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匕现
彼知安而忘危兮,固出生而忘死。
——潘岳
被囚禁在德宫里的家中数日之后,潘岳再一次见到了赵王司马伦。
看守潘岳的禁军士兵们见到司马伦,慌忙跪伏行礼,而锁住大门的沉重铁锁,也在铁链的叮当撞击中应声而开。
“安仁,我来看你了!”司马伦亲热地唤着潘岳的字,带着几个从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潘家宅院。自从当上相国之后,他脸上神色倨傲了许多,身上的衣服也越发隆重华贵,腰上围着四五寸宽的金带,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金漆笼冠,一派富贵逼人的景象。
见到司马伦,原本在院中抚琴的潘岳默立了一瞬,随即嘴角挑起了一分无奈的笑容。他放下琴走上几步,躬身见礼:“小民潘岳,见过赵王殿下。”
“安仁,不必如此拘礼,说起来,我们可是多年的老朋友啊。”司马伦哈哈笑着,一把将潘岳扶起,亲热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倒仿佛他们真的是故交好友一般。
潘岳迅速地抽回手,面上却不露声色地笑了笑:“不知赵王殿下夤夜来访,有何贵干?”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太夫人和令兄一家一切安好。”赵王大剌剌地在院子里转了转,在菜畦边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满脸堆笑,“我知道你是个大孝子,告诉你太夫人身体无恙你就会安心一些。”
“若是赵王殿下肯放我母亲和兄长回家,潘岳就会更安心一些。”潘岳淡淡地回答,看不出喜怒。
赵王“哦哦”两声,似乎没有听懂潘岳在说什么,口中自顾扯着闲话,“谁让你宁死不肯进我的赵王府,我只好请太夫人他们去小住几日了。你看看你家宅院如此简陋,太夫人住在这里哪有住在王府里舒服?啧啧啧,你跟了贾家这几年,鞍前马后出谋划策,他们居然也没给你什么高官厚禄,当真是刻薄寡恩得很啊。”司马伦悠然地看着潘岳,似是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听说就连你母亲,也因此常常责骂你?”
“附逆贾家,确实是我的罪过。潘岳不孝,有愧家母的教导。”潘岳垂下眼,语调依旧平淡。
“贾南风当皇后时权势滔天,满朝公卿有谁敢不附逆贾家?安仁所做的也是人之常情。”司马打了个哈哈,摊开右手手掌,身后侍从连忙将几封奏疏放入他的手中。司马伦右手握住奏疏,闲闲地在左手掌中敲了几下,见潘岳仍是垂着眼不言不动,便笑了一声:“不过朝中确实有些人不晓事,轮番上书指斥你是贾家党羽,只是罢官回家太过轻纵,要本王依法严办。更可恶的是那个阎缵,十年前就上书要处死你,今天又老调重弹,本王费了好大的口舌才将他弹压回去。你要不要看看?”一面说,一面将手中奏疏递给潘岳。
然而潘岳并没有接。他只是抬眸看了司马伦一眼,淡淡问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潘岳?”
司马伦挥了挥手,几个侍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还随手关上了院门。此刻小院之中,就剩下了司马伦和潘岳两个人。
“安仁这话可就见外了,说起来,我们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想想看,哪一次我不是用心回护你?偏偏是你每次都不肯领情。”赵王眯缝着眼睛笑了笑,眼中却闪过几分狡黠,口气顿时一转,“不过这一次不一样了,阎缵似乎抓住了一些你卷进愍怀太子案的证据,按律就是夷三族也不为过,所以就算我要保你平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今朝堂上好多人成天对你喊打喊杀,我也难办得很啊……”
“赵王殿下说得是。”潘岳低头听着,不动声色。
“看看,又见外了。”司马伦故意沉下脸,摆了摆手,“我以前不是说过,让你就像至交好友一样,称呼我的字‘子彝’吗?”
潘岳似乎没有听出司马伦的刻意示好,仍旧垂目回答:“潘岳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愿?我的耐性,其实是有限的。”司马伦的脸真的沉了下来,眼睛一横,先前刻意隐藏的暴戾便清清楚楚散逸开来。
“赵王殿下身份尊荣,日后更是……贵不可言,潘岳怎么敢僭越?”潘岳似乎没发现司马伦神情的变化,依然低着头,看在司马伦眼中,颇有俯首贴耳的顺从。
“你也看出我日后贵不可言?好个‘不可言’!”司马伦不知联想到什么,转怒为喜,伸手拉住潘岳,让他坐在身边的石凳上,“安仁,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你做成了,我不仅保你性命,日后还可以给你任何想要的东西。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贾家给不了你的,我统统都可以给你!”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一笑,仿佛天下都在自己手掌翻覆之间。
“潘岳如今一介草民,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赵王殿下?”潘岳看着司马伦得意扬扬的表情,意态萧索地回答。
“安仁太过谦了,谁不知道你除了无双的容貌,还有无双的文才。本王这次想要借重的,就是你的一手好文章!”见潘岳面露疑惑,司马伦哈哈一笑,忽然低声说了四个字——
“禅位诏书。”
听清这四个字后,潘岳一惊而起,却再度被赵王拉住:“安仁意下如何?这个忙你到底是肯帮,还是不肯帮?”
月光之下,司马伦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时而殷切,时而赞叹,时而猜忌,时而狠戾,而潘岳犹豫了一下,终于道:“要我写禅位诏书可以,先烦请赵王将我门前的守卫撤走,再将我母亲和兄长等人放回,还我潘家一门自由之身!”
“放了你们?”司马伦眼中寒光一闪,打了个哈哈,“安仁不要多心,我不是要拘禁你在洛阳当人质,不过是因为现在外面想杀你的人太多,我把你们一家保护起来而已。”
潘岳懒得拆穿司马伦的谎言,只是不卑不亢地笑了笑:“要让当今天子传位给赵王殿下,这禅位诏书便是新帝对天下人的第一个交代,势必要冠冕堂皇,名正言顺,记载于史书之中才能确定您的正统。难道赵王殿下觉得,一个被拘于方寸之间的囚徒可以写得出如此雍容端方的文字吗?”
