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雄也当仁不让,侃侃而谈道?守仁见所讲也很有道理,咱们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我看,介公这一次还朝,表面上看来象是大喜事,实际上是件很值得担忧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一种隐忧。喜,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一个国家的领袖从藏难的地方回到京都,转危为安,这是喜事无疑。不过,这个喜是虚的,你想深一层,它就没有什么可喜的地方。可是忧呢,那是实实在在的。不只今天要担忧,明天还要担忧,明年、后年,还有更大的担忧。总而言之,现在还看不清楚到底问题在什么地方,到底咱们中国会发生什么事情,到底国民党跟共产党势力消长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现在要说,都为时过早。可是,忧,这是实实在在的,任何人都不能够忽略。嚼,多么令人慨叹!一一介公一辈子做事情都占尽便宜,可这回不知道什么东西作怪,就神推鬼操地栽了一个筋斗。唉,世界的事情真也难说,棋家有失着,书家有败笔,果然不错他这么一说,众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何应元赶快巴结他道膜,你真不愧是三家巷里面的圣人。陈文雄正要谦辞,陈万利就抢着说道亲家,你别老夸奖他,你别折了他。人一昧子昕恭维话,是会不知不觉地狂起来的何守仁也抢着恭维道怪不得,怪不得。要不,别人怎么把他叫做独创家呢?这真是到了家!?
了,这真是一种少有的创见。芸芸众生还不知不觉的时候,咱们大舅就先知先觉了。陈文雄也不多让,就继续发表他的又独特,又高超的见解道大家既然不嫌弃,我就冒昧再说几句,不过这全都是我的推想。依我说,中国跟日本绝不会打起来。这个绝字是绝对的绝,就是说,无论怎么样,绝对地打不起来。我为什么这样说呢?我有三个理由,也是看三方面的情况第一,日本人方面。他们自然是有兵力,有武器,也有野心。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如果他真地要占领中国,那就等于亲手制造国民党眼共产党的再次联合。这一点对他是绝对不利的,他一定不肯这样干。蒋介石方面呢,一一他兵是多了,可没有武器,也没有钱,又不得人心,他当然不肯打。他也懂得各国的历史,知道如果一打败了仗,国内就会发生革命。这是他无论怎么样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因此,他也不肯打仗。至于说到共产党方面呢,一一他嘴巴上说得很响亮,宣言一个接着一个地发出来,还要把军队调动到北方去,到前线去抗日。我想,这都不过象守仁兄刚才所讲的,是一种政治的号召。他的目的无非要争取人心,拆蒋介石的台。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要真打,你得有人,就是得有兵,还得有武器。你人这么少,又没有飞机、大炮踉坦克,你拿什么去跟日本人打呢?不是白白去送死么?凡是白白去送死的事情,是没有人肯干的。从这三个方面说来,所以我敢判定,中国跟日本打不起来。他这么一说,实在说到在座的人的每一颗心里面去了。大家忽然都活跃起来,脸孔登时都舒展开来,有说有笑地拼命烫生蝇,拚命灌花雕糖,这个酒局才恢复了它本来应该有的面貌,象一个富贵人家的酒局了。何应元吃得满脸蜓泊,还在吃,并且一面吃一面宣布道如果是这样子,真是天从人愿,是大好事!是大善事!是大喜事免掉我们倾家**产,也免掉整个国家生灵涂炭,一一这是求神拜佛,发誓许愿都不容易办到的事情呵!如果真是这个样子,我再请你们吃十回烫生蝇,喝十回陈年花雕酒。陈万利看见他这么高兴,就笑着跟他打趣追你那个瘦弱的身体,就不怕吃得拉肚子呀?你不怕寒湿呀?这个寒混进了肚子里面,可要变成一种阴湿呵何应元解嘲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骂吧。只要中国跟日本打不起来,你就是骂了我的祖宗十八代,我高兴了,也毫不在乎。令郎的才华本来谁都领教,应该一开头就露这一手。谁料他一直到最后,到了正所谓杯盘狼藉的时候,才肯指点迷津。一一这才真算得上阴湿呢往后,他们一面吃,一面又低声细语地继续谈论。陈文雄预言仗虽然不会打,但是蒋介石将会从现在亲日的立场逐渐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变成亲英的立场。他认为这是无可改变的途径,是蒋介石唯一可走的一条大路。何应元在兴头上,一口就说出来这不是中国古代的以夷制夷的传统战略么大家都认为主人说得对,接着又再做进一步的研究如果中国慢慢地走上亲英的道路的话,那么各方面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就是说,对于房屋地产,对于洋货运输,对于升官发财都会有些什么样的影响,等等,等等。那火锅上面的炭火直冒着蓝色的火焰,可是那火锅周围的生蜓、花雕酒都叫大家忘记得一干二净了。那寒冷的,呼呼的北风也被关在门外,进不来了。
一零六水鬼由
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最后终于不出人们所料的那样发生了。日本帝国主义者执意驱使勤劳、勇敢、善良,本来和中国人很要好的日本人民,欺骗他们,麻醉他们,要他们离开自己的家园,到中国来屠杀中国的人民。这样子,一场历时八年之丸的,不可避免的,非常残酷的历史悲剧终于发生了。
