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要如何说服自家父母, 周梨是不知晓的,只从这云记里出去后,便去了正方脸他们的牙行里。
如今手里的生意都全上了正轨, 各处又有可靠的管事,压根是不要她来操劳什么的。
因此便又和正方脸做起这房地产的生意来,从中赚个差价。
弘文馆那边, 自打建成到如今,从来没有空闲过,她要做的只需定时收租子,或是与他们那院子里添补些一年或两年生的花木罢了。
但这点花费并不算什么,比起能赚回来的房租钱,不值一提。
也正是这般,她手里余钱宽裕, 自是闲不住。甚至已经暗中计划着, 等白亦初乡试过后,若真是榜上得名,那就立马收拾启程去上京,置办一处好房屋。
好叫他明年春闱之前,能有个安心温书的好落脚处。
听得她这打算,正方脸觉得甚好,“左右你也不缺这些个置办房屋的银钱, 又擅长这房屋买卖的活计, 若真到时候不喜欢,只转手卖出去便是,再另外寻觅一处好的。”
正方脸有些羡慕周梨, 可惜自己没有她这样的胆量和魄力,手里如今虽也有些余钱, 却是不敢拿出来做生意,就怕着亏了本去,到时候家里的三代人要和自己吃苦受累。
周梨哪里还不晓得他这个人向来小心翼翼,是真真正正的本份了,认识这么些年,自己也是邀他一起做生意,他一次也不敢。
如今见他那眼里的羡慕,不禁道:“也罢了,你只管做着牙行这些事务也好,到时候空闲的时间多,若我真同阿初去了上京,铺子里虽是有人看着,但我手里这些大房小屋,却是没有一个妥当人交付,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正方脸听得这话,心想帮忙看着这些房屋,收取些租子,算得了什么劳累事情?反而还能从周梨手中赚些托管费,自然是十分欢喜的。
心里也是巴不得白亦初早早中了,去往上京参加这春闱。
他二人这般说着,今日周梨也又置办了一处小院落,等回头收拾起来,也能开一家客栈,若是没有那个精力,租出去给人也是一样的。
暮色落下,便也回了家去。
过了几日,听得云记那头的伙计说,陈慕已经好几日没有过去了,这两日又总是下雨,怕他那些个工具都着了雨水生锈,全给他收到了屋子里去,只问周梨,“二公子几时过去?我家那娃儿这些天都在眼巴巴盼着他做的木流马呢!”
周梨一听,也是有些担心,怕是没有能将陈大人给说服,反而被锁在了家里?
但陈慕在外头做这些活计,是自己提供的场所,她也不敢到陈家去打听,便叫了王洛清,“你不是说才得了些南方来的新鲜果子么?他们家老太太本就是正儿八经的南方人,你就说去给她老人家请安,然后帮我看看他们兄妹俩如今在作甚。”
王洛清果然喊了钱大脚去家里取了几个果篮,然后带着往陈家去。
但是也没多待,就匆匆出来了。
周梨也在这附近等着,见了她忙问:“如何了?”
