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这屋子里就她两人, 但石云雅仍旧是表现得十分小心仔细。先是抬眼朝着那对开的窗轩外面查探了一回,又望朝门口去,似生怕忽然有那不长眼的丫鬟跑来。
所以在确定无人后, 才一脸神秘地压低声音和周梨讲:“我听着有人在悄悄传,说那何大姑娘是妖女呢!”
周梨也是这样认为的,虽然这是一个无神世界, 但是何婉音身上发生的一切都不能用常理来证明,所以周梨也是觉得她诡异得很。
但此‘妖’又非彼‘妖’。于是连忙问道:“此话怎讲?”这一下马车,直接将阿黄一家安排在自己的马车里,便直接来了这府上,并没有去打听过街上有什么风声。
石云雅的声音仍旧是低低的,“此事你表哥不许说,只道这都是什么妖言惑众, 生怕扰乱了民心, 叫大家心生恐惧来。但我觉得大家说得也是极有道理,这许多人,哪里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因此有人说啊,李司夜带着的这亲卫队,其实早在磐州的时候,全着了瘟疫的,一帮鬼魂罢了, 只不过是叫何大姑娘用了妖术, 因此还能在太阳底下活动,伪装成人,欺了大家。”
然后到底是一帮鬼魂, 到了那战场上,多的是男人, 数不尽的阳刚之气下,那些鬼魂就藏不住,彻底现了形。
至于霍南民手里那些消失的军队,则是为了灭杀李司夜他们这些鬼魂,所以也死了。
这说的还真是有鼻子有眼的,周梨一脸的愕然地惊叹于老百姓们的奇妙思维,“这是从何传起来的?”
石云雅摇着头,一脸的凝重,显然她是信这鬼神一说的,还叹了口气:“我早在上京的时候便想,一个小姑娘家怎么那样有出息,偌大的长庆伯爵府,竟然是叫她就这样给扶起来了,偏她是内能掌家,外又是那才貌双全的上京第一女郎,这天底下是还没见过这样的能人呢!”
当下似乎为了叫周梨相信,也是做了许多举例来。比如那何婉音跟世子夫人之前的冷漠不对劲,又说曾经府里有人见何婉音的马车从天香阁的后门出入。
那天香阁后门不远处有一条小巷子,做的栗子糕最得她喜欢,时常打发人去买。
那何婉音常在河边走,哪里又不湿鞋的道理?自然是叫石云雅的人给瞧见了去。
又说那等风月场所地,正经姑娘虽从那头出入?便是是有反常的。
只是奈何当时她一介内宅妇人,又不想与外人多做接触,所以才没去查。如今想来只后悔得要死,总觉得是白白错过了什么。
然周梨听得这话,却想石云雅当时在上京真真是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这样也叫她发现了何婉音的不同,那上京那么多人,总是有一部分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不过见石云雅真是信了何婉音是妖女,也是笑道:“也罢,你管她是妖女还是个什么东西,左右她也不在咱们灵州。”眼睛落到她那小腹上:“拿来做个笑话解闷便是,顾着你自己的肚子要紧。”
一头想了想,这灵州城池也非整个灵州腹地,若真有个什么意外,是断然没有屛玉县安全呢。
不说旁的,要军队他们是没有什么像样的,但有着天然屏障紫萝山脉,于是便问:“你可是要随着我们去屛玉县那边?”
石云雅笑道:“我是有这个想法的,正好胎如今也坐稳了。我虽是年纪不小,但也是痴痴活了这么久,做母亲的事情一概不知晓,如今那边有大嫂和母亲他们,我也不必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去。只是唯独放心不下你二表哥这头。”
“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放心的?眼下你顾着自己要紧,咱先不必管他。”只是周梨这话才说出口,外头就传来公孙曜不满的声音:“阿梨这话倒是冷血了些!”
周梨闻言,和那石云雅相视一笑,只起身朝
外迎出去,但见公孙曜白亦初表兄弟两个并排而来。
那公孙曜故作一脸的生气样子。
他脸虽是受瘟病之事毁了容貌,但声音却还是原来的,“你个没有心肝的,我是哪里对不住你?我这人快要不惑,才娶得了娘子上门来,你就要这样给拐跑了去。”
周梨回头挽起扶着椅子扶手起身来的石云雅:“二表哥这话倒是不中听,什么叫我给你拐了去?我这到底是为了雅姐姐好,于这一科目上,她身边就一个老嬷嬷,也没生养过,主仆两个都没什么经验,倒不如去屛玉县那边,姑姑和大嫂都守着,才叫人安心呢!”
