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凋

叶落永离,覆水不收;赤子何辜,罪我之由。

——潘岳

元康八年五月初二,宜诉讼、订盟,忌出行、会友。

就在这一日清晨,潘岳离开家门,乘坐马车前往东宫。

“爹爹这就要走吗?”金鹿追到门口,揉着惺忪的眼睛依依不舍,“记得早点回来和我玩啊。”

“好。”潘岳俯身抱了抱依然穿着寝衣的小女儿,在她蜡黄的脸蛋上亲了亲,“赶快回房里去,要不一会儿又烧起来了。”自春季里伤寒时疫流行之后,金鹿就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烧,虽得杨容姬仔细照料,几个月下来整个人还是瘦了一圈,看得潘岳心疼。

“金鹿乖,不缠着爹爹了。”杨容姬走过来,将金鹿抱起,又是关切又是担忧地望着潘岳,“去东宫小心点儿,上次你从马上摔下来,让我如今一听‘东宫’两个字就心惊肉跳。”

“没事,今日齐王也要去东宫听讲,他说特意给我带了府中新制的紫米糕。”潘岳回答。

“呀,紫米糕。”还不待杨容姬开口,金鹿已虚弱地笑了起来,“爹爹记得给我留一块。”

“就惦记着吃!”潘岳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宠溺地笑道。

“其实我还惦记山奴哥哥。”金鹿眨着漆黑的大眼睛,嘟起小嘴,神色有些落寞,“我病了这些天,山奴哥哥都没来看过我。”

潘岳和杨容姬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无奈。末了,潘岳安慰金鹿道:“等你病好了,齐王殿下就会来看你的。”

“嗯嗯,那爹爹一定要告诉山奴哥哥啊。”金鹿看着潘岳登上马车,不放心地叮嘱。

潘岳用力点头,心中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现今他也说不清和齐王司马冏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虽说自己一心要保护齐王府的平安,可府中的那对母子,又怎么可能甘心困守在府墙之内?一旦司马冏再像上次一样背地里行动,自己又哪里求得来平原王司马干再护他一回?想起司马冏受杖时自己做的那个梦,潘岳不禁心中一紧——难道只能像梦境中那样,任凭不住喊饿的司马冏将自己一点点地吃掉?

好在,现在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潘岳用力摇了摇头,振作精神,在东宫门口走下了马车。

司马冏早已在东宫门口守着,见潘岳到达,连忙笑着迎了过来:“这几日鲁国公去邙山为祖母宣城君扫墓,太子不愿一个人听讲,就专程宣我来做伴读。一会儿还要请檀奴叔叔多多指教了。”说着,命从人捧上一个小食盒来,亲自打开盖子:“这是齐王府新制的紫米糕,檀奴叔叔先趁热吃了吧。”说话间,从人又贴心地送上来一盏温热的茶水。

潘岳看那紫米糕润洁精致,却没料到司马冏竟是要他当场吃完。潘岳自幼家教严格,断无站在东宫门口当街进食的道理,只推说自己已经用过早点,打算带回去给金鹿。不料司马冏却不肯放弃,解释说早已派人给潘家送了两盒过去,软硬兼施要潘岳当场吃下。

潘岳拗不过司马冏,又担心误了讲书的时辰,只好用衣袖遮在面前,将那紫米糕快速咽下。这紫米糕中有一股特殊的味道,不知放入了什么原料,不过潘岳来不及细细分辨,就赶紧用热茶漱了口,和司马冏一起进入了东宫。

潘岳过去也曾经多次来东宫为太子和贾谧讲授《汉书》,虽然太子司马遹明显无心向学,潘岳还是尽职尽责耐心讲解。这一次他和司马冏一起来到平素授课的书房,等了好一阵,依然不见太子前来,不禁让潘岳想起了贾谧第一次带自己来东宫的情形,心中顿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檀奴叔叔且在这里等待,我去打听一下情况。”司马冏站起身,朝潘岳告辞而去。

潘岳感觉有些异样,转念一想司马冏一向是太子心腹,在东宫中自由来去也是有的,便只端坐等待。过了好一阵,司马冏依然杳无音信,反倒是有一个小内侍走了进来:“太子有请潘侍郎。”

“去哪里?”潘岳一惊。太子不到书房听讲,又要闹什么玄虚?

“潘侍郎去了就知道了。”那小内侍不答,只将潘岳领出书房,径直往后花园处走去。

又是后花园。想起上次在后花园里坠马之事,潘岳心中越发不安。他跟着小内侍走了一会,远远便望见花园空地上设下了一个祭坛,旗幡高挂,香烛齐备,而太子司马遹,正被几个身穿绛红法袍的天师簇拥着,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

潘岳一向厌恶五斗米道,此刻见太子又弄起这些乌烟瘴气的法事,脸色不由沉了下来,只依着礼仪向太子见礼。而太子见潘岳到来,也不答话,只对身边一个术士问道:“你们所谓污秽之人,可已经找到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个红衣术士看着潘岳,似笑非笑。他面目平庸,可以说毫无让人牢记的特色,一把嗓子也似乎半捏着,让人听着极不舒服。潘岳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这个术士的脸,却不知为何在这术士身上看到了某个熟悉而邪魅的影子,让他陡然生出了警惕。

“本侍郎乃是堂堂朝廷命官,你们说谁是污秽之人?”潘岳一向洁身自好,对术士这种含沙射影的指控极为不满,顿时严肃地质问。

“作奸犯科,**人妻女,谁做了这种污秽之事,谁便是污秽之人。”那术士似乎仗着太子司马遹撑腰,毫不示弱地笑道,“若非有污秽之人冲撞,我们为太子筑台祈福的祭礼怎么会生出异状?”

