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沈家管事似乎对这件事情挺着急的, 听见周梨的话,看了身前的祝子骞一眼,“这上京第一冰人我们大人都给请来了, 难道还能同周姑娘开玩笑不是?”
的确不大像是开玩笑的,那祝子骞已经将写着沈家二姑娘沈窕生庚八字的大红名帖给递了上来。
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周梨,“其实这在下一直不信这些, 更何况今日贵府中的小儿郎与二姑娘已算是有了肌肤之亲,不管如何,二姑娘都只能嫁了他。”
这特么是强嫁啊!里头的顾少凌听得已经激动起来,甚至觉得这沈家二姑娘铁定是有什么毛病,不然怎么赶着将自己娇生惯养的姑娘嫁给一个小厮呢?
这样的事情,就算是上京城中,庶女嫁小厮, 也是前所未有啊!
但他又顾及自己这脸面, 只能忍着在后面的小室待着。
周梨虽没有像是顾少凌所想的这样夸张,可这就仅凭着萝卜崽好心救人,成了和人家有肌肤之亲。
这以后他若再遇到姑娘家受罪受难的,哪里还敢去救啊?
而且如果一定要这般论的话,自己得嫁多少男人才作数?她深深呼了一口气,似乎让自己冷静一些,看朝那沈家的管事, “敢问先生, 你们家大人也是这般打算?”就像是祝子骞所言那般。
那管事颔首:“自然,且这般事情,宜早不宜晚, 日子我们大人都已经看好了,这个月的二十六就是好日子, 若是周姑娘这里同意,大婚之日前,便将这该有的流程走完。”
沈家的姑娘,虽是急嫁,但这该有的礼节一样是不能少。
“不是,此事我还未问萝卜崽意下如何?”周梨急了,怎么听着沈家管事的话,这事儿就已经敲定了呢?
那管事见她还如此推三阻四的,有些不悦起来,“周姑娘,我们家小姐琴棋书画虽是比不得这上京第一才女,但也是能数得上名号的,若不是今日的意外,也不可能嫁了这寻常小子。这是他几辈子额难以修来的好福气,怎么可能就拒绝了?”
“先生话既已到此处,那么你家小姐样样这样好,萝卜崽也不过是当街拉你家小姐一把,这算得上是什么?怎么就能平白将她嫁了。”再有萝卜崽也还小,他想不想成家也不晓得,还要问他的意愿啊。
于是便道:“两位稍等,那么要嫁小姐,算是我们府上的福气,只不过这终究不是儿儿戏,容我叫人喊他来问一句。”说罢,只朝门口旁听的阿叶使了个眼色。
阿叶送茶来后,出去后就一直侯在厅外的。
当下得了周梨的吩咐,只忙去找萝卜崽。
这会儿萝卜崽才洗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擦拭着。
忽然听得阿叶喊自己,只忙回头应着:“阿叶姐,可是阿梨姐那边有差事叫我?”
阿叶想起那沈家迫不及待嫁女儿的事情,想笑又不敢笑,“哪里有什么事情,倒是你这个混小子,不晓得哪里来的好运气,叫天上的仙女给砸中了,如今要下凡来与你做媳妇。”
周梨他们也是才这花儿一般的年纪,萝卜崽比她和白亦初还小,从来没想过这要娶媳妇的事情,只一心攒钱,好好学认苦练武,想着以后同大家一起风光回去,给几位爷爷修大坟。
所以听得阿叶的话,只笑起来,“你拿我取笑做什么?我才多大,想什么媳妇?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快些说,我马上束了头发就去。”
“我哪里同你开玩笑了,你今日救的是那沈大学士家的二姑娘,如今他们家要将二姑娘嫁给你。姑娘叫我来问问你的意愿。”阿叶见他不信,只收起来笑容,将一旁的梳子捡起来递给他,“快些收拾过去。”
萝卜崽却是愣住了,随即笑起来,“你果然是同我开玩笑的。”
阿叶也觉得像极了玩笑,难怪萝卜崽不愿意相信,只同他解释着:“你可晓得,那沈大学士为何将他那大女儿嫁给王家那个花花公子?”
萝卜崽一脸茫然地摇头,“这我如何知晓?”