那天早上,陈文婷睡到很迟才醒来。她一睁开她那双小小的圆眼睛,就觉着这一天跟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又将是一个假间的白天。她想起了许多事情,觉着心烦意乱。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种希望,就是希望于人无碍,与世无争地过着一种原始人的生活。这一种希望无论怎么样她也没有法子能够实现。其次,她又想起来,她曾经对周炳许过愿说我完全听你的话,你要我朝东我就朝东,你要我朝西我就朝西,要是有半个字假话,叫我不得善终。这句话她记得很清楚,是她自己亲口说出来的,可是,她也没有能够按照诺言这样做。以后,她又想起来,她曾经自己对自己下诀心说如果周炳真是一个贾宝玉的话,那么,宝钗这个角色就该着我来演。可是这一点她仍然没有能够达到目的。还有一次,她曾经对她家。
里人这样说过:周炳要是把我们当作敌人的话,我们就要把他。俘虏过来。可惜得很,这样一种决心也没有能够实现。她甚至想起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曾经对周炳这样说过:你的样子虽然长得很漂亮,你的神经却不健全。要不,。人家怎么会说你是蜡大,管你叫痴人和傻子呢想到这里,她又十分自信地笑了起来:不错、不错,他就是个商人和傻子,他就是个慧大。既然这样,我那些良好的企图怎么能够实现呢?唉想到这里,她当真想不下去了,也不想往下再想了。可是,不管她自己愿意怎么样,她还是不得不自己对自己喃喃自语道我完全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了么?看来情况多半就是这样。不然,怎么会这样烦恼呢?怎么会对社会上的一切事情我都觉着没精打采,毫无意思呢?怎么一想起那个不成人的宋以廉,我就觉着庸俗不堪,十分厌烦呢。我怎么会常常想起来,人生不过是一场恶梦呢?唉,既然人生本来不过是一场恶梦,那么为什么很多人要责备我水性杨花呢?水性杨花又怎么样呢?在一场恶梦里面,水性杨花跟不水性杨花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想到这里,希望把身体挪动一下,可是她身上的毒疮使她疼得非常厉害,连一动都不敢动。她自己对自己做结论道:这一场戏完了,完了,这回是彻底地完了。虽然我才二十九岁,可是,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一一我的华贵,我的美丽,我的高尚,我的骄傲,这一切虚幻全都完了。想到这里,她实在不能忍受下去。可是尽管忍受不下去,她还要自己对自己骂道旺!这有什么值得希罕的!你不过是把最美的东西跟最蠢的东西非常协调地结合在一起罢了。又过了一会儿,陈文婷觉着老是那么躺着,实在比死还痛苦,就翻起梳头边那张当天的报纸望了两下,实在也没有看见里面说的是什么,就又把它放下。接着,她一眼看见蹲在她的梳枚台上的那只小猫,就马上叫起人来。进来的是那个专门在她房间里干细活的使妈。她就开始责问那个使妈,为什么把她那只猫搞得那么脏,浑身酿黑戴黑的,眼睛又淌着什么东西,简直不象一只猫。那个干细活的使妈不敢应嘴,就把那只猫捧着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房门外有人在喊醺喳喳地讲话,就大声吆喝道是谁进来的是那个干租活的使妈。她厉声质问那个使妈道傲,你们在外边干什么?有话也不大声讲,也不进来对我讲,老在那里喊醺喳喳地背着我搞些什么鬼名堂呵那个干粗活的使妈嘴比较笨,就用手指着外面,说我走到街外,昕见人家街坊邻里都在悄悄地说些什么。我走前去一昕,人家又不说了,好象咱们这条豪贤街发生了什么怪事一般。后来我见人就问,谁知鬼也不晓得。陈文婷看见她笨头笨脑,话也不会说,就挥手让她出去,并且叫她把那个做饭的使妈叫进来。不久,那个做饭的使妈走进来了。陈文婷望着她,严厉地问道你整天出去跑菜场,你听到说些什么?为什么我躺在这里,只听见外面街道上乱吵乱闹的,乱哄哄地搞成一团,这是什么意思呀?谁在吵吵嚷嚷的呀那做饭的使妈有点胆怯地回答道唉呀,少奶奶,昕外面的人说,中国眼日本打起仗来啦!这可是不得了哇。说完了,就站在一旁,望着陈文婷,一动也不动。陈文婷叫她进来,本来是准备吩咐她一些什么,现在听见她这么说,也就忘了自己原来的打算了。她重新拿起枕头旁边那张报纸,仔细地把那段芦沟桥事变发生,中国跟日本正式打起仗来的新闻细细地读了一遍。然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真是一切都完了!个人完了,整个国家也完了!跟日本人打起仗来,不是三天就要亡国了么?不过亡国也罢,不亡国也罢,对我说来,现在都无所谓了。一一我自己已经完了,别人完不完吧,眼我有什么关系呢说到这里,她抬头一望,看见那做饭的使妈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露出一种狡猾的,馅媚的笑容。她使唤那种高贵妇人假装生气的样子,说道你这鬼东西,你还不回去,只管站在这里干什么那做饭的使妈更加奉承地笑了起来,巴结讨好地说道:奶奶,你又没有叫我走嘛。陈文婷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高兴地说好吧、好吧,是我没有叫你走,我叫你等久了,累你站乏了。这样也好,我本来就有一件事情要吩咐你的,你好好昕着今天的中饭,你就随随便便做一点什么吃了就算了。可是今天的晚饭,我要请客,你得眼我用心做一个好莱出来。菜嘛,我也不要多,就只要一个,其它的,你就给我搞一点什么青菜威鱼就行了。我耍的这个菜,就是一个特别大、特别大的冬瓜血。我要请客,你知道么?我要请张家太太、何家太太、李家太太,我的三位姐姐来吃一顿晚饭。你知道,她们是什么都不喜欢吃的,只喜欢吃我这里的冬瓜血,那你就要好好地当心了。你至少给我找到那几样鲜味儿,要五鲜,你知道吧?那就是鲜莲子、鲜笋、鲜草菇、鲜虾肉,还加上鲜鸡丁。可是,你得很好地注意,千千万万要把那只鸡去掉皮,一点皮都不能要,千万、千万。她们的胃口都不好,有一点油就吃不下去了,你懂了吧那做饭的使妈挤眉弄眼地说道哎哟,这可难着我了,我怎么做得出来这个五鲜冬瓜蛊呵?还要特别大、特别大的呀!不过这样,少奶奶要吃,我就去想办法吧,我尽量去做吧,我死也给少奶奶死出来吧,可不保险,我很难说做得怎么样。陈文婷又做了一个大方的笑容,把手一挥,说得了、得了,你去吧,你去吧。市这天,整整一天工夫,陈文婷都坐在那张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等着时光的消逝。