潘岳厌恶术士,但因为太子司马遹笃信,不便当面斥责。他不愿再与那术士浪费口舌,只对着太子司马遹躬身一揖:“臣奉命前来为太子讲授《汉书》,还请太子起驾。”

“《汉书》自然是要讲的,不过不急在这一时。”太子打了个哈哈,“今日难得请到这几位高人为东宫祈福,祭礼已经开始,断无中断之理。既然潘侍郎到了,还望看在本太子的面子上,配合一二。”

“哦,不知太子殿下要臣如何配合?”潘岳隐隐察觉今日落入了一个圈套,奈何贾谧不在,司马冏也不见踪影,此刻想要全身而退,估计已没有可能。

“天意难测,是不是潘侍郎冲撞也说不准。”太子斜过眼睛,先前那红衣术士便端起一碗水来,朝着潘岳走上两步,“这碗符水中蕴含清净法力,若是无辜之人服下便安然无恙,若是心中有鬼、**人妻女者服下,则会变成穿肠毒药,只有虔心忏悔才能免除痛苦,不知道潘侍郎敢不敢自证清白?”

“我为何要向你们自证清白?”潘岳看着那碗递到面前的符水,后退一步冷笑道,“若是太子殿下认为臣有违法之事,自可将臣槛送廷尉,臣绝无怨言!”

“潘侍郎切勿动怒。”太子温言笑道,“我知道潘侍郎数十年来与夫人伉俪情深,名声清白如水。既然潘侍郎问心无愧,试试这个符水也不妨事,也好一解旁人的疑惑。”

太子是君,潘岳是臣。太子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潘岳再拒绝便是抗命犯上了。他此刻孤身陷于东宫,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一味拒绝只怕会逼得太子用强,反倒尊严扫地。因此潘岳索性伸出手去,接过那术士手中瓷碗,凑到了唇边。

符水入口,潘岳立刻觉察不对。那符水中并非寻常那样只放了烧化的纸灰,还不知掺杂了什么东西,划过喉咙时引发阵阵刺痛,就仿佛一把小刀从口中直插入腹中。他本能地想要抛掉手中瓷碗,却不妨那几个红衣术士一拥而上,配合娴熟地钳制住他的双臂,而先前那个为首的术士则狞笑了一下,将剩下的符水往他口中灌去!

潘岳被猛灌进来的符水呛住,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那术士见已经灌入了大半碗符水,寻思分量也足够了,便随手将瓷碗放在供桌上,得意地看着他咳得弯下腰去。

好容易止住了呛咳,潘岳站直身子,看向坐在一旁的太子,竭力镇静地道:“太子殿下究竟想做什么,不妨明言。”

顾虑到潘岳的身份,太子有些尴尬,干笑着道:“没什么。就是今日降神祈福,每个人都需要在神前忏悔污秽不洁之事,潘侍郎若是不肯坦白忏悔,只怕神灵降罪。”

潘岳此刻只觉得方才灌下的符水此刻都变成了千万把小刀,沿着喉咙一直攒刺进腹中,让他连出声都有些艰难起来:“臣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可忏悔的,若是神灵要降罪,就……降罪好了!”

眼看潘岳最后一句话已经断断续续,那为首的术士不由得笑了起来:“潘侍郎真是大言不惭。你若是问心无愧,那符水怎会在你腹中起了作用?”

潘岳没有回答,只感觉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脸上滚落下来,而腹中翻江倒海般的剧痛愈演愈烈,痛得他只能死命咬住嘴唇,才能止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呻吟痛呼。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和那剧痛搏斗,再也维持不住平素端直的站姿,脊背一点点地佝偻下去,终于双膝一软,蜷伏在地上。

眼看潘岳撑在地上的双臂瑟瑟发抖,汗水沿着下颏一滴滴打在地上,却依旧固执地不肯出声讨饶,太子心中有些发虚。他求助一般看向身旁的红衣术士,见他依旧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潘岳狼狈的姿态,便忍不住咳嗽一声:“天师?”

见太子催促,那红衣术士终于不再故意拖延时间。他走到潘岳面前,蹲下身,笑眯眯地问道:“看潘侍郎这个模样,必定是心口不一,招致神灵惩罚了。劝你还是早点忏悔,再这么拖下去,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你要我……忏悔什么?”潘岳用力抬起头,紧盯着面前这个面目平庸的术士,声音微弱。不知怎么的,他恍惚觉得腹中的剧痛渐渐缓和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疼得习惯了,竟有力气重新开口说话。

那术士心中正得意,加上潘岳此刻脸色惨白冷汗淋漓,倒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他叫人端来一个沙盘,里面用木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不少字,在潘岳面前展示了一下:“这是先前我们扶乩请来的大罗金仙写的,他说潘侍郎与某贵妇勾搭成奸,常常在洛阳城外一处秘宅私会,至于你们第一次私会的时间,是去年重阳节期间。”捕捉到潘岳脸色无法掩饰的惊愕,术士得意地笑了,“被说中了是吧?你的秘密,在神仙眼中都一览无遗。你再不说出那**妇的名字,就等着那符水化为穿肠毒药,让你七窍流血而死吧!”说着,他伸出手指,从潘岳嘴角抹下一缕血丝,轻佻地在指尖碾去。

也许是这术士得意之中忘记了掩饰姿态,潘岳的脑子中忽然灵光一现:“你是孙秀!”