阿叶到底是在上京待着,虽此前一直躲躲藏藏的,又都在那深宅大院里,信息不多,但这件事情还是晓得的。
只说道:“那沈大学士最是一个迂腐又古板奇怪的人,莫说是整个朝廷,就是整个上京城也找不着第二个。当初他家那大姑娘,就是叫王家少爷不小心撞了一下,他便认定了姑娘叫人碰了,沈大姑娘拒绝不得,只能含泪嫁过去,过上了那守活寡的苦日子。”
“真的假的?”萝卜崽见她面色也不像是开玩笑了,有些着急起来。
“自然是真的,人家不过是撞了一回,可你把沈二姑娘从人群里救出来,又是脱了衣裳给人遮身子,这不嫁给你,还能嫁给谁去?”阿叶说着,又忍不住叹气,“姑娘还不知道这沈大学士是个怪人,同他们在厅里说,我又不好上去与她解释这些缘由。”
只是她这话说完了,却见萝卜崽匆匆束起头发,却是朝着反方向跑,不禁是急了,“你作甚去?姑娘还在厅里等着你呢!”
萝卜崽头也不回地跑着:“我自然是出去躲一躲,我是个什么身份,哪里做得了人家的夫婿,你快去与我同阿梨姐说,我不配!”他的银子他还要攒来给爷爷们修大坟呢!
那沈家大学士一听就不是个小官,他家的姑娘肯定是要锦衣玉食,还要丫鬟伺候,自己这点钱够她花两天么?
那哪里是娶媳妇,分明就是好大一个吞金兽。再说今儿他也看到了那沈二姑娘虽不似阿梨姐和阿叶姐这样漂亮,但也是玉娃娃一般的人。若真嫁了他,他还担心在自己手里给摔碎了。
阿叶见他就这样跑了,急得只连忙追去,“你跑什么?你愿不愿意的,你倒是去厅里给人说清楚,难道他们家还要将姑娘强嫁给你么?”
可萝卜崽才不听这些鬼话,凭着从韩玉真那里学来的本事,往日里怎么都一口气翻不过去的墙,今儿一抬脚,竟然就越过去了。
可见这人急了,潜力都出来了。
旁的丫鬟见阿叶跑得气虚喘喘的,“阿叶姐,你这怕是追不上了,不如先去回了姑娘吧。”
阿叶只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忍不住骂起来,“这个缺心眼,真是不会享福,人如花似玉的姑娘白给他做媳妇,他都不要,天生的苦命啊!”
这回去同周梨禀了,那沈家的管事和祝子骞也听到了。
沈家管事不等周梨开口,就说:“这个小子,我们小姐清白已经叫他毁了,容不得他答不答应。”
那祝子骞也忙附和劝着:“但凡在下结了的因缘,就没有不成的,也没有过得不顺的,周姑娘赶紧准备成亲事宜吧。”
两人说罢,好似那恶霸上门一般,自己做了决定,这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周梨眼见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有气无力地朝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去,“这,这都是什么人家?土匪窝里还要讲究个眼缘呢!”
阿叶这会儿也喘过气来了,只将这沈大学士的古板偏执同她说了。
周梨一听,忍不住骂起来,“他那书都念叨脚后跟去了吧?自己生养的姑娘,就这样推到火坑里去,如今这案子,沈大姑娘怕也是难逃一劫。都有了这先例,他还要将小女儿胡乱嫁出去,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父亲的人?”而且两人都还这样小的年纪,简直是胡闹。
顾少凌这个时候已经从厅后的小室里出来了,只赞同道:“是啊,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是这样的亲爹还头一次看到,若是穷苦人家实在没法子糊口,将女儿卖了,那还有的说,可这家财万贯的,又是做官的人家,怎么就这样糊涂了。眼下他们就是要强嫁了姑娘过来,阿梨你这里看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知道,这事儿告官不顶用吧?”周梨摇头。
“没听说过,只听说过强抢民女都能办,这姑娘要强嫁的,还没又先例,怕也是难。”阿叶接过了话去。
但觉得眼下最难的,莫过于跑掉的萝卜崽了。少不得是要说他几句:“这好端端的,叫他出去玩耍一日,他偏要跑去凑这热闹,如今可好,出了事情自己跑得比谁都要快,只留下了这烂摊子。”
他跑掉的事情,周梨倒也不担心,“他能去哪里?左不过是银杏街和文和巷子罢了,早晚要回来的。”一面捡起那沈家掌柜留下来的沈二姑娘生辰帖子,翻开瞧了一眼,“竟然这样小。”
“应该也是十四岁五了吧?”阿叶其实也不大清楚。
周梨将那帖子递给他,“十三岁的小姑娘呢!这是什么黑心爹,这怕是不世仇吧?”
