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方脸一想, “是了,你若去劝他,劝得回头倒也好, 若是不回头,转而再进那赌坊里,不顺利只怕要怪到你的头上来, 平白又生恨。”只是又可惜,好好的一个人,只因色迷心窍,一时糊涂走了岔道去,竟然是拉不回来了。
周梨只在一头叹气,“他的事情,我也不敢和阿初细说。从阿初来了我家里, 他们几个伙伴便十分要好, 总是一处干活一处玩耍,只差没有同穿一条裤子了。可那年大灾逃的逃,死的死,也就他在眼前了,本想着也是死里逃生,往后必然是有后福的,却万没想到, 竟然是这般样子。”
又说是这世事难料, 物是人非,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了。
两人感慨一回,正方脸想着那断臂的白发女人还在等着, 便问周梨,“那这殷十三娘你到底要或是不要?”
周梨想着, 要再找香附那样的人,实在是难了,如今家里也等不得,自己总叫莫元夕一个人在外头,她生得又美貌,性格即便是再怎么泼辣,但终究是个弱女子,要是真遇到了那起了歹心的,岂不是害了她的性命去。
于是便只得道:“既然是你十分推荐的,我哪里有不信的道理,只不过她是江湖上行走的,那衙门卷宗上可有留她姓名?是个干净的么?”
江湖上的人,不拘小节,那长刀快剑的,只怕手上都沾有性命。
“我们这牙行什么地方你还不晓得么?若是真不干不净的,我们也不敢做这生意了。”
周梨得了这话,当下便道:“那既如此,我领她去把这死契给签了去,你既是忙,回头我若是路过,再把另外一份给你?”
正方脸的确是有些忙,知晓周梨是个什么人,断然不会坑骗自己,也就应了,“那再好不过,你若实在没空,我月底对账之前便自个儿去取来。”
周梨这里应了,只上前同那殷十三娘讲话,问了几句,只听她声音果然是清脆,这样说来还真是风华正开的好年纪,可偏偏叫一个男人给毁成了这般模样,也是不该。
当下只领了人去衙门里。
衙门里的这些个小差吏也是个有眼色的,知晓周梨和上头的官员们关系好,这厢见了她也是格外有礼,也不要叫她多等,只快快地给她办了。
她也同几人谢过,给了些小钱,“几番几次劳烦几位差大哥,说了好几次要请你们喝酒的,大家这时间又一直不凑巧,今儿我做东,你几个点了卯后,自己去喝二两。”
几个差吏顿时笑得眯了眼睛,假意推托一番,方才将钱给收了去。“那就多谢小周掌柜了,有什么事情只管叫我们哥几个儿,左右也不是什么外人!”
周梨这边只笑着应了,又谢了一回,方领着那殷十三娘出去。
一直没有言语的殷十三娘忽然开口,一双透着精光的瞳仁直直地看着她,“你小小年纪,倒是个会钻营之人。”她对于这一类人,十分看不上,心里有些后悔,早晓得便不同她签死契了。
周梨也不是没有察觉出她口中的不喜,却也只是无所谓的地笑了笑,然后瞥了她那空****的袖子一眼,“我大好的年华,多说几句好听的话不过是费些嘴皮子罢了,花了那样几个小钱,省了多少事去,这样还能叫人家欢喜,何而不为?难不成要样样和你一半较真,把自个儿都搭了进去?”
殷十三娘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去,再也无话。
周梨见此,只道:“走吧,往后你便跟在我身边。”
殷十三娘这会儿便是心里不愿意,但也不能奈何了,只好跟在她身后,一起去了周记。
周梨只将她安排着跟香附住在从卫家买来的那边,随后与她逐步介绍家中人口。
说罢,又道:“我还有一个继母,约莫和你一般年纪了,她带着月桂回了我老家去,估摸六七月才能回来。这便是我家中当下所有人口了,我知晓你不爱说话,你们秉性又不一般,她们若是说了什么你不喜欢的,只管左耳进右耳出,没有谁是刻意针对着你的。”
她说这些话,到底是怕这殷十三娘性格冲动又刚直,听不得那些话,到时候一时怒气,动手伤了人。
坦白地说,不止是殷十三娘后悔签了这死契,周梨也有些后悔,早该摸一摸她是个什么性子,再做打算才是的。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难不成还能转手给卖了出去不是?
更何况她这般模样,又是没了手臂的,怕是难呢!而且当下自己身边也确实是缺人手,只能硬着头皮把人给留了下来。
殷十三娘这里,看着满院子的女眷,自己又有单人间住着,刚才的不满已经没了,得了周梨这话,也算是十分顺从地点着头。
隔日一早,周梨便领着她去了从钟家手里买来的酒楼那头。前儿那里的东家说,有几条凳子要重新换,她去瞧过后,只找了当初帮云记装潢的那两个熟悉的木匠,将此事安排妥当,方去云记。
这边王洛清已经早早等着了,见了她来便上前行礼,“周姐姐好。”
“你今
日倒是来得早,昨日我要你做的账目如何了?”周梨只抬着手,示意她不必总每次见了自己都要行礼。
王洛清闻言,只忙将自己昨日做的账本递给周梨瞧,然后满怀期待等着她的夸赞。
周梨大抵翻看了一眼,“可见你是用了心的,只不过当下你还没接手家中的生意,倒不必着急教给你父亲去。”
王洛清知晓,免得让自己那个堂兄捡了便宜,以后自己接手时,这功劳反而算在他的头上,自己就不好叫下面的人信服了。“嗯,我也是这般想的,虽现在教给我爹,便叫他能轻快几分,但还是忍着了。”
说罢,又笑道:“前几日周姐姐你才惦记着这头要找个可靠账房,真是想什么,便来了什么。”
周梨忙朝里面的小待客厅瞧去,“是何人?”