那为首的红衣术士自然便是孙秀。只是他既然诈死埋名,断无承认之理,只是狞笑着回答:“孙秀早就被你害死了,此刻是他的怨魂来找你索命!说吧,你究竟和谁人有奸情,你不说,我有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又是和上次一样的套路……你的招数,永远都是这么龌龊下作……”想起当年诬陷自己与太后杨芷有私,潘岳越发笃定了面前的人绝非什么怨魂,而是擅于易容之术的孙秀。既然孙秀能够假借扶乩说出重阳节和洛阳城外的秘宅,那自己当初与贾南风见面一事必定走漏了风声。他们所缺的,只是自己的指认而已。

“因为我知道,你最害怕的就是‘以色侍人’的罪名。”孙秀笑着在潘岳耳边低声道,“你放心,这符水就是为你特制的,保管你以后会乖乖听我的摆布。”

“太子,你这样做,难道不怕皇后知道吗?”潘岳猛地扬起头,对着不远处的太子司马遹亢声质问。腹中剧痛又升腾而起,似乎有两股力量在他体内殊死缠斗,不死不休,让他的声音中无端增添了几分凄厉。

太子心中正自忐忑,被潘岳这一喝,手中把玩的扇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的额头上也煎熬出了冷汗,只能一迭声地催促孙秀:“你不是说那符水可以保证他招供吗?再不拿到口供,这可怎么收场?”

“这妖人惯使摄心术,可以迷惑人心。太子,你仔细思量,你平素那样谨慎之人,为何会信了这妖人的撺掇,做下这种不顾后果的蠢事?呃……”潘岳还未说完,孙秀已一脚踹在他的胸口,顿时将他踹得呕出一口鲜血,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见太子双眉紧锁,孙秀赶紧道:“太子不必惊慌,在下已经仿造潘岳笔迹写好了供词,只需有他的指印画押,便可公布天下。至于潘岳此人,他虽然性情倔强不受摆布,但喝下了我的符水,毒性会渐渐瓦解他的意志,最迟几天,便能乖乖听话。”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供词,抓起潘岳的右手食指在印泥上蘸了蘸,就往供词上按去。

“住手!”就在潘岳奋力挣扎不肯画押之际,不远处的木香花丛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下一刻,一个七八岁大的女童快步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道:“太子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女彦,你怎么在这里?”太子乍见女童,认出她就是天子司马衷与皇后贾南风所生的四皇女,不禁大吃一惊。

“我常常听说太子哥哥在东宫花园里设立集市,就偷偷跑来看热闹。”四皇女司马女彦伸手一抹泪光盈盈的眼睛,哽咽道,“可是我没看到集市,却看到太子哥哥在欺负神仙伯伯!”说完,她也不顾其他,径直跑到潘岳身边,却被他唇边的血迹吓得大哭起来: “神仙伯伯你没事吧?我还等着你带金鹿和我玩呢。”

平白无故冒出个四皇女,打不得骂不得,太子司马遹顿时头大如斗,烦躁地道:“赶快派人将四皇女送回西宫,否则皇后知道了怎么得了?”

“太子不用派人了,老奴这就来接四皇女回去。”正一片忙乱,远处忽然又传来一个人声,又尖又细,显然是宦官内侍发出来的。

“董监?”太子愕然认出来人正是贾南风的心腹寺人监董猛,不禁大惊,“你怎么也来了?”

“老奴听说四皇女擅自跑到东宫玩耍,怕惊扰了太子,故而亲自来接四皇女回宫。”董猛一向仗着贾南风的势力,并不怎么把太子放在眼里。而陪伴在他身边的齐王司马冏则恭敬地向太子行礼:“启禀太子,是臣下在东宫无意中遇见四皇女,生怕四皇女有什么闪失,才赶紧去请董监过来的。”

太子狠狠瞪了一眼司马冏,又瞪了一眼孙秀。他心中恼恨这两个人办事不力,却料不到孙秀固然要陷害潘岳,司马冏固然要保全潘岳,他们两个人却有一个目的是一样的——将太子与皇后的矛盾闹到不可调和的地步,所以太子的死活,他们压根就不关心。

“四皇女,莫再贪玩了,快随老奴回宫去吧。皇后寻你不见,都快急死了。”董猛的心思此刻只在司马女彦身上,也不顾太子神色,径直朝女彦走去。

“我才没有贪玩,我要救神仙伯伯!”女彦见潘岳只是气息奄奄地伏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董公公,你快来救救他!”

