁也舍不得松手。”
白亦初猜想这些木材商手里有了钱,只大把孝敬上面的官员,那些官员见了真金白银的,自然也就是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多管了。
周梨一听,眼底全是怒火:“这些个天杀的,就晓得要这眼前半点利益,这一次不晓得是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呢!”
他们这城中还好,到底有那城墙一道道做阻力,到城里风沙也小了些。
可那城外呢?一时不免是担心起来,“真是要命了,霍三娘也不知在乡下怎么样了?但凡她聪明一些,晓得躲进那地窖里,能挨过几日。若是傻傻在屋子里,怕早就遭了秧。”
一面说着,看朝白亦初,“可要叫人去瞧一瞧?”
白亦初想着,城里的沙子都这样厚,外头还不知道什么光景呢!“我去瞧吧,兴许明儿一早就来回来。”
她去周梨放心,可问题是谁知道翰林院明日要不要叫他们去?便道:“罢了,请韩先生走一趟吧。”
“不必,这风沙还有没有第二波不说,就眼下这光景,多少人家里都遭了,挂个病假没哪个怀疑。”他打定了主意,当下去同顾少凌和挈炆说了,自己带了些干粮,就出城去了。
他走了周梨才想起,请个鬼的病假啊?那出城不得叫人瞧见?但这会儿也追不回来人了,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明日翰林院没开。
很快入了夜,周梨抬首望着天空那黄橙橙的月亮,只觉得仿若是白日里的太阳一样,看起来怪怪的。
苏娘子她们这种有些年纪和阅历的,只叫这橙黄色的月亮吓得不轻,神神叨叨的忙和王媳妇她们几个在院子里设了香案供月亮菩萨。
但这天有异象,供菩萨能有什么用处呢?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周梨想大抵是她没同阿叶一般,叫她娘喊去拜了菩萨,导致她一个晚上翻来覆去都没怎么睡好。
一颗心就七上八下的,直至第二天一早白亦初果然如约回来,周梨才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她这会儿也顾不得那霍三娘在乡里是死是活了,只摘了白亦初的面巾头巾上下检查,“你没事吧?”
白亦初一宿没有睡,若是平常还好,却因满路都是沙尘,一脚踩下去又用费劲拔出来,导致他现在也是满脸的疲倦,“没什么,就是有些累,歇会儿就好。”
周梨听了才放心,“那霍三娘呢?”
“她好着,早晓得我就不跑这一趟了,不枉然是将军府里出来的,发现沙尘不对劲,不但自己躲好了,还叫附近的人家都早早搬了床板柜子将门窗堵住。”就是几户人家运气不好,叫吹了屋顶,但也因为及时躲到地窖里去,没闹出性命来。
周梨对于霍三娘,一直都抱着一种不敢相信的态度,所以现在听到白亦初这样夸霍三娘,心里对她不免是有了些改观:“这样说来,她倒是个仗义的。只巴不得乡里人家,都这样作安排,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虽外面的人和自己无亲无故,可若真死在这天灾下面,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自然也会跟着伤心难过。
这比不得那年在芦州时候遭逢大灾,那时候自己也在逃难中,自然就只能顾着自己,操不了许多心。
可现在不一样,自己安得广厦,那些贫穷人家却身无一片可遮风躲雨的瓦片。
如此一来,心境也就自然不同的。
一面只催促白亦初去睡觉。
她这守在厅里,时不时地叫人出去探消息。
衙门这个时候门像是锁死了一样,直至中午才开了个缝隙出来,传出些风声。
说昨晚那橙黄月亮是异象,整个钦天监的人都被连夜传进了宫里,但也还没得个结果。
这不免是闹得人心惶惶的。
周梨她是熬过天灾的,就怕人生再遇第二回,忐忑不安地等了没一盏茶的功夫,韩玉真就从外带来了那钦天监监正和主薄都在皇城外面被砍了头的消息。
挈炆听得这话的时候,当即就白了一张脸,倏地站起身来,“我要进宫去!”
当然是被周梨给拦住了:“你去作甚?那满宫里的娘娘和皇子公主,一个都没能拦住,莫不是你说话还比他们好使?”