“若是我宁可找别人写这份诏书,也不答应放你们呢?毕竟天下的才子,可不止你潘岳潘安仁一个!”司马伦发狠道,“潘江陆海,别忘了和你齐名的陆机此刻正在相国府任职!”
“赵王殿下自然可以找别人来写。”潘岳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被随手抛掷在地上的几份奏疏,“不过我既然不能为赵王所用,那留着潘岳一命,对赵王殿下有害无益。”
“你……”司马伦一时无言可对,气急败坏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杀你,我还不是怕你写了诏书就跑了!”
“只要我为殿下写了这封诏书,便是上了你赵王的船,天下之大,又能跑到哪里去?”潘岳微微苦笑。
“那倒是,只要你写了,天下就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赖也赖不掉。”司马伦点了点头,“而且你要记清楚,是本王把你捞上了船,否则只怕那些人的唾沫星子都可以把你淹死了。”见潘岳神色转黯,司马伦有些狎昵地拍了拍他的手,哈哈一笑,“放心,安仁这种绝世人物,本王怎么舍得让你淹死呢?既然你连贾南风那种又丑又妒的毒妇都能侍奉,此番侍奉我又有何妨?”
听到赵王最后两句话,潘岳再是淡定也忍不住脸色一变。他迅疾地转过身朝屋内走去,不愿让司马伦看见自己压抑不住的屈辱神情:“那就请殿下下令吧。小民磨墨以候。”
“好!”司马伦眼珠一转,心道先拿到诏书,以后再把潘岳重新看管起来不迟,便朝外面大声吩咐,“传本王的令,将潘家一门老幼都放了,把这里的门禁也撤掉!”说完,疾步跟着潘岳进屋去了。
一阵锁链声响,大门外的卫兵们果然撤掉了门锁,离开了德宫里。潘岳心头一叹,点亮屋内灯光,用笔蘸着墨思索了一会,随即奋笔疾书。
司马伦之所以逆着孙秀的意思留下潘岳的性命,一方面是因为觊觎他无与伦比的容貌,更多的,却是看重他足以颠倒乾坤的文才。他虽然不学无术,却也知道文字对于当今天下的力量。新的皇位更迭,就是从潘岳笔下这一句句假天之命、雍容典雅的句子上开始的。
不知过了多久,潘岳终于直起腰来,将毛笔搁回砚台上。而司马伦伸着脖子看了半天,终于露出了张扬的笑声:“安仁果然文才高妙,这一番文字文不加点,却字字珠玑,算是为本王立了一个大功!放心,本王以后绝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赵王殿下!”潘岳淡淡回应。
“我现在是你的主上了,你也应该有所表示吧?”司马伦不满于潘岳的态度,开口督促。
“多谢——主上。”潘岳僵持了片刻,终于矮了下去,朝司马伦跪拜。他明显感觉得到,这一次司马伦的态度强硬了许多,不知是因为掌握大权心气高了,还是孙秀的耳旁风终于起了作用。
“哈哈哈,太好了!”司马伦没有急着扶潘岳起身,反倒背着双手,志得意满地欣赏着面前驯服的身影,“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本王就发誓迟早有一天让你臣服在我的脚下,如今终于是等到了!”这句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其中满蕴的得意忘形却毫无遮掩,刺得地上的潘岳微微一颤。
司马伦还想说什么,守候在外面的侍从却忽然拍了拍门,大声禀报:“中书令有急事要见殿下,请殿下速速回宫!”
“又是孙秀那个没眼色的,这时候来搅什么局?”司马伦虽然满脸不豫,却无法拒绝孙秀的请求,便握着潘岳的手将他从地上扶起,神色暧昧地告别,“不着急,以后本王与安仁相处的时日还长着呢。”说着,他收好潘岳写的禅位诏书,走出了房门。
“恭送赵王殿下。”潘岳送到院中,再次躬身对着赵王的背影行礼。突然,他只觉得心口中被人放了一把火,疼痛顿时顺着火势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孙秀故意留下的余毒,不知道最终会发作成什么样子。不过潘岳到了现在,也没有心思去寻求根治的办法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他的前路,已经别无选择。
“快起来吧,这么卑躬屈膝,你新主子反正也看不到!”忽然,一个满是嘲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潘岳勉强直起身子,却看见一个身穿劲装的少女跳下墙头,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剑挥了过来。
潘岳躲闪不及,只能默然看了一眼横亘在自己咽喉的短剑,又抬眼盯住了眼前的少女。
见潘岳打量自己,少女脸一红,连忙将短剑剑刃又在他脖子上贴近了一分,再度发散怒气:“赵王司马伦要谋权篡位,让你模仿当今天子口吻,给他写诓骗天下人的禅位诏书,是也不是?”
“姑娘既然刚才都听见了,又何必问我?”潘岳索然回答,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剑刃上的冷意与杀气。
“那你是决定要帮那头大野猪了?”少女怒不可遏地问。
潘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大野猪”指的正是赵王,不置可否。
少女以为他没有听懂,愤怒地解释:“那个赵王蛮横粗鲁,可不就像山林中横冲直撞的大野猪!”不可否认,与其说她愤怒于司马伦篡位的阴谋,毋宁说她愤怒于面对赵王暧昧举动时潘岳的逆来顺受。
“我听闻了赵王最机密的计划,若不顺从他,马上就会有性命之忧。”潘岳的眼睛越过少女,望着天空上的一轮皓月,“而我,还不想死,也不想被关在这高墙之中。”
“你当然不想死,谁不知道你潘岳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为了往上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少女看不得面前这个人苟且偷生的样子,冷笑着手上轻轻一压,短剑剑刃顿时割破了潘岳颈上肌肤,渗出细小的血珠。
“看来姑娘对我很是了解。”潘岳冷冷回答。
“我当然了解。齐王、杨家、贾家,现在又是赵王,你一辈子投靠过那么多主子,哪一个不是主子得势时你厚着脸皮逢迎,主子败亡了你就翻脸走人,另攀高枝?只是这些也就罢了,可你还毫无廉耻地排挤同僚、陷害太子,让赵王那头大野猪得以把持朝政,如今还要助他谋权篡位!潘岳潘安仁,你这般反复无常厚颜无耻,根本当不起名字里的这个‘仁’字,我看你还是把‘仁’字去掉,改名叫做‘潘安’算了!”少女这番斥责,很显然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就等着今日可以一吐为快。
“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我确实当不起那个‘仁’字,也罢,今后就称我‘潘安’好了。”潘岳苍白着脸听少女骂完,却没有辩驳,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见他此刻还一副云淡风轻不知悔改的样子,少女心中更怒,手上加劲想要把短剑压得更深,潘岳却忽然伸手架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想把短剑撑开。
“你以为逃得掉吗?”少女武功高强,根本不把潘岳的这点反抗看在眼里,冷笑着继续道,“我小时候就听师母说起你的事情,那时候我心目中的潘岳风采绝世,洁身自好,侍母至孝,对妻专情,简直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完美之人。可没想到人人倾慕的檀郎,后来却会变成人人喊杀的奸佞,早知如此,你为什么不早死了的好?!”