“喔唷,这不是潘侍郎吗,这是怎么了?”董猛这才发现倒在地上的人是潘岳,不解地问。

太子轻哼一声,不说话,于是孙秀只好代太子答道,“潘侍郎身上有污秽之气,冲撞了祭礼,所以太子命我等用符水帮他清净一下。”

“胡说,他胡说!”女彦愤怒地打断了孙秀,“我明明看到……”她睁大眼睛想去找孙秀手中那份供词,却不料孙秀早有警惕,一见董猛到来便早已将供词藏起。

“降神祭礼程序复杂,四皇女年纪还小,自然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以后慢慢就懂了。”孙秀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让董猛消除了戒心。他本来也不愿多管闲事,只拉住女彦的手说:“四皇女,咱们不说了,快跟老奴回去吧。”

女彦还不到八岁,虽然聪明,却哪里说得过老奸巨猾的孙秀。见连董猛都不相信自己,小女孩急得迸出泪来,高声哭道:“他们说神仙伯伯污秽,所以冲撞了祭礼,喝了那碗水会肚子疼。如果我喝了那碗水也会肚子疼,就能证明他们骗人是吧?”说着,一把端起供桌上还剩了小半碗的符水,仰头便喝了下去。

这一下事发突然,就连董猛的反应都慢了半拍。等他冲上去扶住女彦时,小女孩已经疼得小脸煞白,身子也抽搐了起来:“我肚子好疼……董公公,他们……他们骗人……”说完,竟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四皇女!”潘岳休息了一阵,只觉腹中两股缠斗的力量渐渐退去,让他得以积攒出一些力气。此刻见董猛还在发愣,潘岳一把将他推开,紧紧将女彦抱在了怀中,大声朝太子吼道:“解药,快拿解药来!”

“解药呢,解药呢?”太子此刻如同挨了当头一棒,眼前金星乱冒,茫然无措地朝几个红衣术士叫道。

“解药在贾生天师那里,可是他人呢?”几个术士没头苍蝇一般乱转,却不知化名为贾生的孙秀见势不妙,此刻已经趁乱逃出了东宫。只要将易容一抹,红袍一脱,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认出他就是太子曾经宠信无比的天师贾生。

“四皇女,你坚持住,解药马上就会找到的!”潘岳本来想将女彦抱起,却发现微微一动,女彦的口鼻中又渗出血来,吓得他再也不敢挪动。

而女彦听到潘岳的声音,用力睁开眼睛,空茫地问:“我肚子好疼,会不会我也是……污秽之人?”

“不,四皇女冰清玉洁,是世上最纯洁干净的人。”潘岳心如刀绞,却努力撑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那就好。”女彦似乎松了口气,朝潘岳甜甜地笑了笑:“如果你是我爹爹就好了……我还想长大后嫁给你的,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只要你长大了,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潘岳连抱住小女孩的手臂都不敢使劲,深怕稍一用力,她就像柔嫩的花瓣一样被揉碎了,只能眨动着眼睛,将满眶的眼泪使劲往肚子里咽。

“不成的,我嫁给你,就成了金鹿的娘……我是她的好朋友,才不要……做她的娘……”女彦调皮地笑了笑,小小的身子猛地**了一下,躺在潘岳手臂中再没有了声息。

“啊啊啊,四皇女,四皇女!”董猛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一把将潘岳推倒,抱起女彦就往东宫外冲去,“快宣太医,快去宣太医!”

潘岳瘫坐在地上,感觉周遭的哭喊和惊呼混杂成了一个漩涡,看不清,听不清,而他自己,则在这个漩涡的中心越陷越深。他听见了司马冏惊慌的呼唤,可是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司马冏的搀扶,颓然倒在地上。

五月的阳光明媚而温暖,照在潘岳惨白如死的脸上,让他觉得自己也仿佛成了落叶,和女彦一样慢慢枯萎、腐化,最终汇入一片黑暗的虚空,什么也不知道了。

站在潘岳家门口,司马冏抬起袖子擦去额头的汗珠,终于忐忑不安地敲响了那扇木门。

过了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门后杨容姬略显憔悴的脸。她认出了司马冏,惊讶地问:“殿下怎么来了?”

司马冏心中有鬼,忽然不敢直言,只随口问道:“怎么是杨婶婶来开门?李伯呢?”

“金鹿又发高烧,李伯到药店抓药去了。”杨容姬将院门拉开,“檀郎去东宫还没回来,殿下先进来坐吧。”

“原来金鹿也病了……”司马冏尴尬地回答了一句,终于不得不给杨容姬雪上加霜,“我把檀奴叔叔送回来了。”

“什么?”杨容姬一愣,还没有回味过来,已有两个齐王府的侍从抬着一张软床走到了门口。杨容姬一看软**躺着的人,身子不由一晃,颤声问:“檀郎怎么了?”

“在东宫喝了些符水。”司马冏尽量淡化事情的经过,“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快进来。”杨容姬很快恢复了镇静,指引齐王府侍从将潘岳抬到了卧房的**。邢老夫人原本正在照看病重的孙女金鹿,听到声音走出来询问情况,杨容姬深怕她再受刺激,便强笑着劝道:“檀郎只是喝醉了,娘不用心急,我来照顾他就好了。”

好容易半哄半劝地将邢夫人支开,杨容姬终于可以坐在潘岳床边,将手指搭在了他的脉搏之上。

室内安静一片,司马冏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站在床边静候。今日潘岳和四皇女接连中毒之后,孙秀趁乱逃之夭夭,太子则惊恐交加,失魂落魄不知所踪。司马冏知道太子怀疑到了自己头上,却也懒得辩解,只打发人聘请太医为潘岳诊治,无奈所有的太医都被紧急召入宫中抢救四皇女司马女彦,司马冏无奈之下,只能将潘岳先送回了家中。

看着潘岳依旧起伏的胸膛,司马冏心中暗暗后怕:孙秀那厮果然心狠手辣,即使对主子赵王司马伦,也没有坦白所谓符水其实是足以致命的毒药。若非自己早有准备,将鸩毒解药混在紫米糕中让潘岳事先服下,只怕潘岳和四皇女一样,缺了孙秀的解药就只有死路一条。如今太子和皇后虽然都发了严令捉拿“术士贾生”,可哪里会知道那不过是孙秀的伪装,如今鱼入大海,他们到哪里抓去?