也就比萝卜崽小个一岁来着。
阿叶见着婚事是没有法子拒绝,怕是再拒绝下去,那沈大学士又做出什么混账事情来,比如叫他们小姐庙里去做姑子,或是自裁什么的。
于是便将自己的担忧和周梨说了。
周梨听了更是发愁,这好端端地救人,怎么就遇着这样一档子事儿?
只见才是黄昏,便喊了殷十三娘来,陪着自己去了一趟公孙家。
白亦初回来得晚,这个事情同他是商量不着的,顾少凌又是个不靠谱的,顾十一还做主给他答应了宁安侯府那边的今晚一起吃饭。
一会儿还打算将他直接绑过去呢!
所以周梨便想着去找崔氏,终究是那沈大学士不是寻常人家。
她换了一身合欢色的齐腰襦裙,到府上来,崔氏自然是欢喜不已,只拉着她笑着说:“我还想着改明儿就去找你说话,婆婆这里也一直念叨,奈何她身体不算好,我们不敢叫她出门去。”
又因是这个时辰了,有些担心起来,“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不然周梨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呢?
周梨本就是来找她打听那沈大学士家的,自然是没有一点隐瞒,“今日街上的事儿,你大抵也听说了吧?”
崔氏想着出了好几条人命官司,只唏嘘不已,“谁能想得到,就两个女人起了争执,最后竟然闹了这几条性命出来,王大人这一次怕也是难逃其救,可怜那沈家的大姑娘,原本也是个温柔端庄的好姑娘,真是毁在王家这儿子手里了。”如今她怕是要吃官司蹲大牢了。
周梨一听她说,只忙顿住脚步,“我也不瞒着表嫂了,今儿沈大学士家这二姑娘,和那大姑娘在一处的。我家中那个萝卜崽,因他那朋友明日要随着主人家去任上,我便给了他一天的假期,哪里晓得遇着这事。”
她一说萝卜崽,崔氏倒是想起个事儿来,但这会儿也顾不上了,只急忙问:“他也出事了?”
周梨点头,“人倒是好好的,就是见义勇为,救了个姑娘出来,哪里晓得不是别人,偏是那沈大学士家的姑娘。”
她话才说到这里,崔氏只满脸吃惊,嘴巴成了个喔形,“别是这沈大人要将二姑娘嫁给萝卜崽吧?”
周梨没料想她竟然猜中了,“你如何晓得?”
崔氏自是将沈大人当初如何将大女儿嫁给王家的事又说了一遍,周梨听罢只忙问:“他这是个什么毛病,没有这样做亲爹的。”
“这你就不知道原委了。”崔氏只拉着她一起到小厅里去,一面喊了管事来,安排晚饭在老太太院子里,她一会领着周梨直接过去陪霍琅玉用晚饭。
等着这事儿安排好,丫头那里给周梨奉了一杯碧螺春,她才说:“那沈大人年轻的时候是有些本事的,那个【九州民风录】就是他编著的,只是人到了中年,反而糊涂起来,信奉起了那些歪门邪道,如今家中养了几个炼丹师,总听那些个疯言疯语的,他本来又是个十分古板的人,是不准许姑娘与外男接触的。”
还又说什么这两个女儿影响他炼丹。
也正是如此,他家这两个姑娘从前都单独养在别的院子里,满院子没有一个男丁。
沈大姑娘叫王家公子撞了那一处,还是有一年,年底的时候,皇城放了烟花,但凡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携着家眷去瞧,他才领了两个女儿去。
便叫那流里流气的王公子撞了一回,就这样跌了火坑。
这样的事情,在别家算得了什么?
今儿也不知为何,竟是准许二姑娘去瞧大姑娘出门,这大姑娘也是要送她回院子的途中,才遇着了这王少爷的外室。
然后就起了争吵,还引了这人命案子。
周梨听了半响,实在是匪夷所思,“照着你这样讲来,他就是怕这二姑娘继续留在府里,影响他炼丹;二来本又是个迂腐古板之人,如今逮着了机会,只想将女儿送出去。”
却又觉得这样不对劲,“若真如此,早就有人赶着上去同二姑娘接触了。”白做了沈大人的女婿,听着不十分风光么?