“是啊,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一直不死,哪怕我敬的人、我爱的人都死了,我还一直苟延残喘……”潘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直掩藏的哀恸神色,低沉地咳嗽起来。然而他的手,却更加用力地架住了少女的短剑,“可是既然那时候没有死,现在我就更不能死……姑娘,我求你暂时留我一命,等我做完一件事情之后,再任凭你处置。”
说最后那些话的时候,潘岳的脖子因为短剑的逼迫而微微后仰,但他的眼睛却努力地正视着少女,让少女忽然有一种被月光映射,无可遁逃的错觉。不可否认,潘岳凄楚的表情和诚恳的哀求打动了少女的心,让她陡然松懈了强提而起的杀气,追问了一句:“你要做什么?”
“实现我对一个人的承诺。”潘岳一字一字地说着,脸上哀恸的表情骤然散去,目光灼灼,竟刹那间盈满了不可侵凌的坚定凛然。
仿佛天上的明月坼裂成了碎片,纷纷扬扬从他身边散落,少女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是了,她十几年中所幻想的潘岳,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这样的自信,这样的磊落,让她想起师母口中描述的那洛阳道上翩翩少年的炫目光芒。
“对谁的承诺?”看着他孤独萧瑟的身影,少女只觉一颗心渐渐下沉,划过冰冷无波的井水,最终陷落在一片柔软的泥沼之中,“你为大野猪写下禅位诏书,是否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无论有什么苦衷,我犯下的罪都无可饶恕,除非拨云见日,扭转乾坤,才能稍稍清洗。”潘岳望着天际,目光明灭,“不过你放心,我刚才给赵王写的诏书,他绝不敢采用。潘岳这一生就算恶贯满盈,也绝不会与司马伦同流合污!”说完,他笑了笑,神色中慢慢浮现出深藏的傲然。
“为什么不敢用?难道你真的想要拨云见日,扭转乾坤?”少女迷惑了。尽管她刚才在墙头观察了半天,还是觉得潘岳这个人如同大海,无论怎样测量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深,有多广。
少女名叫郗宁,来自江东,而她口中的师母,正是当年远嫁江东的卫瓘之女卫瑾。郗宁从小听卫瑾讲着潘岳的故事长大,心中一直对潘岳充满了景仰,却不料这一路行来,听到的都是关于潘岳的风言风语,让少女的心大受摧折,竟存了杀掉潘岳以存他晚节的心思。不过经过和潘岳的一席交谈,郗宁完全改变了对潘岳的恶感,反倒下定决心,要帮助他扭转乾坤。
至于如何扭转乾坤,潘岳选择的人是淮南王司马允。原本司马允长期驻守淮南,潘岳只听说这位藩王治军严谨,礼贤下士,是武帝司马炎诸多皇子中最出挑的一个。等到亲眼见到司马允,潘岳赞叹名不虚传之余,还有一丝隐隐的惊诧——
司马允的言谈举止,和他早逝的兄长秦王司马柬实在太过相似。当年若非武帝司马炎因为私心,一意孤行要扶持痴愚的司马衷,同是皇后所生的秦王司马柬本该成为晋朝新一任的天子。那样的话,后面这一场接一场不曾休止的阴谋和杀戮,就统统不会发生。
如今,秦王虽被贾南风害死,却出现了一个和他极为相似的淮南王司马允,难道是上天垂怜晋室,重新给了他们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淮南王司马允原本离皇太弟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受到司马伦和孙秀排挤猜忌,贾氏倒台后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利益,连掌管了十余年的淮南兵权也被孙秀下诏免除。他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怒火,如今得潘岳相助,无异于久旱之人得遇甘霖,对潘岳以先生之礼相待,谦恭非常。
司马允此刻虽名义上担任中护军,有掌管禁军之权,实际上早已被孙秀架空,真正能够指挥的,无非手底下豢养的死士八百人而已。当司马允将自己的真实实力坦诚相告时,他看见潘岳皱起眉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我也知道自己实力不济,否则不会一直隐忍至今。”司马允苦笑,“抱歉,让先生为难了。若是先生觉得事不可为,自可离去,小王绝不拖累先生。”
“听说殿下的八百亲随都来自淮南,个个以一敌十,可是真的?”潘岳问。
“他们都是我在淮南时招揽的江湖中人,武艺精湛,为人忠义,说是以一敌十,并不为过。”提起自己这八百亲随的实力,司马允十分自信。
“既然如此,只要我们妥善筹划,事情就会有成功的可能。”潘岳点头,“这样吧,殿下若还有哪些信得过的人,麻烦将他们的官职姓名一一列出,在下看看如何行事为妥。”
“那先生那边,是否也有值得信赖之人?”司马允热切地问。
“有。”潘岳沉吟了一下,缓缓说出三个字,“东莱王。”
“我?”东莱王司马蕤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檀奴叔叔,你说让我和淮南王一起,起事推翻赵王和孙秀?”
“不错。”潘岳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琅琊王司马睿呢?还有石崇、欧阳建他们呢?”司马蕤追问。
“欧阳建会襄助淮南王,至于睿儿和石崇,我没有让他们知道此事。”潘岳坦诚回答。欧阳建担任冯翊太守时得罪孙秀太深,迟早难逃一死,因此他必须奋力一搏。可琅琊王司马睿和石崇与司马伦孙秀并无恩怨,这样冒险的举动,还是不要让他们卷进来的好。
“那山奴呢?他知道吗?”司马蕤继续问。
“齐王也不知情。”见司马蕤不断打听情况,潘岳忍不住道,“若是殿下不愿意,在下绝不勉强。”
“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司马蕤蓦地用力点头,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来,“檀奴叔叔吩咐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愿意!”