正寻思着一会儿便到赵王司马伦府上逼问孙秀下落,向他讨要真正的解药,司马冏突然发现杨容姬不知何时停止了诊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心中有鬼,顿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杨婶婶,你看我做什么?”

“我记得檀郎说过,殿下今日是和他一起去东宫的。”杨容姬面沉如水,缓缓地道,“那殿下可知,檀郎在饮用那符水前后,还吃过什么别的东西?”

“不曾吃过什么。”司马冏不假思索地撒了谎。虽然说完之后心中也有些忐忑,却不好再改口。

“当真没有吃过别的?”杨容姬蹙眉,“我方才从脉象中探查到他身中剧毒,原本应该生命垂危,可不知为何有一种东西中和了大部分毒素,就仿佛已经服用过解毒的药剂。但这种解毒剂,我竟然平生从未见过,想必极为珍贵。”

“那……大概是我一时情急记不清了,我这就派人去查一查。”司马冏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内衫都被冷汗浸湿了,口中敷衍道,“想不到,杨婶婶竟然对毒药也如此精通。”

“谈不上精通。只是当年你父亲因毒遇害,檀郎一直耿耿于怀,我就开始研究起毒药。二十年来,也有了些心得。”潘岳的情况还算稳定,杨容姬慌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略微思忖了一下,凑到书案边,迅速写下了一剂药方,交给司马冏:“烦请殿下马上派人去抓药,我在这里先为檀郎施针,压制住毒性。”

“好。”司马冏不敢再停留,一把抓起药方走了出去。

吩咐一个侍从去药房抓药,司马冏跨上马车,吩咐车夫马不停蹄地回到了齐王府。一进王府,他将所有从人都赶了开去,独自关上门,焦灼地来回踱步。

当齐王太妃贾荃叫人硬撞开司马冏的房门时,她看见自己的儿子依然在房内不断转圈。司马冏面色潮红,嘴唇干裂,后背衣衫上是大片的汗渍,哪怕听到贾荃的呼唤,他也只是茫然地转头看了一眼,似乎都没有认出来人是谁。

“发生什么事了?”贾荃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忙关紧房门,厉声问道,“难道你是担忧太子识破了你的心思,从此不再信任你?”见司马冏依然惊恐不言,贾荃嗤笑一声道,“那个窝囊废太子,撕破脸就撕破脸好了。他那个人的性子,做得好功劳都是他的,做得不好就都推诿到别人身上,所以这么多皇室宗亲,都只冷眼看他笑话,没谁真正肯帮他一把。你耐着性子奉承了他那么久,如今终于解脱了,他无凭无据,还能把你怎么着?”

“不是因为这个。”司马冏摇了摇头。

“那就是因为四皇女的事?”贾荃又问,“虽说那小丫头是你骗进东宫的,但说到底也是太子害死了她,你怕什么?”

“四皇女那边,我安排得天衣无缝,不会有人知道。”司马冏终于停下了踱步,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贾荃,“可是檀奴叔叔一旦醒来,我所有的谋划都会泄露了!”

“符水中既然有毒,四皇女都死了,潘岳还会没事?”贾荃奇怪地问,“为什么他醒了就能识破你的安排?事是在东宫出的,毒是‘贾生’下的,这一切事情里,你不是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吗?”

“我……我怕檀郎叔叔日后真的被孙秀控制,就骗他事先服了解毒丸。”司马冏急得都快哭了出来,“谁知道杨婶婶精通医术,竟然看出来了!”

贾荃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扯开了司马冏的衣领,掏出那颗小小的银珠来。她看着内部空空如也的银珠,好半天才冷笑了一声:“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给你留着保命的东西,你倒是大方,居然偷偷给了潘岳。可惜人家未必会领你的情呢!”

“母妃息怒!”司马冏扑通一声跪在贾荃脚边,伸手抱住了她的双腿,“我指望日后能得潘岳辅弼,所以不舍得他真的出事。”

“你是不舍得。”贾荃冷笑,“哪怕他这些年来对你不冷不热,甚至连你父亲的大仇都可以置之不顾,你的心里,是不是还把他当成半个父亲?”

最后这句话意思太复杂,司马冏不敢接,只能越发用力地抱住贾荃的腿,低低地央求:“母妃息怒,都是儿子的错。”

“我就不明白,潘岳那点才学,怎么就值得你用保命的解药去换。”贾荃皱眉盯着儿子的头顶,“他的文才确实不错,但计谋方面也并非算无遗策。我想要为你寻的是姜子牙诸葛亮那样的人物,潘岳的智谋,还当不起。”

“潘岳是比不了姜子牙诸葛亮,可儿子如今,却只能靠他。”司马冏仰头看着贾荃,眼神清明,“撇开他与咱们家的渊源不说,单他那份承担实务的心思和历练,当今朝堂还能找得出几个人来?他做司空掾时参与修订律法;做县令时将穷乡僻壤变成鱼米之乡;做尚书度支郎时核算朝廷收支;做廷尉平时掌管刑狱;做贾谧幕僚时力排众议、以一己之力为晋书断限,这些经验和见识,哪里是那些只会空谈的世家子弟可以企及的?儿子要成事,自然需要的能做实事做大事之人,更何况潘岳才名卓著,一支笔有颠倒乾坤的力量——这样的人虽然比不了姜子牙诸葛亮,纵观当今朝堂,能为我用者也只有他了!”

