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图穷
仗信则莫不用情,无欲则赏之不窃。
——潘岳
潘岳走出房间后,刘颂便带领侍从走了进去。他奉诏前来赐死贾南风,自然要确认她已经气绝,才能回去复命。
潘岳则没有这样的任务。他也不等刘颂,一个人踏着单调坚硬的土砖路,走出了金墉城。
他来时乘坐了刘颂的马车,此刻站在金墉城门口,一时只觉前方道路纵横,却没有一条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归路,竟有些迷茫起来。
不知是不是久病初愈,潘岳在日头下发了一会呆,便觉得头晕目眩,对于周遭来来往往的路人,都有些看不清了。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渐渐驶近,在距离潘岳不过五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见潘岳依然站在城墙下不动,马车上有人高声斥道:“大胆潘岳,见到中书令还不下拜?”
“中书令,哪位中书令?”潘岳茫然地抬起头,望着那辆豪华威风的马车。
“是我。檀郎不认得了吗?”随着一个得意洋洋的语声,马车的车帘被侍从掀开,露出一个端坐在马车中的倨傲身影。潘岳揉了揉眼睛,蓦地浑身一僵——那身穿官服头戴官帽之人,赫然便是孙秀!
凭借赵王司马伦的地位,如今的孙秀,不仅公然露面,还一步登天了!
“既然亲见了中书令,为何还不下拜?”孙秀的侍从见潘岳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孙秀,便狐假虎威地再度呵斥了一声。
“就算你家主人是中书令,下官也是给事黄门侍郎,品秩虽低,却断无下拜之礼。”潘岳的脑子被孙秀脸上的阴冷表情一激,渐渐清醒过来。
“谁说你现在还是黄门侍郎?”孙秀冷笑一声,朝车后吩咐,“陆参军,请宣读诏旨吧。”
陆参军,这又是谁?潘岳再度恍惚起来,贾氏一倒,天翻地覆,这个新的人间,忽然陌生得可怕。
一个人从后车上走了下来,一直走到孙秀车前,先朝他行了礼,这才取出一卷黄绢圣旨,朝潘岳说了声:“潘岳接旨!”
待这人面朝自己,潘岳才认出了这位“陆参军”的身份——竟是当初与自己同为贾谧门下“二十四友”的陆机!与自己并称为“潘江陆海”,文采举世闻名、并驾齐驱的陆机!
“陆参军,敢问你是何人的参军?”潘岳不待陆机开口宣读圣旨,就颤抖着声音问。所谓参军,乃是丞相或军府的属官,那么贾谧倒台之后陆机投靠之人,究竟是谁?
“自然是相国府参军。”陆机看着满脸惊愕、冷汗涔涔的潘岳,不由有报复的快意,“你还不知道吧,方才天子下诏,已经封赵王为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了!”
原来陆机投靠的,果然是赵王司马伦,怪不得他会和孙秀同路。潘岳脑子里掠过这个想法,随即被更大的消息震惊——司马伦竟然自封为“相国”了!相国就是丞相,自东汉初期废除这个官职之后,寥寥几个称为相国之人都心怀叵测:东汉的相国是董卓和曹操,而魏国的相国则是司马懿!司马伦如今自称相国,其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潘岳接旨!”见潘岳只是出神,陆机忍不住又唤了一声。这一次,潘岳总算是清醒过来,顿时双膝跪地,恭听圣旨。
这道圣旨原本就是陆机所写,自然是文辞华美,气势盎然,而最终的意思,却不外乎是清算贾氏党羽,将潘岳、石崇、欧阳建等人尽数免职为庶人。至于“二十四友”中投靠了司马伦的那些人,不但不曾免职,还封赏有加。就连陆机本人,也因为讨伐贾谧有功,被赐爵为关内侯了。
“小民领旨,谢恩。”潘岳磕了一个头,随即端正跪起,伸手将自己头上象征品秩的帽冠取了下来。他站起身正想离开,高坐在车厢内的孙秀却闲闲地开了口:“怎么只摘了帽冠,还有官服呢?”