她非常希望文英、文蝉、文捷三位姐姐能够快点来到她家里,以便她们很少碰头的四姊妹做一次知心的长谈。可是,她请的是晚饭,她三位姐姐最快也得四、五点钟才会到来。那么,这长长的一天,她该干些什么呢?她什么也投有可干的,只能坐在那里等候时光的消逝。近几年来,这样子的静坐等候,看着大好的时光白白地流过,使她十分伤心。但是尽管这样,她还是一百次、一千次地坐在那张沙发上,静悄悄地沉默着,等候着陈文婷今天穿着一身她最心爱的夏天服装,那就是一件窄腰宽摆,天蓝色、白柳条、金钮扣的大襟慰劳纱上衣,一条浅灰色、素地暗花纺绸的唐装裤子。从外表看起来,她是安宁和恬静,可是她在暗地里却时时刻刻都感觉着心惊肉跳。她最讨厌听见别人烧炮仗的声音。只要一昕见炮仗响声,她的心就朴樨朴榜地直眺,她精神上就感觉到一种强大、可怕的压力。她常常想挪动一下自己那疼痛的身躯,躲到什么地方去,使这种炮仗的声音不要再威胁她。她不止一次地悄悄地对自己说话,甚至都说出声音来。她常常这样哀求道唉,你们做做好心吧。人都完了,快死了,国家也完了,快亡了,你们还烧炮仗干什么呢?还那么高兴干什么呢?难道这最后一天一一你们也不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去么她这样说,仿佛她面前真地站着一些什么人。其实那儿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淡淡的太阳光,带进却来一团一团的,炮仗烧过后散发出来的乳白的硝烟。当天下午五点钟过后,三位姐姐就都到齐了。她们看见陈文婷小妹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好象露出萎靡不堪的样子。姊妹们虽说从小就互相要好,在一起过活,、可是长大以后,各过各的日子,平时也很少来往,慢慢地就有一点不太了解了。特别是大姐陈文英,平常住在上海,最近几年才回到广州,对她这个小妹妹实在是隔膜得很二姐陈文姆一向不爱管闲事,只爱自己想自己的事情,如今看见小妹妹精神不佳,也不明白她是什么道理只有三姐陈文捷有一点心眼儿,虽说平时自己有自己的事业,难得跟陈文婷来往,如今倒觉着她满怀心事,好象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她约莫知道陈文婷最近几年有很多不顺心的遭遇,可是她也深知她这个小妹妹骄横傲气,因此就没敢多间。一一说话万一出了毛病,她会登时反脸,大发脾气,那就不好办了。大家坐定以后,只是默默无言地喝着茶,不说话。后来,倒是陈文婷打破了这种僵局,说道唉,想起国家,真是令人担心哪!我看我们中国真是可以叫做大势去矣。为什么这样说呢?你看,咱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军火没有军火,兵没有兵,钱没有钱,国民又是这样愚昧无知,一盘散沙,这样子,中国还有希望么?中国要是没有了希望,咱们大家的家庭还能存在么?咱们这个社会要变成个什么样子呢?咱们还有从前那样的社会地位么?我想来想去,只能够得出这么一句话大势去矣。大姐陈文英看见她这样子烦闷,就开口安慰她道上帝是仁慈的,你不要放出这种哀怨的声音吧。上帝会安排一切的,世界该朝哪里走,只有上帝有权决定。我们是他的羊群,他对我们不会撒手不管的正他一寇会来拯救我们的。陈文婷不以为然地接着说:国家的事情已经闹到这样的地步,眼看每一个中国人民都要遭到毁灭的命运。一一赫,有许多人还在烧炮仗呢!我今天坐在家里,听了一天的炮仗声,一一很不受用。这些人难道还在高兴么?为毁灭而高兴么?陈文姊看见陈文婷这样子消沉,也就插嘴进来安慰她道四妹,你别太认真了。人家古语不是说过么?浮生若梦嘛!人生一世,还不是做一个梦一样?你只管行你的乐,过你的好日子,享你的福,正所谓行乐及时,不就完了么?你管别人那许多干什么呢?陈文婷摇摇头,还是坚持自己的见解道这些棍蛋东西,整天烧炮仗,简直就是汉奸陈文捷平素十分审慎,不大轻易说话,这时候,也来劝她的小妹妹道咱们做事情也不能光朝一面去想。咱们不要以为什么事情都生成那样,不能改变。什么东西一改变,咱们就不答应,那是不行的。咱们也应该审度时势,通权达变才好。陈文婷囔起嘴巴,嘟哝着说道三姐,你是好样的,你当然会审度时势,通权达变,可我办不到。我总觉得那些烧炮仗的人非常可恶。那太平盛世,有哪点得罪了你们哪?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久,那个做饭的使妈就把那个五鲜特大冬瓜蛊捧了上来。大家一面吃,一面称赞。这个说味道十分鲜美那个说简直是清凉解暑产另外一个又说平常吃什么东西都腻味了,就数这个菜好吃。可是,陈文婷只喝了两口汤,就放下了筷子,向她的三位姐姐诉起苦来,说三位姐姐,我实在不想对你们隐瞒了。外边的人看起我来,总以为我很有钱,生活过得很快乐,可以从心所欲地想什么就干什么。其实,我的内心比一个做泥水小工的泥婆子还不舒服呢。我还没有她一一整天过着嘻笑玩耍的愉快生活的权利呢。第一件,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我嫁了一个丈夫,他是一个卑鄙小人,简直一文钱都不值,我一看见他就要恶心。可是现在,他要回到广州来了,你们看,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呵?第二件,近几年来,我害了一种血液病,我的血里面有一种毒质,它已经深到骨髓里面去了,是万万抬不好的了。这种病叫我整天痛楚异常,一举一动都觉着很困难,这样子,你看我还有什么希望呢?平常,我没有对你们说出真相,是怕你们替我担心,替我难过。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没有治愈的希望了,我也不能不把它告诉你们了。第三件,做妹妹的本来是一个有抱负,有志气的刚强的人,可是近几年来,我屡次受到委屈,受到侮辱,实在使我忿忿难平。这些事情日积月累,都在我的心里面堆成一座愤璋的小山,使我实在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你们看,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大家昕见她说出这番话来,都觉着她的调子那么低沉,令人十分惊讶,心里面又都有着不祥的预感。可是没有人能够说出一句话来,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一直到吃完饭,三个姐姐只是用一些普通、平常,不痛不痒的,不起作用的安慰话劝她要宽心,要忍耐,凡事要看开一点,天下的事情总是会慢慢变好的,如此等等。这些不相干的话,连那三个说话的人自己也觉着很难产。什么效果。