“好。”潘岳见司马蕤神情真诚,想起这孩子这些年来一直追随在自己身边,不仅心中宽慰,“那殿下务必记好,待淮南王举事之日,殿下便火速赶往宫中,与中书侍郎陈淮接应。到时候一举**平赵王和孙秀势力,就都靠殿下了!”
“檀奴叔叔放心,我一定竭忠尽智,不负叔叔所望!”
“也不负你父王的在天之灵。”潘岳补充道。
司马蕤用力点头,直到潘岳离开,心潮依然起伏不已。这是第一次,潘岳越过了司马冏而直接联系他,他终于可以比司马冏更亲密地与潘岳站在一起了!更何况,此次计划牵涉极大,潘岳可以说把身家性命都交托到了自己手上,这样的信任与重托,让一直渴望建功立业的东莱王热血沸腾。
只要协助淮南王扫平赵王和孙秀的势力,他司马蕤就是匡扶社稷的功臣,终于可以压过他趾高气扬的弟弟司马冏一头了!
也不知是不是司马蕤时来运转,就在潘岳与他商定大计之后不久,他一贯冷冷清清的东莱王府内,又来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
这位客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一部微微卷曲的络腮胡子颇为显眼,虽然穿着汉人衣冠,却明显是西域胡人的长相。司马蕤虽然不熟悉来人,却从他递来的名刺上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前五部大都督、匈奴王子,刘渊。
“原来是刘都督,失礼了。”司马蕤的母亲胡姬就是匈奴人,因此对这位匈奴王子并不排斥。何况刘渊自幼在洛阳当人质,对于汉人的诗书礼仪极为熟稔,与洛阳诸多世家子弟也来往密切。
“在下已被免去都督之职,殿下唤我刘渊就好。”刘渊礼貌地向司马蕤行礼。
“哦,敢问王子因何故被免职?”司马蕤惊讶地问。
“匈奴人入关者甚众,因此在下难免有管束不周之处。前些日子有族人叛逃出塞,因此朝廷便免了在下五部大都督之职。”刘渊虽然与司马蕤不熟,但言谈磊落,不卑不亢,让司马蕤心中生出了好感。他甚至暗暗打算,若是刘渊也心怀忠义,说不定可以拉拢他作为淮南王和潘岳的帮手。
想到这里,司马蕤故意问:“那王子这官免得有些冤枉,不知王子可否想过官复原职?”
“能不能复官,在下也不强求。”刘渊看了看司马蕤带有匈奴人特征的脸庞,笑了,“倒是殿下英姿伟岸,却一直明珠在匣,无法大放光彩,在下常常为殿下不平。”
“王子的话,小王不懂。”司马蕤警惕起来,这个刘渊,究竟是什么目的?
“殿下是贤王之子,天潢贵胄,所以中书令想要邀请你共襄社稷,辅佐赵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刘渊笑着道。
“中书令,你说孙秀吗?”司马蕤心头一惊,渐渐又生出了怒意,“想不到王子今日前来,是为孙秀做说客的!是不是你说动了本王,孙秀就能让你官复原职了?”
“在下这一点私心都被殿下看出来了,见笑见笑。”刘渊口中虽然自嘲,面上却没有一点儿羞愧的意思,就在司马蕤想要下逐客令之前,刘渊忽然道,“为了能说服殿下,在下颇费了一番苦心,却不料竟无意中得知了一个事关殿下的大秘密,不知殿下是否想知道?”
“有什么话就快说,本王不想听你卖关子!”司马蕤的脾气一向火爆,听刘渊啰嗦半天,终于失去了耐心。
“殿下稍安勿躁。我带了一个人来,殿下一见便知道。”说着,刘渊拍了拍手,外面果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显然那个人已经在门外等候了许久。
司马蕤不知刘渊在玩什么把戏,漫不经心地朝门外看了一眼。然而一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那个身影,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缓缓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苍老的匈奴女人。她花白的头发和深刻的皱纹无一不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却磨灭不去她年轻时残存的美貌。哪怕她昔日高大丰美的身体已被岁月压榨得干瘪佝偻,司马蕤依然从她身上找到了年少时最依恋的影子。
司马蕤只觉得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发不出声音,甚至无法呼吸,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越走越近的女人,仿佛看到命运的洪流在抛下他越走越远之后,忽然转了个身,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他猛扑了过来!
“海奴……”老女人干瘪的嘴唇中,喃喃吐出了这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却仿佛惊雷,将司马蕤的耳朵炸得嗡嗡作响。
在他什么都听不清的时候,他已经张开口,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娘。”
这个女人,赫然便是昔日齐王府的侧妃、司马蕤的亲生母亲——胡姬灵襄。
刘渊已经悄悄地退了出去,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久别重逢的司马蕤母子。当在肮脏破败的贫民窟中找到胡姬的时候,刘渊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宝贝,而他蛰伏多年深深隐藏的复国之梦,也终于看到了曙光。
刘渊信任胡姬。一个死里逃生,与儿子天渊相隔的匈奴女人,更明白身为匈奴人的屈辱。所以后面的话,就让她亲自去对司马蕤说吧。
刘渊一走,司马蕤就放下了最后一点矜持,扑通跪在胡姬面前,双手紧紧抱住了母亲的双膝。“娘,娘,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喃喃地说着,泪水打湿了胡姬粗陋的衣裙,“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你裹在草席里抬了出去……”
“是啊,我也以为自己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活了。”想起当年自己给司马攸下毒不遂,被逼自缢的往事,胡姬也满是伤感。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司马蕤,等到哭够了,才哽咽着道:“当年我被扔在乱葬岗,幸亏不曾被掩埋。后来天上下了大雨,浇在我身上,我就慢慢醒了过来,想是当时上吊时间不久就被人发现,所以并没有真正死透。”
“那娘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来找我?”司马蕤像个孩子一般追问,多年来的憋屈愁苦翻涌而上,让他终于在胡姬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的一面。
“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救了我,我就嫁给了他,还给他……生了三个孩子……”胡姬说到这里,感觉到司马蕤靠着自己的身子陡然僵硬,心中发苦,泪水又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你问我为什么不来找你,我怎么敢啊!你是王爷,我却是仆妇,若是王妃知道我还活着,肯定还要再杀我一次,而且还会牵连到你……这些年来我连洛阳城都不敢进,只是让人打听了你王府的方向,天天对着上苍为你磕头祈福……”
“是,这件事绝不能让王妃知道!”想起贾荃的偏执和狠辣,司马蕤心有余悸。可是要怎么做,才能既和母亲团聚,又不惧怕消息泄露呢?