王洛清脸色不大好,“老太太喊你去说话。”
周梨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心想这姜果然是老的辣,一下就猜着了是自己喊王洛清来探消息的,也是没法,只能硬着肉皮去。
路上王洛清也是简单提了,这陈慕果然是没能将家里给说服,反而把陈夫人和老太太他们都气得不轻。
当然,他自己也挨了陈大人一顿打,如今正琢磨着,早早将他送往他大伯那里去。
周梨听得这话,一时也紧张起来。只不过如今人都在这陈家了,怕是免不得一阵训斥的。
不过又想,万幸自己还有公孙曜那个义兄,想来看在公孙曜的面上,应该也不会太过份。
她一路想着,以往觉得穿堂走廊要走好一会儿的路,如今竟是转眼间就到了老太太跟前。“竟这么快。”她低声说着,还是有些心虚。
那边,早就有陈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婆子见着了她,将那翠绿色的珠帘给打起,“周姑娘请,我们老太太等你一会儿了。”
周梨朝她道谢,一面往屋子里去,只见三面窗户都皆打开,屋子里还放了消暑的冰,老太太靠在那垫着冰玉凉席的贵妃椅子上。
见了她进来,只懒洋洋地抬眼皮看了一下,也是没叫周梨瞧出个喜怒来。
“老太太金安。”她也是装着个没事人一样,上前福身行了一礼。
身后的王洛清亦是如此,只不过没周梨这样冷静,有些紧张地绞着手里的绢子。
老太太这才轻声应了一回,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又叫两个伶俐的丫鬟把自己扶起来,慢吞吞地抿了两口茶,这才朝周梨看过来,“你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我也是从来没有低看你一回,只不过你这一次的事情,做得实在是不规整,你要晓得,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自己不介意什么面子里子,可那许多人瞧着,我们不能不顾着。”
她带着些怒火的,但语气尚且还算是心平气和。
如此周梨也不敢同她讲什么道理,只顺着她的话道:“老太太说的是,也是怨我年轻,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就想着二公子不去那些个地方,总是好的。便斗胆做主,给他一处方便,打发些时间罢了。这本意是想替老太太你们这里解忧愁的,何曾想过我是个没见识的,哪里晓得,大家族里要顾着的体面是那样多,老太太这会儿怨我,我是一百个心甘情愿,没有二话可说的。”
陈老太太虽是心里有些恼怒她不但不劝着陈慕,反而如此纵容,心里是气。但眼下听得她这话,又觉得自己待她是过份了些,她也没说错,不晓得大家族里这些个规矩。
方将脸上的怒意都退了下去,“是了,你还年轻,我们自己教不好孩子,不该怨到你的头上去,更何况你也是好心,比起叫他折腾这些个木头,是强过他同那帮纨绔去花街柳巷里要好。”
将那茶碗递给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小丫鬟,“可是,你好心归好心,不该瞒着我们这里头。我是拿你做亲孙女一般来待,和茹丫头没个两样,你倒是好,瞒得我们好苦,还叫他母亲那头生了误会来。”
周梨又一个劲儿地赔着不是,老太太也不是真有心要为难她,毕竟多少得看着公孙家的面子一些。更何况对于她一个小姑娘,能在这芦州扎根落地,还过得风生水起,陈老太太也是高看她一眼,晓得不是个俗人。
陈家虽不算什么大家族,但能这么多年不败落,总归是他们这些当家人有些眼光的,并不只是一味的只盯着那些个权贵人。
多少也是有些识人心德,何况周梨也是的确帮过陈大人,若没有周梨的帮忙,陈大人这手里的政绩也不可能来得这样快,那么这次公孙曜走后,这个知府大人的缺,他怕是补不上的。
老太太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心里还记着这个情。
再有,她还有个出息的未婚夫婿,若今年乡试上能如当初院试那般一鸣惊人,夺个榜首,三元及第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见周梨也赔了不是,便也没有再追究了下去。只说她也不是有意要同周梨生气,实在是陈家走到如今,都是老一辈们辛辛苦苦努力才带来的,这名声又最是难经营,实在是怕在自己手里出了什么差错,将来到了底下去,没个脸面见先祖们。
周梨只点着头说‘是’。
老太太这才像是以往一般,露出了笑容来,招呼她二人吃了些果子点心,听得周梨问陈茹,便叫人领着去瞧。
陈茹一见周梨,只找了借口将丫鬟都打发出去,然后拉着她问:“我祖母没有为难你吧?”
周梨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原也是我没有考虑周到,该先想好个万全之策,再劝你二哥告诉家里的。不然也不会造成了如今这局面,老太太那里生气,倒也是理所应当的。你二哥那里可还好?”