目光又在公孙曜身上打转转,“可不敢指望表哥你一个大男人了,更何况这州府里事务繁多,又没有屛玉县那边一样,有许多人帮衬,件件桩桩的事情,都要亲自去过目,哪里得许多时间陪着雅姐姐?”
“好好好,我是说不过你,再讲下去,倒成了我的不是不体贴。”公孙曜笑起来连忙止住周梨,不知和白亦初低声说了什么,笑了两声,只上前去从周梨手里将石云雅的手拉过来:“阿梨说的是不错,我这个做丈夫的实在是不称职,如今又要委屈你,到了那边有母亲和大嫂在,的确叫人放心些。”
石云雅哪里觉得委屈?她也十分挂念那边的众人,更何况也要回去看看上官飞隽,还有她的幼儿馆,听说如今招收来的小儿更多了。
“你这叫什么话?我倒是觉得我这里,算是个累赘,叫你在外日日不能安心做事情,如今到了母亲他们那边去,你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石云雅说罢,只朝外头差遣了一声。
原来她早就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好,就是要专程与周梨他们一路的。
只是奈何周梨那马车里有阿黄一家子,是不敢接她过去的,毕竟终究是孕妇,那么多猫猫,不说是身体上有哪里不好,便是那满身的毛,也是叫她够呛了。
奈何早前没顾得上阿黄,将它扔在那芦州这么几年,也亏得是它有媳妇有孩子,不然只怕早就郁郁寡欢没了去。
所以如今缠人得很,就是在十方州的时候,它也是不离那马车,就在马车里等着周梨他们。
因此周梨是直接将马车的一半隔出来给它们一家老小做猫窝。
队伍的第二天早上启程的,原本的人数清减去了三分之一,大部份都是十方州的人,这一干人等全在这灵州城里留了下来。
灵州城这边如今和屛玉县政策也相当,基本上是有空房闲地分配给他们,只需要在这边上了户头就是。
所以外州府来的这些人,只觉得那是天大的福利了。就是算是当年的芦州,也只是给他们迁户口,至于房屋和田地,却是没有的。
于是哪里能拒绝这样诱人的好条件,更何况这里又是州府,自然也就选择留下来了。
虽然也听城中之人提起屛玉县的万般好处,然在他们看来,终究是边陲远地,又多是山民们,能好到哪里去?
也就不为所动,坚持留下来。
可磐州人听着全州人说屛玉县的好处,到底是心动,愿意冒险一回,更何况这一路上,又觉得白亦初他们为人处世皆是难遇的,想着也不至于骗大家伙。
队伍浩浩****出了城,很快便进入了那茂林山道。
这边的官道主线,如今公孙曜虽是有心重新修葺,但奈何这手里银钱和人手都不足,何况城中当年罗又玄基本是在这边养老,对于朝廷又十分心灰意冷,所以于这城中发展之上,都不是很在意。
因此这城里需要修补的地方多了去,叫公孙曜一时半会儿是顾不得许多的。
也是如此,这官道仍旧是破破烂烂的。
万幸这天气还不错,所以路途顺畅。
走了一阵,便是到了石马县这里,白亦初和周梨这里,只安排人给将马车的车壁都给拆了,挂上了透气的纱帘。
其他三个州府的人,自是十分不解?只虽是炎热之际,然这已经进入大金轮山脉了,深山老林里,晚上还不知道有多凉呢!
就这样拆了,就不怕晚上着凉么?
