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胡杏还没有上工,区卓就跑到振华纺织厂的女工外寓来找她。区卓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和胡杏是同年的。他早就不在振华纺织厂干活,回到南关去,跟着他的爸爸区华当了一名皮鞋匠。他的个儿如今长高了,他的杏仁脸儿越来越象他二姐区桃,他的胸襟豪爽,天真纯洁也越来越象他的二姐区挑了。今天他的气色极好,满脸堆着笑,正所谓喜笑颜开,他的兴头也极高,好象他准备做任何一件事情,并且把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做得很好似的。他一见胡杏,就眼她开玩笑道小杏子,我看你今天脸上有喜气,一定是有一件什么大喜事了。胡杏看见区卓那个疯疯癫癫、不三不四的样子,满以为他是在捉弄自己,就使唤生气的声音说道。阿卓,你老老实实,你别淘气,我有什么喜事呀?我脸上有什么喜气呀?你别狂了。
区卓也明知胡杏的生气是假的,就又装着受委屈的样子说道。你看,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丑人。人家一番好意,把喜事带来告诉你,你倒骂起我来了,这叫人心甜么敢是我不管闲事的好。胡杏软了下来,用一种好听的嗓子和解地说道好了,好了,别闹了,只怪我不对,我是错怪了你了。你现在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区卓反而更加坚决地说道不,我不能告诉你,我要你猜一猜胡杏告饶道好了,好了,和尚,我怎么猜得着呢?还是你说吧。区卓定不依,说不行,不行,一定要你猜。胡杏说:我们这样的人,是从地狱里面掏出来的,没有祸事就算好了,还有什么喜事呢?我的脸上难道还有什么喜气么?投有了,多少年来都没有了区卓仍然坚持道。不行,不行,多少年是多少年,今天是今天。今天你当然是有大喜事,不然你的脸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喜气呢胡杏见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下来道好,好,我来猜,我来猜。可是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有一件什么大喜事。因此,一时吟沉着说不出话来。区卓看见她这个样子,越发高兴了,独自一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胡杏叫他捉弄得没有办法,就声地骂道傻和尚!刁和尚疯和尚!癫和尚折腾了半天,区卓才破了谜儿,说出他的本意道小杏子,你昨天晚上就没有看报么?昨天晚上没有看,你今天早上也没有看么?就是你没有看报,也没有听见全省城的人都在议论么胡杏没料到他说的就是这件事情,扑嗤的一声,娇憨地笑了起来,道。唉呀,你这个和尚,我当你说的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件事!我当然知道啦区卓说。你当然知道就对了,这不是一件大喜事么?你的脸上那股喜劲儿不是打这件事情上回来的么胡杏用手遮着嘴说那当然是呵,那当然是我的大喜事呵可是,你不也有份儿么?不也是你的大喜事么?你怎么老钉着我阑呢区卓说是呀,我的大喜事,也是你的大喜事,一一我没有说不是我的大喜事嘛。你没看见我今天非常高兴么?我只是问你一胡杏跟着畔了一口,低声骂道衰鬼衰神俨然后又对着区卓说好了,瞎闹那么半天,你这么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町区卓作古正经地说炳哥说要发起一个田鸡局,叫你也做一个发起人,每人课五毛钱,今天晚上到我家里吃饭。胡杏吃不懂什么叫田鸡局,就问区卓道:吃饭就吃饭,为什么叫田鸡局呢区卓认真地给她解释道你没有听过田鸡叫唤么?小杏子,各支各,各支各,是这样叫唤的吧?我们的田鸡局也是这样,大家高兴,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庆祝一番。因此要由大家来出钱,没有人请客,就是各支各,各支各。胡杏一听,使唤低沉的嗓子爽朗地,甜甜地大笑起来,说:衰鬼!衰神!