陈茹却是有些自责,“也是怨我了,若我能劝得动爹娘他们,哪里会有这许多事。他那里能有什么问题,说起来这起因还在他身上呢!”但旋即又开始担心起陈慕:“皮肉上的伤,好得快,可如今我爹娘祖母都不愿意叫他再继续去那云记,他心里难过,这几日也是恹恹的。”终究还是叫人担心。
说罢,叹了口气,“我爹娘只商量着,等他伤势好了些,就打发人送他去我大伯那边,我大伯自来是个严厉人,到了那头,他怕是真真要变成木头呆子呢!从此觉得这人生没了个趣味。”
周梨也没法子了,只是实在是替陈慕惋惜,他那哪里是什么游手好闲啊?这千百个人里,只怕还不到他这样厉害的人呢!从前连个师父都没有,便能倒弄出那会飞的鸟儿来,若真有人教授,不晓得将来是个怎么厉害的人物呢!
偏偏她也没有法子去说服陈家人,听到陈茹叹气,也只能陪着她一起叹气。
王洛清见她一个二个都这样,只劝着:“这是没得法子的事了,你们俩便是这样叹气也是没得用的。依着我说,倒不如叫你二哥赶紧娶一门亲,等有了孩子,也是当家做主的人了,父母也就不好再多管他是什么喜好了。”
“你说得这样简单,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凑巧的人去?更何况这婚姻大事,一辈子的事情,也不能为了自己图个方便,就匆匆忙忙把人给娶进门来,这不是耽误人么?”周梨虽说可能陈慕娶妻生子,有了孙辈,长辈们对他的关注就少了些,可抱着这样的目的去娶妻,对人家也不公平。
陈茹本想说王洛清的法子也不是不可行,这样也能免了二哥被送去大伯那边。但是一听周梨说,想着若自己是那个姑娘家,也不好。于是也就作罢,“都是他的命,阿梨你这里他是一点不敢怨你的,反而因为他,害你受了连累。”
她却没说,自己也因着这事儿,近来都被禁了足。
可她没出去,周梨心里已经有了数,到了这会儿才觉得这大家族也不好,要顾忌的太多了,以至于自己的喜好都要被规定得死死的,只能是那与高雅二字沾边的,才能作数。
若像是陈慕这样的,只怕于他们心里,就是那上不得台面的了。
两人也没有在这里多待,实在是外头总有个婆子探头探脑的,叫人心生不喜,多半也是得了陈家人的授意,所以看来,还是信不过自己和王洛清。
如此周梨便也就同陈茹这里告辞,叫她转给她二哥陈慕,云记那头的东西,一直都给他留着。
也是为了这个事儿,接下来周梨也就不常同陈家这边走动了,加上乡试也越来越近,她更没有了这
闲工夫。
只不过是去了弘文馆那里好几次,都见安家的房门紧闭,甚是好奇,只叫殷十三娘去打听,才晓得人回了乡下去好一阵子了。
周梨得了这话,便想着莫不是叫那黄石祥给伤着了,才领着安娇娇回乡,不然这马上就要乡试了,找安先生看卷子的考生该不少。
没料想,过了几日她来这头,竟然看到安家的大门又开了,几个秀才正从安家院子里出来,胳膊里都夹着些卷子,怀里还抱着些书本。
周梨不禁朝里探了探,只见安先生又将自己的生意重新做起来了,他也瞧见了周梨,只朝她招手笑道:“小周掌柜,快些进来坐!”
他这一喊,里头的安夫人便出来了,便过来拉周梨,好生热情。
周梨拒绝不得,只能和殷十三娘说一声,进去做客了。
院子是隔开的,一头给安先生做生意,帮考生们瞧卷子,一头则是母女俩在那边做些针线活,两不相扰。
她一进这小侧门,就见着安娇娇也坐在那里,正在做针线活,因周梨的到来,忙起身上前迎。
周梨只见她奇怪得很,不单是她的人气色好了许多,再没了当初这和黄石祥婚姻中的凄苦模样,那双眼睛似乎也是有些光彩的。
便下意识朝安娇娇问,“你这眼睛?”