如今这大金轮山脉上,来来去去的人,硬是给踩出了一条通天大道来。
所以也没有什么阻拦,很快便道了山脊上,翻过去便是那一片紫色海洋的紫萝山脉了。
正是这样,在这里白亦初和周梨叫人拆了车棚,她自己也将猫儿们身上的毛打薄了一些,就怕到了这屛玉县的地境后,它们有些适应不得。
但大家虽是不解,只不过想到这一路上,白亦初和周梨这里没有做出个什么错误的决断来,即便心里怀着疑惑不解的心情,还是给照做了。
耽误了半天,便继续启程,彻底将大金轮山脉这点地境走完,然后入目开始出现些紫藤萝,粉紫色的花看得小姑娘们心花怒放,只言没见过这样大片的紫藤萝。
然而她们的惊呼声还不止如此,等彻底翻过了,进入这紫萝山脉的地境,一个个都傻了眼。
这哪里是什么边陲之地?分明是人间仙境啊!那些个紫藤萝花海里,掺着不少奇怪果树,但那果子他们似乎又都见过的,什么椰子菠萝芒果等,看得人是眼花缭乱。
众人这会儿也顾不上这边忽如其来的炎热,只忙去摘旁边的果子。
这林子本就是正儿八经的深山老林,周梨这里只叫人传下去,不可深入林中,什么果子便是再怎么喜爱,也只能碰这路边上的。
众人先是不知,后来又听队伍里说,这边的山民们,信奉的紫萝山鬼就在这山林间,万不可深入去惊扰了。
关于神灵的事情,大家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①,且还十分统一,于是便也是十分听劝,纵然是看到了那林间往里,果子是怎么大怎么好,也是硬生生给止住了脚步,生怕因此触犯了神灵。
周梨这会儿在石云雅的车里,听着了这话,只笑道:“也罢了,这样好过告诉他们,说林子里有蟒蛇老虎豹子要好,以免叫他们心生恐慌。”
石云雅当时第一次走的时候,可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后来听说的,倒是给吓了一回。
但如今却也觉得没有什么,左右听人说这些兽类,那都是有灵性的,只要你不踏入它们的地盘,去惊扰他们就没个什么事情。
所以想着,自己老老实实走在这路上,怕个什么?事实上也是这样的,自己也走了几次,不都好好的么?
所以当下听得了周梨的话,“也是,到底头一次路过这里,就告诉他们里面有猛兽终究怕吓着人。”等过了这紫萝山脉,叫他们再去别处听说便是。
又问周梨说些琐事情,只盼望着队伍再快些,早早到屛玉县才好。
然山里路虽是有些艰难的,但好在早前得了那一群牲畜在山间踩踏,后来又是给全州运送粮食,倒是将这山路踩得平坦了不少。
只是等他们到了临渊洼附近,看着那条新铺出来的碎石子小路,也是惊呆众人。
这便是上京周边的官道,也没有这样的大手笔,竟然全都是丹药大小的石子,只好奇到底是多少人手工才捶打出来的?
周梨心中却是一喜,这怕是陈慕那大碎石机是弄出来的,心中也欢喜,和白亦初那里也是少不得夸赞一回陈慕。
果不其然,等到了临渊洼这里,晓得他们离开这半年多来,他不单是做出了这大的碎石机,还有不少飞弩。
当然,这其中是澹台家出了大力的,不然就靠着临渊洼这挖矿速度,几时才能凑出这许多他要的金属来?
周梨只趁着大队伍在附近铁匠村里歇息的时候,将陈家那边带来的信亲自送给陈慕去,又笑着打趣他:“你家里如今说就你一个人没有成家立业,喊我给你相一门亲事呢!他们这般看重我,我也实在不好拒绝,不知道你心里可是有什么钟意的人?”
陈慕拿了信,才擦去
了手上的污垢,展开信来阅读,听了周梨的话眼皮子都没有抬,“你莫要听他们的,我这般找个媳妇回来,也是顾不上,何必连累人呢!”
周梨听了这话,笑道:“我当时也是这样回绝的。唉,本来想着孝蓝和你倒是般配,但你说的也对,娶了个媳妇来而已是叫人独守空闺,实在没意思,白白耽误人,正好我也喜欢她,回头只将她介绍给我们公孙家的儿郎去。”
可不是嘛,公孙曜这个老男人是终于成家立业了。可还有四个公孙家的小儿郎呢!如今弱冠之年了的就有两个。
她一面说着,一面偷偷观察陈慕的表情。
只见那陈慕果然是因为她这话分心了一下,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便恢复了自然,“那倒好。”然后是多余的话再没有一句了。
周梨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那心中对于罗孝蓝的事情是如何想的?还是只有罗孝蓝一厢情愿。
因此又试探了几句,不想都叫陈慕顾左而言他。
到了这最后,周梨也看出来了,陈慕是个好匠人,但只怕做不得一个好丈夫,他爱他的事业已经远超了一个女人。
坦白地说,罗孝蓝人很好,业务能力也十分出众,周梨舍不得她这样的一个好姑娘,嫁一个不会知冷知热的丈夫。
于是心里已经想着,回头是要去劝罗孝蓝的,趁着如今还没彻底陷入,该早断绝这心思。
队伍在这边歇息了一天,翌日便继续启程。
这里的路,依旧不能用平坦来叙述了,那简直就是通往天堂的大道,平坦又宽阔,且两边不是有山泉便是有现成的果子。
想吃肉那河里还多是鱼虾,可不就是这几个州府来的人眼里的天堂么?