魏晋时期,高门士族醉心玄学和清谈,以办理公务和实事为耻,导致朝政懈怠。而潘安崇尚儒家经世济民的学说,对清谈不屑一顾,是难得的可以委以重任的人才。因此司马冏这一席话,说得贾荃暗暗点头——既然如此,那她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将潘岳拉入儿子的阵营,绝不能放任他对贾南风贾谧等人尽忠。

“事已至此,我说什么都是没用。”贾荃下定了决心,一脚将司马冏踹开,“潘岳醒来,自然会猜到大难不死的原因,那你与孙秀联手害死四皇女的事也昭然若揭。他原本就看不惯你杀伐决断,如今你跟你父亲越发不像,他却对贾南风死心塌地,说不定真的会把你告到贾南风那里,让你去给四皇女陪葬呢。”

这番话说中了司马冏最恐惧的地方,当即又吓出一身冷汗来:“儿子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可又有什么法子,让潘岳想不起紫米糕的事情?”

“本来让潘岳就这么无声无息死掉最好,”贾荃说到这里,见司马冏脸上勃然变色,不由嗤笑道,“知道你不舍得,我也不舍得,所以,只能趁着他还没醒,让另一个人去死了。”

“谁?”司马冏心头突突乱跳,紧张地问。

“谁看出潘岳事先服过解毒丸,就让谁去死。”贾荃拨弄着自己长长的指甲,将心中的决断用力吐了出来,“只要在潘岳醒来之前处理干净,他就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轰隆一声,一道霹雳在齐王府上空劈过。司马冏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万一檀奴叔叔知道了真相,他会恨死我的。”半晌,司马冏虚弱地道。

“既然要做,就把这件事嫁祸给贾南风!这样潘岳才会死心塌地地辅佐你!”贾荃看着司马冏怔怔大睁的眼,听着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忽然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你放心,有一个人会帮我们的。”

恍惚之间,潘岳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是醒着还是做梦。他朦胧听到身边有人来了又离开,喁喁说着他听不清楚的话,然后有人唤他“安仁”,有人唤他“老师”,有人唤他“檀奴叔叔”,却始终没有等到他想要听的那个称呼。

他究竟等待的是哪个称呼呢?潘岳一时想不出来,却本能地觉得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体内那两股缠斗的力量已经消弭,似乎一方已经占了上风,终于将另一方从他四肢百骸中压制下去。他不再疼痛,只是疲累,仿佛全身都被泰山一般的重量碾压了许久,沉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虽然闭着眼睛,潘岳却看到一个身影朝着自己走了过来。那身影如此熟悉,又如此亲切,平素里哪怕想一想也会在内心满溢出温柔,此刻也不例外。

潘岳的嘴角,不经意地微微翘起:“阿容。”

“檀郎,是我。”杨容姬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缥缈得如在风中颤动的花瓣。

潘岳的心下忽然一阵通明,原来他一直等待的称呼,就是这一声“檀郎”,从杨容姬口中吐出的这声“檀郎”。

“你怎么才来看我?我等了你好久。”他仗着她的情,有些委屈地嗔怪,“你方才口中所念的,是什么?”

“猗猗春兰,柔条含芳,落英雕矣,从风飘扬。”她温柔地回答,“我方才念的,是你的新作呀。”

“我的新作?”潘岳有些愣怔,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样的句子,“这是哀悼少女早逝的诔文吧,可我是为谁写的呢?”

“为宫中的四皇女写的。”杨容姬忽然低下声音,“你听,宫中已经敲响了为她报丧的钟声。”

潘岳屏住呼吸,仿佛真的听到了幽远沉郁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如同撞木直接击打在他的心上,让他心中一痛,竟是说不出话来。

女彦,那个聪颖可爱的女孩,真的已经像落英一样凋落,随风飘扬不见了吗?

“檀郎,怪不得世人都说你文章高妙,尤其以哀诔文最为打动人心。”杨容姬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潘岳以往所写的文字,“那些哀伤里都有一种珍珠般的光辉,好像幽黑的海底深处鲛人的泪水。我真幸运,不仅能感受到你心底那片幽黑的哀伤的大海,还是唯一可以在那片海底傲游的人。”

“是的,只有你。”潘岳伸出了手臂,想要将杨容姬揽入怀中,“阿容,其实幸运的那个人是我。”

“从我嫁给你算起,到今年正好二十四年了。这二十四年来,虽然经历了千辛万苦,但能和你一起担当,我始终是幸福的。”出乎潘岳的意料,杨容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依偎进他的臂弯中,仍然若即若离地站在原处。她素白的脸上忽然落下了泪珠,嘴角却依然弯出一抹笑意,“檀郎,我一直好奇,若是我死了,你会给我写出怎样的文字呢?”

这个问题让潘岳心中一惊,脱口说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因为我必定要死在你前面。”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好好照顾金鹿。”泪珠在杨容姬腮边莹莹闪动,那是黑暗中唯一发出的光,“檀郎,你思虑的事情总是太多,现在应该为你自己想想了!”

“你在说什么?”潘岳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大,“你是金鹿的亲娘,你还要亲眼看着她长大的!”

