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确实是要对夫人说。”李伯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道,“门外来了秦王府的使者,说要请夫人去一趟。”

“这种话有什么好传的,直接告诉他们我不去!”杨容姬怒道。自从秦王司马柬自作主张,几乎害得潘岳在廷尉狱中丧命之后,杨容姬就彻底与秦王府断绝了往来,而司马柬也自知理亏,再未叨扰过她。如今平白无故的,秦王又来邀请她做什么?

“老奴知道夫人的意思,已经回绝过了。但这次的使者却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请夫人一定要去,而且这次去了之后,秦王就会和楚王一样,绝不会再惹夫人烦心了!’老奴看那使者哀求得可怜,只好来回禀夫人。”

“秦王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和楚王一样’?”杨容姬脱口问出这句话,忽然心脏一沉,就仿佛顷刻浸入了冰湖之中,又黑暗又森冷。她回头朝紧闭的书房门看了一眼,终于小心地站起身来,对李伯吩咐:“檀郎这一写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我去去就回,你暂时不要告诉他。”

见到杨容姬出来,那秦王府使者就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差一点就要跪下拜谢老天爷了。随车前来的一个秦王府侍女小心翼翼地服侍杨容姬上了车,宽大的马车便平稳地朝着秦王府行驶而去。

虽然对秦王司马柬颇为怨恨,杨容姬此刻脑海中却不断回想起初识司马柬的情形——那时候自己在宫中度日如年,常常独自在废宫遗址中忧伤独坐。而司马柬还是小小少年,因为母亲武元皇后杨艳偏爱太子司马衷,便委屈躲到废宫里面来。他们两个人,可以说是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相识,而她又比他大了十岁,因此即使后来司马柬做出对不起潘岳的事情,杨容姬还是像长姐对待幼弟一样,始终放不下怜惜之情。

到达秦王府门口,杨容姬见一切如常,并无禁军环伺,也无宫使等候,稍稍放下心来。她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入王府内,一路见家仆侍从井井有条,毫无变乱将至的慌张,不禁怀疑方才使者为了诓骗自己前往,故意撒了弥天大谎。

侍女并未将杨容姬领入后宅,而是带她来到了司马柬的书房。那个书房原本是齐献王司马攸所有,窗前种了一树紫藤,经过三十年的培育,已长得极为粗大繁茂。此刻已过了紫藤花期,只有浓密的枝叶沿着墙壁攀爬而上,一圈圈地将窗户环绕起来,遮蔽了暑气也遮蔽了日光,就仿佛一座绿色的阴凉的坟墓。

似乎一直在等待杨容姬的到来,秦王司马柬此刻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常服,站在书房檐下看着她。他的手中把玩着一把白玉柄匕首,恰正是当年杨容姬出宫时,还是汝南王的司马柬送给她的。后来杨容姬用这把匕首为信物,换得司马柬相助潘岳,事成之后司马柬想重新把匕首赠还杨容姬,杨容姬却坚辞不受。司马柬便只好留下匕首,日间常用它来雕刻水果自娱。

“杨姐姐,你终于来了。”看着杨容姬明显的孕态,司马柬眼中闪过一丝妒意,“孩子快要出生了吧?”

“还有一个多月。”杨容姬察觉了司马柬微妙的心思,心中有些恼怒,“秦王殿下召我来,难道就是为了问这个的吗?”

“进来坐吧。”似乎没有感知杨容姬的情绪,司马柬转身走进了书房内。“我不是很喜欢读书,这里也不常来,不过今天我选了许多地方,还是觉得这里最好。”见杨容姬果然走进来落座,司马柬挥挥手,命伺候在廊下的侍从婢女们全都远远退开,不过他并没有关门,那些人依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书房内的情形。

“现在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却又可以为杨姐姐提供人证,这样的安排,杨姐姐可满意?”司马柬看着杨容姬,目光渐渐有些凝滞。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杨容姬被他灼灼的眼光盯得有些羞恼,用力转开脸去,“檀郎还在家中等我,殿下若还是这样拖延时间,我就告退了。”

“是啊,我确实是在拖延时间。”杨容姬的话如同冷风一样抽在司马柬脸上,让他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不过我能够拖延的时间,也就这么多了。”

从案上取过一个鎏金错银酒壶,司马柬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虚虚地朝杨容姬举了举:“这是宫里刚赐下的御酒,就不请杨姐姐共饮了。”

“慢着!”杨容姬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这酒……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收留过楚王?因为有大臣推举我担任辅政大臣?还是仅仅因为……”司马柬笑着看了看门外层层叠叠的斗拱飞檐,“我和齐献王一样,是天子的嫡亲弟弟?”

“这,这是谁的主意?你从来都恭敬顺从,谦逊低调,绝不与外臣结交,绝不参与任何变乱,为什么哪怕是这样退让,他们也不肯放过你?”杨容姬此刻已经笃定了酒中有毒,悲愤地质问道。

“正是看在我平素谦恭退让的份上,他们才没有让我死得更难堪。”司马柬轻轻晃着手中酒杯,将杯中自己倒映的笑容全部打散,“如果我没有猜错,我死之后,还能得到朝廷举哀厚葬,甚至连谥号,大概也早拟定了‘献’字,与这里的前主人齐献王一模一样。”

杨容姬捂住了嘴,拼命压制着自己即将冲口而出的悲泣。真是讽刺啊,当初武帝司马炎忌惮亲弟弟司马攸,用毒药将他害死在就藩半途,如今还不到十年,就轮到武帝的亲生儿子重演兄弟阋墙,同根相残的悲剧了!潘岳费尽心机让司马炎悔愧自己的选择,却哪里比得上天道昭昭,无声无息便已安排了一场轮回惨剧!只不知临死时以袖遮面的司马炎,九泉之下又该如何咀嚼自己一手酿成的苦果?

“其实,收到这壶酒的时候,我心里竟是有些高兴的。”司马柬似乎是没有胆量喝下那杯酒,看了看,又放下了,“一个人总有一些话,平时是不敢说的,反倒是死到临头,就没有什么顾忌了。杨姐姐,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