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头来,云小箐心中竟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仓惶恐惧。
坐在江府来接人的小轿里面,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缚住手脚一般,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需要刻意地伪装修饰,再不敢将真实的自己流露出来半分。
这忠庆侯府乃金陵世家,素来是规矩大于情面,她这么一个远道而来的小孤女,身旁既没有父母可供作荫蔽,又没有兄弟姊妹彼此携持,更没有上下打点的金银钱两……何况从今往后,自己言行举止能不能讨得老祖宗的欢心,还是个未知数,古人云:‘一如侯门深似海’,云小箐如今回想起来,对这句话算是有了更新一层的领悟。
不可多说一句,不可多行一步,凡事谦恭和蔼,仪态温婉淑静,方不至于被人耻笑了去。
临行前老船长的叮咛犹在耳畔,云小箐下意识地伸手抚胸,深吸了几口凉气,努力平定下惴惴不安的情绪,百无聊赖之际,又轻轻挑开碧砂窗帷偷眼往外望去:下了半日的大雨如今雨势终于转弱,淅淅沥沥地洒落下来,街上行人甚少,更衬得天光惨淡,雨雪纷纷,给人无限凄楚的失落感。
一如自己如今的心境。
走街串巷,又行了一顿饭的功夫,忽见斜前方座落着两尊石狮,张牙舞爪地护卫在一方宽阔的朱红大门前端,左右又各有两名身着劲装青衣的壮年汉子双手环胸而立,遥遥望去,煞是器宇轩昂。
待行得近了,云小箐便看见,那鎏金赤珠大门各分三进,门前皆镶嵌兽头衔环门扣,正门之上挂着一只黑底金字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忠庆侯府。
云小箐方才觉悟:原来这就是外祖母家了!
谁知从正门经过,小轿并未做任何停留,一行人由开路的婆子领着,又绕过半圈,寻了东墙边的角门,鱼贯而入。
……因为是女眷,年幼位卑,无所依傍,所以轻慢对待也没有关系?
云小箐突然之间有种羞愤悲哀的感觉!
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那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封建尊卑关系,无形却又
如铁链般牢不可破的等级制度,生生将一家人划出个三六九等来。
缓缓收紧十指,牢牢握紧双拳,云小箐屏住呼吸,再一次告诉自己:就算拼竭全力,从今往后,我也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绝不能被人轻贱了去!
寄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是,这头也分怎么个低法,做不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少也要在游戏规则范围内混得如鱼得水。
不就是尔虞我诈么?谁玩得过谁还指不定呢!
心里暗自下定了这份决心之后,云小箐平静了许多,放下窗帷,面色怡然地整了整原本就十分得体的红缎绫袄,轻轻倚靠着身后的软枕,将一双羊脂白玉般的小手娴静地放在胭脂色挑线褶裙上面,泰然自若地闭目养神。
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停了。
进角门又迤逦行了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地听见有丫鬟媳妇嬉笑奔忙的脚步声传来,小轿总算稳稳落了地。
莺莺燕燕巧笑嫣然围着小轿,也不知谁唤了一声:“云姑娘来了,还不赶紧上去伺候着!”
云小箐睁开双睛,好整以暇地坐着,外厢自有婆子打了帘子,笑吟吟地伸进一只手来,她伸手出去,扶了婆子的手,姿态优雅地下了轿。
秋水翦瞳仿佛不经意般轻轻一扫,左右穿红着绿姑娘们忙上前屈膝见礼道:“见过云姑娘。”
云小箐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不是她乐意摆出这般高人一等的姿态,实是唯恐自己初来乍到,太过谦逊殷勤,反倒被这群惯于逢高踩低的奴才轻瞧了去。
便由得一众丫鬟媳妇簇拥着,过垂花门,顺着左手边抄手游廊进了内院,只见两旁的厢房前挂着精美的鸟笼,里面鹦鹉、画眉、黄鹂、百灵、金翅……不胜枚举。
放眼望去,只觉得色彩缤纷,绚丽多姿。
庭院中又另设有造型别致的假山,珍稀名贵的各类花草,甚至还专门应景地沿着墙角摆放了十余盆青花瓷大缸栽种的梅树,寒冬腊月的天,雪白的梅花娇
艳绽放,暗香浮泛在凉薄的空气之中,自然而然渲染出一份让人心旷神怡的优雅婉约。
这般手笔,真真是竭尽风致了。
云小箐忍不住打心底倒吸一口凉气:好一派富贵堂皇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
正行着,旁边急冲冲过来一名身着华服的仆妇,见了云小箐,笑着屈膝见礼,道:“我的好姑娘,老祖宗正叨念着呢,左等右等,唯恐有个闪失,可巧这是来了,快进来吧!” 说着,兴冲冲率先进了穿堂。
云小箐略微提起裙摆,加快步伐,随着婆子绕过前面一排厅房,进了正房大院,放眼望去,皆是雕梁画栋。
早有在屋檐下候着的小丫鬟往里屋传了话过去,在一阵嬉笑欢愉声中,云小箐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紧张,她伸手抚过身后的红绒缎面银鼠斗篷,发现自己手心竟然已经被汗水浸湿透了。
没见过这般阵仗,心里才想着该怎么应对才好?谁知眼前屏风一转,便只见一名手拄着寿星藤杖,穿着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神色焦急地在左右两名媳妇的搀扶下迎了出来。
这便是忠庆侯府杀伐决断当家第一人,江家德高望重的老祖宗,自己名义上的外祖母了!
云小箐微微一愣,霎时间明白过来,不敢正视,含蓄地微微垂首,稍稍往后退一小步,提了裙摆就要下跪。
旁边有训练有素的丫鬟忙不迭上前递了团蒲。
谁知云小箐这一拜还没跪得下去,便被外祖母扶住双臂,一把搂进怀中,悲声道:“我的心肝宝贝儿,可把你盼来了!”说着,情不自禁泪如雨下。
云小箐被老祖宗搂在怀里,霎时间平地涟漪,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之后,心中头一回升起一抹对亲人的依恋之情,转念又想到,自己这辈子怕是永远也回不去父母至亲身边了,不由得悲从心来,伏在外祖母肩头,大滴大滴泪珠儿夺眶而出,哭得一张小脸蛋涨得通红。
那么多算计,那么多苛酷规矩,此刻都被抛诸九霄云外去了,所剩下的,只有浓浓的温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