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双雕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潘岳
齐王司马冏再次踏足潘家的时候,已是杨容姬的葬礼之后了。
开门的老仆李伯认得司马冏,看见他到来先是一怔,随即扯出了一个暗淡的笑容:“齐王殿下来了?”
“嗯,檀奴叔叔还好吗?”司马冏问。
“还是老样子,成日都没有精神。”李伯叹息,“余毒攻心,夫人下葬的时候又发作了。虽说是服过了解药,可怎么没起作用?”
“解药又不是仙丹,哪里一下子就能治好的。”司马冏不欲多谈此事,一扬头,身边的侍从便捧着各式各样的药材和补品走了过来,“这些鹿茸灵芝都是上好的,一会儿让人教你药膳方子,好好给檀奴叔叔调理身子。还有这十颗雪参丸,最是提神补气,也务必叮嘱檀奴叔叔日日服用。”
“齐王殿下对我家郎君是真好啊。”李伯用力擦了擦发红的眼眶,“本来出了那样的事,我都以为殿下不会再登门的……”
司马冏轻咳了一声,知道李伯又想起了当初他在潘家被宗师府抓走的事。实际上,他不仅后来再没有登过潘家的院门,连杨容姬的葬礼也称病没有参加。因为这件事,大哥东莱王司马蕤没少了对他冷嘲热讽,有一次两人甚至差点动起手来。
“我去看看檀奴叔叔,你们别来打扰。”司马冏眼神一暗,不再和李伯啰嗦,径直往前走去。
他熟门熟路地推开了潘岳卧房的门,扑面便闻见一股浓浓的药味。走进屋内,司马冏看见潘岳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双目紧闭,似乎已经睡熟了。
司马冏坐在了潘岳床边,默默地打量着**一动不动的身影。和他上一次看到潘岳相比,潘岳瘦了太多,连脸颊都凹陷了下去,眼下更是大片的青黑色阴影。他的眼睛紧闭,满额都是冷汗,就算再好的皮相,经此折磨也苍白憔悴如鬼魅。让司马冏一时分不清他是余毒未清,还是因为杨容姬之死哀毁太过。
病房中的空气沉重而窒闷,但司马冏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一言不发地守在床边,就仿佛变成了一具木偶,丝毫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
守得久了,司马冏蓦然发现了一个事实:虽然毫无知觉,潘岳的身子却始终只占据着床铺的一半,就仿佛旁边还睡着什么人,连睡梦中也不会挤到对方。
他的身边,一直保留着杨容姬的位置。这个认知,蓦地让司马冏心如刀绞。
忽然,潘岳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身体抽搐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檀奴叔叔?”司马冏一惊,见潘岳翻身坐起,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往外走去,连忙拦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金鹿。”潘岳明显没有认出司马冏,涣散的眼神焦急地扫视着虚空,“金鹿病了,阿容让我好好照顾她……”说着,他虚浮无力的脚步在门槛上一绊,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司马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潘岳,也正对上了潘岳的后脑。只一眼,司马冏就发现短短数日,潘岳的头发竟然白了一半,不由心痛地叫道:“太夫人已经带着金鹿住到你大哥那里去了,檀奴叔叔忘记了吗?”他用力扶着潘岳将他搀回**躺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清凉的泪水打在潘岳的脸上,将他昏沉的神智再度拉回。他用力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影坐在身边,忽然惊喜地唤了一句:“桃符,是你么?”
司马冏一怔,才醒悟潘岳恍惚之中,将自己错认成了父亲司马攸。他有心否认,却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潘岳冰凉的手,沉声道:“檀奴,是我。”
“你,你怎么来了?”潘岳茫然的眼中,忽然汇聚出一丝欣喜的光亮,“你见到阿容了么?你们……都还好么?”
“我们都好,倒是你,要好好保重……”司马冏模仿着记忆中父亲的口气,竭力安慰。
“我也很好……,不,你们都不在了,我还怎么好……”潘岳哽咽了一声,似乎是怕眼前的“司马攸”消失,反手紧紧握住了司马冏的手腕。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推开了司马冏,嘶声道:“你不是桃符,桃符的手腕上有旧伤,可是你没有!”