潘岳一滞,随即朝孙秀道:“待小民归家之后,自会去除官服,交还孙令。”
“圣旨既下,你此刻便是庶人,岂有庶人穿着官服之理?”孙秀用手摸了摸下巴,玩味地盯着潘岳,“你是自己脱,还是本官叫人帮你脱?”
“孙令还记得当年我们如何周旋的吗?”见孙秀的眼中露出一丝**邪之气,潘岳联想起在琅琊时那段不堪的记忆,心头发冷,却也燃起了一股潜伏已久的斗志。当年在琅琊时,不论孙秀使出什么诡计,自己都不曾上钩,事隔三十年,自己也不能轻易认输。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孙秀吟诵出当年潘岳所题写的那句古诗,伸手在自己的胸口上摸了摸。那里,至今还残留着潘岳留下的三道鞭痕,无论怎样报复,都无法平息孙秀蛰伏了三十年的屈辱和怨毒。
“好,我脱。”潘岳心知不免,何必再受一次侮辱,索性伸手解开腰间革带,将身上那件黄门侍郎的官袍脱了下来,抛在地上。去掉厚重的官袍,他此刻仅身着白色中衣,越发显得形销骨立。
孙秀眯着眼睛欣赏着眼前的一幕,眼角的余光却发现金墉城大门开启,却是尚书刘颂出来了。他眼珠一转,对着侍从吩咐:“去告诉刘尚书,潘岳此刻已是庶人,没有资格与尚书同车,让他自己走回去。”
这句话,潘岳听得清清楚楚,他甚至知道,孙秀原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从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到城南的德宫里,需要穿越整个洛阳城,孙秀让他身着中衣徒步回去,原本就是对当年掷果盈车的檀郎新一轮的羞辱。
有那么一瞬间,潘岳恨不得自己死了的好,哪怕暂时晕过去,也好过应对前方漫漫长路。可是,他的心底,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死,不能晕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相比那些更重要的事情,眼前这点预料之中的羞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潘岳挺了挺脊背,举步沿着通往城南的道路走了下去。经过孙秀豪华气派的马车时,他没有一丝踌躇,就仿佛他不过是在清风徐来的洛水河边散了会步,现在要神清气爽地回家去了。
“孙令……”陆机看着潘岳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同情。他想要恳求孙秀给潘岳送上一件外袍,但一对上孙秀阴鸷冷酷的眼神,就嗫嚅着再也不敢开口。
潘岳看似步履如常,实际上却几乎连呼吸都不敢,生怕只要一呼气,就再也撑不起全身的力气。他加快脚步,想要尽快离孙秀、陆机这些人越远越好,却不料前方忽然冲出来几个官员,为首之人面貌依稀熟悉,正是素来看不惯潘岳的平乐乡侯阎缵。
十年之前,杨骏倒台,阎缵就上书朝廷,说潘岳阿附杨骏,应该一同治罪。不料那奏疏却被皇后贾南风轻飘飘地扣下,不仅没有治潘岳的罪,反倒任命他为长安令,后期更是大加重用。阎缵为人刚直,对潘岳这种改换门庭的做法十分不齿,如今贾氏倒台,潘岳居然也仅仅落了个免官的结果,阎缵更是不忿,便纠结了几个同样看不惯潘岳的同僚,守在铜驼大街边拦截他。
见潘岳走来,阎缵第一个冲上去骂道:“无耻潘岳,你平素谄媚贾氏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就想一走了之吗?上有湛湛青天,下有巍巍黄土,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潘岳面无表情地看了阎缵一眼,绕开他想要继续行路。他此刻心乱如麻,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实在没有精力和阎缵作口舌之争。
见潘岳想要离开,阎缵背后的几个人也冲上来,将潘岳拦在路中间。他们用手指着潘岳,满脸激愤,口沫四溅,一条条数落着潘岳的罪状:
“衣冠不整就招摇过市,真是不知羞耻二字为何物!”