有一天下午,前县长夫人陈文婷独自划了一只舶簸,在震南村东沙江的江面上邀游着。那天,她仍然穿着她最心爱的那者夏天服装窄腰宽摆,天蓝色、自柳条、金钮扣的大襟慰劳纱上衣,浅灰色、索地暗花纺绸的唐装裤子。这种服装使得她那个又圆叉矮的身材显得苗条一些,照着江水好看一些。平心而论,她今天是没有什么心思到处游逛的,相反,她实在不喜欢什么游逛。她只是觉着心里面有一股怨气无从发糙,因此就弄了一只舶颤,在水面上随波飘**着。到了震南材附近,她就想起七年前的七月,自己在这条江上的某个地方翻了船,掉在水里面那时候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她觉着水里面是十分温柔,十分舒适,真是人世间从来没有过的那样一种舒适。在她剧记忆里,那个时候没有痛苦,也没有难过,只是觉着少有的温柔,少有的黯适。她从来没有想象过水是这样平静,这样可爱,这样和善的。她只觉着自己好象掉在缓罗绸缎堆里面,那么光滑,那么柔软,那么舒服。如今,她又觉着那一江的江水都在向她招手,向她呼唤,对她表示亲热,一这种招手跟呼唤,她觉着自己没有力量去抗拒它。
相反,当她一离开那个幻想的世界,回到现实的世界里面,她就觉着挥身的不舒服。她忿忿不平地想到世人的不公道,想到大家众口一词地说她骄横傲气,这样子,她就大声对自己说道我不是辱头,我决不后悔!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我要做什么事情,都是出于自愿,我从来没有勉强过自己我的自我是无上的权威!一一不错,这一切都是的确的,都是千真万确的。可是,这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为什么整个世界都要和我作对呢?想到这里,她实在想不下去了后来,她懒洋洋地拿起一只桨,在水里面有气无力地轻轻划了两下,然后又忍耐不住,自己对自己说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呢?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自己的亲舅舅一一那老中医杨志朴也在反对你,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办法呢?老实说,如果杨志样舅舅不是挺身而出,多管闲事,卖掉房子去给周炳赎身那么,周炳呀,胡杏呀,区卓组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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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区苏呀,还有我的二姨踉二姨爹呀,他们本来都会一齐来到我的眼前,或者是来到我的床前,一齐脆在那里,对我恳求表姑娘呀,你大人自有大量,你君子不念旧恶,你饶恕我们吧!你做做好心,拿点钱出来,把周炳救出来吧这样子,我就可以证明我是多么慷慨,多么不记仇的人,就是周炳再对不起我,我还是花钱把他赎买出来。可是如今完了,杨志朴舅舅插这么一手,把他赎买了出来,他们就都不来求我了!反而显得我对他周炳是见死不救了!你看气人不气人?这不是明明白白地证明,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么?连我的亲舅舅都专门这样跟我过不去,那么,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唉,人活在世上才叫做没意思这时候,那只灿版在东、沙江里一摇一摆地漂浮着,往下游流去。后来,它不知不觉地漂到了东沙江那个水鬼由附近,又不知不觉地被那江水的璇涡一直卷到水鬼由中心去。陈文婷只感觉有一点点晕眩,然后,那小剧般就船底朝天地翻了过来,把陈文婷轻轻地倒在那璇涡里面。只一瞬间的工夫,陈文婷就不见了。后来隔了很久,在远远的下游,只见陈文婷那件窄腰宽摆,天蓝色、自柳条、金钮扣的大襟慰劳纱上衣不起不落地在水面浮沉着,随波流去。天蓝色的天空,天蓝色的江水,天蓝色的舶艇,天蓝色的前县长夫人,在宽阔的三角洲上构成一种宁静的和谐。
一零七在演习声中
一到九月,那种种的谣言就象可恨的瘟疫一样,很快地传遍了广州的每个角落。有人说,三号晚上,日本飞机就要来轰炸广州,说是已经有人看见传单,警告广州的人们赶快离开市区又有人说,日本的传单讲的是八号下午要轰炸广州,日本人还警告广州人说,要是不离开市区,就有生命的危险。不过实际上,日本飞机三号没有来,八号也没有来。往后又传开,说是十三号一定要来,这回是真的了,可是,结果也没有来。这些谣言弄得大家生活很狼狈,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又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争,简直不懂得怎么对付。此外,也有人说,只要日本飞机一来,中国的飞机就要起来应战。可是同时又有人透出内幕消息说,中国根本就没有什么飞机可以起来应战。有人传说,中国可能有十门高射炮布置在广州的四周,不怕日本飞机来空袭。可是别的自认为知情的人却坚决否认,说中国根本没有什么高射炮,全广州市只有四挺高射机关枪,靠它来抵抗日本轰炸机是毫无希望的,一一所以,日本飞机不轰炸就算了,要是一来轰炸,广州整个城市恐怕会玉石俱焚。到底这些说法谁真谁假,任何人都弄不清楚。大家都只好将信将疑,过一天看一天,等日本飞机来了再说。
组?