“你的心里,从来就只有桃符吗?如果我不是桃符的儿子,你是不是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一眼!”司马冏的一颗心憋屈了太久,此刻终于炸裂开来。既然潘岳疯了,那他也就和他一起疯了吧!
从靴子里掏出随身的匕首,司马冏用力朝着左手腕上狠狠一划:“现在我的手腕上也有伤,你摸摸看,你摸摸看!”说着他举起鲜血横流的左手,抓起潘岳的手就按了上去,“你以为我父亲就是白璧无瑕的大圣人吗?他招揽人心的心机,他以退为进的虚伪,为什么你从来就看不到,还是看到了也故意不肯承认?你用你心中的父亲来要求我,这本来就不公平,那个完美的齐献王,原本就只是你心中的假象!”
“住嘴!别人尽可以揣测诋毁他,你作为他的儿子怎么也敢这样说?”温热而黏腻的鲜血濡湿了潘岳的手掌,也让他涣散的神智终于恢复过来,厉声打断了司马冏。
“子不言父过,我说这些话,确实是大不孝。可我要是不说出来,只怕就会生生憋死!”司马冏凄厉一笑,转身就走,手腕上的血淅淅沥沥,洒了一路。
“回来!”血色刺痛了潘岳的眼睛,让他下意识地大喝了一声。随即他翻身下床,熟练地翻出了杨容姬留下的药箱,取出金疮药和绷带,用力缠住了司马冏流血的手腕。
“我还以为我不是父王,檀奴叔叔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呢。”司马冏木然地举着手任潘岳摆弄,冷笑着说。
若是平时,听到司马冏这种赌气的话,潘岳少不得像对待任性的孩子一样宽慰几句。可是今天,他只是默默地上好药缠好绷带,便踉跄着坐回了**:“殿下没有别的要对臣说吗?”
“说什么?说我父亲是完美的圣人,我不过是他脚下的尘泥?”司马冏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绷带,在丝丝缕缕的疼痛中咬牙笑道。
“这个话题,以后不要再说了。”潘岳打断了他,一字一句地重复,“永远,不要再说。”
“好,我不说,反正你永远不会承认我的父亲也是人,也有私心,也有心计。”看着潘岳铁青的严肃神情,司马冏冷笑着退让。“对了,确实有一个最新消息要告诉檀奴叔叔——皇后刚宣布有了一个男孩。”
“什么?”潘岳果然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这段时间皇后贾南风并未传出怀孕的消息,怎么突然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皇后说,这个孩子是在谅暗时生的,所以不好意思公布,一直拖到现在。”司马冏掐着手腕,自虐一般看着鲜血从绷带上慢慢浸出,“这个孩子叫做慰祖,过了年就八岁了。”
“谅暗”指的是武帝司马炎死后,继位者司马衷和皇后贾南风的三年守丧时期。按照礼制,这三年内司马衷作为孝子应该潜心哀悼父亲,不得饮酒,也不得召幸妃嫔,所以贾南风才说当年不好意思公布孩子的出生。
“那孩子叫慰祖么?”潘岳恍惚地道,“我记得鲁国公的幼弟也叫做慰祖,年龄也差不多……”
“毋庸置疑,皇后所说的这个孩子,就是贾谧的弟弟韩慰祖了!”有那么一瞬间,司马冏只觉潘岳的脑子真的被孙秀的符水弄坏了,否则为什么这么明显的事实都看不出来,“皇后把贾午和韩寿的儿子当作天子嫡子,偏偏宗室百官无一敢言,那么下一步,她就要废掉太子,立这个韩慰祖当新太子了!”