崔氏摇着头,“他信奉那些炼丹师的话,从前不敢叫外男与之接触,就怕影响他炼丹。伺候的也都是女人身,院子外面也是层层叠叠的护卫。更何况他家这二姑娘如今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哪个晓得他会这样狠心呢?”
“是呢,阿叶说我若是不允这婚事,早早按照他们的要求将人接来,怕是他要叫姑娘去庙里。”这还算是好的,就怕是叫姑娘自裁了。“关键萝卜崽也被这沈大人家的举动吓着,跑了。”
崔氏闻言,不免跟她一道叹起气来,“可怜了这没娘的孩子,沈大人也真真是疯魔了,这以前年轻时候,也是个端方雅正的君子,哪里晓得这些年就像是变了个样子。”
两人为此事发愁,又可怜那沈二姑娘遇着这样一个变态父亲。
最后崔侯崔氏说:“要不你就允了,反正你也是拿那萝卜崽做弟弟的,回头你就替他将这沈
二姑娘迎过门来,当个妹妹养着罢了,等过几年他们大了,自己做决定便好。”更何况没准那时候沈大人已经吞多了他那些毒丹药,一命呜呼了呢!
周梨也没别的好法子,“只能先是这样,当做善事了。”到时候姑娘到了自己家中,如何做媳妇,可不关那婆家的事情了。
两人这才一起去霍琅玉那是正院里,霍琅玉听得了这事儿,自是将那沈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怜惜周梨,白捡了这样一桩麻烦事情来做,往后姑娘又要在她手底下过活,还是个整日关在院子里长大的。
不免是担心起来,“那二姑娘向来都锁在那院子里头,只怕是五谷难分,到时候不晓得要怎么过日子呢!”
若是沈大人那里给陪嫁些丰厚的嫁妆还好,可这几年他炼丹越发没个样子,家里总是家累千金,但也经不起他这样造作,何况那几个炼丹师也不端正,不晓得从他手里白骗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呢!
一顿饭的功夫,都是绕着这沈家来说,后提了那案子,公孙曜晚饭也没回来,便猜想只怕如今这案子已经是闹到了御前去了。
不过事发突然,又在这天子脚下,公孙曜虽为这燕州巡抚,但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只不过这桩案子,若是刑部不接,是该到他手里去的。
吃过了晚饭,周梨略坐了会儿,就决定按着崔氏所言,先把人给接过来,便是做个丫鬟也使得,免得那沈大人真是丹药嗑多了坏了脑壳,叫她一条白绫了结了性命。
周梨回到家中,白亦初和挈炆已经回来了,刚好遇着还没去文安侯府的顾少凌,也是从他口中晓得了整件事情的始末,眼下听得周梨从公孙府那边得来的建议,想来也只是这样了。
因此韩玉真也是亲自去银杏街,将萝卜崽给捉了回来。
萝卜崽气得一张嘴高高地翘着,紧绑着身体站在厅里,委屈不已,“我早晓得她家要这样赖上我,我才不管呢!”
“说个什么胡话,那活生生的一条命呢!眼下喊你来,也不求你答不答应了,反正沈家那边就是认定了你,你若是不愿意,只怕真要叫那二姑娘丢了性命。”周梨晓得他委屈,也知道他和旁的孩子不一样,人人都想要媳妇热炕头,才不想要媳妇,只觉得媳妇儿还要花他辛苦挣来的钱呢!
这样想,果然还是个孩子。
萝卜崽不信,“少哄我。”
“没骗你,你阿梨姐特意去公孙家那边问过了,这沈大人沉迷炼丹,怕是吞多了丹药,脑子给坏掉了,你要是不上门去将人娶过门来,可能真会叫那二姑娘丢了性命。”白亦初见他气,只出言安抚。
这事儿的确是对萝卜崽不公平,但如今也没个什么法子。毕竟不能同一个疯子讲道理,那沈大人都疯了,同他说道理他哪里听得进去。
萝卜崽见白亦初也这般说,想起白日里那怯生生的沈二姑娘,难免是有些心软,“她爹真疯了?这当官的还能疯?”