到了九月下旬,中秋节过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天空清朗,明月高照,广州市又举行了一次防空演习。呜呜的警报声响起来了,不久,短促的,凄厉的紧急警报声也响起来了。这天晚上,周炳没有出去。他穿着一件白新明纺衬衣,一条白斜纹布西装长裤,身体魁悟,风度翩翩地在神厅、冷巷、小院子几个地方走来走去。他对大家建议,既然是防空演习,就要象真的防空一样演习一下,不要完全不管。可是,家里面的人大家都没有把他的建议认真看待。他叫小侄儿,今年已经七岁的周贤搬来一张小板凳,坐在桌子底下。他告诉周贤,按他们家里说起来,这张八仙桌子下面应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周贤调皮地拽住他的手,要他也一道坐在八仙桌子底下。他说他个儿太大了,坐不进去。周贤叫奶奶周杨氏和他妈妈区苏坐进去,周杨氏、区苏又都不肯,说既然防空演习是假的,还坐在那个桌子底下干什么。老铁匠周铁干脆不管这一套,躺在**,呼呼地大睡不醒。果然,折腾了那么半天,一种比较柔和的,长声的警报又响起来,一这是解除警报了。
三更以后,三家巷睡着了,整个广州市也都沉沉睡了,天空仍然十分清朗,十分宁静。突然,。有一种短促的,凄厉的汽笛声一遍接着一遍地在广州的各个角落里叫了起来。周炳惊醒一听这回连预备警报也没有,直接发出来的是紧急警报的声音。他一骨碌爬起床,穿好了衣服,就走到神厅外面来观察动静。内进里面,区苏和周贤也醒了,也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只有周铁眼周杨氏没有走出房间。周杨民还低声劝区苏道你带着小孩儿好好地睡吧,这不过又是演习罢了。不久以后,天空中有一种钝重的马达声音轰、轰、轰地由远而近。开头还只能朦赚胧胧地听见一点儿,后来慢慢地越听越清楚了,。是飞机的马达声音。从那声音的层次跟规模听起来,那飞机还不止一架,而是好几架。小侄儿周贤拉着周炳的手问道这是演习还是真的?三叔,快告诉我。周炳沉默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说话。实际上,他自己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演习还是真的警报。区苏也低声问他道你昕昕看,老三,这明明是飞机的声音呵。这到底是咱们自己的飞机还是敌人的飞机呢周炳想了一想,实在是分辨不出来,就只好这样回答道如果这是演习警报,那恐怕就是咱们自己的飞机也起飞演习了,如果这是真的紧急警报,那也可能就是敌人的飞机了。不过我想,敌人的飞机已经到了头上才发紧急警报,一一事情还不会糟成这个样子吧小侄儿周贤又拉着周炳的手,抢先发问道?三叔,三叔,你告诉我,这到底是轰炸机还是驱逐机?我们学校的老师告诉我们,轰炸机的声音是笨重的,驱逐机的声音是轻巧的,是这样么其实,周炳也分不清楚什么是笨重的声音,什么是轻巧的声音,只好含含糊糊地回答道你们老师讲的也许是对的。不过,你听听试试看,现在的声音到底怎么样,你昕得出来么周贤聪明伶俐地回答道是轰炸机,我昕起来就是轰炸机,你说是么,三叔周炳觉着这个小侄儿满聪明,讲得也很有道理,就夸奖他道好,小贤子,你说得好,也许你说对了。咱们明天看报纸怎么说吧。说完了,又叫二嫂区苏赶快把那小煤油灯吹灭掉。这件事又引起了周贤的艇问。他十分好奇地问他的三叔道,组:
三叔,你说说着,到底月亮亮,还是煤油灯亮周炳不在意地随便回答道当然是月亮比煤油灯亮,你这小傻瓜。周贤不服气地再问道既然是月亮亮,那么现在月亮满天都是,天空中飞过一只鸟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还要把煤油灯吹掉干什么呢周炳一时回答不上来,就没有做声。后来,飞机从远而近,掠过他们的头上,飞到远处去了。不久,又从远处飞回来,再一次掠过他们的头上。每当飞机掠过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就听见有一阵机关枪帕、帕、帕、帕的响声,也分不清楚这些枪声是由飞机往下打的,还是从地面往上打的。周炳站在小院子一个角落上,在昕见枪声的时候,甚至还看见有几颗白色的曳光弹和几颗橙红色的曳光弹冲上天空,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种信号。在周炳、区苏、周贤这几个人看起来,所有的飞机、枪声和信号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完全弄不清楚。
不久以后,飞机又盘旋到他们头顶上了。接着,周炳发觉有一种奇怪的嘶一一嘶一一的声音,好象是什么地方的气管漏。了气又好象是什么东西在空中划破了空气,往下坠落同时,近处跟远处一齐响起飞机俯冲的呜呜声。突然之间,一种巨大的爆炸的声音在他们附近响起来了接着,房屋震动了,玻璃碎裂了。离他们所住的地方大概有五十米左右,那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互相撞碰,那里的房子在迅速地倒塌。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发出一阵稀里哗啦,乒令乓嘟齐鸣的喧声,还夹杂着女人们和孩子们的尖叫声音。周炳明明确确地意识到,这是敌机对广州进行真的轰炸了。他的愤怒登时填满了胸膛,他全身的血液一直冒到头顶上,甚至他的眼睛都看不见东西了。他安慰坐在八仙桌子下面的周贤和坐在那张宽竹**面的区苏,同时安慰从房间里一步跳出来,冲冲进神厅里的、周。铁。跟周杨氏,对他们说道:不要慌,镇静点儿!这是敌人在轰炸。你们先坐着,让我出去看看。周炳想走出去官塘街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同时观察一下,看有没有更安全的地方可以把全家人转移一下。但是他一出到巷子口,就叫一个警察拦住了。那个警察跟他平常也是熟悉的,就劝他道炳记,你这时候可不要出来走动,免得被巡逻队误会了你,再说,你身上穿的是白色的衣服,那也不合适。快回去吧。周炳觉着他一番好意,就不再往前走,同时对他说你看这日本帝国主义,趁咱们演习的时候来偷袭咱们,这多么阴险哪。那警察也点头同意道可不是么?敌人就是可恶正在说着,敌人的飞机又盘旋过来了。接着,又是一阵俯冲的声音,嘶嘶一一的声音,轰炸的声音,大地颤抖的声音,什么东西撞碰、碎裂、尖叫的混舍声音。周炳想一想,估计一下今天晚上的灾情,恐怕是相当严重了。但是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别的作为,就拖着愤洒的躯体往家里走回去。