这话好似一盆凉水般从挈炆头顶上洒下来,浇了他一个透心凉,眼底只浮现着李晟那张看似慈祥又亲切的脸。但他却是满目的恨意,“他终究不是个好人!如此乱杀无辜,便不怕白白造孽么?”
这天气变化,乃天地法则,同那钦天监里有什么关系?他们能凭着星象判个风风雨雨的,便是十分了不得。
他的话才说完,就听得外面传来丫头小厮们的惊叫声,“这天怎么了?怎么一下聚集了这许多黑云?”
周梨他们几个一听,急忙跨出厅去,只见那天空的湛蓝一丝不剩下了,层层乌云叠在一起,黑压压的好像虽是会落下来将这一座城池都给砸掉了一般。
一夕之间,目光所望之处,皆是一片不正常的灰暗。可忽然,这世界大地又亮了起来,每一个角落都像是被银光所填满了一样。
但也只是一瞬了。
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惊天雷声,‘砰’地一下在大家耳边炸开。周梨只觉得耳朵旁嗡嗡的,心脏好像也是长在耳朵边上一样,咚咚的心跳声和那嗡嗡声一起重叠,只见大家好像都张着嘴巴在说什么,可是她一句话也没听到。
急得她忙伸手比划。
忽然意识到大家的举动好像跟她无二,也这就意味着,大家都被雷声震着耳朵了。
好在虽是听不见,眼睛还是好的,见着周梨的动作,都纷纷到了厅里去,谁而已管不得谁了,各自倒了些茶水灌下去,缓了缓,听力似乎才逐渐恢复过来。
白亦初也被这惊雷给震醒来了,急匆匆跑来,“大家没事吧?看这天,怕是有暴雨要来了。”
周梨一听,大概是早年有了逃灾逃难的心理阴影,这第一时间便是将东西都收拾起来,只喊着大伙:“都各自将自己的床铺衣裳细软给收拾好,送到高地处的房间,或是到二楼上去。”
自己也不敢闲着,忙去准备。
那手脚快的,行李少的,收拾完自己的,便忙去厨房里搬水搬粮食,都给一一扛到二楼来。
大家上上下下,热火朝天的,心情都处于一种十分紧张的阶段中。
虽有人质疑周梨这也太小心了些,但这个家里,白亦初和挈炆他们都心甘情愿听她的,因此也没人反对。
然而没有想到,粮食还没完全搬完,在楼上的人便急得手舞足蹈,指着前面,大喊大叫着:“来了来了!”
周梨还在楼梯上,肩膀上也扛着一袋四十斤左右的白面。
听得这话的同时,只听前方好像传来什么奇怪的声音,好似那千军万马踏水而来,心头一震,
也不知道腿脚上哪里来的力气,只咚咚咚地上楼跑去。
几乎是她将白面扔进屋子里那一刻,就觉得自己后半身一阵胀痛,打得她皮肉生疼发麻,忽被白亦初拉了一把,顿时与那种莫名其妙的疼痛隔断开,耳边响起白亦初的紧促焦急声:“你快进来啊!”