“不是外人,是你弘文馆那边租住的柳秀才。”王洛清答着,一面看朝从外头停车进来的殷十三娘,“香附姐往后便不跟你了么?”
周梨点头,朝她介绍了殷十三娘,又叫殷十三娘自己找个地方坐着,想喝茶就喝茶,吃点心就吃点心,一会儿自己若要出去,自会叫她。
殷十三娘早前听正方脸说,周梨要雇的个护院车夫集一体的,本想着应是十分劳累的差事,没曾想,竟然是个清闲活儿。
倒是有些惊讶,朝她应了声,自己往里去,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坐着休息。
而周梨也进去同这柳相惜说着话,“你莫不是糊涂了,再有几个月便是乡试了,人人都恨不得一刻钟能掰成两刻钟来用,你倒是好,居然不好好看书,还跑来这商行里。”
就很奇怪的,以前柳相惜看着周梨的时候,是能把持控制自我的。可自打那日自己在黄泉路上叫她喊回来后,如今再见她,总觉得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喜悦呼之欲出。
人也相对地变得紧张了几分。
“那不妨事,我又不是一定要求个功名,何况遭了这一回,我也看清楚了,人生短短几十载罢了,到底还是要随心而活才是。”柳相惜早就料到了周梨会劝他,所以为了能留下来,也是早早打好了腹稿。
周梨听罢,不觉好笑。却是不怎么相信他这话,反而想起前阵子他忽然莫名其妙往自家送了许多贵重好礼,便想莫不是那时候将银钱花费了个干净,如今生活难以维持,那些个物件又不好出手,才起了出来寻个差事的念头?
于是也是直接开门见山问他:“你莫要和我闲扯这些,我只问你,是不是将你父母给的银钱都花费掉了?”
柳相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目光颇有些茫然之意,只呆呆地看着周梨,直至对上在周梨那审视的目光,才恍然反应过来,竟没有忍住笑起来。
“那才几个银子?你怎会这般想?我自是不短缺这点银子的,只是想来在这芦州也快两三年了,却没有好好出来,整日锁在那院子里。如今想通了,也不见得真要考个什么回去光宗耀祖,我爹娘对我从来也是没有这样的期盼。”
他活了这二十年,从未因银子操心过,更何况家中也不缺。
周梨见他说得也诚恳,倒不是专门编造出来哄自己的,但仍旧是想不通,“既如此,你当初怎么就巴巴从灵州来此?为了求学,家也不回。”
却听柳相惜说,“我父母常年在外行商,我在灵州在这芦州,倒也没有什么区别,左右在家中一年到头,也难见他们一两面。如今我不在灵州家中傻等,倒是叫他二人在外时不必总在想着抽空回家瞧我。”
感情说来,他倒是个留守大儿童了。只不过听他这样说,他家底应该是不薄的。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出来求差事呢?
莫不是真跟柳相惜自己所言,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时来了兴头。“你果真是打算在我这里做账房?”
柳相惜坚定地点着头 ,“我自然是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和你玩笑的。”
“你要是愿意,我倒是乐得高兴,找你个知根知底的,总好过外头的人,就是怕耽误你乡试。”别说,周梨是动心的,这柳相惜不缺银钱,人又是个较真的,他若做了这里的账房,自己哪里有不放心的?
见她已经动了心,柳相惜只趁热打铁道:“如此,那你就雇了我吧,我若真是做得不如你意,你再另外寻人。”
话已经到了这一步上,周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白送上门的工,哪里有不要的道理?
当下只再次确认过他的决心,方喊了伙计拿了笔墨过来,写下了契约书,又轻了老掌柜做这中间人,便是定下了他做这云记的账房。
但又有些不放心,怕他一个文人雅士,到时候见了云众山他们,有些不适应,便提起告知,“我这云记是同人合伙的,他们都是那跑江湖的人,嗓门大话也粗,你若是不适应,早早同我说,这契约咱就不作数了。”
柳相惜如今已经将契约拿到了手里,怎么会愿意不做呢?只道:“那不妨事的,我爹娘也没少同江湖人来往,我小时候也见过许多的。”
他这样说,周梨也就没再多言语了。
只叮嘱了一些事情,教了他一回这边的账目,瞧着又中午,只叫他便在此处用饭。
后院里头住着些云众山他们兄弟的家眷,所以往日煮饭也会多煮些,叫老掌柜一起用。
如今多了他一个,添一双筷子的事儿罢了。
安排好这里,她也就领着王洛清,叫了殷十三娘,一起去往当铺里。
这当铺里她是极少去的,基本上由着那宋晚亭来掌管。
如今宋晚亭见她来,只客气地请到厅里,亲自奉了茶,才道:“我这里才得了一个死当,是一辈子也难赎走的,便想着不用再放这铺子里占格子。”
他本想寻个机会,给送到周家那边,如今见周梨来了,便亲自将那死当给请出来。
他今年已是弱冠,又想是恢复了这正常生活,人也有了从前的英俊不凡。到底是那官宦子弟,气宇轩昂。
但见他从内中抱着一方黑漆雕花木匣子出来,用了一把精致的小钥匙给打开,一卷红绸里包着的,竟然是一方小小的章子。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奉给满脸疑惑的周梨,“姑娘您仔细瞧。”
这章子是上好的暖玉所雕刻,周梨才握在手里,便觉得一片温润感,认出了那上头所雕刻的是一方小麒麟,便晓得不是俗物了。而且虽是小却是精致无比,这不是寻常雕刻师傅能作出来的。
心里顿时便紧张起来,又是这样的雕琢功夫,又是这般的上好玉,怕真不是什么凡品了,难怪宋晚亭如获至宝一般锁在箱子里。
当下就急忙将章子翻过来,只将上面有四个篆体:麓水居士。
她只觉得这麓水居士有些熟悉,好像看过这人写过的游记,此人还多擅长边塞诗词。
正是好奇,只听那宋晚亭说道:“麓水居士,乃当年霍轻舟霍将军的号。”说到这里,看朝周梨,“姑娘想是觉得熟悉吧?那武庚书院里,有不少他的亲笔诗词和杂说游记。”
只不过天妒英才,他走得早,以至于
现在的将军府落入旁人手中。周梨便也猜到了这枚章子为何落入这当铺里的缘故了。
但仍旧有些不放心,“出当此物的人,可是查探清楚了?”可不要是叫人盗来的。不然这东西,要么该在将军府,要么因在霍将军的墓中才是。
宋晚亭如今办事也周全,再没了当初周梨刚认识时候的那个单纯了。“查了,是将军府里流出来的,转了好几回人手,如今这人是个赌徒,输红了眼睛,才拿出来当。”
因想要更多银子去填补他那窟窿,签了的死当。
这一类死当,几乎是一辈子不可能再赎走了。
周梨得了这话,只有些替这霍轻舟惋惜,“可叹霍将军年少封侯,一平天下,为国忧民,唉!”看了看那章子,如今想起公孙曜算是霍轻舟的侄儿,便已经起了将这东西物归原主的想法。
如此也将这章子给收起来,“既如此,我便拿回去了。”
因王洛清她们都在外头,就自己和宋晚亭在,白亦初要将他做心腹刀子来培养,周梨也不见外,直接同他问起:“阿初那边让你查的事情,可是有了眉目?”