回到神厅里,他默默无言地坐在八仙桌子旁边,用手轻轻地搂着小侄儿周贤。月亮透过屋顶的明瓦,轻轻地泻下来。周炳看见小侄儿周贤脸色苍白,问着嘴巴不说话,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好象有一点受惊的样子。他把周贤搂得更紧一点儿,安慰他道:不要害怕,你坐在八仙桌子底下是很安全的。再说,旁边还有我呢。就是这间房子塌下来,我也能把房梁顶住,你不用慌。知道么周贤用很低的声音回答道:
我不慌,我不害怕。三叔,你能告诉我么,为什么强的国家就能欺负弱的国家?为什么日本强,可咱们中国就弱?为什么日本有飞机,咱们中国就没有飞机俨周炳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可不,咱们也有飞机。
不过咱们的飞机是用来打穷人的,不是用来打帝国主义的。周贤昕了,还是不大了了,就提出另外的问题道。三叔,你告诉我,为什么很多人都跑到香港,跑到乡下去了,咱们怎么不跑呢?还有,大家都说,咱们隔壁姑姑那里避弹室很好,咱们为什么不也到那里去避一避呢?如果咱们不到隔壁姑姑那里去,那咱们自己为什么不搞一个避弹室呢?我看见过避弹室,就拿那么几根木头柱子扎起来,围成一个小鱼池那么大,四边摆满沙包,那就行了。咱们不是也可以搞一个么俨周炳用右手轻轻地拍着周贤的脑袋,说道那当然,咱们也可以到香港去,到乡下去,咱们也可以到你姑姑那边避弹去,咱们也可以自己动手造一间避弹室,这当然都是可以的。可是,你不知道,人家有钱,咱们穷。说到这里,他就没有往下说。他的答案是这样简单,使周贤觉着他叔叔的回答不能自圆其说。一一不错,周炳自己也觉着自己的回答不能自圆其说。
第二天一早,周炳就起来,出门去巡视了一部分被轰炸的市区。他从中山路一直绕大北直街,再走德宣路回来。走这么一次,他觉着感慨万分。他看见那些断瓦残垣,看见那些巨大的弹坑,看见那些烧焦的、零乱的,如乎还在冒烟的火场,看见那许多遇难者的尸体,他感觉到一阵一阵的痛心和羞耻。可是他又问心一想,这也好,这样一来,大家兴许就不会醉生梦死了,兴许就会把那爱国心燃起来了,兴许就能把那个一盘散沙一样的国家粘成一挖了,兴许能够把全中国的人民的斗争意志激起来了,一一那未始不是一件好事情。等到他回到德宜路,他才知道,他自己任教的那间私立培贤中学和附近的民房都有很多地方被炸了,死伤的情况非常严重。就是他们学校,。也死了两个工友,炸塌了几间教室,学校也只好停课了。学生们看见周炳回来,就一起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现在中国该怎么办那些年轻人用恳切的眼睛望着他,等着他出主意他自己也觉着有责任向他们提出一种具体可行的办法。同时他叉,很苦恼,他自己本身就没有一种切实可行的办法。他觉着对许多事情都毫无把握。他自己痛恨自己,一一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却显得这样的无能。最后,他终于对大家说道大家不要担心,不要丧气。既然政府看着敌人来屠杀老百姓都不吭一声,都不告诉大家一种办法,那么,咱们自己就来想办法吧。只要咱们有了爱国心,只要咱们有了救国心,我想,咱们总是有办法的。不过,让我先捉摸、捉摸,考虑、考虑,再找几个朋友商量、商量,明天再给大家答复,好不好周炳刚说完,大家就齐声拥护道好!坷好极了随后就满意地离开学校,回家去了。周炳望着这些年轻人,好象无依无靠的孤儿似的,有个国家等于没有国家一样,谁也不对他们负责任,觉得心里面实在不忍。
当天晚上,周炳找到了洗鉴、陶华、马明三个人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大家都觉着没有什么把握,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好。后来,他们凭自己的理解,认为马上应该着手做几件事情比方说,组织学生搞抗日自卫队又比方说,要抗日自卫队出发到全市街道上做宣传工作,宣传必须全民抗战,同时驳斥一些谣言,又其次,他们觉着应该组织学生募捐慰问灾区,等等。他们并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很合适,可是不拿出一点主张来,总觉着对不起那些爱国的学生。他们决定一面先做着试试看,一面再向上级组织请示。第二天早上,周炳回到学校,对同学们提出这样几件工作。同学们一听到要搞抗日自卫队,都喜欢得跳了起来,笑着,闹着,好象他们马上就会变成一支抗日的武装,拿起武器去跟敌人作战。周炳叉着重讲到,光有他们这支自卫队还不行,还要先做宣传工作,努力发动全市广大群众,一一到全市的街头去演讲,宣传全民抗战的大道理,同时驳斥现在市面上流行的种种谣言。同学们对这个号召也很有兴趣,又问周炳该宣传一些什么问题。周炳也就根据《抗日救国十大纲领》的精神,按自己的理解给大家做了回答,他说全民抗战,就是每一个中国公民都应该发动起来,组织起来,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一一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一齐站起来,跟日本侵略者作战。又说市面上现在流行很多的谣言,比方象各国都向日本抗议啦,比方象马上就由国际调停来调解中日战争啦;比方说,华北马上要宣布自治啦,比方说,上海要划做非武装区啦,又比方说,日本人已经在慢慢地退兵啦,等等。这些都是谣言,都是要瓦解全民抗战的意志的。最后,周炳又对大家提出来,除了这些以外,还应该募一些捐款,买一些慰问品,象脸盆、漱口缸子、毛巾、牙刷、肥皂,或者面包、饼干、番薯、芋头等等,去慰问受灾的同胞。大家昕了,都觉着很带劲儿,很有搞头,一也只有这样做去,大家才真正地拿得出自己的全身力量来,跟日本帝国主义直接对抗,表明自己不做奴隶,洗雪一百年来的桩桩国耻。大家商量停当,决定分头去办,到下午一点钟重新集合,编队出发。