周梨这才像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只见那倾盆大雨已是越过了他们这里,还夹杂着不少婴儿拳头大小的冰雹。
她浑身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那满院子在风沙里残存下来的半点绿意,顷刻间就被砸得所剩无几,院子里一时变得光秃秃的,地面埋进沙子里的冰雹上面,残枝纵横。
周梨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再转到最后对于这天灾的无可奈何和坦然接受。
大家这个时候都纷纷找地方避雨,只怕也是平生第一次时间到这样大而猛烈的暴雨,都傻了眼。
万幸的是,这暴雨并没有维持多久,来得飞快,去得也速度。冰雹也只有开始那一瞬,但寻常人家的屋顶只怕是遭殃了的。
而且因那四处还没来得及清理的黄沙,以及在婴儿果子拳头大小接二连三落下来的冰雹所砸下的树叶枝条,使得那排水道早就被堵住了,如今这滂沱大雨所带来的积水,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淹去了半层楼。
更可轻而易举将人给湮没了。
而这场大雨停下后,天空和整个城池的污浊,都被洗涤得清凉,周梨站在楼上,甚至觉得还能看到城外那如黛远山,闷热又满是尘土的空气这会儿也变得清新无比,天边云色如墨如画。
只是垂头一看,泱泱污水无处可泻,将城池给淹城了龙王宫一般,只不过水面已经漂浮着各样的垃圾,死猪死狗。
也许可能还有死人……只不过还没浮上来罢了。
各处的墙壁只隐隐冒出一个墙头来,一眼看去,仿若那田间阡陌交错的田埂,积水中浮出来的小半个屋顶,像极了田间的草垛子。
这会儿暴雨如注已经远去,但这留下来的积水还是叫大家都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惊恐中。
天上地下,如今真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光景,抬头天山人间,垂眸是万劫地狱。
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看着那水面漂浮着的各样杂物,周梨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拉着旁边白亦初的手臂,“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们这房屋都被淹了半层,那寻常人家呢?还有那街上的积水,如今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那城中处于低洼处的人家里发出的恐惧哭声喊声。
白亦初听到她紧张且又充满了惊恐的声音,转过头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安慰,“没事,你带着女眷们先在楼上,我们下去看看,看能不能想法子将这排水沟里疏通。”
可即便家中这排水沟可直接通往河中,可是到时候若家中水位低了,街面上的水自然就直接渗透进来了。
到底还是要看朝廷的安排。
但白亦初等不得,“我去衙门那边看看。”灾情这样严重,朝廷应该已经安排工部的人开始清理排水道了。
挈炆顾少凌忙跟上去,“我们跟着去帮忙。”
只怕在场也就是顾十一叔侄不将这些个雨水放在眼里了,他们在那儋州,见多了的是台风卷来的海啸。
但也不敢去轻视这场短时间里造成的灾难。因为他们都知道,地理环境的不一样,使得这些积水不能快速退去,不晓得要白害多少人命。
所以既是跟着去保护他们少主,也是跟着去帮忙。
韩玉真自然是放心不下白亦初的,只追了去,走前同殷十三娘交代,“你千万要保护好姑娘。”
殷十三娘自是应着,寸步不离地跟着周梨。
萝卜崽本要去,但看着这家中剩下的小厮和众多女眷们,便留了下来。
可这样坐以待毙,周梨也办不得。
但她们又不会泅水,除了阿叶和殷十三娘萝卜崽之外,哪个还能飞檐走壁?但办法总是比困难多,人长了脑子就是要拿来思考的。
周梨只将二楼的门板给拆了下来,绑在一起,临时扎了个木排,正放到水面试了试,大家便都听得一阵孩童哭啼声,只闻声搜寻过去,却是另外一处院子里发出来的。
见此,便晓得是那边的墙根矮了些,别处的水流淌过来了,至于这孩童是怎么到那头的,如今也不得而知。
“十三娘,劳烦你去看一眼。”周梨见十三娘寸步不离跟着自己,偏自己又飞不过去,只得央着她。
殷十三娘见她一副要跳上那木排的样子,“那姑娘你先不要急着上去,等我过来再说。”
见周梨答应了,才起身飞到隔壁院子里去,片刻便回来了,只不过胳膊底下夹着一个三岁的娃娃,穿着锦缎衣裳,生得粉雕玉琢的,哭得一张小脸通红。
周梨见了忙伸手接过去,“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谁家的,放在了洗衣盆里,飘到了咱们院子里来。”只不过周梨见着小姑娘穿着也华贵,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而且他们这条街除了那些铺面之外,居住的都是大门大户。
就好奇了,“咱们这四处的邻里,哪家没有高楼大厦的?怎么叫孩子这样逃?”
周梨比她还疑惑?只抱到屋里去,拿了个包子给她。
孩子倒是接了过去,却是拿在手里不吃,问个什么也不说话。周梨瞧着越发心焦,只同苏娘子说道:“孩儿交给你这里。我和十三娘萝卜崽出去看看,阿叶这里陪着你们。”她想着元宝街都尚且如此,那往西边去,那边明显地势矮了些,如今积水到底得多深啊?