他们这会儿只万分庆幸,没有一时头脑发热,留在了灵州城里,不然哪里能遇到这等好事?
尤其是他们这些人,大部份都出生那贫寒中,不管是这些个水果或是鱼虾,都是他们原来触及不到的奢侈之物,可如今却是随意吃喝。
小孩子们更为兴奋,尤其是队伍停留在浅水河边,一头是有着手掌大小的白脚虾的河,还有鲜美的河蚬子,这个时候大人们都愿意放他们玩水。
话又说回来,此处虽是太阳炎热,但那流动的空气和风,都是带着凉爽味道的,也不像是别处的炎热那般,空气是闷热的。
所以这会儿吹着凉风踩在那温凉的水里,一手摸下去,不是虾子就是蚬子,哪个孩子能喜开颜笑?
那擅长爬树的孩子,这会儿也找到了发挥的余地,更不会叫大人们责骂。只见着像是只小猴儿一般麻溜地蹿到了椰子树上,拔出腰后的小斩刀,只听‘咔咔’几声,新鲜的椰子就被这样摘了下来。
在这里,他们的这些贪玩似乎都变成了生存本领,整个人也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所以理论上来说,孩子们比大人们更热爱这片土地,压根就没有半点离乡之忧,思乡之情。
只是这个时候,白亦初那里却是收到一个噩耗来。
他把属于澹台家鹧鸪鸟送来的小纸条递给周梨瞧。
他的神情略带着些疲惫,可这哪怕一路上舟车劳顿,周梨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神情,一时就意识到了是这几个字给他带来的。
所以也是立即看去,却只见那小手指长短的白纸上,写了一行小字:十方州壮丁之罚,引民四怨,遂叛军起!
短短的一排小字,却是已经将十方州如今的境况给说得清清楚楚。
周梨抬起头,正好对上白亦初那双充满了怜悯的目光,“我们在十方州之时所见,早该预料到今日之况,奈何却阻止不得。”不但只能眼睁睁看着,且还自身难保。
周梨叹气,“洪水滔天,亦非凡人可阻止,届时纵然是山河断裂,也无计可施。这历史洪流,也是如此,我们都是这世间一蜉蝣,其力有限,也是无可奈何。”说着,也是同大部份的人一般,在这样的情况下,将所有的期望和寄托都放在了神灵的身上,“愿老天爷,怜这天下苍生,早早结束这一场乱世风波才好。”
只是,十方州之况,却是远超了如今那纸条上所写。不说别处,只讲这十方州的州府里,如今已经是面目全非。
早在白亦初他们队伍出城了之后,林家这般就被迫凑出了十万白银出来,交由那军里去。
十万白银,或许听来对于这十方州第一富庶之家,是算不得什么?但当下又是个什么光景?还要那样短暂的时间里拿出来,所以林家这也是东拼西凑。
可银子即便是拿了出去,林清羽也觉得心中不安,只召集了家中老小来,打算送他们去那芦州躲一阵子的清净。
他是在芦州读书几年,知晓那边是个什么样子,亲人家属们过去了,是断然不会有十方州这边的危险。
然而家中之人,却是觉得去别的州府作甚?他们林家在这十方州那是能横着走的,如今又拿了这许多银钱出去,更该是要受万人尊敬才是,哪个会对他们生出不敬畏的心来呢?
所以竟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听着林清羽的话,甚至觉得他是读书读傻了去,怎么胆子如此小?就这样的性情,往后怎么能领得了林家更上一层楼?