“他怎么会知道羞耻,要是知道,当初也不会望拜路尘,见到贾谧就像只断了脊梁的狗!”
“当初投靠杨骏,后来投靠贾氏,如今全身而退,看来又投靠了赵王是吧?不知道过些时候,赵王又会封你个什么官职?”
“那就要看他伺候得赵王如何了?谁知道当初他是怎么伺候那个妖后贾南风的,听说贾南风还专门为他在城外建了别业……”
“对啊,太子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奸情,才被他撺掇妖后一起陷害的……”
潘岳原本只是木然地面对他们的指责,但这些人越说到后面越是荒谬**邪,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诸公都是朝廷命官,何必如此信口雌黄?”
“空穴来风,如果你行得正坐得端,又哪里会来这些闲言闲语?”阎缵见潘岳拨开一个拦路的官员就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贾氏党羽尽数伏诛,就连死掉的韩寿也被夷了三族,你凭什么只落了个罢职归家?”
“那阎公的意思,究竟要我如何?”潘岳转过脸,冷冷地望着阎缵。
阎缵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勃然怒道:“你害死了太子,还害死了张华、裴頠诸位大臣,我们要你在这里跪下,向冤死的诸公磕头谢罪!”
“太子之死是贾皇后所为,张华裴頠诸位大臣之死要问赵王,为何要我磕头谢罪?”潘岳反问,“何况阎公你当年和我同在杨骏府中任职,杨骏死后不也投靠了河间王为司马,为何我是三姓家奴,你自己却不是?”
“当世风气,改投别主本是寻常,可谁会像你那样谄事贾谧,为了高官厚禄不择手段?”阎缵怒道。
“哈哈,我高官厚禄?”潘岳大笑,“我谄事贾谧,却也不过当了个黄门侍郎,而阎公你呢,还在河间王手下封了侯呢。如此说来,也不知是谁更不择手段,讨得府主的欢心?”
“你!”阎缵被潘岳几句话堵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之下振臂一呼,“死不悔改的无耻小人,一定要让他跪下认错!”说着,几个人一拥而上,抓住潘岳就往地下按去。
“哈哈哈……”潘岳放声大笑,只觉人生荒谬无过于此,竟是笑得泪水都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挣扎间他瞥见不远处那辆豪华的中书令马车,知道孙秀正在那里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狼狈,可惜,此刻的他根本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就在几个人要将潘岳摁跪在地上的时候,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大呼:“住手!”随即便是杂沓的马蹄声旋风一般横扫过来,瞬间从马上跳下几个人,正是石崇、欧阳建和刘舆、刘琨兄弟。
“你们都是什么东西,也轮得到来欺侮我家安仁?”石崇首当其冲,一手拽住一个官员就往外掼,激愤之下口不择言,“若非安仁一直规劝贾南风和贾谧,这天下还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姓贾了!”
“哈,怎么规劝,在**规劝吗?”阎缵怒道。
话音未落,刘琨已经一拳打在了他的颧骨上,顿时把阎缵半边脸都打得青肿起来。
“你是何人,竟敢殴打朝廷命官!”另外几个人被刘琨的气势吓到,只能虚张声势地大喊起来。还有机灵的见势不妙,偷偷跑向孙秀所在的马车,想要向那位新上任的中书令求援。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汉中山靖王之后,光禄大夫刘蕃之子,刘琨是也!”刘琨轻蔑地将凑到自己面前的官员推开,朝着孙秀所乘马车的方向望过去,指桑骂槐地道,“你们若是不服,尽管去向赵王告状!看赵王是处罚我,还是处罚你们这种跟着主人一步登天的鸡犬!”