又将小厮丫鬟们都叮嘱一番,“大家不要怕,这天垮不下来,更何况这里是皇城呢!”
然后才同殷十三娘跳到木排上,这会儿萝卜崽已经找了一根竹竿来,水是流动着的,很快便划到了墙根边上,几人拖着木排翻了墙,便是大街。
街面的上的水位也没有退的意思,甚至竟已看到些许漂浮着的尸体,多为老人孩子为主,哭声求救声比比皆是,像是他们这样拆了门板飘在界面上的更多。
周梨看得心凉半截,一个个都沉默着,完全被包围在这悲凉凄惨的哭喊声中。
“去西边。”她将目光收回,选择放弃打捞这些尸体。
西边那头,地势低洼,多的又是寻常人家,矮房矮屋,她不敢想,这样急促的暴雨之下,到底有多少人逃出了生天?
但如果能去救一个,也算一个了。
她这一趟,到底是不多余,虽是叫殷十三娘一颗心都悬着,不过到这越是往西走,就越是看到那些坐在各家还没被淹没的屋顶上,或是攀附在树干上都是等着求救的。
衙门虽已经派人过来了,但是援救的人手远远不够。
她见此,只喊萝卜崽和十三娘各自去拆了门板做木排,自己先划着,运了一批有一批的人到了高地。
这不是无用功,沙尘吹了那么几天,各个角落都被堵死了。
如果只有沙子还好办,偏那狂风吹起来的时候,什么杂物都卷了进排水道里,不然早就被这大水给疏通了。
所以这积水一时半会儿褪不去,那些个房屋这样泡在这水中,腐朽的老屋子根本就坚持不了多久。
在殷十三娘也划着自己自制的木排来救人的时候,就有好几处房屋垮了。
好在这些人都给及时运送了安全的地方。
这一忙,就是到了晚上,期间半口水米不得进,周梨那养了这几年的一双纤纤玉手,如今满手心的血泡。
她疲倦地坐在木排山,下半身的衣裳早就全湿透了,额头上全是汗,头发因为她的劳碌而有些凌乱,如今不规则地贴在脸上。
还亏得殷十三娘和萝卜崽两个到底练武,体质比她稍微好些,不然全都累得如同她这样,还不晓得要如何划着回去呢!
只是回了家里,却发现当时忙着搬粮食和各种衣裳铺盖上楼存放,却忘记药品了。
朱嬛嬛和沈窕捧着她那满手的血泡,哭得眼泪哗啦的。
千珞则后悔不已,“早晓得有那么多人等着帮忙,我便跟着你们去了。”
周梨其实这会儿是察觉不得半点疼的,一双手只觉得火辣辣的,只是拿筷子端碗吃饭,方有些痛楚的感觉。
见她如此,朱嬛嬛和沈窕挤在她身边喂她吃。
周梨只觉得怪怪的,但确实自己两个掌心实在惨不忍睹,便只能这样将就着,一面问白亦初他们可回来过。
阿叶禀着:“公子没回来,是挈炆公子来拿了些东西,说他们要跟着帮忙疏浚几个大些的下水口,今晚怕是都不回来,叫不必留灯等。”
“朝廷的人呢?”她问完,忽然觉得有些没有意义。这明明是皇城,六部皆在,还守着天子,有什么天大的问题和决策难以做出决定,都可以直接找皇帝。
可这么久,水位一点没有往下降?虽说朝廷也派人去低矮地方救人,但也不可能全部的人都去了,工部的人总是要留下来处理这些被堵塞得死死的排水口吧?其他部即便不在行,但也会协助吧?
可说到底,是大家怕死,不愿意埋头到这污水底下掏空排水口?还是朝廷根本就不具备这个能力,上位者也无执行力?