“只要有齐王妃在一日,我们母子就不能光明正大地相见。除非,有能够压制齐王妃的人。”胡姬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有条不紊地回答。
谁可以压制住贾荃?司马冏心中一动,却不敢往下想。
“海奴,你这些年的境况,刘渊王子都告诉我了。是娘连累了你,你受苦了。”胡姬抚摸着儿子的脸庞,心疼地道。
“跟娘没有关系。只要我不是王妃亲生之子,他们所有人都不会瞧得起我。”司马蕤勾起多年的旧恨,咬了咬牙关,“不过很快就会不同了。我一定会证明自己比司马冏更出色!”
“海奴,你要做什么?”胡姬预感到什么,有些焦急地道,“为娘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就好。”
“没什么。”司马蕤自然不会将与潘岳等人的密谋泄露出去,反倒想起了一个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当年,娘是真的要害父王?”见胡姬骤然变了脸色,司马蕤知道了答案,不禁惊问,“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不是觉得我曾想谋害你的父亲,所以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胡姬盯着司马蕤,见他也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神从方才的欣喜渴慕渐渐变成了疑惑警惕,不由苦笑了一声,“如果我告诉你,齐王根本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呢?”
“什么?”司马蕤被这个消息砸得懵了,果然忘了追问其他,只愣愣地问出一个问题:“那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我那时只是武帝府中一个女奴,若是被客人看中,就绝无推脱的道理。所以当武帝把我送到齐王的**时,我实际上,已经怀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胡姬没有立刻回答司马蕤的问题,只是用手指描摹着儿子的脸,不无庆幸地道,“你虽然提前出生,却幸亏长得与齐王有几分相像,因此齐王就算怀疑,却没有证据说你不是他的儿子。”
“但他的心里毕竟是怀疑的,所以才对我那么冷淡,无论我怎么努力他都不会放在眼里!”多年苦思不得的谜题终于得到了破解,司马蕤只觉浑身都被冷水浇透,而更大的恐慌也接踵而至,“齐王爱面子,虽然没有把这事公开,但他身边亲近的人肯定知道,比如贾荃、比如潘岳……怪不得他们都轻视我,从不肯把我和司马冏相提并论……不对不对,檀奴叔叔这次交待我的事,明明是看重我的……”
听司马蕤不知不觉说出声来,胡姬惊恐地问:“海奴,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如今山奴不在洛阳,他们是不是要利用你去为他做牺牲?”
“为司马冏做牺牲?” 司马蕤仿佛被这句话点醒,心头一阵乱跳——母亲说得不错,此番淮南王以八百死士想要推翻赵王司马伦,本身就是以卵击石的冒险。若是失败,所有人都难免杀身之祸,反倒是早已远离洛阳的司马冏毫发无损;可就算侥幸成功,淮南王掌权,潘岳也重新得势,自己又会得到什么呢?以他们平素对司马冏的看重,势必要封赠他高官重权,势必还是要让他凌驾于自己之上。自己为了他们亲冒矢石冲锋陷阵,但在潘岳眼中,不过就是个马前卒而已!他的眼里,从来就只有司马冏,因为只有司马冏是齐王司马攸的儿子,而他司马蕤,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海奴,他们到底要让你做什么?你不要犯傻,一定要为自己打算呀。”胡姬见司马蕤脸上神色几变,最后凝固成一种深深的悲哀和绝望,不由更是着急。
“娘,我的父亲究竟是谁?”司马蕤全身发软,只觉陡然失去了生活的意义。他唯一还想知道的,只剩下自己的身世。
“你的父亲是……”胡姬咬了咬牙,似乎用力吞咽下多年前的苦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赵王。”
“什么?”司马蕤只觉全身的血都往头顶上冲,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了。不,不可能,他的父亲可以是世上任何一个人,却为什么偏偏会是赵王司马伦,那个他立刻就要全力以赴、以命相搏的罪魁祸首?
“就是他,让我在武帝府中怀孕的人就是他。只是他只当做一时兴起,不仅抽身便走,日后相见也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了……”胡姬擦了擦眼角迸出的泪花,惨淡一笑,“难道你不曾发现,赵王若是瘦下来,其实眉眼和齐王十分相像吗?正因为这样,你才能在齐王府安安稳稳过了这么多年……”
“那这件事,现在赵王知道吗?”司马蕤颤声问道。一面是亲生父亲,一面是潘岳和淮南王,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
“听刘渊王子的意思,应该是知道了。”胡姬竭力回想着,“因为刘渊王子提过一句,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去赵王府。”
“去赵王府做什么?上赶着去认那个根本不知道我存在的父亲?”司马蕤不知怎么的生出一股怒气,伸手抓住桌案上的一卷文集猛地向下一砸,文卷散开,露出里面的字迹,恰正是齐献王司马攸生前所著的《太子箴》。
“哈哈哈,哈哈哈!”想起自己这些年来不仅苦苦钻研司马攸的著作,言谈举止还刻意模仿他的风格,只求能让潘岳和其他人夸赞一声“子肖其父”,司马蕤就觉得无比讽刺。更可怕的是,如果潘岳他们其实早已知道他是赵王之子,那么拉拢他入伙去攻杀赵王,岂不是将他陷入弑杀生父的大罪之中?想到这个恶毒至极的可能性,司马蕤猛地站起身,将桌案上更多司马攸的著作抛在地上,然后用脚狠狠地踩踏上去。
见儿子骤然像疯了一样踩踏着地上的字纸,胡姬吓得连忙抱住了他,边哭边道:“海奴,你怎么了?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是赵王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又执掌了朝廷大权,你就算不去辅佐他,求他护佑你平平安安也好啊!”