原来他二人如今不单是指望着顾少凌的信活得李司夜的消息,也让这宋晚亭找人去查。
宋晚亭祖父这罪,是洗不清了的,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入仕途,更何况这如今也没了秀才的身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再度成为人上人,他只能依靠别人了。
如今也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白亦初和周梨的身上,于是他二人所吩咐的事情,也是迎难而上。
为此他如今也是早放下了那读书人的架子,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他都在打交道。
一来二去的,他便也能找上几个人亡命之徒做兄唤友。
因此使了人钱财,也是叫人心甘情愿去豫州,帮忙探查这李司夜之事。
眼下周梨问起,也不隐瞒,“这人奇怪,就忽然得了那霍将军的宠信,但因到底无军功在身上,到底叫人不服。”所以若是那霍将军不在眼前,那李司夜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不过话虽如此,还是道:“但这人虽在上京之时,虽从未好生上过学,但却是有些才智在身上的,又是个十分会钻营之人,若真给了他机会,怕是真要出人头地了。”
他很好奇,周梨和白亦初怎么就和这个不相干的人结了仇。
上次听白亦初的意思,是想将这人一辈子留在了那豫州。
可偏一直都没开战,便是宋晚亭这里万事俱备,但奈何这股东风如何也不来。
他也没机会直接将人就弄死在军营里。
周梨听罢,哪里还不懂,天选之子呗。便是没机会读书,他那脑子里才学无数,已是早设定好了的。
想杀他,怕也是艰难。
因此这叹了口气,“这人邪门得很,仔细暗中探查着便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惹了他起疑心。”
宋晚亭只应了。
二人又在阁间说了会儿话,周梨方起身离开。
王洛清这功夫,只在柜上看着伙计们收了几件当物,好的有那女人家的金银首饰男人的佩玉腰带,差的冬日里的旧棉袄都有。
这头和周梨出了当铺,忍不住道:“难怪这一行有许多的规矩,若真叫了那菩萨心肠的人到这里头来,怕是迟早要将当铺关了门去。”
周梨听了她这话,想起出来时候,遇到一老翁当旧棉袄,心下便有了数,“是了,这世间的万般疾苦,在这当铺里看得最是齐全了。”不过有人是为了一口药钱,又的却是赌徒红了眼,连妻子儿女,都恨不得拉来当了去。
所以在这当铺里的,真真是要心肠冷硬之人。
这宋晚亭见过了家中大起大落,也是尝尽了人生百苦,心肠早就又冷又硬了,在这里当铺里倒是十分合适。
从当铺里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只叫王洛清早些归家去,自己也趁着衙门那边快要点卯,去找公孙曜。
一路只将那黑漆匣子抱在怀中,然后去衙门口等公孙曜。
那衙门口的皂吏是个会来事的,得知她是来找公孙曜的,只进去给通报了。
正巧公孙曜那里也没了什么公事急着要办,只听周梨来找他,这还是千年难逢的事情。心里不免是担心起来,莫不是阿聿在书院里出了什么事情?只忙换下了官服,急忙出来见周梨。
只在就近找了一处茶馆子,喊了一壶碧螺春,要了两碟的茶点。
周梨想着这离家里不远,也不方便停放马车,便叫殷十三娘先将马车赶回去了。
等殷十三娘一走,她将那小黑漆匣子给递去:“我当铺里今儿收来的,转了几番人手,已经不好追查东西怎么流落出来的了,我想着带来给你。”
起先公孙曜见她这行为举止,还要取笑她是不是要贿赂自己来着?却听得她这后面的话,一时也表情严肃起来,疑惑地看着那黑漆小匣子,“里面是?”
“霍将军从前的一枚章子。”
公孙曜原本要伸过去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反应过来,心情颇为激动地去打开,急忙将那红绸布包裹着的暖玉章子拿在手里一面细细查看,“是,是我舅舅的章子,我从前见过。”
只是拿在手里,那心里却是一阵子翻江倒海的怒意,“这一房的败家子,我便晓得这将军府迟早是要败落在他们的手里了,我舅舅的物件,也是不能指望他们能守好的。”
又骂了几句,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了些,竟然是出口成脏。便有些尴尬地看朝周梨,“实在对不住,我见着这章子,想到竟然是流落到了那当铺里,实在难受。”
一面爱不释手地捧在手心里,好似什么圣物一般,那目光虔诚地看着。
周梨便晓得,将这章子给他,是给对了人的。以后到了公孙曜手里,必然是百般爱护,再不会流落出去了。
哪里曾想,公孙曜在手心里捧着看了一回,却是给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黑漆小匣子里,把匣子重新推到了周梨的手中,“你能想到我这里,我心中已是十分感激,只不过既然到了你的手里,也是一种缘份,你便且留着吧。”
周梨有些诧异,自己也没有收藏名家周边的喜好,只忙推辞,“话虽如此,可这终究是你舅舅留下的东西,你时常说早就和将军府那边断绝了来往,只怕你舅舅的遗物,你手里也是没有几件的。如此何不将这章子给留下来做个念想?”