当夜他这林家少主虽说是没有被免了去,但大部份的实权又叫祖父和父亲给收回。
林清羽心中是急的,眼下城中一片乱,不是他们这十万两白银拿出去了,就能买回来的安平!奈何一家子都不听自己的,自己好心好意为他们做打算,还被无端骂了一回不说,连这大权都给收了回去,也是十分不解,甚至是对自己的行事和判断产生了怀疑。
那几日,只便待在白亦初他们所留宿过的客栈里。
街上仍旧是乱,原本所储存的粮食也逐渐减少,小二的和掌柜的来找他商议,打算暂时各自想办法归家去,只守着这一间客栈,是迟早要饿死的人。
更何况如今也没人来投宿,所以也劝着他回家去。
林清羽叹着气,只将一个客栈里的人都给送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就这样住在客栈里。
约莫是过了三天左右,那半夜里城中忽然就变得噪杂吵闹起来,号角声哭声喊声惨叫声一片。
他匆匆忙忙从那凉席上弹起身来,咚咚爬上楼,推窗一瞧,只见街上官民撕扯在一片里,刀啊棍棒什么的乱挥乱舞,迎面扑鼻来的血腥味刺激得人心咚咚而跳。
他是愣了好一会儿,直至对上一双贪婪的眼睛,他才回过神来,只什么都顾不上,连半点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便匆忙从后门逃了去。
他确定,自己但凡犹豫一瞬,那有着一双贪婪眼睛的人,很快就会来取了自己的性命。
黑夜中,他一边奔跑在那狭小的巷子里,一边越过脚下那些尸体,不知道是陌生人,还是有可能是熟人,但这个时候他是来不及蹲下一个个仔细辨认的。
哪怕踩着上了那黏稠的鲜血,他也没有停下来半步,哭喊声惨叫声逐渐与耳边的风声融合在一起。
他那个时候已经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大脑也如同脚下踩来的黏稠血液一般,黏黏的糊糊的,根本就没有一点思考,全凭着双腿的记忆横跨过一条条巷子,避开那些人潮人涌,最后跑到了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然而此刻迎接他的是溅满了鲜血的门庭,横七八竖的尸体歪歪斜斜地以各种奇怪又生硬别扭的姿势和动作躺在地板上,或是挂在门窗上。
门板摇摇晃晃的,在风里咯吱咯吱地摇动着。
他那时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连带着他从外面踩来的那些血液都融合在一起了,顺着他的脚底板一下逆流到脑子里,使得他看着这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只下意识地拿袖子擦了擦脸,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有人么?”他更没有料到,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他清雅的声音变得沙哑哽咽起来,只跌跌撞撞地跨过那些熟面孔的尸身,然后寻进去。
一片狼藉中,主仆们的尸体点缀在其中,打翻的烛台这会儿肆意的在风里卷起来,很快将那幔帐窗纱给点燃。
他的声音从最初的沙哑恐惧,变成了如今的嘶吼狂怒:“有人么?有人么?”
一遍一遍地呼喊,回应他的,只有远处那街上连绵不断的哭声喊声,却没有一声是从他家里发出来的。
而看着那席卷而来的火舌,他是处于本能捡起东西要去扑打火苗。
可这个时候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显得多么的单薄,在强势的火苗前是那样的渺小和不值一提。
他在像是失智的情况下疯狂地扑打了一阵子后,直至那清秀的乌发都被火舌卷到,发出一种奇怪的焦臭味,他才忽然醒悟过来自己的弱小,然后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就越发的奇怪了。
呜呜咽咽的,在这逐渐被火舌淹没的大宅子里回**着,有些鬼哭狼嚎的意思。
然就在他一面避开火舌一边继续寻找亲人之际,墙角那专门装腌菜的坛子里,传出来一个弱小且又在这哭喊声一片的地狱里显得特别明显突兀的求救
声:“小叔小叔?”