正午过后不久,才十二点半钟,同学们已经陆续回到学校来了。他们拿着各种各样大小旗帜,臂上缠着临时制作的抗日自卫队的袖章,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慰问品,一个个眉飞色舞,斗志昂扬。还有半个钟头才到指定的时间,已经来了三四百位同学。不久,周炳也回来了,他在人群当中忙碌着,给大家编队,指定路线,指挥大家深群众,进行宣传,又组织了几个慰问队,一个是到东区去的,一个是到南区去的,一个是到西区去的,他自己参加了那个北区的慰问队。他们这个北区慰问队本来就已经有十一、二个人,一一刚编好队,大学生杨承荣、何守礼、张纪文,中学生李为融、张纪贞五个人也赶到他们学校来,要参加他们这个慰问队。慰问队临出发的时候,振华纺织厂的工人江炳、胡杏也来了,也要参加他们这个慰问队。他们两个人一面眼着慰问阪走,一面向周炳诉说振华纺织厂压制工人的可恶处。原来他们今天要请假出来慰问灾区的同胞,可是厂里一定不准,说他们工厂照常开工,任何人都不能请假,还威胁他们说,谁要是不服从厂里面的规则。就要把谁开除。他们觉着爱国无罪,不上工可以扣工资,就不理厂里那一套,自己跑出来了。
他们北区慰问队的第一个慰问点就在德宣路。他们十几、二十个人穿过两条小巷子,就来到一个受轰炸比较严重的灾区。一看见灾区那种惨状,他们个个都鼻子发酸,拧歪了脸。只见他们面前展开了一片可怕的景象房屋倒塌了,木料跟家具烧成灰了,遍地都是坑坑洼洼的,一处高,一处低。有些地方就炸成一片平地,有些地方还剩了一些矮矮的墙脚,而有些地方就深陷下去,成了一个大坑。在这些砖头、瓦砾、水杉、焦炭当中,这里埋着半边死人的身体,那里露出一条腿,或者一个人头,还有手臂、肠脏、头发、衣服等等,挂在那些矮矮的树木的枝条上。许多人用席子铺在这些烂砖破瓦中间,坐在那里哭泣,还有一些人,头上缠着白麻布,对着横放在他们面前的尸体嚎叫。硫确的气味儿,木炭的气味儿,血腥的气味姐回儿,人体叫火烧焦的气味儿,混成一团,一直冲到高空上回去。大家看见这种情景,真是目不忍睹,都按捺不住地流出眼泪来。一一面流泪,一面拂着鼻子,有些女孩子简直哭出声音来了。
面对着这样的景象,周炳义愤填膺地对大家说:::同学们,你们看一看,你们亲眼来看一看,这就是咱们可爱的故乡!这就是咱们神圣的国土!这就是咱们尊严的人类!这就是咱们善良的同胞!这下子,你们看得清清楚楚了,反动统治者不把咱们当肟创酃饕逭呱踔敛话言勖堑惫房创∫惶?中国人的性命,在他们看起来,还不如一条外国狗的性命来得宝贵!一百年的国耻还不够,还要加上新的国耻!同学们,你们说,要不要组织抗日自卫队,眼日本帝国主义奋斗到底同学们一起高庐叫喊着要!要!要胡杏也用她那特有的,低沉的嗓音,对着这些同学吼叫道如果咱们不豁出命来奋斗,什么前途一一什么命运一一这不是很清楚了么?咱们要不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登时,众口一词地回答道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这十几个青年学生的**已经达到了沸点,一直拚命地使劲呼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一句简单的,却代表着唯一真理的口号,很久很久都停不下来。瓦砾场中的穷苦老百姓开头还默默无言地望着这些热情的年轻人,后来,他们也受到了这种热情的感染,也眼着他们举起字来,高声喊着这一句全中国人民都一致呼喊的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周炳满意地望着这一切。他对于胡杏、江炳、杨承荣、何守礼、张纪文、李为淑、张纪贞这些人感觉到很满意,对培贤中学这批年轻的同学也感觉到很满意。他庆幸地觉着,有这些人在,日本帝国主义是征服不了中国的,中国的前途是大有希望的。现在剩下来的问题是全体中国人民同仇敌肉的决心已经有了,但是要怎么样才能真正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呢?想到这里,他又觉着自己心中无数,忐忑不安。
一零八不寒而栗的冬天
时间过得飞快,看看又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一月中了。天气很反常,虽然大寒都快到了,却一点也不玲,反而十分暖和。可是时间到底过得快不快,快好还是慢好,天气到底冷不玲,玲好还是暖好,不同的人们还有着不同的反应。今年已经活到七十岁的陈万利,对他那今年已经活到六十三岁的亲家何应元叹息道唉,亲家,天气老是这氨隙,火锅都没吃上一回,眼看马上要过年了。你看这是什么缘故几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又是几个月,又飞快地过去了。你看我这一把年纪,再过几天就七十出头了。一一时光为什么过得这么快呢?咱们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奔波了一辈子,到了晚年,想享他几天福,可是时光又过得这么快,要享福,也没有多少时候可享了。何应元笑着奉承道:?可不是么,亲家翁。你是上寿的人了,我可不敢跟你说一样的话。我现在还得挖心挖肝地挣几个钱。好给儿孙当牛马。我还不敢说享福两个字魄。不过我看,这时光过得这么快,一下子就几个月,一下子就几年,恐怕不是好兆头。