“是啊,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司马蕤依然在狂笑着,可泪水已止不住从眼眶中汩汩涌出。这一天,他寻回了母亲,也寻回了父亲,可是除此之外,所有支撑他活过二十多年的东西,全都在刹那之间崩塌,灰飞烟灭,再无踪迹。
性急地逼潘岳撰写好禅位诏书后,赵王司马伦篡位称帝的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负责谋划整件大事的中书令孙秀为了防止意外,在永康元年八月派人下诏,解除淮南王司马允中护军之职,改封为太尉。
太尉品秩虽高,却是一个虚衔,经常是作为荣誉奖赏给归家养老的老臣的。淮南王司马允此刻年方二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孙秀这个时候让他从掌管禁军的中护军变为太尉,不仅明升暗降,还是对他极大的侮辱。因此司马允听从潘岳的建议,只是在家装病,不上朝,也不接受诏令。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他们所等的,只是一个契机。
很快,急不可待的孙秀就将这个契机双手奉上。
见司马允一直装病不肯奉诏,孙秀再也按捺不住,派遣御史率领诸多军曹前来淮南王府,声称司马允若是再不接旨,就要逮捕王府各级属官,以谋反之罪弹劾司马允。司马允等的就是这一天,当即命令将王府大门紧闭,将御史和他的手下都关押了起来。
夺过御史手上圣旨,司马允打开一看,不禁又怒又喜。怒的是这道写在青纸上的诏书只有中书令孙秀的手笔,根本没有天子司马衷的玉玺,地地道道是一封伪诏;喜的是他们等了这么久,终于抓住了孙秀矫诏的证据,只要将这道矫诏公布天下,他们起兵围剿赵王和孙秀就师出有名了。
想到这里,司马允赶紧派人去请潘岳,等潘岳到达之时,他手下的八百淮南壮士也已经集结完毕了。
潘岳看了司马允收缴的诏书,不由大喜过望:“证据确凿,名正言顺。这是天助殿下啊。”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出其不意包围相国府,一举擒拿赵王!”司马允慷慨道。
“相国府虽然比不上皇宫守卫森严,但赵王有禁军兵权,殿下也要提防宫中和城外的禁军前来支援赵王。”潘岳想了想,将手中的伪诏交给司马允,“除了通知中书侍郎陈淮、太子左率陈徽和东莱王之外,还烦请殿下选派几个死士,在洛阳街头跑马造势,就说赵王和孙秀矫诏谋反,请天下军民共击之!”
“这样就可以震慑住禁军吗?”司马允问。
“即使震慑不住,也能扰乱他们的军心,谨慎的禁军将领一定会先进宫打听消息,再决定是否出兵,这就为殿下争取了时间。”潘岳分析,“兵贵神速,只要拿下赵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了。”
“先生所言甚是!”司马允大喜,连忙和潘岳走到王府院中,而他的八百死士,已经整整齐齐等候在那里了。
“赵王谋反,想要杀我全家,你们意下如何?”司马允高举手中矫诏,对手下死士大声喊道。
“誓死追随殿下!”八百死士振臂高呼。
“好,愿意帮助我淮南王府者**左臂,随我一起攻打赵王!”司马允大喝一声,率先扯下左边衣袖,露出了肌肉强健的左臂。西汉时吕氏专政,匡扶汉室的周勃也正是靠这一招,召集士兵攻灭吕氏,迎立了汉文帝。
这八百死士平素承蒙司马允恩惠,个个齐心用命,当即**左臂,随着司马允一起冲出了王府。临出门之时,司马允对潘岳道:“先生是文人,便请在此运筹帷幄,等我的捷报吧。”
“战场的情况瞬息万变,我还是和殿下一起去吧。”潘岳不知怎么的,心头有隐约的不安,“特别是宫中布满赵王和孙秀的眼线,只怕不会那么顺利。”
“宫中有中书侍郎陈淮和东莱王,都是信得过的人,应该不会有事吧。”司马允倒是比潘岳乐观得多。见潘岳执意要跟随,司马允便点了四个死士,叮嘱他们道:“你们四个要像保护本王一样保护先生,哪怕你们死,也绝不能伤到先生一根毫毛,明白了吗?”
“是!”四个死士齐声答应,顿时像人盾一样将潘岳保护在队伍当中。
淮南王府举兵之际,洛阳城中已经传遍了赵王孙秀谋反,淮南王发兵讨逆的消息。因此八百死士一走到街头,立刻受到了洛阳百姓的热烈欢呼,还有不少青壮年也**左臂,加入了淮南王的队伍,很快就发展到了一千多人。而驻扎在东西宫和城外的禁军,虽然名义上都是赵王司马伦统领,却奇迹般地没有任何行动。也难怪,这些年来司马氏宗室之间内斗甚多,世家和军队事不关己,早有坐山观虎斗之势。
而潘岳,正是算准了这个形势,才敢用淮南王区区八百人与如日中天的司马伦一搏。只要他们攻破司马伦的相国府,作壁上观的世家和军队就会转而支持淮南王,躲在宫中的孙秀,自然不值一提。
所谓四两拨千斤,正是这个道理。
司马伦的相国府位于宫城承华门处,有大约两千府兵驻守。他们虽然单兵战斗力远不及司马允的淮南死士,但依靠相国府坚固的外墙和角楼,还是勉强守住了大门。
相国府内,司马伦和他的属官们骤逢大变,都吓得六神无主。倒是参军陆机不甘心坐以待毙,派人翻越后墙去向离得最近的东宫卫队求援,却不料东宫左率陈徽是司马允亲信,早按照潘岳的吩咐,将赵王的使者来一个扣一个,因此司马伦前前后后派了无数求援使者,却始终等不到救援的军队。
内无强兵,外无援军,司马伦眼看着自己手下官兵死伤大半,这相国府迟早就要完蛋了,他吓得拉住陆机的手,抹着眼泪道:“陆参军,若是相国府破,我们大家都活不了。麻烦你再想想办法吧。”
陆机身为司马伦属官,也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他往四周看看,其他人都是一副畏缩模样,只好硬着头皮道:“那下官冒死出去,与淮南王谈谈。”
司马伦见陆机肯挺身而出,感激得连连点头,当即命人用盾牌将陆机重重遮挡,护送他登上了相国府的角楼。
从盾牌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眼睛,陆机先将墙外的情形浏览了一遍。除了正奋力厮杀的士兵,他看到淮南王司马允全身戎装,正站在在一辆马车上指挥作战,而在马车之后,则有一个文士打扮的人站在街边,身旁簇拥着几个精壮的护卫。
陆机莫名地觉得那文士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顿时吃了一惊——那不正是免官在家的潘岳吗?赵王司马伦曾经得意洋洋地宣称潘岳已经投靠了自己,只待时机成熟就恢复他的官职。可是现在,潘岳怎么和司马允混在了一处?