“这不就是你们想看到的吗?”潘岳慢吞吞地说。
司马冏一愣,看着潘岳渐渐清明的眼睛,后背忽然一阵发寒。
“四皇女,是你故意带进东宫的吧?”潘岳的语速依然很慢,说出一个长句,还会有微微的喘息,“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和她说了什么,竟然能撺掇她喝下了符水……齐王殿下,你如今的手段,越来越让我佩服了……”话音未落,他蓦地抓起枕侧的手帕捂在唇边,殷红的血色顿时顺着布料的纹理蔓延开来。经历了杨容姬的死,潘岳以为自己的心肺早已硬成了铁石,对司马冏的失望却仿佛炽烈大火,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数融化。
“不,不是的……” 手帕上的鲜红刺得司马冏眼睛生疼。他知道自己又惹得潘岳余毒发作,却只能下意识地反驳,“四皇女去东宫,只是巧合。”
“那天你陪同我一起走进东宫,也是巧合?” 潘岳握着染血的手帕,惨然一笑,“这个世上,太过巧合的事,都不过是阴谋。”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是司马冏一定也明白——既然四皇女的死出于司马冏安排,那司马冏必定了解孙秀的阴谋,几乎可以说是眼睁睁地看着潘岳被灌下有毒的符水。他们两个,本就是同伙。而潘岳和太子一样,都不过是被他们利用的棋子。
“檀奴叔叔,对不起。”司马冏呆愣了一会儿,终于崩溃一般地跪倒在潘岳脚边,痛哭失声,“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没有办法……”
潘岳的手抚上了司马冏的头顶,那冰冷却柔韧的触感,让司马冏稍稍有些安心——这么多年来,潘岳不就是一边对他失望,一边尽力帮助他的么?只要他是司马攸的儿子,只要他还长着和司马攸酷似的脸,潘岳就永远不会真正背弃他。
“你的父亲,把我当作国士,所以我一直以国士报之。”潘岳摩挲着司马冏的手忽然停住,低低叹息,“可是山奴,你却只是把我当作死士啊!”
仿佛一道冰水从天灵盖中灌入脑中,司马冏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知觉。他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跪在了地上,心中反复翻涌着一个念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这一生,是再也比不上父王了!”
似乎这句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潘岳身子一软,重新倒回了**,那一直紧攥在他掌心的手帕,也如同中箭的白鹤,无力地垂落到了地上。
良久,司马冏撑住麻木的膝盖,一点点站起身来。见潘岳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说话,显然是对自己下了逐客令,司马冏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激愤。
“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四皇女。”司马冏固执地站在潘岳身前,一字一字清凌凌地道,“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贾南风姐妹先害死了我的父王?如果父王还在,我又何须变成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事情已经做下,我并不后悔。皇后和太子的仇恨已经不共戴天,就算她成功废掉了太子,贾氏的根基也折损殆尽。这个朝堂,又要换上一拨新的势力了!”司马冏咬着牙,露出一个睥睨的笑容,“而你呢,檀奴叔叔,你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吗?太子掌握了你与皇后私会的证据,一旦他登上宝座,等待你的就是身败名裂,万众唾骂;而皇后呢,她不光害死了我父亲,还害死了你的妻子,但凡你还有一点廉耻和血性,你就不能看着她为所欲为!”
不出司马冏所料,一提到杨容姬,潘岳的脸色就变了。虽然他依然紧闭着眼一言不发,但一滴泪水却缓缓从他眼角浸出,顺着脸颊滑进了花白的鬓发之内。
“淮南王司马允马上就要进京了。他是先帝的亲子,一向对檀奴叔叔十分敬佩。”司马冏又道,“我和其他几个皇室宗亲已经商量好了,先撺掇皇后和太子斗个两败俱伤,一旦太子被废,皇后倒台,就拥立淮南王为皇太弟。淮南王英明果敢,若是他日后能掌控天下,对你,对我,对整个天下,都是莫大的幸事。”
“檀奴叔叔,到了这一步,你除了和我们联手,还有别的选择么?”