安夫人比安娇娇还要激动,拉着周梨只叫她坐下,又忙将那些针线移到一旁去,然后一面给周梨上茶,一面看着女儿的眼睛,“你真是好眼力,一下便叫你发觉了。”
“真能看到了?”周梨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起手到安娇娇眼前晃悠。
安娇娇脸上挂着笑,眼珠子也是随着周梨的手一起晃动,“这还假得了么?不过现在还不是看得很清楚,瞧着人啊树啊什么的,还是一团糊糊,不过比起从前的一片漆黑,还能瞧见这世间五颜六色,是再好不过了。”
周梨就更惊讶了,连忙追问:“莫不是这一阵子紧锁门窗,便是去寻了名医?”
安娇娇则摇着头,去屋子里端了瓜果出来的安夫人却迫不及待地同她笑着说道:“讲来你怕是不信,可这实在是件真切的事情。”
“不是大夫看的?”周梨又疑惑起来,一时有些迫切地看着安夫人,只求她一次性将话给说完,莫要再这样吊自己的胃口了。
然后便听得安夫人说,“那一阵子,香附她们不是劝,叫我们回家看一看,总这样不顺利,别是祖坟上出了什么问题。”
周梨的惊讶疑惑一时都转变成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别同我说,真有这说法?”安娇娇这眼睛忽然看不见,果然是祖坟上出了问题?
安娇娇则叹了口气,“就是这样了,也难怪那年我就忽然眼睛坏掉了,不管吃多少药下去,都是没有一点效果,大夫也看不出个什么端倪来。”
直至他们家经黄石祥这事儿后,安先生也是有几分心灰意冷,的确是打算带着妻女回乡养老。
但是因为安夫人听了香附她们的劝说,便如何也要去乡下的祖坟看个究竟。
为此安先生拗不过她,到了老家便去请了个风水先生去坟头上,先生却说他家那祖坟地带了文昌,安先生不该只是个秀才郎君才是,应将来会是有大造化的。
安先生一直以来,也觉得自己是有些才学的,可偏没有那个命,只能中个秀才,再往上他就屡考屡败。
方歇了这门心思,一心一意教书育人,偏又遇到贾宝明那等心怀不轨之人,若不是自己还有妻女要负担,只怕早就心灰意冷寻一处庙剃了头发去。
所以当时得了那风水先生的话,也是信了几分,便给对方封了两个银锭子,让那风水先生帮继续看。
便做了决定,说安先生祖父的坟头有问题,像是叫人动过的,坟尾处泥土比别处要松动许多,而且还矮了些。
不过安家那时候也不宽裕,安先生祖父的棺材里,是没有什么值钱玩意儿的,那些个挖墓盗贼,是不该将心思打在这上面的。
于是便说也有可能是叫白蚁给蛀空了棺木。
因此找了个黄道吉日里,安先生花钱重新请了一副上等好棺木来,拿了一串钱找了几个劳力,又备了香火纸烛,便将他祖父的坟头给刨开,是准备重新将祖父好生收殓安埋。
说到这里,安夫人神态一下变得激动起来,“挖开的时候,棺木却是好端端的,大家正是疑惑,觉得我夫君是叫那风水先生给骗了银子去,哪里晓得一个看热闹的人眼睛尖,瞧见了那棺材上头有根长长钉子。”
棺材要钉棺,有钉子不奇怪,奇怪的是那钉子在棺材盖子正上方,正好对着里头死者的脖颈处。
于是大家急忙将棺木打开,只见那长长的钉子果然直接贯穿了安先生祖父颈骨,不但如此,那白骨骷髅头上,一双眼睛的地方,竟然塞满了黄泥巴。
周梨听到这里,已经是满脸的惊诧了,忍不住看朝一旁的安娇娇,“所以你这眼睛,是这个缘由才看不见的?”