“你现在也不要管这些,我如今是打算按照他们的要求,你把人娶进门来,各住各的,以后你们大了,若是真能在一起,便在一起,不能一起,便和离了。反正那沈大人吃了这许多丹药,怕是早就羽化飞升去了,可管不得这许多。”这样一想,周梨觉得也是个好法子了。
萝卜崽果然是听话的,但他还是提了个要求,“我可以上门去迎她,但我不要她做我媳妇,到时候她自己养自己,阿梨姐你可不能拿我的月钱给她管。”
“行行。”周梨只需要他将面子上的事情都做好,余下到了这府里,他照例过着他原来的日子便是。
萝卜崽一听,终于松了口气,“那好吧。”
这事儿算是答应了,周梨夜里躺着,只觉得仿佛玩闹一般。只是终究觉得哪里不对劲,隔日又同白亦初商议,决定还是先暗里查一查。
过了两日那阿叶的母亲苏娘子就过来了,她帮忙管着,又打发了人去找那祝子骞,只将余下的礼节都走完。
如今大家都在关注着那案子,沈二小姐出嫁的事情,却是无人问津,加之她常年累月都被锁在院子里,哪里有什么朋友来往?
所以匆忙被嫁到这周梨家,倒是都一直安安静静的,外面没什么风声。甚至许多人都不知道沈家还有这么一位小娘子。
周梨有苏娘子帮忙,疼了些空闲出来,就在这元宝街的院子里给收拾出了一处小院落,扎了红绸花,贴满了红双喜,二人就在这里成了亲。
沈二姑娘没有什么嫁妆,就几身衣裳。果真是如同崔氏所言那样,沈家没有什么银钱了,早几年沈大姑娘运气还算好,出嫁的时候得了几抬嫁妆。
萝卜崽一拜了堂,就匆匆跑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躲起来。
周梨索性也到新房中,叫那沈窕自己摘了喜帕。
沈窕见了周梨,十分紧张,捏着那喜帕在手心里,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直至盯着自己的裙角。
周梨给她递了一碗清凉的甜汤,“这大热天的,穿这样厚,怕是也不舒服,你去将衣裳换了,我与你说会儿话。”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看着那甜汤沈窕是没有办法拒绝的,只伸手接了过去,小声说了声谢谢,三下两下给喝完。
可见也是真是口渴急了。
她除了那几身衣裳,什么陪嫁都没有,更不要说身边有人伺候了。
如今便也是自己去换衣裳,穿了一套鹅黄色的夏衫,有些扭捏地走到周梨面前,“夫人。”
周梨完全愣住了,只诧异地看着她问:“你叫我什么?”虽然好像也没有叫错,但感觉就是有些奇。
沈窕有些害怕地垂着头,低低又叫了一声:“夫人。”
“谁让你这样喊的?”周梨见她也可怜,也是把声音放软了一些。
沈窕那声音真真是如蚊蚋一般,“我爹说,到了这里,以后就听您的,我夫君是您家的小厮,我往后也要学着做事。”她其实都会,在那院子里的时候,婆子们也使唤不动,都是自己做事。
周梨忙将她的话打断,“别听你爹那套,你还是同大家一般,喊我一声姑娘便是。”然后示意她不要紧张,拉着她那有些发抖的小手到桌前,给她盛了汤饭,“你先吃饭,我们一边说。”
沈窕看着一桌子的饭菜,本意要拒绝的她,那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叫起来,顿时小脸红了大片,只恨不得将头埋到桌子底下去。
周梨见了,又瞧她虽穿得还算是体面的,可那身子板瘦瘦弱弱的,分明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便道:“快些吃吧,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或许是前世的缘故,周梨看着这些受苦受难的小姑娘,就实在控制不住那软心肠。
沈窕微微抬起头来,捧起了碗,却是不敢夹菜,只拼命地往嘴里扒着白米饭。
周梨见了,只管她夹了些菜,“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只不过你阿叶姐的厨艺向来好,你都尝一尝。”
沈窕大口大口地吃着,一点是没有周梨预想中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反而像是那饿了许久的孩子一般。
正要问她从前自己独自在那院子里,过得如何?却见沈窕那豆大的泪珠儿不断地滴在碗里头。“你这是怎么了?是不高兴萝卜崽将你丢下,还是想家?”