潘岳依旧没有开口,但是司马冏却知道,这些话,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这么多年来,司马冏别的没有长进,却已经学会了如何抓住潘岳的软肋。他已经堵死了潘岳所有的道路,唯一留下的一条,是和自己站在一起。
“对了,我临来之前,母妃告诉了我一件陈年旧事。”司马冏狠了狠心,继续将无形的刀子插进潘岳的胸膛,“母妃和父王举行婚礼那天,贾午曾经问过杨婶婶一个问题,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杨婶婶自然回答不知,你猜贾午怎么说?”司马冏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她说:‘杨姐姐,你要嫁给檀郎为妻,将来必定是被人嫉妒死的。’”说完这句话,司马冏朝着潘岳拱手告辞。
“呵呵,呵呵呵……”听着身后潘岳呜咽一般的笑声,司马冏心头发紧,终究是狠了狠心,迈步而去。
元康八年,对于潘岳而言,是一个噩梦般黑暗的年份。这年八月,杨容姬逝世之后的第三个月,他的爱女金鹿,也因为感染了伤寒终告不治。
“爹爹,我不害怕……我会看到娘,还能和女彦一起玩。”弥留之际,烧得火炭一般的女孩攥着潘岳的手,眼中蓄满了泪水,“可是我舍不得爹爹啊,没有我,爹爹以后和谁玩呢……”
“你放心,过不了多久,爹爹就会来陪你和你娘了……”潘岳抱紧女儿慢慢冷下去的身子,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等着我。”
接下来的日子,潘岳闭门不出,专心在家中为妻女守丧。他为夭折的金鹿写了一首哀辞,开篇便赞美女儿“鬒发凝肤,蛾眉蛴领。柔情和泰,朗心聪警。”又把自己比作一棵将要枯萎的树木,“既披我干,又剪我根。块如痿木,枯荄独存。”其孤独萧索之情,令每一个来探望他的人恻然动容。
除了金鹿,潘岳最怀念的人还是杨容姬。他为她写下了情深意切的《哀永逝文》,字里行间,全是难以磨灭的哀思与追念。可是这样的哀诔文还是无法宣泄潘岳心中的悲痛,他又连续为杨容姬写下了三首悼亡诗,开创了以悼亡诗怀念妻子的先河,以至于后世所谓悼亡诗,都特指为悼念亡妻而作。
这些哀文与悼亡诗,一经写成就四处传颂,自然而然也传进了宫中。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太极殿东堂内,皇后贾南风放下手中诗稿,怔怔地朝着虚空发了一阵呆,这才发现寺人监董猛侍立在一旁,顿时掩饰地笑了笑:“是我失态了。”说着,伸手取过了一份奏表,继续批阅。
“潘岳写的悼亡诗,老奴也读了。”见贾南风迟迟没有翻动奏表,董猛大着胆子应了一句,“别说皇后,就算是老奴这种无妻无子的废人,也忍不住心生悱恻呢。这样的诗,注定是要流芳百世的。”
“有史以来,潘岳是第一个为妻子书写悼亡诗文的人。千百年后,不知多少人会羡慕杨容姬啊。”贾南风轻轻吁了一口气,“潘岳还在家中为杨容姬守丧吗?”
“按照礼制,应该是守满一年吧。”董猛回答。
“一年太久,我等不及。”贾南风沉吟一下,吩咐董猛,“你告诉尚书台,让他们拟旨,召潘岳即刻回朝,继续履行给事黄门侍郎之职。”
“是。”董猛心领神会,自然明白贾南风所谓“等不及”的是什么。四皇女女彦丧期已毕,新皇子慰祖也推到了前台,接下来,自然是要收拾那个躲藏在东宫里的太子司马遹了。
回朝继任的诏书到达潘家的时候,潘岳原本恹恹地躺在**,还是他的母亲邢夫人亲自将他唤起,才出门接的诏旨。
眼看儿子读过诏旨之后眼中蓦地点燃了神采,邢夫人疑惑地问了一句:“檀奴,你真的打算回朝做官?”
“朝廷既然已经下旨,岂有不遵之理?”潘岳有些诧异地看着母亲。自从杨容姬和金鹿死后,这个院子里就只剩下他和邢夫人,再加上一个老仆李伯料理家务。潘岳几次想劝母亲搬去与大哥潘释同住,至少那里孙辈绕膝,不像自己这里如此冷清,可邢夫人放心不下潘岳,执意要亲自照顾他。
“依我看,你还是上表辞谢的好。”邢夫人一向不过问潘岳的公事,这一次却难得地开口阻止,“连我这个老妇人都听说如今皇后和太子不和,你若是再入朝廷,少不得要卷进这场风波。”
“可是我此刻若不入仕,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机会了。”潘岳淡淡地回答。
“你还要什么机会,你都当上黄门侍郎了还不满足么?”邢夫人怒道,“你的官已经够了,还是趁早收手,别再钻营了!”