虽然吃惊,陆机毕竟记得自己的使命,当下朝着楼下大叫道:“淮南王殿下,下官是相国府参军陆机,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说。”
陆机文名卓著,在洛阳是和潘岳齐名的人物。淮南王司马允听到他喊话,倒也十分重视,驱赶马车朝角楼靠近了一些:“陆参军有何话说?”
“殿下所说矫诏一事,实乃孙秀所为,赵王并不知情。若是殿下肯息兵罢战,赵王愿将相国之位拱手让予殿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陆机知道此刻不是饶舌的时候,索性言简意赅地抛出了来意。
“既然如此,你让赵王将孙秀绑缚出迎,我就罢兵!”司马允笑道。
陆机脸色一僵。孙秀此刻正躲在宫中,赵王上哪里去绑他?明知司马允是在戏耍自己,陆机还是不得不陪笑道:“孙秀暂不可得,但迟早是殿下囊中之物。殿下若有别的要求,请一并提出,下官好回禀赵王。”
“让我想想……”司马允摸了摸下巴,真的思考起来。一旁的潘岳深怕司马允上当,连忙走过来低声道,“殿下如今起事,与赵王已成水火,穷寇不追,必有后患!”
“我知道,所以只是想把赵王引出来。”司马允点点头,对着高处的陆机叫道,“陆参军毕竟不是赵王,事关重大,还是烦请赵王亲自出面相谈。”
“若要赵王出见,殿下须答应手下士兵暂停攻势。”陆机也是个聪明人,除了恳求,还有适时的威胁,“相国府坚固,殿下一时也攻打不下。若是时间再拖延下去,城外禁军赶到,形势对殿下就未必有利了。”
司马允此刻担心的,确实是城外禁军的态度。一旦有个别禁军将领决定倒向司马伦,他区区八百人根本无法抵挡。见潘岳也微微点头,司马允便道:“好,为表诚意,我现在就命令我军暂停攻击。烦请陆参军速速邀赵王出见。”
陆机得了司马允的承诺,连忙奔下角楼,禀告了司马伦。司马伦先是怕得要死,后来听陆机说潘岳也在,不禁生出了一丝幻想:“你说,安仁他会不会是假意投靠淮南王,实际上是来帮我的?”
陆机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却不好点破,只道:“殿下与淮南王谈和时,无论淮南王什么要求都先答应下来,事后再筹谋不迟。”
“我明白,我明白,先保命要紧。”司马伦连忙点头。为壮声势,他特地将相国府的属官们全部带在身旁,一行人浩浩****地登上了角楼。
此刻围墙处的战斗已经暂停,司马允仍是站在马车上,眯着眼睛打量司马伦。说起来,司马伦还是他的叔祖父,不过对这个颟顸愚钝偏又野心勃勃的叔祖父,司马允满心只感到鄙薄和厌恶。
“淮南王,本王在此,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司马伦颤声开口。他眼睛一轮,恰好看见了站在司马允不远处的潘岳,不禁心中大是悲痛,竟是要流下泪来。
司马允只当司马伦是吓得哭了,心中更是鄙夷,冷笑道:“赵王信任奸佞孙秀,在关中引发胡人民变,至今已经死伤上百万人。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赵王却不仅不悔罪,还自立为相国,所有待遇一律比肩景皇帝和文皇帝,你的野心,当天下人看不出来吗?”
“那都是孙秀搞的鬼,与本王无关啊。”司马伦觍颜哀求,“只要淮南王放本王一条生路,本王这就亲自将孙秀擒来,交给淮南王治罪。”
“哦,你要如何捉拿孙秀?”司马允似乎对这个提议有些兴趣,“我最恨的便是孙秀,至于赵王你与我同气连枝,我没有必要为难。这样吧,只要你现在就写一封捉拿孙秀的手书,我就保你日后做个太平王爷如何?”
“是啊是啊,我们都姓司马,我父亲宣皇帝还是你的曾祖父,当然同气连枝。”司马伦没有料到司马允这么好说话,顿时高兴起来,连忙招呼手下属官,“快取纸笔来,本王要写字!”
众属官一直提心吊胆,此刻见危机即将解除,紧绷的神经也骤然放松下来。然而就在一片乱哄哄布置笔墨之际,一直站在司马允身边的潘岳却蓦地举起手中弓箭,一箭就朝着角楼上的司马伦射了过去!
司马伦虽有侍卫无数,但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司马允和他手下的死士,根本没有料到文质彬彬的潘岳会骤然放箭,更没有料到他的箭术竟是如此精准。等到司马伦听到惊呼,看到一点寒光朝着自己直飞过来时,他眼中定格的景象,是潘岳眼中冰冷的杀意。
仿佛被那眼光刺中,司马伦一时僵在原地,竟忘了闪避。他的心头,来来回回只滚过一个念头:“潘岳,本王一向待你不薄,你却竟然要亲手杀我,竟然要亲手杀我!”