果不其然,只听得阿叶满腹的怨气,小声地说着:“我出去打听了一圈,各都顾着自家呢?鼓楼上的旗子扬起了好些次,没几个人去报道,都说受了伤,或是忙着遭了秧的家里。”可是这光景,便是皇城也没免去被积水所淹。
周梨听了这话,心里产生的失望就更重了,但终究是无可奈何。她垂头看了看自己这一双手,“如此,大家也都早些休息。”家里的人不会水,少年女人皆多,周梨也不想叫他们去冒险丢命了。
朝廷的人领着那样丰厚的俸禄,这个时候都不愿意去各司其职,众志成城抗灾,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想是白日里遭了这百年难遇的大暴雨,心惊胆战了一天,所以这一夜,睡得都极好。
周梨起来,见着太阳已经出来了,他们这一片几乎
都是富贵人家,不像是别处那般,死了不少人,所以倒没听得多少哭声。
只是那个捡来的小娃儿,半夜里还起来哭闹一次,好在叫苏娘子拿糖给哄着睡了过去。
这时候的水位虽还没退去,但比昨天低了三分之一,总算是叫人有了盼头。
周梨今日开始觉得满手疼了,殷十三娘不知道从哪里去弄来了药,给她涂抹了整个掌心,两只手包扎得跟粽子一样。
这样一来,她也帮不了什么忙,这会儿不免是有些怨起自己无用。
到了中午,忽然那水就像是被无数个泉眼吸走了一般,各处的下水口里都传出咕噜噜的巨大响声,只是几句话的功夫,那原本能淹没到周梨脖子上的水位,竟然就流干了。
只不过这水退却后,四处都是一派萧条,淤泥杂物随处可见,甚至是他们家这外面的巷子里,不知道从哪里冲来的尸体,咔在转角处。
此情此景,只提醒着众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还没结束。
白亦初他们是第二天回来的,一个个身上都臭熏熏的不说,还好似能刮下来十几斤的黑泥。
后来才晓得,那通河面的多处出水口,便是有人下水去,但仅靠着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这排水口给疏通。
又说这些人,多数都是有功勋在身上的,要么就是贵族子弟,哪里有什么真本事?根本就不可能下水冒险,有的甚至借口不会泅水。
可这满城都在积水中泡着,早些将排水道打通才是要紧事情,这样才能真正解决当下危机,真要靠着太阳将这积水晒干?只怕不知道要泡坏了多少房屋和粮食呢!
所以气得白亦初便直接跳下水去。
他这几个好兄弟自然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下水,当然去帮忙。
旁的见了才觉得脸上挂不住,白亦初他们到底是文臣,方也才跟着下水,大家合理。
如此一来,有了个领头羊,愿意下水的越来越多。
可见这肯用心,再怎么艰难的事情都是能办成的。
所以可以说,这城中的水能这样快地退去,他有着天大的功劳。
皇城的赏赐很快也来了,只是看着这才被大水泡过的大厅里堆放着的金银锦帛,白亦初他们却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偌大的一个皇城,能人之士不少,却是没有几个愿意出力的,这下去这天下岂不是要完了?
偏就这样了,隔天还听到不少人酸溜溜地说白亦初一个翰林院的读书人,竟去抢工部的功劳。
当然有负面的就有正面的,夸赞他不愧为霍将军的血脉,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这些言论,白亦初统统都隔绝在外了,他一直所关注的是这排水道虽是疏通了,但有了这一次的经历和教训,朝廷里竟然没有将那取缔凤凰山砍伐的事情放在心上,更没有重新修筑这城中的排水道的计划。
上京城建都这么多年了,许多的排水道都已经老化毁坏,经过这一次的积水,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更该重新修葺才是。
公孙曜在芦州虽没有亲自去动手,但也算是有经验在身上的,上了几回奏章,都没有被当一回事。
这样的民生大事,在李晟的眼里竟是不值一提,公孙曜还为此在朝上被责罚了一些。
但好在朝中像是他这样的人,其实还是不少的。可是自古以来,善者似乎又等于弱者,他们没有争辩成功,更何况一开始,李晟也不同意在这上面劳心劳力。
只想着,几年难得一次这样大的风沙,已经过去了。百年难遇的暴雨,也见过了。难道这接下来还会有风沙和暴雨么?