见母亲难得大动肝火,潘岳撩起衣袍,跪在了邢夫人面前。然而就在邢夫人以为他会听从自己的规劝时,潘岳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请恕孩儿不孝,有些事情,我是一定要去做的。”说完,他走回房内,将自己闲置了多日的朝服从箱子里取了出来。
第二天,潘岳乘车入宫,再次见到了皇后贾南风。
在没有见到贾南风之前,潘岳无数次地练习过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一旦真的见到了她,潘岳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竟然真的可以掩饰住心底滔天的恨意,维持住表面的波澜不惊。她已经把他逼到了绝路,他后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所以,只能向死而生。
贾南风确实毫无觉察。就连潘岳向她感谢派遣太医的救命之恩时,她也只是习惯性地把这当做臣子的礼节。看着他形销骨立,恍如一夕之间老了十岁的模样,贾南风又忍不住想起了死去的杨容姬,心头微微发酸。
然而,此刻绝不是他们谈论杨容姬的时候。
“我读过了你为女彦写的诔文。”贾南风精心选择了这个开场,要让潘岳和自己站在同样的立场上,“写得很好。尤其是那句‘披揽遗物,徘徊旧居,手泽未改,领腻如初’,完全就是为我这个睹物思人的母亲而写。”说着,她取出袖中的手帕,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四皇女是为臣而死,臣只能用这点文字祭奠她,实在惭愧至极。”潘岳低着头,语带哽咽。尽管知道贾南风此言满含心计,依然不能不为司马女彦之死动容。
“女彦是我最钟爱的女儿,她死于非命,当然不能只用文字来祭奠。”贾南风止住悲声,忽然沉下了声音,“我还要,为她报仇!”
“找谁报仇?”潘岳冷静地问,“听说皇后已经下令缉捕术士贾生,但大海捞针,想要抓住他殊非易事。”
“贾生之流只是帮凶,真正的祸首……”贾南风朝着东方望过去,微微冷笑,“还在东宫里躲着呢。”
“听说太子已经上表请罪,废除了东宫所有的祭祀,也杀了当天参与降神礼的其余术士。”潘岳平静地叙说,“太子甚至自请废黜太子之位,是天子和皇后大度,下诏驳回了。”
“不驳回,还能怎样?”贾南风轻哼一声,“他那时是天子唯一的儿子,断没有因为公主的夭折就废黜太子的道理。更何况女彦年纪太小,甚至都不曾封过公主。”
“可是现在,太子已经不是天子唯一的儿子了。”潘岳回答。
贾南风有些不自在地挺了挺身子。虽然在将贾午之子韩慰祖硬充皇子时她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可不知怎么的从潘岳口中听到这话,她还是有些心虚起来。“太子毕竟入主东宫多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顾虑。”贾南风咬了咬牙,将致命的杀手锏抛了出来,“可是若不废黜他,一旦天子有个三长两短,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置我们于死地。他甚至还编造出种种不堪的流言,污蔑我们的名誉,那可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
“所以,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贾南风知道潘岳最恐惧的是什么,忽然庆幸可以用这一点来逼迫他。
潘岳木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东宫有卫兵两万余人,太子又闭门不出,皇后打算怎么下手?”
“找个借口,将他骗出东宫。”贾南风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皇后是要臣亲自做断送太子的那把刀么?”潘岳的手,在袖子暗暗握成了拳头。
“不错,你既和我的利益绑在了一处,又有那个能力。”贾南风坚决地道,“事关重大,非你莫属。”
“原来,真的必须是我。”潘岳涩然一笑,心中忽然倍感荒谬。贾南风已经疯了,她竟然想不到一旦陷害太子,她作为皇后执掌朝政的合法性就从根子上被掏空;而他也已经疯了,面对可以预见的混乱,他不仅不曾出手阻止,甚至还要成为推波助澜的凶手。
见潘岳只是静默,贾南风知道他心中还有顾虑,毕竟陷害太子无异于弑君犯上,这样天大的罪名,就算潘岳对太子再痛恨,从浸**了数十年的君臣观念上也无法接受。
对这一点,贾南风早有准备。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还有一个人要见你。”
随着贾南风的掌声,太极殿东堂侧面的一席紫丝帷幕慢慢卷起,露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上穿玄衣,下着黄裳,上面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五彩文章,头上所戴的冕旒垂下十二串雪白玉珠。虽然他藏在垂旒后的脸模糊不清,潘岳还是一眼就从这至高无上的装扮上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当今天子司马衷!