安娇娇其实到如今,也觉得匪夷所思,一面点着头,“是了,那两坨黄泥巴从眼上抠出去,当时我就觉得什么眼睛里疼得要命,好像叫人从眼眶里活生生挖了眼珠子出去一般,就晕在了坟头上,等醒来的时候,眼睛便能看到些其他颜色,模糊能辨出些影子来。”
而那跟长钉子,风水先生说,则是断了她爹的文昌,以至于他这么多年,仍旧是个秀才身份。
也是如此,他们一家三口急匆匆赶回城来了,她爹今年也要参加院试的。
周梨觉得实在是难以置信得很,可是安娇娇的眼睛偏偏又是最好的证据,从安家出来仍旧恍恍惚惚的。
只迫不及待回家去,将此事告知了家里人。
得了这话,金桂兰就更是认定了自己命苦的缘由,在她这名字上,兴许早些改名,就不会白熬那些苦日子了。
香附更是激动得第二天就跑来看安夫人和安娇娇。当然主要是要看安娇娇的眼睛。
这算是一桩奇闻,而因为安娇娇的眼睛能看得见了,安先生对于今年自己乡试也充满了自信。
周梨将这事儿说给白亦初听,他闻言笑了笑,“这些个事情,可信一些,但也不能全信,不然人人都不努力了,只晓得去给祖宗找一块风水宝地便可。那要害人的,也不要自己亲自去动手,跑去将人家祖坟刨了就是。”
周梨听得他这话,不禁扯了扯嘴角,“那你觉得安先生今年乡试可是能上榜?”
“他看了这许多卷子,只怕这其中的奥义规律已经摸清楚了去,若是不出什么岔子,卷子对上面考官的胃口,该是能的吧。”其实白亦初也不晓得,但觉得安先生最多,也就是在乡试上榜,再想往前走,怕是有些难的。
不过回头见周梨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便道:“你若不信,我们打赌。”
“赌什么?”周梨还真不信。
“就先赌,赌注往后赢了再自定。”他见周梨有些不乐意的样子,便添了一句:“放心好了,那杀人放火的事情,我又不要你去做。”
周梨这才同意了,却是不服气,“别将话说得太满,万一是我赢了呢!”
“拭目以待。”
两人说着话,就听到头上有一阵熟悉的声音,周梨抬头看去,果然是小狮子从自己手里抢走的那只木头鸟。
不由得一时想起那陈慕的本事,有些惋惜道:“可叹他一身好本事,就要折在家里人的手中了。”这放在自己那个世界,妥妥就是个预备的科研人员了。
白亦初何尝不是,他还满怀期待地等着陈慕将那会自己行走的木流马给做出来呢!
但如今陈家不接受,他们是指望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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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鸟都在跟前了,小狮子很快也跑了过来,与他二人坐在一处说话。
哪里晓得,周梨回家的路上,忽然马车停了下来,随后便听得殷十三娘的声音,“二公子,使不得!”
然而陈慕已经从钻进马车里来,只见他穿着一身陈家奴仆的衣裳,看着光景明显是偷偷跑出来的。
“你这是作甚?”周梨也是被忽然闯进马车的他吓了一回。
“阿梨,你帮我一回吧。”他只朝周梨求着,身上的伤还没好,人看着也不精神,很是虚弱的样子。
“你要如何?”周梨有些害怕的,再叫陈家晓得,这怒火怕不是说几句话就能熄灭的了。
“我想离开芦州,我也不想做这不孝子,可是我实在喜欢,也觉得那些东西我是真能做出来的,我不敢说是能利国利民,但是最起码,能有大用处,可节省大家的劳力,便是那木流马,我若是能做出来,也叫老百姓们多省力。”但是他因担心父母晓得,所以不敢收拾行李,从前也没有仔细打算好,因此这手里也没有留余钱。
是了,照着陈慕的这本事和学习能力和思想的开拓,周梨是十分相信他能做出很多有用的东西来。
所以一时也是有些动心,觉得他有这样的大才,的确不该活生生因为家中要顾及体面名声,就给扼杀了。
但也不敢冲动就答应他,只道:“你要想好了,离了陈家,你就不是什么陈二公子,便没有许多人再给你方便了,而且你这名字,怕是再也用不得,到时候你从哪里去弄户籍?难不成做个流民一般,四处逃窜着?”