公孙曜心里想,这必然是舅舅在天之灵保佑,这章子转辗反侧,到底是到了周梨的手中,这不就是老天爷和舅舅的意思么?这是要留个阿聿的啊!
所以阿聿是更合适的人,自己怎么能留下来呢?
因此还是不愿意收,“你也说了,转了几回人手,才到了你这当铺里,又是作的死当,可见是老天爷的意思,专门给你了。你若觉得无用,只去拿给阿初,他必然是十分喜欢的。”
白亦初最是敬佩的武将里,可不就是有这霍轻舟霍将军么?去年还十分痴迷这霍将军的字体,临摹了好一阵子。
若他真得了这章子在手里,只怕的确和公孙曜所言那般,高兴不已。
想到这里,她还是更喜欢白亦初高兴些。所以见公孙曜也一直推辞,自己也就不多劝了,只将匣子锁上,“既如此,那我便给阿初去。”
“再好不过了。”这话公孙曜是由衷而发的,又觉得果然是命运使然,到底是属于阿聿的东西,不管经过任何途经,最终都会到阿聿的手里来。
这一阵子,他总是为豫州和齐州的战事发愁,本来这并不该由他一介外任的文官来操心,该是圣上同武将们头疼的事才对。
可他们公孙家,早在开国之际,便是以武立世。便是如今,家中热血沸腾的男儿也不在少数上,却没有一人得以上沙场。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李晟远比那李木远更合适作为一个君王,只是同样的他的疑心更重,他宁愿启用酒囊饭袋的霍南民,也不用公孙家的人。
本该早就平定的战事,却要一直这样拖着,豫州边境上那数十万的大军,就这样闲赋在军营中,等着国库的无偿供养。
如果早早结束了战事,不但可收复齐州,软禁了那李木远,更能叫这些将士们回到各处军营,不管是操练或是本地屯营练兵开垦,都是能给朝廷节约不少开支的。
这样一来,各处的税赋便能轻松一些。
可是比起齐州的李木远,圣上似乎更畏惧着公孙家,但又因为防着辽人,所以不得不留着公孙家。
公孙曜
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却又无法接受这些问题,整个人这些时日里,算是处于那水深火热之中了。
直至今日,看到舅舅这一枚章子,他总算觉得,人生也不是没有半点指望。
他观着手中的茶,只恨不是黄粱酒,能叫他痛快饮三酌。
周梨看着他一杯茶又一杯茶地往肚子里灌,“大人很喜欢碧螺春?”
公孙曜这时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倒是没有多偏爱,只不过是今日得了一件欢喜事情,高兴了便多喝两盅。”
周梨以为是衙门里的事,毕竟如今有王家带头鼎力相助,那陈通判再也不必为了银钱的事情发愁,正是乐开了怀。
听说近来同附近的几个采石场也都交涉好了,那官道要重新铺上碎石子。
这样一来,下雨天里,也便不用总是担心大路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洼了。
到时候黄泥被泡得发软,容易溅了路人满身的泥泞便罢了,偏还容易叫车轱辘打滑,白耽误了大家的功夫去。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铅灰色的云朵逐渐布满了天空,茶馆里的跑堂来换了烛台,周梨也起身与他告辞,回了家去。
只不过捧着那一小匣子,心里便打算明日去武庚书院一回,把这章子先送给周梨。
也要叮嘱他这一阵子好好读书,莫要再分心管那李司夜的事情。
所以隔天一早,她便喊了殷十三娘送自己去城北,又同莫元夕和香附交代:“今日洛清来了,喊她跟着你们便是,我怕要去一个上午呢!”
殷十三娘在江湖上行走了十几年,五湖四海也算都有所踏足的。
这芦州定居修生养息并非她的第一个选择,只是到了这一处,那日不知怎的,只觉得心身疲惫,不想再继续浪迹天涯去了。
又恰好走到那牙行门口,看着那卖儿女的男人指着牙行对儿女说,往后叫主人家选去了,不必在家中饿饭,从此以后生老病死还有主人家管。
她只觉得那做爹娘实在不配为父母亲,生而不养,便不要生也罢了,只将这些个可怜的孩儿生到这世间来吃苦受罪,这等人死了该下地狱才是。
但奈何她也是身无半两碎银,空有一颗同情他人的心,却是无能为力。
最后甚至也动了心思,找一户人家卖身签死契,既是能从此干干净净脱离这恩怨江湖,往后也不用总操心这一日三餐,百年后还能叫主人家赐薄棺一口,不至于横死在街头荒庙。
于是就进了牙行,遇着正方脸,再被推荐到周梨的身边。
而这城北她其实也是头一次来,只见周梨将车停在街上,竟是往那花街柳巷里走去,不禁微微蹙起那和三千白发格格不入的黑色眉峰,“你一个小姑娘家,怎要跑到这种地方来?”
周梨倒没有惊诧她这话,本又晓得她是个话语犀利之人,性子又冷。如果不是贪图她的武功,又是个女人,周梨是真不愿意将她留在身边的。
“这里进去,便是芦州大名鼎鼎的武庚书院了。”不过说罢,又有些自嘲道:“瞧见你这一头白发,总是叫我忘记了你其实也不过而立之年罢了,如何晓得这武庚书院,毕竟书院辉煌那会儿,还没你这一号人呢!”