“臣潘岳见过陛下!”潘岳惊诧之下,连忙下拜行礼。
“爱卿平身。”司马衷走到方才贾南风方才所坐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往前摊开撑在书案上,一副紧张的模样。
“谢陛下。”潘岳起身,却遵循礼仪,低头不去注视司马衷的面容。虽然上朝的时候常常会见到司马衷,但潘岳从未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位当今天子。他就像是高高的宝座上一道模糊的影子,从未让臣下看清过真面目,甚至关于这位天子的诸多传言,潘岳都无法判断真假。
“方才皇后和你说的话,眹都听见了。”司马衷难得在贾南风在场时开口,“其实要废黜太子,也是眹自己的意思。”
“陛下?”潘岳大惊。太子乃是淑妃谢玖所生,贾南风要废黜他可以理解,可是天子司马衷只有太子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他却为何也要废黜他?难不成这位糊涂天子真的不通人事,连韩慰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分不清了?
“太子不孝,已经三个月没有到西宫给眹请安了。这些年,他来见眹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司马衷说到这里,小心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贾南风,见她含笑点头,心头有了底气,继续道,“爱卿可知道为什么吗?”
潘岳当然知道太子躲在东宫是害怕贾南风下手害他,却不能明说,只摇头道:“臣不知。”
“因为,他从未把眹当成他的父亲!”司马衷顿了顿,似乎一时有些恍神,一旁的贾南风便小声提醒道,“就是太子初见陛下的那次……”
“是,他第一次见眹的时候,就不承认眹是他的父亲。”司马衷想起前事,不由眼眶都有些红了,“那时候眹还是太子,去濯龙池给先帝请安。先帝忽然指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说,他就是眹的儿子,是先帝的才人谢玖给眹生的。眹还没有想清楚谢玖是谁,那个小孩却哭了起来,说眹……说眹不是他的爹爹,他的爹爹应该是先帝那个样子的!”
仿佛一块大石头砸进井底,惊得潘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心又大力跳动起来。童言无忌,太子司马遹定然想不到自己儿时的无心之语会给司马衷造成如此深重的阴影。谢玖原本就是武帝司马炎的才人,司马遹四五岁之前也一直被秘密养在武帝后宫,难怪司马衷虽然愚钝,被突然塞来一个儿子后,也会怀疑司马遹其实不是他自己的亲子,而是他的弟弟!
或者,司马衷的这种怀疑,原本就是贾南风长年累月灌输出来的。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信了。所以哪怕太子生下了皇长孙,司马衷也没有任何初为祖父的喜悦,不仅没有参加长孙的庆典,连皇长孙生病,太子上表请求为皇长孙封王冲喜,也断然拒绝。
怪不得,当初鲁国公贾谧在与太子发生争执后,会轻蔑地说出“谁知道你这个太子究竟是不是天子所生!”这种大逆不道之语,看来贾氏早已在搜集太子真实身份的证据。可惜,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而太子又是武帝司马炎亲自选定的继承人,他们根本就没有废黜太子的合理理由。所以,如今只能是硬来了!
“好了,眹给你说了这些,剩下的事情,你和皇后商量吧。”司马衷到底头脑迟钝,好不容易撑着说完了台词,也有些累了。他站起身,在潘岳的礼送之中,再度消失在紫丝帷幕之后。
“现在,你还有什么顾虑吗?”司马衷一走,贾南风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潘岳抬起头,看着那张高高在上的脸。绝对称不上美丽的脸,却透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明和强悍。这个可怕的女人,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可以不惜一切手段,一路走来手上沾满了无数血腥,其中也包含了他最亲密的挚友,和最深爱的妻子。那么她当初对他的承诺,又有几分是真的呢?或许真的需要将一切推倒重来,才能给日益崩坏的晋朝一个新生的契机,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而司马冏提到的淮南王司马允,武帝司马炎的第十子,沉静刚毅,忠孝笃诚,倒真真正正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桃符,阿容,你们此刻一定要看着我。潘岳心中默默祝祷了一句,终于向着贾南风点了点头:“臣,谨遵皇后之命。”