你想想看,时光过得越快,日本人来得越快,不是亡国也越快了么他们的邻居,那老铁匠周铁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他对他那今年已经五十八岁的老伴周杨氏说近来的天气这么暖,真是菩萨保佑。反正咱们的棉袄也破了,最好不白雪夜也能过一冬。周杨氏也点头同意道:可不是么?别人叩勺小过得太快,我倒觉得日子还过得太慢呢。冬天越过得快,受的苦越少,一一过快了,咱们也赶快回到从前那个老地方去,少受几天罪不是更好么大学法科三年级学生何守礼这天早上约好了中学生李为淑和张纪贞两个人,到新堤去散步,商量为抗日自卫队捐款的事情。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西装衬衫,外面罩着一件玫瑰红色的毛线衣,下面穿着一条粗蓝布工人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圆头扣带皮鞋。那工人裤子差不多把她的前胸都盖住了,只看见两条玫瑰红色的细长的胳膊前后摇晃着。今天,她也没有坐车,只是迈开两条眼胳膊相衬的细长的大腿,格达格达地在人行道上走着,朝南边珠江岸旁新堤。方向慢慢地走去。
被广州人叫做海珠的那个江心公园已经被填掉,成为新填地的一部分了。她走到新堤边上原来海珠公园进口的地方,就看见一位年轻姑娘穿着白大襟衫,黑短裙,长统湖水线袜,脚下也穿着圆头扣带皮鞋。她身材长得很适中,很匀称,整个人露出一副温和沉静的气派,没有一点庸俗乖张的味道。这位姑娘就是李民魁的大女儿李为淑,今年十九岁,已经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了。何守礼看见她,一步跳上前,抓住她的手,不道歉自己来得迟,反而怪她来得早,尖声叫起来道:你看你这个鬼东西,你怎么一一天不亮就来了么俨李为淑轻轻地笑着,说道不,也不过才来了一会儿。正说话的时候,张子豪的女儿张纪贞也赶来了这是一位今年才十八岁的高中二年级学生,身材细长,差不多跟佣守礼一般高,原个人站在一起,才看得出来,还是她比何守礼捞为矮那么一点点。她今天穿着红色大方格的大襟衫,桔黄色的大花裙子,长统杏灰色的羊毛袜子,脚下也同样穿着一双圆头扣带皮鞋。她看来很瘦弱,可是她的脸蛋红红的,头发也非常乌黑。和李为淑一比,就可以看出来,她们是完全两种性情。她说话非常任性,而且好象有一点故意喧哗。一走到她两个人跟前,张纪贞就高声大叫道哎哟,把我急死了!我一看,时间都晚了,就拚命加快脚步赶来,幸亏还好,还没有过时间。不过今年天气也真怪,已经差不多到大寒了,可还这么暖,走起路来,热得我浑身大汗,真是天道反常,天道反常。何守礼站在岸边,她的细长的身影斜斜地投在珠江里面,随着流水轻轻地摆动着,感触很深地说一点也不错,何止天道反常呢?世道也很反常嘛。你们看这块地方,一一面对着秀丽的珠江,会发生什么感想?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就昕见人家说,咱们广州这颗海珠真是一颗海上的明珠。后来,我也眼着大人们到这海珠公园来逛过好几回,一一多么漂亮的地方广州这么大,数它是个最好的风景。可是你们看,现在这颗海珠,连踪影都没有了。挨近咱们的这棵木棉花树,原来就长在海珠里面,现在它已经长在堤岸上了。那么迷人的一颗海上明珠消灭了,这不是世道也在变么你们说可惜不可惜还没有开口说话,李为淑的白净的脸蛋上首先已经红起来了,接着,她腼腼腆腆地说道:你说得真对。提起这个海珠,人们就想起咱们这座羊城。这座羊城,在十几年以前还叫人们称赞是英雄城市呢。那个时候,咱们年纪还小,不懂事。可是后来咱们也听说了羊城是中国革命的摇篮。全国有知识,有理想,有魄力的人都跑到羊城来,要大于一番,要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北祥军间。当北伐军誓师出发的时候,全世界都在谈论着咱们这座英雄城市。如今,你看变成个什么样子了?日本帝国主义者竟然敢来欺负咱们,来轰炸咱们,把咱们这座英雄城市轰炸得体无完肤,一一这里崩一片,那里塌一片这里死一堆,那里伤一堆。这还成个什么样子呢?我看,不单是天道变了,世道变了,人性也变了。这国家的事情会反常到这样的地步,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唉,大寒虽然不寒,可是,真叫人不寒而栗呢三位年轻姑娘慨叹着议论着,结着伴儿缓缓地向东边走去。看看走到海珠桥底下了,又转回头往西面走。她们一面走,一面在谈论时局,谈论自己应该怎样起来做点事情。她们都说最近的警报演习越来越多了,甚至有的时候在下半夜忽然听到警报声,也不知道是真警报还是演习,弄得大家不得安生。又说到最近广州市举行过几次大规模的防空演习。一一这些演习实际效果到底怎么样,还不得而知,可是已经把市民吓得神魂不定,日子过得很不安宁。在这种情况之下,敌人还天天造谣,香港报纸也天天造谣,又说哪一天敌机来轰炸,又说全体市民应该到市外某个地方去躲避,等等。甚至,除这些以外,还有更不吉样的谣传,说日本人将在某月、某日、某个地点登陆。这一次说登陆没有登成,另外一次叉谣传在别的时间,别的地点登陆。这一切风声鹤映,弄得广州市更加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三个人在新堤上并排儿走着,越谈越投机,后来又一致同意,这回一应要回家里,尽可能多搞一点钱出来,捐给培贤中学的抗日自卫队。一一这样的自卫队那个时候在广州还不多见,因此可以说是一种英雄事业。何守礼首先自告奋勇,说非狠狠地从家里搞出一笔钱来亦可张纪贞接着也愤慨激昂地说我要是不在爸爸那里搞到很多很多的钱,我就不算是张纪贞只有李为淑有点胆怯地、低声地说道你们两位都好,你们家里有钱,光景比我们好得多。可我爸爸,他是没看钱的,不知弄得到手弄不到手。不过,我也不管了,我也横下一条心,坚决回去弄钱。大家商量停当,才高高兴兴地分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