那殷十三娘不给她好话,她也不给对方好口气。
殷十三娘也是听出了周梨有意嘲风她,冷哼一声,却是没有多管,只同她一并往这些个巷子深处走。
七拐八弯的,终于在这些花花绿绿的墙根尽头,发现了一处水磨石墙。
两扇略显陈旧大门,上头的铜环已是锈迹斑斑。
殷十三娘上去敲门,“你的小夫君便在这样的地方读书?”
“是啊。”周梨回着,一头往里喊着:“刘叔,帮我开门。”
随着她这话音落下,片刻便听得里头传来脚步声。
殷十三娘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着周梨,“这看门的,竟是个厉害的练家子。”
周梨早前便听白亦初说,他们这些个习武之人,单凭着脚步声,是能大概判断出对方到底有几分能耐的。
所以当下听得殷十三娘的话,也是颇为震惊,“如此说来,你也是有几分功力的。”
还没等殷十三娘回周梨的话,门就开了,只见刘叔站在里头,“阿梨,你怎这样早就过来了?”
“得了个宝贝,想着阿初看到了欢喜,就送来了。”周梨回着,抱着黑漆小匣子往里去。
刘叔这才看到跟在她身后的殷十三娘,一脸的戒备。
周梨只领着殷十三娘熟门熟路去刘婶那边等人。
如今书院里也早不止白亦初他们几个学生,所以这洗衣做饭的,也不止是刘婶一个人了。
她听得周梨喊她,只一面往围裙上擦拭着手从里头走出来,“你今儿这样早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以往周梨都是挑着中午时候才过来的。
“没什么,就是给阿初送个东西,顺道去书阁那边找几本书回去瞧。”周梨回着,只将小匣子递给刘婶,“劳烦刘婶帮我收着,我去书阁,等着阿初快要下课,我再过来。”
一面与她介绍着身后断臂了的白发殷十三娘,“这是我家新来的护院,就叫她在这里等着。”
刘婶自打一进来,晃眼是瞧见了个白头发女人,不过也没有仔细去看,如今听了周梨说,方扭头过去,只不过一双眼睛才撞上对方那张脸,满面吃惊,脱口只叫着:“十三娘?”
那殷十三娘其实早便看着刘婶了,只觉得她十分眼熟,但又不大敢相认,如今见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也试探地叫了一声:“你是唐飞燕?”
周梨一脸愕然,只见二人各自呼出对方的名字后,就激动地拉在一起。
只是很快刘婶就发现殷十三娘空****的一只袖子,脸色倏地变了,“你这是?”
殷十三娘苦笑,“十二载不见,却不想你还若当初,我却这般落魄样子。”
刘婶只为她那断臂伤心难过,已经要走的周梨见着光景,自然是留下来安慰。
自也从她二人言语中,一下明白了两人原来少女时期,竟然是知交故友。
父母皆是一个帮派里的,又都小有身份。
而殷十三娘因在家中排行十三,又耍得一手好鞭子,江湖人便称她一声殷十三娘。
只不过那时候她家中人口丰茂,她是唯一的女儿,自是被娇生惯养,没有吃过什么苦头,更不晓得这江湖不止是快意恩仇,且还有数不尽的阴谋和风浪。
天真无邪的她,便错信了一个男子,全然不顾父兄和朋友的劝说,跟那男子私奔去了。
也是那时候,同刘婶分别的。
刘婶的父母早就退出了江湖,她也结识了刘叔,两人便结为夫妻,因欠了云长先生的大恩,夫妻二人便同云长先生一起守在这武庚书院里。
那殷十三娘同那男人私奔后,帮派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权力更迭,她父兄也都因此遭人暗算,命丧黄泉。
她晓得归来之时,为此伤心难过,一时自然是无心与那男人风花雪月,不想那男人竟然便迷上了更年轻的江湖侠女。
为此,三人感情纠葛,必有一败者。
人老珠黄的殷十三娘便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而刘婶听到她的手臂是那男人砍下的,气得要去为她出头,却见她惨然一笑,眼里的精光被一道叫人头皮发麻的狠戾所取代:“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砍下了他的腿,第三条腿!”还把他的武功都据为己有,如今那是一个废得不能再废的人了。
活着,可比叫他死了还要痛苦!
周梨听罢,心里却是叫好,这样的男人,除了挂在墙上,就只能是做个太监才能老实起来。
可刘婶却还觉得不解气,执意要寻个机会,将这负心汉杀了去。
周梨听了个大概,只感慨一回这江湖原来可不是潇潇洒洒红尘策马那样快活了。
有人的地方,果然就是免不得这些纷扰事情。
她便去书阁,只将这空间留个十二载不见的两人叙旧。
等到快中午,便去等白亦初。
白亦初见了她,自然是惊喜万分,只顾不得同窗在侧,便冲过来拉起她的手,“你怎来了?”
“我有好东西给你。”周梨说罢,叫他随自己去刘婶那里。
不想刘婶还在同殷十三娘说话,自己叫帮收起来的黑漆小匣子还摆在她跟前的桌上呢!