他一下敏锐地从这噪杂声里判断出了孩子躲藏的位置,红着眼睛发疯一般地扑过去,将腌菜缸打开,只见还沉着半坛子腌菜的大缸里,一个熟悉的孩童面孔满脸惊恐,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他,“小叔,爹死了,娘死了,太爷爷爷爷都没有了。”
小孩子以他充满了恐惧的童音叙述着林家的灭门,这个才在十方州和世人眼里辉煌了不过一些年的世家,就以孩童一句简单的陈述给结束了他辉煌短暂的生涯。
“不要怕,还有我。”林清羽顶着那一头被烧得犹如乌鸦乱巢的头发,以及被烟熏得黑乎乎的脸,试图安慰着侄儿。
那浑身还带着湿漉漉腌菜味的孩子扑进他的怀里,才开始慢慢地发出那恐惧的呜咽声。
但席卷而来的火苗,让林清羽一点都感觉不到被灭门后的寒凉,反而在这一股灼热里,快速地剥下了侄儿林乐池满是腌菜味道的衣裳,然后被眼泪染得浑浊的目光迅速的在尸体里寻找,将一个小仆童那不合身且沾满了血的衣裳扯下来,给侄儿换上。
然后迅速地背着他,从火场里跑出来,与一帮同样落魄得面目全非的老百姓们,朝着城外逃去。
他们匆匆忙忙地跟着老百姓们逃,压根就来不及去看周边的环境,只是再见尸体的时候,表情已经十分木然了,所有人的悲伤好像已经早在生死之前,给彻底冲淡。
直至白昼的初阳照耀而来,让人更清楚地看到了这沿途的尸体,才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他这样盲目地跟着这些老百姓们一起逃命,是没有什么活路的。
于是他停了下来,在一处村庄附近的小河边,这个时候对比起那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横躺着的尸体,这涓涓而淌的小河流水,是那样清纯干净,他捧起一把水,给林乐池洗了一把脸,然后自己也洗了一把脸。
这个时候随着脸被擦干净,他的脑子时候也更家清明了一些。只是这一抬起头,就看到了河对岸那河滩上的尸体。
一半在河滩上,一半在河里,被河水冲刷而飞起来的衣襟下面,刀口白白的一片,显然血液早就被河水所冲洗得干干净净了。
所以也是如此,那具尸体才显得如此莹白。
林乐池这个时候已经哭不出声来了,但看到这具莹白的尸体就在河对面,半趴在河滩上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叔侄二人。
还是给他吓得浑身哆嗦。
林清羽忙将他一把扛起,然后迅速地离开河边。
也是这站起身来后,才看到这边何止这样一具尸体……他这个时候才真正地意识到恐惧,不单单是林家被灭门,十方州城破,而是这天下,要大乱了。
以后这样的情况随处可见,他们这样的人,也比比皆是。
如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似乎都会变得稀松平常起来,更不值得人同情了。
他背着孩子,一边想就越是绝望,连带着双脚都变得沉重起来。
但他还是犹如木偶一般,沿着那条通往芦州,自己以往都是车马相伴的路途,徒步往芦州城而去。
显然,十方州的□□消息,比他们这些逃难的人都要先传到芦州城。
是因守备军们强硬征兵而引起的祸端,所以有些胆大不甘心为鱼肉的老百姓们就揭竿而起。
芦州城愿意接收每一个流离失所的百姓,却不敢大胆冒险,生怕这其中有着那些叛军们的细作。
所以城外之人,他们只接收那投靠亲友之人,若是在城外报不出所来投靠之人的名字,且对方也不来接人,他们是进不去城的。
这样的规则,是繁复了许多,但有理有据,给了芦州老百姓们一份安全感,因此是得到了大力支持。
但也造成了城外无数逃难老百姓们的拥挤,他这样带着一个孩子的后生,又是个单薄人,免不得受人欺凌。
好在他的运气好,很快就排队到他登记。
他的头发几乎被大火烧去,又一路徒步而来,路上有什么吃什么,树皮草根,所以整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显得面黄肌瘦,任由是谁也不敢认他作当年叫满芦州城姑娘们追捧爱戴的清风书院双杰之一。
对方提着笔,见他抿着嘴巴不说话,不禁看了他后面长长的队伍,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若是你在此处没有亲友,你便快些让开,让后面的人来作登记。”
于是他脱口说了宋晚亭的名字。
他想,以往在这芦州城的故友师生都不少,但他已不是当初的林清羽,也没了什么林家,只怕是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接收他。
对方闻言,向他询问是不是那当铺里的宋掌柜?
他点头说:“是。”
对方便问了他的姓甚名谁,只是可惜他报出名字的时候,清风书院和他们这双杰的名声,早就彻底被人遗忘了。
官差只叫他站到一头,“你去那里等着,也是巧了,宋掌柜好像就在里面,也是来接人。”
所以这里很快就能打发人去询问。
林清羽忽然觉得心跳加快,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侄儿,有些不确定,宋晚亭会不会接收自己。
但是很快,他就得了答案,他和一些同样得到有人接收的幸运儿们,在许多十方州老百姓们羡慕的目光里,从小门洞里进去了。
然后他看到穿着一身素雅长袍的宋晚亭朝他挥手,“林兄,这里!”
彼时的他,踩着从死人身上扒来的草鞋,一头短而枯竭的发,饱满英俊的脸颊削瘦且露出不健康的黄色。
他不知道宋晚亭是如何在这茫茫人海里,一眼认出自己的,只是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眼睛热热的,然后步伐开始变得轻盈,抱着林乐池快步走了过去,激动地叫了一声:“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