自从四皇女司马女彦死于东宫,皇后贾南风推出“皇子”韩慰祖之后,太子司马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生死边缘。面对冷眼旁观的宗室藩王,事不关己的世家大臣,势单力孤的太子不敢起兵一搏,却又不甘心坐以待毙。
太子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能够拯救自己的可能性只有一个——天子司马衷暴毙,自己顺势登基称帝。
可是天子司马衷虽然脑子不好使,身体却一直硬朗得很。想要他暴毙传位,无异于登天之难。
恰在这个时候,太子司马遹遇见了一个人——五斗米道天师张林。
虽说四皇女死后孙秀逃遁,司马遹杀了其余参与降神礼的术士,但孤立无援之下,除了鬼神之外他还能从哪里借力?因此当张林号称可以行使秘术让人生病而亡时,太子司马遹的心思再度活络起来,秘密将张林请入东宫,实施诅咒法事。
诅咒的对象,自然是居住在西宫的天子司马衷和皇后贾南风了。
到了元康九年年底,张林的诅咒似乎真的生效了。皇后贾南风给东宫传来手书,说天子病重,思念太子,召太子前去探望。
前面一句话太子信,但后面两句话太子就不信了。他和司马衷虽然有父子之名,但他从小就对这个痴愚的父亲敬而远之,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嫌恶之情流露出来。住到东宫之后,他更是想方设法逃避去西宫觐见,对于用父子孝道来劝诫他的大臣,要么赏赐一袭藏满钢针的坐垫,要么直接扫地出门。所以司马衷要是真的生病,太子也绝不相信他会思念自己。
有两万东宫卫士护持,太子躲在东宫内还可以苟且偷安,可是一旦进入西宫,就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所以虽然收到了贾南风的手诏,太子还是找了个借口,不肯出东宫半步。
过了几天,贾南风又送来一封手书,说天子病势加重,召太子速速探望。这一次,太子依然拒绝了。
就这样一日挨过一日,终于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西宫送来了第三封手书,却是天子司马衷亲手所写。在那张薄薄的纸笺上,司马衷用他歪歪扭扭的笔迹写道:眹已病危,若是太子再不前来,父子俩恐怕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拿着这封无法伪造的手书看了半晌,太子命人传来了张林,问他法事进展如何。张林也是个人精,哪怕知道太子命自己诅咒的是谁,也佯装不知,只说法术奏效,那人大约是活不过这两日了。
太子得了张林这句话,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他都得离开东宫前去探望司马衷了,否则若是司马衷什么时候咽了气,他这个太子不孝的名声坐实了不说,难保贾南风会在遗诏中做什么手脚。根据自古以来的经验,太子必须日夜不离地守候在先帝的病榻旁,才能挟先帝余威顺利登基接班。
权衡了一番利弊,太子终于决定入宫朝觐。第二天一大早,太子司马遹离开东宫,进西宫请求觐见父皇,在或明或暗的无数人的注视中,一步步地踏入了早已张好的罗网中。
进入西宫之后,司马遹并没有见到司马衷,而是被带到了皇后贾南风所居的明光殿中。他想要给贾南风请安,一个叫做陈舞的侍女却说:“皇后从夜里开始就很不舒服,早上更是起不来床,还请太子殿下先在偏殿等待,皇后好些了再接见太子。”
这一番话说得太子心中突突乱跳,忧喜参半。忧的是被困在西宫前途难卜,喜的却是贾南风如今也身染重疾,难道是张林的咒术同时生效?
正忐忑不安之际,侍女陈舞忽然带来了一盘大枣和三升酒,说是天子吩咐赐给太子,命太子全部吃完喝光。
司马遹一看那骇人的三升酒,忽然意识到不好,赶紧推说自己一会儿要觐见天子,怕醉后失态,所以这酒就不必喝了。
“太子不肯饮酒,是怕这酒里有毒吧?”贾南风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了起来,慌得太子连忙跪下道:“儿臣不敢。”
“要是真不敢,就把这些酒都喝了。”贾南风此刻神清气爽,哪里有半分身染重病的模样,“天子赐,不敢辞。何况天子还是你的君父,你若是不喝,便是怀疑君父下毒的不孝之子!”