沈窕摇着头,咽下了口中的饭菜,转过头来,用那一双小鹿一般的可怜眼睛看着周梨问,“我今日是不是把姐姐害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的话,姐姐也不会与那个人遇上的。”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她哽咽地说着,断断续续的。
好久周梨才听得了全貌。
方晓得她比不得她姐姐性子泼辣,姐姐被她那不靠谱的爹匆匆嫁出去后,满院子伺候的人虽不少,却晓得她是个软包子,扣了她的饭菜不说,平日还没少欺负她。
沈窈见了,自然是百般心疼,偏又不能接家里去,只能偶尔来看她,敲打那些仆从罢了。
而随着这后来她爹那边炼丹越来越没谱,炼丹的材料都是要些贵重的,院子里的仆从也逐渐减少。
她衣食都成了问题,身上的和陪嫁那几身衣裳,都是叫她姐姐早前给置办换洗的。
周梨见她可怜,她那姐姐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便道:“明日我送你去瞧一瞧你姐姐。”
现在人就在公孙曜那里关着,刑部到底是没有接这烂摊子,终究是推到了公
孙曜的头上去。
沈窕一听,果然来了精神,只忙起身要朝周梨磕头,周梨见她拉住,“我这府上,便是买回来的人,也没有一个需要同我磕头的,你到底还是嫁过来的呢!不过你们年纪都还小,今儿也是做个样子给你爹瞧,免得他逼你。往后啊你同阿叶千珞她们住在一个院子里,萝卜崽你见了,也不用喊他什么夫君,晓得不。”
沈窕也不知听懂了没,点着头泪汪汪地,“我晓得了,多谢姑娘。”然后就立即收拾自己的那几身衣裳,要去阿叶他们的院子里住。
周梨见着会儿夜深了,只喊她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日再搬过去。
也如同自己所言那般,因萝卜崽不会面,便叫了殷十三娘送她去看她姐姐沈窈。
周梨则领着阿叶去同老六继续做那倒卖房屋的事情。
到了下午些回来,得了老家来的信,只说已经收到了好消息,那边好些人来祝贺,原来的人情来往,元氏也照例走着,家里什么都好,叫他们这里不要担心。
除此之外,还收到了莫元夕跟王洛清以及那陈茹母女的来信。
还有一封嘴角她高兴,云众山从东海带来的,是那陈慕写来的,他不但复原了那木流马,还意外发现那残图中有一样飞弩,若复原出来,威力不知道多大呢!
倒是叫周梨欢喜一回。
这时候沈窕来找她,是个憋不住话的,见了周梨就‘噗通’一下跪倒在她的面前,只哭道:“姑娘,对不起,都怪我。”
周梨甚是疑惑,只朝着那一旁练鞭子的殷十三娘看过去,“这是怎么了?”
殷十三娘摇着头,“我如何知道?我也不好叫公孙大人难做,便没进去,只叫她和她姐姐在里面说话。”
周梨只能看着跪在自己跟前不肯起来的沈窕,“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窕抹着眼泪,“姐姐今日才和我说,她和我爹都活不得多久了,怕死了没人管我,活活饿死在那院子里,她原本想将她那些银钱收拾起来,给我远走高飞的。可是没想到遇着了那女人,一时气不过,惹出了这人命官司,情急之下,便找了祝公子帮忙。”
她爹是丹药吃多了,暴毙是迟早的事情,她却是叫自家男人给传染了脏病,这一辈子真的是注定没好日子过了。
原来那沈窈早就认识祝子骞的,如果没有几年前那场意外,她该是要嫁给祝子骞才是,偏她爹迷上了炼丹,什么都听那些炼丹师的,活断了她一门好姻缘,叫她生在那水生火热之中。
本来想着若是有个孩子,就认命过下去。可是一想到自己和妹妹遇上这样的爹,便又无心要孩子。
她这里嫁过来几年没消息,公婆自然是十分不待见,更是直接出钱给了姓王的在外面养外室。
若是养个良家女子就算了,偏还是个勾栏院里出来的婊子,身上还带了病。
连带着她都叫传染了,所以气不过,才起了后来的矛盾。
后来出了人命,她本也想像是那贱人一般逃了,但想起妹妹,只能留了下来。又访得这状元郎小夫妻俩为人善良,家中奴仆皆得到了善待。
这个将妹妹救了的,同周梨和白亦初关系还不一般。