所以自然是没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这才是白亦初的心寒之处,再一次觉怀疑起李晟是否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挈炆看在眼里,只有种能人者满腔抱负困于心中无处可施,上位者却居要位而不理正事的痛心。
尤其是昨日又听得李晟说要准备下旨征天下巧匠,意欲重新修筑九仙台之事。
挈炆想,即便是不去禁凤凰山砍伐之事,也不愿意重新修葺城中排水道,但好歹先安顿那些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灾民才是。
如今城西那边,不知道多少人破衣烂衫,每日都在望着人施舍。
这便是眼前的事情,他这个做皇帝的难道看不见么?
他自己也是被气得不轻,回来饭都吃不下去。只觉得这和自己所预想的做官完全不一样,憋屈得要命,一件实事也没有替老百姓做。
只不过见着众人都在因为那些在灾中丧命,和失去家园的老百姓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而叹气。
便将那话给吞了回去。
周梨的手逐渐好起来,那日白亦初回来发现后,将她说了一顿,又万分心疼。
救上来的小孩儿,也叫父母亲领走了,不是别处的,正是他们隔壁家的外孙女,因当时叫奶娘抱着在院子里玩,大雨来得忽然,没能爬上楼,奶娘抱着她起先躲在屋子里。
后来雨虽是停下了,水位却不断长,那奶娘情急之下,只将她放在木盆里。
没想到孩子命大,漂浮到周家这边来,得救了性命。
接下来这些天的天气都算是好,但被大水淹的房屋还没彻底干燥不能住人,屋子里也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便是周梨家中许多房屋也是如此。
且被冲垮房屋的也不在少数,那粮食财产,一样不剩。所以她带着家里的女眷们,既是出钱买粮食,又是同药王菩萨庙里的鸠摩和尚一起设了粥棚。
霍莺莺果然是有些本事的,当时风沙来的时候晓得躲在地窖,还带着周边的人一起避开了风沙,后来发现天气不对劲,又带人躲到半山腰的山洞里去。
如今白亦初已经打发人将她给接了回来,只是那张脸终究是被毁了,周梨总是担心怕那青木看到她,也就留在了府里。
街上也有许多像是这样的粥棚,但就很奇怪,最后大家就只记住了那长庆伯爵府的嫡长孙女何婉音,果然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长着一颗菩萨心肠。
还有人将她设粥棚救人的事情编成了一首曲子,供小童们在街头巷尾唱着。
可是把那从来不愿意吃亏的千珞气得不轻。尤其是再三确认,那何婉音不过是设了三天的粥棚,熬的粥又不如他们和别处的粘稠,偏偏这样不要脸,到处宣传。
沈窕拍着她的手安慰,“你不要生气了,萝卜哥已经去打听了,她花在找人编曲大街小巷到处唱这曲子,花的银子比她在粥棚上花的还要多呢!”她还不知道,她姐姐的悲剧虽然大半是她父亲造成的,但有一部分却是怎么都同这何婉音脱不了干系。
只想着何婉音明明是上京第一才女,美貌和才华共存就算了,且还是个善良温柔端庄的女子。以前她听人说起的时候,最是羡慕何婉音,甚至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她那样的人。
可是谁晓得,她竟然和自己听说来的并不一样,心里很是失望。
但沈窕这哪里是劝说?分明是在火上浇油。阡陌越发气了,气得眼睛都红了。
她一向是个不愿意低头服输的人,到了周家后,还从未有人见过她这般模样。
见周梨还在同白亦初商议着,再拿些银子出来,多设两天的粥棚,过几日等衙门里给他们发了粮食,才收了粥棚。
阡陌便跑过去:“姑娘公子,你们何必白做?如今人人都只记得那何姑娘,哪个晓得你们在上面操劳又花了银子?”既然他们都说那长庆伯爵府的何姑娘好,他们去找何姑娘得了,莫来吃别家的粥啊。
周梨见她那一双通红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这里设立粥棚,的确只是希望没有人因为饥饿丢掉性命,并非是奔着赚取名声而去的。别人的事情,你也不必这样上心,咱们做好自己便是了。”
周梨不是佛系,只是很多事情,她确实没有办法做
决定,她只能坦然接受,内耗只会让自己更为痛苦。
所以,她允许任何事情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