噗嗤一声,箭头入肉,血花飞溅。司马伦眼前一黑,骤然跌倒在地,耳边响起了一片惊恐的尖叫。
“我这是要死了吗?”司马伦伸手想摸摸胸口,触手却是一个人沉重温热的尸体,鲜血还在不断地从他身上涌出,濡湿了司马伦的手掌。等到有人终于将那尸体移开,司马伦勉强爬起身来,这才发现方才是主书司马畦秘扑在自己身上,才救下了自己一条性命,而畦秘自己,则被潘岳那一箭射穿了后心,眼见是不活了。
“赵王殿下,快走!”参军陆机反应过来,搀扶着司马伦就往角落下冲。
“全军,放箭!”眼见潘岳一箭竟然没能射死司马伦,司马允大是懊恼。他此刻一心只想速战速决,不再顾忌相国府内其他人的死活,断然下令。
所有的淮南王死士都身背弓箭,此刻万箭齐发,如同瓢泼大雨一般朝着相国府内降下。司马伦和陆机等人来不及进屋,只能躲在几棵大树后,眼看不到一会功夫每棵树干上都中了几百枝箭,众人心中都是一片绝望——相国府,支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司马允和潘岳率军前往相国府与司马伦鏖战之时,东莱王司马蕤按照事先与潘岳约定的计划,快速到达了天子司马衷所居住的西宫宫门处。他只是个闲散藩王,并没有入宫的特权,不过这次接应他的中书侍郎刘淮打开宫门,放司马蕤入了宫。
司马蕤入宫之后,和陈淮直奔天子司马衷的所在。见司马衷正饶有兴趣地逗弄着罐中的蛐蛐,司马蕤和陈淮连忙跪倒行礼,大声禀告:“启禀陛下,大事不好,淮南王和赵王打起来了!”
“怎么又打起来了?”司马衷这些年已经被宗室和外戚之间杀来杀去的事情吓破了胆,连心爱的蛐蛐也顾不得了,哭丧着脸坐在地上,“皇后不在了,眹该怎么办?”
陈淮此刻最担心的是孙秀入宫挟持天子,因此也顾不得向司马衷解释,直截了当地道:“为今之计,陛下应该派人持白虎幡交给淮南王。白虎幡是息兵止战的信号,淮南王收到了,就不会再与赵王相斗。”
“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司马衷点点头,模模糊糊地记得当初楚王司马玮杀汝南王和卫瓘时,自己也是派人送去一面什么幡,结果楚王的军队一见到就纷纷放下兵刃回归营地,先前还威风凛凛的楚王顿时成了孤家寡人,只能束手就擒。因此司马衷转愁为喜,立刻命人去取来白虎幡:“那派遣谁持白虎幡去调解的好?”
“臣愿往。”东莱王司马蕤按照计划,主动请缨,一旁的陈淮也连忙赞同,“东莱王身为宗室,前往调和淮南王与赵王的矛盾最为合适不过。”
“既然如此,你就拿去吧。”司马衷命人将白虎幡交给司马蕤,无奈地道,“你去告诉淮南王和赵王,不要再打了。眹现在听不得喊打喊杀,他们再打下去,眹就要被他们吓死了!”
“臣奉诏。”司马蕤恭恭敬敬地接过白虎幡,和陈淮一起退出了大殿。才一出殿,陈淮紧张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忍不住笑道:“幸亏赶在孙秀前面,居然这么容易就把白虎幡骗了出来。这一次,赵王死定了!”
司马蕤拿着白虎幡,没有作声。陈淮欺司马衷生性愚笨,才骗他说白虎幡是解除争斗的标志,实际上,代表天子意志解除争斗的是驺虞幡,上次让楚王兵变失败的也是驺虞幡。而白虎幡的作用恰恰与驺虞幡相反,它代表的冲锋战斗的命令。一旦将这面白虎幡送到淮南王司马允手中,无异于降旨鼓励他攻打赵王的行为,而赵王手下士兵一见天子都支持淮南王,势必再无斗志,会和当初楚王的士兵一样作鸟兽散。
这个严密的计划,正是潘岳当初拟定的。唯有借助天子的威严,淮南王才有可能凭借八百死士战胜赵王,取得最后的胜利。
“东莱王殿下,接下来的,就看你了!”陈淮还要留在宫中观察动静,因此将白虎幡托付给了司马蕤。只要司马蕤手持白虎幡到达相国府,这场兵变的胜败就几乎可以决定了。
“陈侍郎放心,我这就去。”司马蕤与陈淮告别,拿着白虎幡径直走出了宫门。
宫门外,早已等候着一队禁军骑兵,领头之人乃是司马督护伏胤。司马蕤见了伏胤,连忙走过去低声问:“都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好了。方才孙令还给了我这个。”伏胤从怀中掏出一卷圣旨模样的青纸,打开看里面却是一片空白,“孙令说,有了这个加上白虎幡,不愁淮南王不上当。”
中书令孙秀这个人,果然是老奸巨猾,何况空白圣旨这种东西,孙秀那里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司马蕤心情有些郁闷,不想多说什么,跨上一匹骑兵牵来的战马,当先朝着相国府方向疾驰而去。
白虎幡甚是抢眼,因此司马蕤还未驶近相国府外的战场,就听到淮南王手下的士兵们一阵欢呼。他们早已得知,一旦代表天子意志的白虎幡到来,就是他们大获全胜之时。
司马允和潘岳也望见了白虎幡,也望见了持幡而来的司马蕤。想起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两个人对望一眼,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奉天子诏,赐淮南王白虎幡!淮南王上前接旨!”司马蕤等伏胤和其他骑兵到齐,大声宣布。
“臣司马允接旨!”眼看胜利在望,司马允心情大好,一下子跳下战车,快步朝司马蕤和伏胤方向走去。而他身边的护卫,也早与其他死士一样,跪地大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连潘岳,也在欣喜之中一同跪了下去。
此刻司马蕤和伏胤已经下马。司马蕤将白虎幡交给一旁的侍卫,自己则展开了伏胤带来的那卷空白诏书。司马允见他马上就要宣读诏书,连忙跪倒在地,深深俯首聆听——
伏胤一直蓄势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和司马蕤眼神一碰,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用尽全力砍向了司马允毫无防备的脖颈。刹那之间,鲜血四溅,司马允的头颅齐根断裂,咕噜噜地滚到了一旁。
“杀无赦!”就在司马允的手下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伏胤一跃上马,向带来的数百骑兵下达了攻击令。而相国府的守军,也在同一时刻发起了反攻。群龙无首的八百死士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已纷纷倒在了兵刃之下。
电光火石之间,生死已定,胜败已分。在东莱王司马蕤的脑海中,则永远定格了潘岳望向他的难以置信的眼神。
“檀奴叔叔,你终于正视我的存在了。”司马蕤一把抹去司马允溅到自己脸上的血,疯狂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