刘琨是赵王世子司马荂的内兄,哪怕是孙秀也不敢与他正面冲突。因此孙秀虽然在车内恨得牙根痒痒,此刻也只能暂时忍了这口气,掀开车帘朝众人端起架子道:“既是朝廷命官,就要知道体统。都散了吧,别让平头百姓看了笑话。”说着,自顾催着车夫驾车离开。
孙秀一走,阎缵等人顿时落了下风,只能撤走。临走之前,阎缵转头朝潘岳恨道:“陷害太子,罪不容诛。我这就去上书朝廷,斩你之头,以谢太子在天之灵!”
“你去写吧!空口无凭,谁会听你的谣言?”石崇冲着阎缵的背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潘岳披上欧阳建送来的外衫,闻言苦笑了一下。他勾画太子反书之事本是机密,如今贾南风一死,更是无人知晓。因此石崇固然理直气壮地信任自己,阎缵那边也查不出任何真凭实据。不过外部虽然无法定罪,自己心中的罪,却已是无法祛除了。
“安仁,你没事吧?”石崇骂完了,赶紧回过身,关切地询问。见潘岳摇头,石崇又道:“我早说了这洛阳待不得,你还是赶紧搬到我的金谷园去吧。”
“季伦兄说得是,现在朝中孙秀掌权,就连赵王自己都被他架空,以后的情势实在难以预料。”刘琨也点了点头,“金谷园离洛阳太近,也未必安全,依我之见,你们还是去江东、淮南等地远游,等到洛阳局势明朗,再做打算。”
“说得对,我正打算收拾行装,前往江东一游呢。江东若是不行,蜀中也可以。”石崇的外甥欧阳建连忙点头。当初他在担任冯翊太守时任用马敦,大大得罪了司马伦和孙秀,因此早已做好了外出避祸的准备。
“安仁,你得罪孙秀最厉害,处境也最危险,赶紧点个头吧!”石崇见潘岳始终不发一言,着急地催促,“孙秀那家伙当上了中书令,以后整个洛阳,都会是他的天下了!”
“我还有些事情必须办。”潘岳拢住外衫沉吟了一下,终于点头道,“烦请再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给你们一个确定的答复。”
回到家中,潘岳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老仆李伯去请大哥潘释。
潘释时任朝廷的侍御史,他平素为人中庸,和几股大势力都没有什么瓜葛,因此就算是贾氏倒台赵王掌权,他也照常每天到官署点卯,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听李伯说潘岳有事要见自己,潘释有些不耐地道:“有事他为什么不能亲自前来?他现在被免官在家,岂不空闲得很?”
“请大郎君跟老奴去一趟吧。”李伯恳求道,“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郎君回来之后气色很不好,老奴只担心他体内的余毒发作了。”
潘释与潘岳毕竟是嫡亲兄弟,听李伯这么说,只好随他一起前往德宫里。半路上,潘释还和李伯闲聊起潘岳的生活,叮嘱他说:“你有机会也劝劝檀奴,弟妹的丧期已满,他可以考虑续弦了。现在他无儿无女,身边冷清,多个女人也等于多个照应。”
到了潘岳所居的小院,潘释独自走进了潘岳的房间。他原本以为潘岳身体不适正躺着休息,却不料潘岳已换了一身白衣,正忙着在屋内布置灵堂。他小心地用抹布将一块灵牌抹了几遍,这才郑重地将它放置在供桌的正中央。
潘释看得清楚,那块灵牌上用隶书一笔一划地写着“爱妻杨氏之灵”。
“檀奴,你这是在干什么?”潘释心中一震,皱眉问道,“弟妹已经去世一年多了,你的丧期也满了,现在又把灵堂重新布置起来做什么?”
“沉冤未雪,阿容的在天之灵肯定不能安生。”潘岳摆好灵位,又亲手点燃了几枝香烛,这才转头看着潘释,“大哥,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潘释见潘岳脸色青白,站在阴影里散发着森森的寒气,不由后退了两步:“你要我说什么?”