便去抱了过来,打开将里头的章子递给白亦初:“宋晚亭那里偶然收来的死当,我昨天本拿去给了公孙大人,想着也算是物归原主的。没想到他却说既到了我们的手里,就是缘分。我想你也喜欢霍将军,不如就自己收着了。”
白亦初看到那章子上的‘麓水居士’四字,果然是由心而喜,如获至宝一般,生怕不小心给磕了去,连忙将那红绸布给包起来,“你当在家中与我收好便是,放到这书院里来,没有几个同窗是稳重的,若是摔了可怎好。”
然后托付周梨帮他带回家去放好。
只不过想着要拿回家去,往后又不常见,便重新取出来,好生观摩一回。
周梨见这光景,便劝他:“留下吧,既然到了你的手里,只怕也不是那样容易就坏掉的。”
白亦初是真的喜欢,叫周梨这样一劝说,果然是笑着收起来。
絮絮说了些话儿,在这里吃过午饭,周梨便拿着书回去了。
殷十三娘和刘婶也是依依不舍地告辞,不过想着往后有的是机会见,倒也没有那般难过。
也不知是与刘婶的重逢,还是周梨不在的时候,叫刘婶说了许多周梨的好话,她便不在朝周梨冷冰冰的了。
周梨也没料想到,她和刘婶是故交手帕,见她一头白发,也忍不住惋惜,“你这蜜饯里长大的,果然是熟得晚,你瞧那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就是极好的例子了。”
这一次,殷十三娘倒是没有恼周梨说她,目光飘远,似追忆起从前的种种烟云,附和道:“是了,我若早懂事十年,虽不能救父兄,但也能多陪他们一段时间。”只可惜那时候一心单纯,不听父兄好言劝说,不然哪里会落到如今这个惨然的样子?
一路沉默,直至出了这城北,她才问周梨:“是回家,还是去哪一处的铺子?”
周梨想了想,“去云记那头吧。”
此刻正值晌午后,太阳有些大了,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燥热的空气里,夹杂着菖蒲的清香味道,屋檐下的摊位上,多了好些卖雄黄酒的小贩,五彩线装饰的竹笋壳香包更是随处可见。
夏天果然是真的来了,周梨有些嫌弃这车帘车篷过于厚重,“算了,咱们先去车行,找一副夏天用的车篷和帘子换上吧。”
殷十三娘这里又掉头,往就近的车行里去。
这夏天一来,车行里多的是像是周梨这样来换车篷车帘的。
人一多,里头的伙计自然是忙不过来,便要将她们这里等一会儿。
周梨挑了款式和颜色,便在附近一处茶楼里歇息,叫了一壶紫阳毛尖,滚烫的热水一冲,那索圆紧细的叶子便在水中舒展开来,随着茶汤色逐渐变得嫩绿清亮,肥嫩完整的叶底也展开。
伙计的见她看着茶,只笑着介绍道:“今年的紫阳毛尖好,唯那周记茶庄里有,我们掌柜的还是运气好,才得了这二三斤,两位若是再来晚些,怕是就喝不到了。”
周梨一看这茶,就晓得是自家茶庄了出来的,如今得了王家那头的便宜,她不但是云记海货去东海进货的时候方便了许多,便是茶庄这边,也能比别家先能拿到新茶。
听到伙计地说,也是笑道:“是了,这紫阳毛尖的确是不错,只不过品这紫阳毛尖,却是要过三道水,初品时候味道极清淡,淡后微苦;二品苦中含香,味已浓郁;三品最是香浓,绕鼻旋肺,好叫人回味无穷。”
伙计得了这话,知晓周梨是品茶的行家,只夸了几句说着:“小姐说的正是了。”又问可还要什么其他的茶点。
周梨问了殷十三娘,见她也没有什么要吃的,便让伙计的挑着两样店里的招牌来。
不多时,伙计就将茶点端了来,听得外面来了客人,又忙着去接引。
周梨这里临窗而坐,捧着茶正好面对车行,只见里头的伙计都忙里忙外的,果然这一阵子生意是极好的。
正看着,忽然听得邻桌客人的声音略有几分耳熟,出于本能的意识,她转头瞧去,正好对上一双朝自己这里瞧过来的眼睛。
她微微一怔,只朝对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便转过身来,不愿意再多做理会了。
柳小八也没想到,只不过是陪着的纳新小妾出来听戏,路过这车行,便想着换了车篷和帘子,却因人多要排位,他那里多使银子人家也不应,外头又燥热,便在这里吃茶歇气。
不曾想竟然遇着了周梨。
自打自己一跃龙门发家致富后,他最想见的其实就是周梨他们这些人,自己这满身的富贵不能叫他们看到,总有一种锦衣夜行的感觉。
但他又十分清楚地晓得,自己这些银子终究不是正经来路得来的,依照周梨他们的品性,未必会羡慕自己此刻的荣华富贵。
所以他又怕看到周梨他们。
可人越怕什么,就总是遇着什么。起先觉得这芦州城真大,没有他柳小八一处安身立命之处;现在又觉得芦州城可真小,陪着小妾出门一回,都能遇着周梨。
那小妾是新纳的,才进柳家大门不过两三日,他图个新鲜,也愿意哄着对方。
但对方并不认识周梨,如今见他只直勾勾地看着周梨,心生不悦起来,使了小性子,那好似春露一般娇滴滴的声音嗔着:“八爷,你怎么不瞧妾身,难不成妾身还不如她好看?”
说罢,不等柳小八反应过来,就指着周梨品头论足,“她干巴巴的前胸贴后背,妾身可瞧不出来哪里好看了。”
她生得是美貌的,说话的嗓音又似那莺儿一般婉转,这般的语气又略带着几分撒娇的意思,是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的。
她也深知男人都喜欢吃这样一套,所以还故意把嗓子给夹起来,于是又多了几分幼态。
可是哪里晓得柳小八这一次并未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好言哄她,反而毫无征兆,一巴掌就狠狠甩到她的脸上去,眼里的怒火是丝毫不掩的,“你个下贱胚子算么什东西?竟然还敢对她品头论足?”