这个罪名实在太重,太子为了证明自己不曾怀疑天子下毒,只好不停地喝起酒来。喝了两升时,他实在撑不住,向贾南风求情把剩下的一升带回东宫去喝,贾南风却不依不饶,终于逼得他将三升酒全都灌入了腹中。
三升酒下肚,饶是太子酒量再好,也头晕脑胀,两眼发花,几乎就想一头伏在案上睡死过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侍女陈舞又走了过来,在他耳边大声禀告道:“太子殿下,陛下命你抄写这份文书。”
“什么文书?”太子用力撑起脑袋,晕乎乎地问。
“为陛下祈福的祷神文。”陈舞说着,在太子面前的书案上放下了两张纸,一张白纸上写好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另一张专用来书写祷文的青纸则是一片空白。
“麻烦太子快些誊写,陛下急着用呢。”陈舞将蘸好墨的毛笔塞进太子手中,不断催促着,“要是耽误了时辰,我们都担待不起。”
太子被催得心慌意乱,来不及细细辨别白纸上的草稿,就握笔在青纸上誊写起来。他醉得实在厉害,虽然文稿上的字数不多,写到最后也头晕眼花,完全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等到好不容易誊写完了,陈舞收起青纸交给贾南风,这才安排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太子送回了东宫。
拿到太子誊录的青纸之后,贾南风从后宫的明光殿径直奔赴太极殿东堂,而潘岳,则早已在那里等候了。
“这是太子方才写的。”贾南风将青纸交给潘岳,而陈舞则将太子方才用过的砚台和毛笔都放在了书案上。
潘岳将青纸铺在书案上,细细看了看,见后面有些字迹模糊难辨,便取过毛笔在上面勾连了几下。因为墨色和笔触都一致,看上去就和太子亲自书写的毫无二致。
贾南风等潘岳修补完了,满意地又看了一遍青纸上的内容: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谢妃共要,刻期两发,勿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氏为内主。愿成,当以三牲祠北君。”
这封以太子口气所写的祷神文,明确表示了期待天子和皇后去死的诅咒,还有上天保佑他以宠妃蒋俊做皇后,蒋俊之子为王的妄想。贾南风已经可以想象,一旦她将这封手书展示给朝臣,将会掀起多么惊人的滔天巨浪。
“多亏了你,太子是过不了这个除夕了。”她看着潘岳,得意地笑了起来。
潘岳也微微一笑。太子确实是过不好这个除夕了,可贾南风向太子下手之日,也是贾家败亡之时。一箭双雕,放出去的那枝利箭,恰正是自己手中所握的毛笔。这样的复仇方式,真是适合他。
元康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天子司马衷不顾今日是除夕,紧急召集群臣来到式乾殿。在这次临时朝会上,司马衷亲自向众臣展示了太子所写的祷神文,并宣布了自己的意见:“司马遹写下这种东西,应该赐死!”
此言一出,群臣大惊。然而他们大多出自于世家大族,一心只想保全家族的势力,对司马家骨肉相残并不怎么关心,于是衡量过利弊之后,一个个只是装聋作哑,并不作声。反倒是贾南风信任的司空张华和尚书仆射裴頠挺身而出,质疑这封手书究竟是不是太子亲手所写。
贾南风早有准备,当即命人搬出了太子平素所写的各份奏疏,让大臣们核对笔迹。张华裴頠核对之后,发现那份反书果然是太子亲笔所写,顿时灰了保全太子的心思。不过即使如此,他们依然坚持不能擅杀太子,否则会伤害天子慈和仁孝之名,于国不祥。
贾南风原本一心要置太子于死地,却万料不到跳出来反对的竟是自己最倚重的心腹大臣。她拿两个铁骨铮铮的大臣无法,只好后退了一步,同意只是将太子废为庶人,送入金墉城关押。
为防止太子拒不奉诏,纠结东宫护卫作乱,贾南风特地命大将军梁王司马肜、太子太傅赵王司马伦、镇东将军淮南王司马允、前将军东武公司马澹等人一同领兵前往东宫。而太子司马遹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未做丝毫抵抗,顺从地走出东宫,被押解到了专门关押皇族重犯的金墉城中。
太子被囚,贾南风还不解气,当即命人将太子的生母淑妃谢玖、宠妾蒋俊一同赐死。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元康九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也过去了。
根据之前颁布的诏书,新一年的年号改为永康。在贾南风看来,“永康”预示着一个新的美好的开局。但与此同时,那标志着贾南风政绩的“元康之治”,在绵延九年之后,彻底走到了终点。
治世终结,乱世在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的雪花中,悄悄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