“我舍不得金鹿,可我更舍不得你。”杨容姬的泪水忽然泉涌而出,“檀郎,这些年你过得那么辛苦,若是我也不在了,你要怎么活下去?我再也不会用吃醋胁迫你了,你再娶一个妻子吧,你好好对她,她就会好好对你,好好对金鹿……”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潘岳心头的惊恐越来越深,想要走过去拉住杨容姬,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分毫。看着杨容姬一步一回头地慢慢离去,潘岳终于失控地大喊起来:“阿容,不要走,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可以挽救。檀郎,我唯一担心的,是你不记得保护自己。”杨容姬的身影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轻,唯有那分斩不断挥不去的担忧,依然萦绕在潘岳身边,“只要你平安,我宁可你忘了我,永远不要再追究真相……”

“阿容,阿容!”潘岳拼命地挣扎着想要追上杨容姬,眼角也迸出了泪花,“阿容,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老师,老师,你终于醒了!”一个声音在潘岳耳边响起,真实而清晰。

潘岳睁开了眼睛,看见的是床边一张年轻的关切的面容。他认出来,是自己的学生琅琊王司马睿。

用手帕轻轻拭去潘岳额头的冷汗和鬓边的泪水,司马睿从床边小几上端起一碗药:“再喝几付药,老师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潘岳费力地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的软垫上。方才的梦境依然不曾散去,让他的心依然不安地跳动:“阿容呢?我想见她。”

司马睿的身子一僵,随即努力撑出一个笑容:“这药就是师母亲手开的方子。老师先喝了,再去看师母不迟。”

潘岳绝顶聪明,立刻敏锐地从司马睿的答话中发现了破绽——是他去看杨容姬,而不是杨容姬来看他!他一把推开司马睿的手,翻身就从**坐了起来:“阿容呢,她出了什么事了?”

“老师,你先喝药……”司马睿还想相劝,潘岳已经用力推开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老师小心!”司马睿慌忙放下药碗,想去搀扶潘岳,门外却有人叹道,“既然迟早瞒不住,索性就说出真相吧。”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却是东莱王司马蕤。

“檀奴叔叔,我带你去看杨婶婶。”司马蕤瞪了一眼司马睿,两个人便搀扶着潘岳,一步步地走出了房门。

饶是潘岳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待看到门外院中处处悬挂的白幡时,还是被晃得眼前一花,几乎一头栽倒,慌得司马蕤和司马睿连忙用力扶住。

然而下一刻,潘岳又重新稳住了步伐,缓慢却又坚定地朝着正房走了过去。正房里此刻已经布置成了一个灵堂,供桌上点着香烛,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静静地躺在铺天盖地的白幡之中。潘岳想要看清那灵位上的名字,奈何精力不济眼前发花,无论怎么用力也看不清楚。

一个人影此刻正跪在供桌前,低低抽泣着往火盆里烧着纸钱。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一眼看见潘岳,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安仁,你终于醒了!可惜阿容她……她再也看不到了!”说着,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哭得伏到了地上。

潘岳定了定神,认出面前声泪俱下的人正是石崇,可是石崇说的话,他似乎却不怎么明白。

究竟是谁去世了,为什么要在他的家里设置灵堂?潘岳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转头问:“我母亲呢?”

“太夫人伤心过度,不敢来这里,在偏房陪着金鹿妹妹。”司马睿回答。

既然母亲和金鹿都还在,那是谁故去了呢?潘岳感觉自己的胸腔空了一大块,却不敢往那里细想,只怔怔地站在原地,觉得一颗心被一根无形的钢索勒得越来越紧,竟是气都喘不过来了。

见他原本惨白的面容越来越青,到后来竟泛起了骇人的死灰色,一旁扶着他的司马蕤再也忍耐不住,开口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檀奴叔叔,你就趁着盖棺之前再看杨婶婶一眼吧。”

潘岳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那具楠木棺材上。他木木地举步走到棺木边,伸手扣住棺沿,垂目往里面看去,正看见杨容姬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就仿佛睡熟一般——不,不是睡熟,若是真的睡熟,她的眼角和唇边为什么会有无法擦干的细小血痕,那血痕透着诡异的黑色,分明就是中毒造成的!

“阿容她,怎么了?”半晌,潘岳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喑哑得几乎无法分辨,仿佛他方才虽然不曾开口,嗓子却早已不知不觉地撕裂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伏地痛哭的石崇哽咽着回答,“昨日我听说你中了毒,马不停蹄就从金谷园赶过来。谁知进门之后,正撞见你大哥潘释,他告诉我阿容中毒了,然后就跑了出去。我看见阿容倒在院子里,顾不得问他究竟,赶紧找大夫医治。可是大夫来时,阿容已经没了……”石崇用华丽的衣袖使劲擦着脸上的涕泪,“大夫说了,中毒已深,救不回来的……我没有办法,只能帮着张罗阿容的丧事,一定要给她一个风光大葬……”

“是谁害的阿容?”潘岳的手指深深陷进了棺木中,支撑着身子僵直地站立。他喑哑的声音让在场的众人瑟缩了一下,却都只能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传出中毒消息的人是潘岳,中毒死去的人却变成了杨容姬。

“最后见到阿容的人是你大哥,等他回来再问问。”石崇撑着地爬起身来,见潘岳只是呆愣着,连忙吩咐一旁哭得不能自制的老仆李伯,“愣着干什么,赶紧帮你家郎君把衣服换了。”

按照礼制,妻子死后,丈夫应该为妻子服齐衰一年。石崇见潘岳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凭李伯为他披上齐衰,知道他这股悲痛憋得越久,后果越是可怕,不禁劝道:“安仁,我知道你伤心,你伤心就哭出来吧。你自己也才捡回一条性命,要是毒气反噬,阿容走得也不能安心……”

潘岳此刻也早已觉得全身剧痛,似乎早已被克制的毒性又重新冲进了四肢百骸。他伸手摸了摸棺木之中杨容姬的脸,只觉触手冰冷,再不复往日的柔软温暖,只觉心中大恸,低低地道:“阿容之死必定与我有关。我一日不为她报仇,就一日没有资格伤心。”

“那……你坐下歇歇,你这个样子,我看着害怕。”潘岳越是平静,石崇就越能预感到后面的惊涛骇浪,连忙使个眼色,想让司马睿和司马蕤两个年轻人将潘岳硬扶到苫席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终于有人叫道:“潘御史来了!”