“说出害死阿容的真凶。”潘岳紧盯着潘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潘释惊恐地回答了一句,仿佛随时想要夺路而逃。
“大哥,其实你一向不擅作伪,若非我那个时候中毒方醒,神智昏沉,也不会轻易相信了你的话。”潘岳抢上两步,堵住了潘释身后的房门,“阿容她,不是贾皇后害死的。”
“不是贾南风还能是谁?”潘释忽地大声叫道,“贾南风一向嫉妒弟妹,当然会趁机害死她!”
“我只是奇怪,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说服大哥联手,将阿容之死栽赃给贾皇后。”潘岳没有理会潘释的无谓反驳,只是紧紧地盯着他,没有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细节的变化。
“没有,没有!”面对潘岳通透而怨愤的目光,潘释根本没有招架之力,然而他却紧咬牙关,死死守住心中的防线。“你不是一向自诩聪明吗?”潘释惊恐到极处,反倒笑了起来,“那你自然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弟妹,我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
“阿容临走之前,曾经进入我的梦中。我那时还奇怪,她既然可以显灵,为什么不曾直接告诉我真凶。”想起当初在梦中杨容姬不断提醒自己明哲保身,却绝口不提为她报仇,潘岳的泪水止不住滚落下来,“是我昏了头,违背了她的意思,才心甘情愿成了别人的棋子,铸成今日大错。”
“大哥,你走吧,好好照顾母亲。”潘岳说完便让开道路,不再理会潘释。他走到杨容姬的灵位前,无力地跪伏下去,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双臂之间。
齐王司马冏再次来到潘家,是在听说潘岳即将远离洛阳,出游江东的消息之后。他顾不得一向推说事务繁忙,独自乘了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来到了潘家的院门外。
“郎君身体不适,正卧床休息,齐王殿下请进吧。”李伯没有料到司马冏这么快就到了,满脸惊讶地打开了门。
司马冏也不客套,径直走进了潘岳的房间。但见帘帐半合,潘岳果真躺在**。
司马冏初时以为潘岳睡着了,特意放轻了脚步,不料距离床还有一尺远,潘岳已经开了口:“齐王殿下来了?”
听潘岳的口气虚弱无力,似乎病得不轻,司马冏走到床前,关切地道:“叔叔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请大夫?”
“余毒发作,吃药也是没用的,只能靠自己熬过去。”潘岳用力撑起身子,司马冏则眼明手快地将一个软枕塞在了他的背后。
见潘岳脸色青白中萦绕着一股灰暗之气,司马冏心头一跳:“怎么好好的余毒又发作了?叔叔不是说要远去江东吗,这个样子怎么能上路?”
“贾皇后死前,我见了她一面。”潘岳没有回答司马冏的问题,自顾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说,她没有害你杨婶婶。”
司马冏的手一抖,随即佯装无事,继续为潘岳整理被角,口中淡淡道:“贾南风诡计多端,她的话,未必能信。”
“是啊,未必能信。”潘岳闭了闭眼睛,忽然虚弱地道,“山奴,你靠近些。”
“是。”司马冏只当他有什么机密之言要告诉自己,听话地凑近了潘岳。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已落在了司马冏的脸上,司马冏捂着脸颊尚未反应过来,潘岳已指着他颤声道,“这一下,是代你杨婶婶打你!”