因此周梨是不建议的,这实在是下下策。
这和那温姑娘私逃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他是个男子,名声上不受损害罢了。
对陈家应该也没有什么影响,陈大人他们该会将此事瞒着。
但就这样匆匆跑了,终究不好。
可见着陈慕身上那伤,周梨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因为追求自己的梦想而损害到陈家名声,叫陈大人打成这个样子。
她同样也不赞成陈大人此举。
可站在陈大人的角度,他也是为了维护陈家的名声体面,也不能怪他的狠心,只怪这个世界就是这般的生存法则了。
于是权衡一回,又叫这陈慕在面前求,终究是有些心软,叫殷十三娘去柜上,给他拿了二百两银子。
“多的我也不敢再拿,你就这样不见了踪影,你爹娘怕是会想到我的头上来,如今我也不买房子,若是追究起来,一下就能查到银子的去向。”所以也不是周梨吝啬。
但陈慕拿着这二百两银子,已是十分满意,朝她谢过后,找个无人之处匆匆下了马车,很快便淹没在了人流之中。
“这叫什么事?”周梨一时眼见着他人不见了,又有些后悔起来,自己一时心软,给了他银子去,若他能给自己找个地方安身,倒也无妨,若出了什么意外,从此丢了性命,那这叫自己良心上如何过得去?
殷十三娘见了,却觉得这算什么事儿,“年轻人多出去走一走,他又不是什么小姑娘,你还怕他丢了清白去?”
周梨只道:“清白是小,男人可不管这些,我是怕他遇着个什么山贼土匪的,丢了性命,便是我的罪过了。”
“哪里来这么多山贼土匪的?更何况他们也不是真的要杀人,多是求财而已,那真见了血的,必然都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花钱买命,他又没个什么仇家,大可不必担心。”殷十三娘在那江湖上行走,到底晓得道上的这些事儿。
所以见周梨这会儿着急后悔,便宽慰着她。
可周梨仍旧不放心,只喊她掉头又回了城北去,正巧云众山这一阵子在城中,便去将此事与之说了,希望他那边帮忙打点一二,又要隐秘些,免得叫陈家那边知道了,大家都要遭殃。
左右她眼下唯独担忧的,就是怕陈慕在外丢了性命去。
一时又觉得自己糊涂,怎么就答应了他?
反正为着这事儿,周梨也是好些日子都没休息好,也不敢同哪个说起,就怕走露了风声去,还要告诫殷十三娘莫要对人提起。
陈家如今她也极少走动,不知道这陈慕走后,到底是如何?眼下王洛清那边又已经开始跟在王掌柜身边料理商行里的事情,自己也不好叫她再像是上次那边去探查了。
正是为这事儿发愁,元氏便同那八普县的考生们一起回来了。
她和月桂都晒黑了许多,又因周梨那会儿没在家里,只和周秀珠说了几句老家的事,就匆匆去看杜屏儿。
本来这一趟回去,是帮杜屏儿重新安埋她父母姐姐的,所以自然是要去同杜屏儿汇报一二,好叫她安心些。
眼下杜屏儿那身子重了,怕叫大家担心,她也是极少出门去,时常就在家里,做些娃儿要用的衣裳襁褓,倒也不无聊。
听得元氏帮自己料理好了这些事情,心中是万分感激,只同她拜了礼,说孩子出生后,便要管她叫一声外祖母的。
元氏一听,也是十分欢喜,回了家里来,也是要着手亲自给杜屏儿肚子里的孩子缝衣裳尿片。
一头与大家说安家的奇闻异事,便十分不放心,琢磨着该找个人帮忙看着周家的祖坟,免得有人嫉妒阿梨阿初如今出息了,从中使坏。
她这样一说,周秀珠也小心起来,马上就催促着周梨想办法,又道:“阿初如今乡试大考在即,最是出不得岔子了,安家的事情摆在面前,咱们也不能不信。”
周梨觉得哪里有这么多玄妙的事啊!如若真有这许多,那皇帝求仙炼丹,也早就实现了长生不老的梦想。
但见她们一个个比自己上心,只能写信回老家去托人办。
听元氏说,周天宝如今也出村子的,和他爹娘那边断了关系,衙门里也查清楚了他和当初那些事儿没关系。
可即便如此,还是将他在县里关了好一阵子才放出来的。
因怕周梨担心,还告诫了元氏不要同周梨提起呢!