那小妾叫他这忽如其来的怒火和一巴掌给打蒙了去,一旁伺候的小丫头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扶着这小妾。
周梨连带着茶馆里的旁人,也被这清脆的一巴掌和骂声吸引了目光。
柳小八打完之后,忽然又后悔了,不敢再看周梨。这一段时间他想了许多,他十分了解周梨的秉性,只怕如今这样的自己,好叫她厌倦。
但周梨也同四周的众人一般,朝他看了过来。
他只得硬着头皮起身和周梨说:“她是个没有见识的,你不要把这话放在心上。”
转头又朝那红了眼圈的小妾怒声道:“还不赶紧滚回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的。”
小妾的闻言,终是没有忍住,哭哭啼啼地捂着脸跑了。
她自打嫁过来,便是那正房的巧儿也不敢给她半分不好的脸面,以至于这些天的宠爱,也叫她不知道了天高地厚。
如今虽是不解为什么自己不过是说了那姑娘一句,就惹了八爷朝自己动怒。
但也不敢多待。
她走了,茶楼里的众人没得免费戏瞧,也都各自转身回去,继续说着自家的话。
周梨这里虽是愕然,但也是回了柳小八一句:“轻飘飘的一句话,不伤皮肉,倒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她说完,以为柳小八应该也就追出去了。
哪里柳小八起身后,竟是坐到了她这对面来。
一旁的殷十三娘并不认识柳小八这号人,只将他是那对周梨有非分之想的,又见周梨不喜他,便要出手去拦。
但周梨见柳小八既然过来,便也抬手示意殷十三娘,叫她不必管。
柳小八坐下后,却是没有看周梨,只接了周梨递来的茶碗,垂头盯着那青绿的茶汤看,也不喝,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我这些日子想,我真是不个东西,不该叫巧儿那贱人给骗了。”
这话甲子一打开,似乎也没有那样难为情了,他顺理成章地朝周梨诉起苦来:“你不知我娶了她,实在是没有几天的好日子过,他家拿我做牛做马,又将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的,惹得邻里们怨气冲天,我那时候偏手里没钱,人也就没骨气,软绵绵的叫她拿捏着。”
周梨其实是不想听他诉苦的,但听到这话,心里有几分好笑,只差没有脱口就说,当初可没有哪个拿着刀逼他去和巧儿好,是他自己就是闹个众叛亲离,也要执意娶巧儿的。
为此连一心为他打算的亲婶婶都不管不顾了。
但周梨又晓得,说这些现在有什么用呢?难不成还能时光倒流了不是?
只不过还是忍不住问他,“那你如今家财万贯,妻妾环绕,该是过得好了。”既如此,和自己抱怨这些作甚?
然而柳小八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摇着头,“哪里好,没钱的时候我想着只要有钱了,什么都好。可有钱了,我又整日担心惶恐,只怕哪一日没了钱,大家又都离我而去。”
说罢,终于抬起头看周梨,可怜兮兮地说:“阿梨,我如今仍旧过得苦。”他眼下只盼望着周梨说一句,大家没怨他,还能像是以前那般走动着。他想只要周梨给一个台阶下,他马上就打发人去接婶婶回来替自己当家。
只是人生之事,哪里能事事如愿了?且覆水又难收。
周梨放下手里的茶盅,淡淡地看着他,“人生最苦,不过那生离死别罢了,其余的又算得了什么?全凭着你自己的心境来决定罢了。”
她说到这里,起身作势要走,见柳小八也跟着起身,怕他纠缠自己,只无奈顿住脚步说:“你想要的那样多,你只会越痛苦。我说过,人的欲望如果和能力不能持平,超出了自己的能力,又不能选择正确的路途,那么这欲望给你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叫她劝柳小八别赌的话,周梨看着柳小八如今这状态,怕是枉然了。
他现在比谁都害怕没钱,所以他只会更留恋于赌桌,想着赢回更多的钱。
柳小八站在原地,这次他能清楚地看到周梨眼里的疏离感,也深刻地意识到了,往昔的情义,果然是不能复返。
就好似那破镜不可重圆一般!他忽然心里难受得厉害,气得抬手掀翻了茶桌,只听得一声乒乓作响,一桌子的茶具盘子,都散落在地上,碎了满地。
周梨结了账后,便直径出了茶馆子,并不知晓这一幕。喊着殷十三娘,便去车行,“若是还要等,咱们另外换一家,或是直接走路回家,明日再来取车,不等了。”
她想着,太阳虽是大,也还有些远,但好一阵子没走路了,一会儿街边买一把伞撑着,也是一样的。
那殷十三娘从前就算如何愚钝,但如今也是经历了诸多沧海,也是猜到了柳小八的身份一二。
知道周梨不愿意和这人再打照面,便应了声。
去问果然还要等个把时辰,便来问周梨的意思。
周梨只去买伞,叫她去和车行伙计说,明日来取车。
如此,两人便直接走着回去。
沿街又买了些杂货,不想这样慢慢悠悠走回去,竟然已是暮色。
恰好遇着莫元夕和香附回来,莫元夕先跳下了马车,从她手里接过去一些杂货,一头问:“车呢?”
“天气闷热起来,那车篷和车帘都要换,车行里人多,实在难等。”周梨应着,又扭头和香附说,不然明天也赶这车去换了。
香附瞧了瞧暮色,“不然这会儿去吧,这样明天也不耽误事,我和十三娘早上一起过去取车正好。”
说罢,便也不掉头去后院停车了,直接去了车行里。
三人一并进了铺子,这个时候周秀珠照样不在铺子里,该是同人送货去了,只有林冲在。
不过卤菜都卖了七八,他正在收拾剩余的边角料,等着小乞丐来取。
见了周梨几个,打了一会招呼,自己又取出磨刀石在那边磨刀等着。
周梨一行人进了后院去,莫元夕只一面与她说:“这王姑娘是个闲不住的人,昨儿晚上回去,突发奇想将她家商行的账本拿来对,你猜怎么着?”
“能怎么着?必然是发现了错处罢了。”周梨想,除了这,还能有什么大问题?