“为什么?”司马冏的心骤然一沉,顿时有一种天翻地覆之感。可是这些年他遭遇的变故太多,早已练就了一番面不改色的本事,依然可以清醒地提问。
“我可以容许你把我当作棋子,当作死士,可是不能容许你害阿容,更不容许你为了自己的野心把整个天下陷入危险之中!”潘岳指着司马冏,手臂颤抖,“为了挑拨皇后和太子做鹬蚌之争,你暗中与赵王、孙秀结党,逼我喝下符水,又害死了四皇女。因为我有维护皇后之处,你们索性害死阿容嫁祸皇后,终于逼得我与皇后为敌。如果阿容没有死,我的金鹿……我的金鹿也不会死……”
“皇后与太子原本就水火不容,就算没有叔叔,他们也会斗得你死我活。”司马冏放下捂住脸颊的手,避重就轻地回答,“所以叔叔也不要太过自责。”
“若是阿容不死,我一定会劝说皇后谨慎行事,而不是把她和太子一起往死路上引……”潘岳见司马冏仍然坐在自己床边,激愤之下伸手将他往外推去,“你们还杀死了张华裴頠两位贤臣,害得当今朝廷落在了孙秀那个邪恶小人手中,这样的罪过,你万死难赎!如今你父亲大仇得报,我们无论生死再不来往,你走吧!”
“原来你今日叫我来,就是专门为了和我绝交的。”司马冏只觉得被潘岳打过的半边脸火辣辣地痛,只觉一生之中从未受过如此侮辱,一气之下站了起来,“好,我这就走。”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世人一向都会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司马冏更是如此。他只觉得自己一片丹心却被潘岳误会,满腔委屈之下,一出门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无声无息地站在廊下哭了一会,心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蓦地一转身推开门又冲了进去,赫然发现潘岳整个上半身都倾倒在床沿边,手指紧紧地捂住嘴,暗红色的血正淋淋漓漓地沿着指缝流在地上,在床边汇聚成浅浅一滩。
此情此景,蓦地与司马冏记忆中父亲临死时的画面重合在一起,让他惊恐得什么都忘了,哭着扑了过去:“檀奴叔叔,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别再生气了!”
潘岳此刻头晕目眩,冷汗将全身衣衫都浸湿了,心知以孙秀手段的狠辣,以往所服的解药不过是暂时压制毒性,只怕以后还会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他说不出话,只费力地指了指床边的手帕,司马冏连忙取过来,小心地擦去他唇边和手上的鲜血,又扶着他轻轻躺回**。
“我以前给叔叔的解药,叔叔都吃完了吗?”司马冏此刻再不掩饰与孙秀的关系,又急又怒,“难不成我被孙秀骗了,他给我的,根本不是真正的解药?”
“没事……”潘岳见司马冏急得满头大汗,轻轻摆了摆手,“他不会让我死得这么容易……当然,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孙秀这个无耻混蛋,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司马冏给潘岳端来一碗水,小心地喂他喝下。他端碗的时候衣袖滑下,露出了左手腕上一道明显的伤疤,那是潘岳初中毒时,他为了模仿父亲司马攸而亲手划下的。
看到那道伤疤,潘岳的眼中露出了无限的悲凉:“山奴,我知道有你母亲在,你很多时候是迫不得已。如今大错已经铸成,我只望你能改过自新,匡扶朝政,绝不能让天下大权落在孙秀手中。”
“叔叔对不起,杨婶婶的事……是我母亲做的决定,我当时百般反对,却被母亲打了一顿,关了起来。”司马冏说着眼眶发红,又落下泪来,“我知道叔叔自责,我又何尝不自责?我也想一心为公,为朝廷分忧,为百姓纾难,可惜……”
“可惜孙秀掌权之后,只封了我做游击将军。我有所抱怨,他竟然对我起了杀心!”司马冏见潘岳果然脸色一变,继续说道,“如今孙秀为了收买人心,奴仆小厮也拜官封侯,连他的党羽张林都封了卫将军!如此滥封官爵,做官帽的貂尾不足,只能以狗尾充数。他势力庞大,要杀我易如反掌,我原本还想请教叔叔,现在该怎么办才好。不过叔叔既然病着,就不要再劳神费力,先休息几日再说。孙秀就算要杀我,也不会在这几天。”