当下周梨本是要叫他帮忙寻个人守墓的,但转头一想,他不就是个现成的人嘛,便同元氏商议:“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周家的人,难道还能不希望周家好?正巧他也在乡里住,叫他最是妥当。”但也不能叫周天宝白守在乡里,毕竟如今他也大了,身上和他爹舅舅们没了关系,清清白白的,过几年也是要娶妻生子的。
这自然是要花钱。
只是周梨却没个主意,到底要给多少才好,便看朝元氏。
元氏也是仔细想了想,估量了片刻,“一年给他七两银子吧,正经说起来,那才是他的祖宗呢,你一个姑娘,本来修坟的钱就不该你出大头的,如今便宜已经叫他占了去。”
而且,这七两银子在乡里算是不少了,虽要靠这个发家致富实在难,但他自己种地,每年没准是能存下来一些的。还说:“不过到底是自家人,也没几个亲戚了,每年再给他做四季的衣裳鞋袜,过两年若是大家逐渐把周老二他们做的那些混账事情忘得彻底干净了,我再回去做主,帮他说一门媳妇。”
而这个钱,自然是要周梨这里出,毕竟周天宝也没个什么来路,那七两看坟的钱,只能叫他过寻常日子,攒来娶媳妇,略显得有些寒酸了去。
她这般安排,周梨觉得也行,当下便写了信,连带着一张十两银票放在里头,往驿站里送去了。
公孙曜在的这几年,原本只送到县信,如今也能送到镇子上去,那些个小镇子上,都有了小驿站。
就雇个小吏在里头,一年也不用花多少,却是上下都得了方便。
周梨这送信的功夫,却是叫人给唤住,一回头发现竟然是陈大人的师爷。
那陈慕的银子,到底是自己给的,周梨一直都为此提心吊胆,如今见陈大人的师爷喊自己,也是心虚不已。
不过这表面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迎了过去,果然见着陈大人在,当即行了礼,便问道:“二公子伤势如今可好了?”
陈大人怔了一下,然后回着:“好了许多,正要安排人送他离开芦州。”心里纳闷,难道自己误会了周梨,她最近也没去家里,怕是真不知道那混账东西偷偷逃了的事。
一面又暗地里打量,想要从周梨的神情里捕捉个一二破绽。
但周梨却笑眯眯的,“那再好不过了。”还劝着陈大人,“父子哪里有隔夜仇的,陈大人你也要退一步想,比起旁人家那惹着官司命案在身上的,二公子只倒腾那些木头玩意儿,算是好的了。”
陈大人听了这话,心里已经确定,周梨是八成不知道那混账的音讯,因此也就没再多疑。只不过见她寄信,便问:“往老家送信?我记得你
家中没什么亲人了。”
如今那周天宝已经自己去大牢里洗清了身上的冤屈,周梨也不瞒他,“我那个二叔犯了混账,去了齐州那头,但有个堂兄是清醒的,留了下来。只不过因我二叔的糊涂事,他也不好在镇子里过活,如今还在那桐树村里,我姐姐他们听了安家的事情,觉得玄妙得很,非要叫人看坟,怕旁人去使坏,我一想他正好得空,便去信与他说。”
不过陈大人哪里晓得什么安家的事情,便有些疑惑,“看坟?”