听到大哥侍御史潘释终于回来了,潘岳晦暗的眼中顿时燃起了光亮。他拂开身旁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果然看见潘释脚步飘忽地走了进来。他双眸无神,似乎消失的一天一夜都不曾入睡,整个人就如同失去了魂魄一般。

“大哥……”还不待潘岳开口追问,潘释已经惊讶地后退了一步,“檀奴,你……你醒了?”

“大哥,阿容是怎么死的?”潘释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由不得潘岳不起疑。虽然平素两兄弟往来并不算亲密,但也算兄友弟恭,潘岳不相信潘释有什么事会瞒着自己。

“有些事情,不知道反倒更好。”潘释见潘岳双眼已然血红,吓得又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院墙上,“檀奴,算我求你,这件事关乎我们整个潘家的命,你就别再问了!”

“不,我必须问。”潘岳平素对潘释十分尊重,此刻却如同疯魔了一般,伸手抓住潘释的胳膊就往自己卧房里拽。潘释想要挣脱,却发现潘岳的手居然硬得如同铁钳一般,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拽进了卧房,一把关上了门。

“现在,你可以说了。”潘岳见其他人都被关在了门外,冷冷地说,“阿容的命,潘家的命,你说了,我会衡量。”

“好,我说。”潘释的脸色比潘岳还要难看,踌躇了半晌,终于道,“昨日我来你家看你,遇见了弟妹。我担忧地问起你的情况,她却说已经有了解药,让我不必担心。我奇怪地问解药是哪里来的,她却已经痛苦地弯下腰去,七窍中都涌出血来,然后,她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潘岳的左手下意识地抠进了自己的衣襟,似乎想要攥紧那颗不断抽搐的心脏。而他的右手,则依然死死攥着潘释的胳膊,疼得潘释眉目扭曲,却不敢叫出声来。

“弟妹说,说……”潘释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咬牙说了出来,“皇后说,用她的命,换你的命。”

潘岳攥着潘释的手蓦地松了开去,步子也不由自主退了几步。潘释看着他的脸,又补充道:“这一整天,我拿着弟妹杯子里残余的毒药寻遍了洛阳城内的医馆,终于有个致仕的太医告诉我,那是金屑酒,是宫中专门赐死用的酒……檀奴,你能侥幸活下来,是弟妹用她的命向皇后换来的解药啊!”

“不对,皇后怎么会有解药,我中的毒,明明是孙秀下的。”潘岳用力摇了摇头,想要在日渐混沌的脑子里寻回一丝清明。

“你别忘了,四皇女和你中的是一样的毒。”潘释推测,“所有的太医都被召集起来为四皇女研制解药,只可惜解药制好的时候,四皇女已经薨逝了。她是小孩子,身子娇嫩,自然比不得你能挺得久些。”

“可是,皇后为什么要害阿容……”潘岳的指甲,已经抓破了胸口的衣服,带出醒目的血痕。

潘释看了他一眼,面色中含着无奈的怜悯:“皇后为什么害弟妹,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潘岳颓然靠着墙壁,蓦地哈哈大笑起来,“以前阿容不肯嫁给我,因为她早已料到做我的妻子就要承受无尽的代价。可惜她明知是火坑,最后还是无怨无悔地陪了我这么多年……”想起杨容姬当年写在退婚文书边角上“宠辱不惊,贫贱不移。生死不顾,安危不惧”十六个字,潘岳蓦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汩汩涌出,“若是她不曾嫁给我,如今必定儿女绕膝,生活美满,又怎么会遭遇奇妒,无辜惨死……”

少女时藏在坐垫里的钢针,成婚前故意被召为宫女,怀孕时被罚入永巷的苦役,刚生产不久就被赶出洛阳长途跋涉的艰辛,还有夭折在半途的唯一的儿子……自始至终,皇后贾南风就一直对杨容姬怀有深深的恶意。甚至就在他和贾南风开诚布公地讨论政局,不计前嫌互相引为知己的末了,贾南风依然毫不掩饰她对杨容姬的嫉妒之心。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连杀害宗室和老臣都满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杨容姬的性命?

他们的命运,原本一直就被玩弄在贾南风的股掌之间!

“檀奴,你要到哪里去?”见潘岳伸手就要打开房门,潘释惊慌地一把拉住了他,“这件事你知我知,绝不能泄露出去!难不成,你还想当面去质问皇后?无凭无据,她又怎么可能承认?”

“是,我不能去质问她。为了我的前途,为了我们的家族,甚至为了这个天下,我所有的血泪,都应该吞进肚子里。”潘岳惨然一笑,扶住了门框,那股在喉间起伏了许久的鲜血终于喷薄而出,将雪白的墙壁染上一抹艳色,“可是,有些东西,是咽不下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