司马冏这种以退为进的姿态,潘岳早就熟悉了。可就算明知他在跟自己耍心计,潘岳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不能不管他。就算他不是齐王司马攸的儿子,他也是当今司马氏宗室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要终结司马伦和孙秀带来的乱象,必须依靠他齐王的身份与号召力。
这就是司马冏的过人之处。他将自己与天下的命运绑定在一处,不论潘岳是喜欢他还是厌憎他,都不得不帮他。
“等我歇一下有点力气,就去见赵王,让他将你逐出洛阳,外放为官。当初你父亲在洛阳举步维艰,为了保护我,也是这样做的。”潘岳喘息了一会,攒起力气道,“你到了外面,尽可结交当地豪强大族,他们部曲众多,却因为世家把持官位,仕途上一直难以出头。只要你笼络到他们,就算你以后要反攻洛阳,也不愁没有兵源。”
“太好了,我正愁没有兵力呢!”司马冏眼前一亮,随即又是一暗,“可是万一孙秀不同意怎么办?赵王不过是个傀儡,脑袋都长在孙秀的脖子上呢。”
“赵王虽然事事听从孙秀,遇见我就未必。”潘岳自傲地笑了笑,咬牙忍过骨髓深处又一阵毒发的痛楚,“何况,我会留在洛阳,作为放你离开的人质。”
“檀奴叔叔!”饶是司马冏再会做戏,此刻也忍不住感动得泪水涟涟,“叔叔你不是要去江东的吗?你留在洛阳就是投靠了赵王,你不怕阎缵那些人又说你趋炎附势,另攀高枝?”
“这一次,他们骂不了我的。”潘岳笑了起来,努力撑起身体,朝司马冏耳语了一句,“你临走之前,一定要把我引荐给淮南王。”
“叔叔想要联络淮南王?”司马冏惊道,“淮南王虽说曾有做皇太弟的希望,但现在这份希望却早就破灭了。何况淮南王除了手下的一千来个死士没有其他力量,叔叔和他联络万一被孙秀发现,岂不是更加危险?”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我犯下的错,总要我自己来弥补才行。”潘岳轻轻地拍了拍司马冏,“你好好在外面积蓄力量,等到赵王和孙秀恶贯满盈之际,就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好,叔叔保重。”司马冏跪在潘岳面前,坚持以后辈身份磕了一个头,“万一我带不走母妃,也请叔叔想办法保护她。”
“你母妃是齐献王之妻,赵王不敢动她的。”潘岳略略偏开头,再次不放心地嘱咐,“山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一心为公,为朝廷分忧,为百姓纾难。你父亲、杨婶婶和我,都会看着你的。”
最后一句话隐约透出不祥之意,让司马冏心惊肉跳。他蓦地抬头盯着潘岳,发誓一般地道:“檀奴叔叔,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看我如何实现自己的诺言!若是你死,我必血洗洛阳!”
“胡说!”潘岳怒道,“天下苍生,也是你可以用来发誓的吗?”
“那我用自己发誓,总可以吧!”司马冏倔强道,“若是你死,我必……”
“住口,住口!”潘岳气急之下,几乎又要呕出血来。他捂住嘴强忍了半天,终于推了推逡巡不去的司马冏,“你走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再远……我就走不动了。”
永康元年六月,天子司马衷下诏,复司马遹皇太子之位,谥号“愍怀”,并诛杀谋害太子诸人。在赵王司马伦的亲令下,潘岳并未被牵连之中,孙秀虽然不甘,却失去了堂堂正正杀潘岳的机会。
同月,齐王司马冏奉诏,出洛阳担任平东将军,镇守许昌。虽然有个将军的名头,司马伦和孙秀却没有给司马冏一兵一卒。离开洛阳的时候,司马冏除了身边几个亲随,一无所有。
此时赵王当政,朝中人事全部由孙秀做主,因此司马冏离京之时,几乎没有几个亲朋故旧前来送别。他在长亭之处徘徊良久,终于看到远处有一辆马车行驶过来,不由眼前一亮,满脸都是欣喜。
“齐王殿下是在等檀奴叔叔吗?”马车停下,车厢里传来一个略带讥讽的声音。接下来,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走下马车,正是司马冏的大哥东莱王司马蕤。
“原来是大哥。”司马冏一向对司马蕤也把潘岳称为“檀奴叔叔”十分不满,不由淡淡道,“难为大哥也来为我送行。”
“是啊,我来恭喜你逃脱洛阳,从此蛟龙入海,虎入山林。”司马蕤的话虽是恭维,口气却依然带着讽刺,“哪怕你眼前的自由,是檀奴叔叔用他自己换来的。”
知道大哥司马蕤是特地前来嘲弄自己,司马冏也不恼怒,只淡淡笑道:“大哥可听过曹植所写的《野田黄雀行》?”