周梨便只将那安先生家祖坟的事说了,只将陈大人和他那师爷听了,都觉得是装神弄鬼。
周梨笑了笑,“我也这般想,天底下哪里有什么鬼神可言,若真如此,那年大灾,怎不见菩萨出来保佑。不过话又说回来,安家姑娘是真看不见,人犯不着装瞎这么些年,受这许多苦楚。”
陈大人半信半疑,只想着老太太最近因为那混账的事闷着,不如把这事儿回去做聊斋给老太太说,解解闷儿。
一时也是同周梨这里告辞,说家里的老太太和阿茹母女都挂念她,喊她得空了多过去。
周梨这里应了,各自分别。
驿站就在衙门不远处,而周梨家离衙门也不远,所以她是一个人出来的。
更何况这天还没黑呢!街上多的是各处来的秀才,以及那扯着嗓子叫卖的小贩们。
再有两侧商铺的掌柜,也都是个熟面孔,她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的路上,给人套了上车去。
动不得又说不得话,只像是个雕像一般端坐在那马车里。
那人速度很快,叫周梨也没看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面貌,如今只能隔着车帘看他在前面赶车的背影。
又眼睁睁看着从自家门口过,奈何口不能言,心中是含恨万分,也不晓得对方到底什么企图,一时那心里是想了许多,一会儿觉得自己多半要死了,哪怕避开了李司夜,身体也养好了,可自己好像也终究甩不脱这早死的命运。
正是悲戚着,马车忽然就停了下来,那人掀开车帘,却是一个身着灰蓝劲装的青年,高束的青丝齐腰,额上绑着与衣裳同色的抹额,相貌堂堂,肩脯宽阔,怎么都是个气宇轩昂的人物,可却做这鸡鸣狗盗之事,也不知是要将自己绑来杀了,还是如何?
然而她除了能拿一双杏眸含怒瞪着对方,也只能做那呆子一般,叫这人给直接扛进去小院子里去。
被扔在院子里,也不见什么人,心慌慌地等着,忽然听得喵呜一声,转动着眼珠子朝左边一望,只见已经是有些老态的阿黄。
周梨心底顿时欢喜起来,只差没有要感动得哭出来了,可惜自己不能言语,不然必定叫阿黄回去喊人救自己的。
如今也拼命地晃动着眼睛,希望着阿黄再通人情些,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阿黄好像没明白,只忧心忡忡上来,用爪子拍打着一动不动的周梨。
奈何周梨像是一尊石菩萨,动也不会动。
忽然听得院子外面传来脚步声,阿黄是一点没犹豫,立即攀上旁边的墙壁,没了踪影。
而院门也打开了,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那人把周梨往厅里移去,自己喝了两口茶解渴。
周梨虽看不见,但是听到他喝茶的声音,也觉得自己喉咙干燥得很,而且这厅里白日里门窗都是紧闭的,如今一大股的热气,叫人闷热得厉害。
那人喝了两碗茶,似乎也才意识到厅里的闷热,方去开了窗户,然后搬了张椅子坐到周梨跟前,往她肩膀下方点了两下,“你是何人?”
周梨一发现自己能说话,又听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的,哪里还有什么临死前的悲戚之心,只用那干干的喉咙没好气道:“这话不该我问你么?”
“小丫头年纪不到,脾气倒是不小。我问你,你与那霍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人其实也非旁人,正是前几年授命来这芦州查云台案之事的北斗司天权。
也是可笑得很,这几年他来回芦州跑几趟,也没少去那马家坝子,却是什么消息都没得,反而是前几日,意外发现了一张熟悉面孔。
霍将军虽是走得早,那时候自己也还年少,但天权仍旧记得霍将军的遗容。
一时又想起周梨百般得那公孙曜的照顾,更是十分怀疑,莫不是公孙家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便又换了个问法,“是公孙曜的意思?”将霍将军的独子藏到这乡下来?
不然公孙曜怎么几次调任,他都不愿意离开这芦州呢?
这让天权不得不去怀疑,公孙家到底是有什么居心?尤其是这么多年,霍将军手中的玄虎令仍旧没下落。
将军府那边,北斗司早几年前就翻了个底朝天,便是霍将军的墓也寻过,仍旧是没有踪影。
如今也是不得不怀疑到这公孙家的头上了。
所以这芦州几趟行,虽是没能查到云台案的蛛丝马迹,但倒是有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