她这个时候都快要死了,只能急急忙忙给妹妹找个可靠的落脚之处,又十分清楚自己那亲爹是什么做派,所以祝子骞主动做媒,这事儿就水到渠成了。
然周梨听了,却是一点也不意外,只怜惜地摸着她的头安抚道:“你嫁给萝卜崽,就是胡闹。我一开始答应,的确是因担心你爹为此逼死你。”
不过后来,她和白亦初想着,到底对萝卜崽不公平,只请了那韩玉真帮忙去探。
没想到从祝子骞那里,意外发现他跟着沈窈原本是旧识。
就这段期间,他没少去监里偷偷探望沈窕。
便晓得这事儿不简单,更何况白亦初和挈炆的身份都不寻常,周梨也担心这沈大学士是打着这个装疯卖傻的旗号,将自己的女儿安插进来有什么不良企图。
不想这一深查下去,竟然都是那沈窈的用心良苦。
至于为何她不将妹妹交托给那祝子骞,只因祝子骞家中前年给他定了一门亲,又是他的表妹,他心里没他表妹却又退不掉,若是这沈窕跟了他,在他家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
说起来这祝子骞也是可怜人,自己十五岁开始接替他父亲做了这冰人,十年间就成功牵了那么多对夫妻的姻缘线。
偏他自己的姻缘线却由不得自己。
与这沈窈也算是一对苦命的鸳鸯。
而这些事情,周梨自然是没有瞒着萝卜崽。
萝卜崽虽说生在市井中,但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竟是与那沈窈共了情,当时只说道:“我也是做兄长的,若没有阿梨姐你们的收容,叫山药他们有个落脚处,我哪里能分心在这上京待着。”
所以十分体谅沈窈,也不怨她设计害自己。她这个做姐姐的,左右不过就是想替妹妹找个活命的路罢了。
大家都一样是可怜人,自己怪她作甚?
不过说到底,都是摊上这样的爹,要怪也该怪她们这爹才是。
沈窕眼下听周梨说早就晓得了,反而是满脸的震惊,可愣了好一会儿却是高声哭起来,只觉得自己拖累了姐姐,要是自己出息几分,只怕就不是这样的光景了。
这完全就是薛定谔的猫,周梨也不知道答案。
只是见她哭得伤心欲绝的,也叫阿叶她们不必劝,“让她哭吧,哭累了就停下了。”反正现在劝,她多半也是听不进去的。
阿叶和千珞以及那朱嬛嬛,这府里就她们三个年纪相近,其他几个小丫头又都粗蛮,玩不到一起。
所以她三就要好,常在一起玩,少不得是要说自己的过往。
都觉得自己苦,一个身负大仇;一个叫继母卖了;一个又是出生在土匪窝,爹娘没见过,唯一的姐姐几岁的时候还叫人卖了去。
她们不知道各人的事情之前,都觉得天底下自己最苦,最叫老天爷苛待的。可是晓得了众人的过往,又觉得好像大家的人生,也不见得都是一帆风顺的。
如今晓得了这沈窕的事,觉得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悲惨。尤其是她那姐姐,才叫悲惨啊。
“难怪书里说,这红尘里苦有万千种,幸福却只有一样。咱们都苦,果真都苦得不一样。”几人待在那第一场春雨后,就抽了叶子的芭蕉树,如今好大一丛。
朱嬛嬛听那沈窕哭得难过,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千珞是个开朗性子,见她要掉眼泪,“书里还说苦尽甘来呢!我看咱们姑娘和公子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老想从前作甚?没准往后我也能发达,做个大官夫人呢!”
“哟哟哟,什么时候还会说成语了?哪里学来的?”阿叶听她说了个‘苦尽甘来’,觉得十分稀奇,毕竟这个认字只认半边或是第三分之一的人,口中能说成语。
千珞一脸的得意,“这是我在寨子里的时候,跟那个书生学的。”不过下一瞬,又开始叹气,“不晓得他赶上春闱没有。”早晓得当初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过她想,那书生好聪明,被抓的时候喊他书童带着名碟跑了。不然就算他后来能逃脱出去,但若是被寨子里扣了名碟,也一样没法上京来参加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