莫元夕见她这反应一点都不激烈,好没兴致,但还是继续说道:“她爹叫她拜你做先生,实在是明智之举,你不晓得他那堂兄做了假账,昨晚发现不对劲,她一家三口连夜查了半宿,发现这些个银子,早就叫她那堂兄转移到别处去,只怕是有了另起炉灶的心思。”
也正是这样,王洛清今儿在茶庄里一直打瞌睡,到了中午见她眼睛实在是睁不开,莫元夕便劝着她回去休息了。
“她这堂兄胆子倒是大,也是天真,别是以为入行几年就能取而代之了去。”王掌柜这些年能拼搏出这样一片江山来,当初起家时候既没有数不尽的金银砸进去,背后又没有什么可乘凉的大树,却依旧能做到现在的规模,岂能是他能堂兄能随意取而代之的?
再说人吃过的盐只怕比他吃过的米都要多呢!她那堂兄也真是,踏踏实实地不好么?人本事不大,却还要做这异想天开的美梦,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要自毁了前程。
莫元夕本还有些担心,王洛清家这产业叫她堂兄给夺了去,眼下听周梨这样说,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道:“不过也是奇怪了,王掌柜既然都晓得这侄儿狼子野心,怎还要留着他?这不是养虎为患么?”
周梨却是已经猜到了王掌柜的打算,“以后洛清接手,怕是那商行里许多人都不服气她为女儿身,她这堂兄该是她爹专门给她留的。”以便她杀鸡儆猴用。
就好似自己那个世界的乾隆,不是专门给他儿子嘉庆留了个和珅一个道理嘛。
莫元夕恍然大悟,一头也忍不住开起玩笑来,“我若是将来有二心,你是不是也要把我留着给你和公子的儿女开刀练手?”
“你若愿意为我儿女做这马前卒,倒也不是不可。”知晓她是玩笑话,周梨也回了她一句。
周秀珠从外头回来,听得这话,只随口问道:“什么儿女?”又急急看朝周梨那平坦的小腹。
莫元夕见她这般看周梨,实在是没忍住捧腹哈哈大笑起来,“大姑娘你这是作甚?阿梨阿初什么人你还不知道,看你这有的没的。”
周秀珠见闹了个大乌龙,没好气地瞪了她二人一眼,“说的什么胡话,吓我一跳呢!”这阿梨和阿初可还没正经办圆房礼,若真有了孩子,可不好说了。
笑了一回,只同周梨说端午那日,答应要带若素和安之去看龙舟。
周梨一听,怕人多出现踩踏,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很是不安全,便道:“我与你先在河边的酒楼订一个好位置,你到时候带着他们在楼上看就是,莫要下楼去。”到时候再喊香附或是殷十三娘跟着就好了。
又说那日既是端午,卤菜铺子里也不用开门,好叫林冲夫妻都歇息一回,自打他们来了后,这卤菜店里的事情,从买菜洗菜再到卖菜,都他们夫妻都一手张罗着。
也亏得还有个金桂兰跟着,不然真是要把人忙昏了头去。
这头金桂兰晓得那天不开店,便也道:“如此,我回去瞧我老娘一眼,听说是病了,只盼着她早些撒手走吧,她得了个轻松,我往后也没有什么再操心的了。”
说到这些个,她是少不得怨自己狠不下心,该不管她老娘,叫兄弟们自己去张罗才是的,可每次他们来管自己要银钱抓药,还是不
忍,生怕自己不给钱,他们真叫老娘活活疼死在**。
这端午倒是来得快,周家的粽子提前准备好,白亦初也从书院里回来。
他们书院今年依旧不参加赛龙舟,倒是清风书院那边对于这种但凡是带着奖项的活动,都积极参加。
只是清风书院早前风波接二连三,先有那贾宝明前年下泻药害考生们,后又有宋家被抄,多少是有些影响到。
可他们不忙着抓学业,反而忙着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周梨要去送四处送端午礼,除去许多常常来往的商家之外,像是陈家那样的,她是要亲自去。
其余的只叫莫元夕和香附去,殷十三娘则陪着周秀珠娘三去看龙舟比赛。
这样一来,便要白亦初这个秀才郎替她赶车。
陈家这里,年轻人们都去看龙舟比赛了,就老太太畏暑,没去留在了家中。
见他二人来了,十分欢喜,是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陪自己吃顿午饭。
她是个和善又精明的老人,周梨也是喜欢同她来往的,便和白亦初留了下来。
哪里晓得这一顿午饭才吃完,下面的婆子上了茶来给三人漱口,周梨琢磨着再坐会儿,等老太太午睡,便告辞离去。
这时候忽然听得外头传来管事婆子急促的叫声,“了不得了不得,这是闹了什么鬼怪,必然是沾染了脏东西,一逢着这节气就要出些事儿。”
她嘴巴上喊得急急躁躁的,却是一句有用的消息也没说。
可把周梨几人都急得不行,“你倒是说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人多的地方,周梨最怕的就是踩踏。
桥倒是重新修过了,还格外加固,自然不可能再像是那年七夕诗会一般出事。
却听婆子说:“那个清风书院不知是闹哪样,在水里掺了药,参加比赛的人被药死了十几个呢!”
“菩萨呀,这清风书院这几年是怎么了?”陈老太太皱起眉头,万分不解。
和她一样不理解的还有周梨和白亦初,本来近年来清风书院得罪的人就不少,风评越来越差,怎么还要做这害人性命的事情?
然事情却不止是这样简单,婆子继续说:“可不是呢!害人就算了,还要穿着那武庚书院的院服去下药,真是歹毒芯子!”
起先还以为真是武庚书院的人,可是武庚书院的学生,要么在书院里,要么就在家里,或是在别处看龙舟,哪里能挤到里头去下药?
出了十几条人命,衙门马上就着手查。
公孙曜办事情,从来不拖拉,也亏得武庚书院的学生并不多,这三下五除二,武庚书院那边的学生都有证人证明清白,倒是意外发现有人的院服被偷了去。
然后顺藤摸瓜,竟然是那清风书院的学生。
“如今在审,也不晓得背后可是有人。”婆子来时,还不知道审问结果如何?
是私仇还是旧恨,难说得很。
但害武庚书院,是明摆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