“什么意思?”司马蕤不爱读书,这首曹植的名篇虽听过名字,却记不清写了什么。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司马冏自顾吟诵了一遍这首诗,眼神望向远方苍茫的原野,“这首诗,还是父王在世的时候,亲自教我背的。那个时候他自己身陷重围,却放檀奴叔叔离京避祸,如今檀奴叔叔让我走,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檀奴叔叔欠了父王,所以要还在你身上?”司马蕤一向不得司马攸喜爱,对于司马冏这种炫耀父子亲情的口吻十分不满,“你在这里等着檀奴叔叔前来送你,可你却知不知道,檀奴叔叔如今已被赵王囚禁在家,就连他的母亲和兄长一家,都被赵王抓去做人质了!”
“哦?”司马冏心头一惊,面上却仍是淡淡的,“赵王一向对檀奴叔叔不薄,为何会这样做?”
“还不是孙秀那厮搞的鬼?”司马蕤怒道,“他对赵王说檀奴叔叔打算逃出洛阳,联络外面的藩王带兵前来讨伐他,赵王就下令将檀奴叔叔关起来了!”
“知道了。”司马冏点了点头。
见司马冏依然不为所动,司马蕤又道:“还有那个阎缵,受了孙秀的指使,一直在上书要求将檀奴叔叔作为贾氏党羽明正典刑。虽然朝廷暂时没有理会,但他这样不断地闹下去,檀奴叔叔的名声就会一日比一日坏下去了!——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吗?”
“我不走,留下来能做什么?”司马冏冷冷看了一眼司马蕤。
“你——”司马蕤气得发抖,“我真是为檀奴叔叔感到不值!”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昔日赵高贵为赵国公子,为替国复仇不惜净身入秦,最终颠覆秦国天下。”司马冏慢悠悠地道,“潘岳受父亲半世恩惠,哪怕暂时名声有污,我日后也自当为他澄清。”
“日后?”司马蕤怒极反笑,盯着司马冏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看得司马冏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大哥是什么意思?”
“我是看你,白长了一张和父王相似的皮囊,骨子里却一点都不像。”司马蕤绕着司马冏转了一圈,恨声道,“你的骨子里,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我若是狼,大哥又是什么?”司马冏并不发怒,用他一贯温文尔雅的口气笑道,“对了,大哥应该是条蛇吧?只有你毒蛇一样的亲娘,才会忍心对父王下毒!”
“不许你说我娘!”亲生母亲胡姬之死是司马蕤一生的阴影,他跳起来挥起拳头想揍司马冏,却被齐王府的侍从董艾等人死死抱住。伴随着司马冏的笑声,齐王府众人纷纷上车上马,朝许昌而去,荒凉的原野上,只留下了司马蕤一个人。
“啊啊啊啊啊!”看着司马冏一行扬起的漫天沙尘,司马蕤蓦地跪倒在地,以手握拳,大力地捶打着地面。这个世间,实在太不公平了!他和司马冏都是父王的儿子,可是不论任何人,都只看得见司马冏,却无视他的存在。就连一心讨好的潘岳,也总是在关键时刻选择司马冏,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来成全司马冏!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厚此薄彼,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正视他司马蕤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