既然是炳哥发起,就由他发起好了,为什么又主要我发起呢区卓说是这样的,炳哥发起,叫我去通知陶华、关杰、丘照、邵煌这些人。你也当一个发起人,就去通知你这边的人。我呢,是一个跑腿的,除了跟你们通知以外,我还得去买菜、买酒、买肉、买作料。一一这不是大喜事的格局么最后,胡杏答应了做振华纺织厂的发起人,区卓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晚上六点钟,天已经黑了。二十四个人在南关珠光里区华家里开怀畅饮,抒发豪情。区家现在很穷了,只剩了一张八仙桌子。因此,让陶华、何娇,马明、何好,关杰、胡执,丘照、胡带,邵煌、何彩,王通、阿葵这六对夫妇坐了上席。十二个人坐一张八仙桌子是挤了一点,不过对付着也就坐下了。剩下那张矮方桌子,摆在下席,洗鉴、周炳、胡杏、区卓、江炳、杨承荣、何守礼、张纪文、张纪贞、李为淑、章虾、黄群这十二个散仔挤着坐着。有些坐在竹椅子上有些坐在矮凳子上有些坐在门坎上有些就蹲在地上,可是大家都嘻嘻哈哈,热闹非常,一点也不觉着局促。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栗子娴鸡,红烧圆蹄,酥炸排骨,暴腊土鼓四个大菜,另外还有两个热炒,一钵子猪红汤。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酒酣耳热,痛快淋漓。那个矮矮胖胖,今年二十一岁的大学医科三年级的学生杨承荣首先给大家说起一段新闻道今天早上,我经过财厅前的十字马路,看见十字马路当中那一个时钟灯柱。就在那个四面嵌着时钟一一朝南那边的钟面上,挂着一个纸糊的蒋介石的人头。过往行人都笑着说,你看,蒋介石这回也枭首示众了。他讲完以后,又把枭首这两个字对大家解释了一遍。大家昕,登时喝起彩来,又举起酒来干了一杯。接着,。大家叫今年十九岁的大学法科二年级学生何守礼也讲一段新闻。何守礼推辞了,说自己没有听到仲么新鲜玩意,。不肯讲。区卓接着讲我今天早上听见别人说在红花岗上面,有人插起一面镶着铁锤镰刀的红旗。我赶到那里,想去看看,可是已经没有了,说是叫警察拿走了。我相信这是真的事情。大家一昕,又鼓掌,又喝影,接着又干了一杯。胡杏第三个讲道我听见人家说,在维新路广州暴动攻打过的那个地方,也就是在公安局的围墙外面,有人贴起了一张打倒卖国贼蒋介石的大标语,不知你们看见没有。我是因为抽不出身来,没有办法去看,可我相信,那也一定是真的。大家一昕,又跟刚才一样拍掌,喝影,干了一杯。江炳也用那种上海腔的广州话对大家讲道:我倒是亲眼看见一桩事情,让我来告诉你们。十三行的钱庄今天早上都牢牢地关着铁闸,不肯打开,只在铁闸的空档子里做生意。一一听说市面要大乱,他们怕人抢劫呢。大家一听,又乐了,登时喧嚷吼叫起来,又是干了一杯。
接着,大家又把眼睛放在下席的那三个年轻人身上。他们是高中三年级学生张纪文,高中二年级学生李为淑,高中一年级学生张纪贞。大家看见他们是新伙的少年人,又是当今广州卫戍司令部参谋长和当今国民党省党部组织部长的儿女,因此,对他们格外有兴趣。可是,叫了他们半天,他们一来年轻,二来人地生疏,有点腼腆,所以,都没有肯讲。
坐在上席的马明乘着酒兴,开口讲道今天早上,我在西门口一培墙上看见有人贴了一张协告。那是给蒋介石贴的协告,你们信不信?一一我这是亲眼看见的。大家一听,又笑语喧哗了一阵子,喝了一阵子酒。接着,王通也站起来了,他讲你们别吵、别吵,我今天经过第一津的棺材铺子,看见有人贴了一张条子在那个铺子门口,上面写道蒋公中正买下棺材一具。大家一昕,笑得人仰马翻,结果,又喝了一杯。染印工人陶华也给大家讲一段道我今天早上在天宫里那边一堵墙上看见一张寻人启事,说某某某走失男性一名,患有神经病,他的名字叫做蒋介石,三天前从家里走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如果有四方君子找得到这个人,要酬谢大洋一百块等等。大家一昕,直笑得眼泪水都淌了出来,又和着眼泪喝了一杯。往后,印刷工人关杰告诉大家,在他们那个市头的附近,很多人抢购食物,米啦,芋头啦,威鱼啦,咸菜啦,都叫人抢购光了。手车工人丘照也给大家讲了一段。他说今天早上他经过好几个银行的门口,看见都有很多人挤在那里要提款。裁缝邵煌也说,南关一带的人今天早上都在那里纷纷议论,说昨天晚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烧炮仗呢?一一又不是神诞,又不是逢年过节的,难不成有那么多人娶媳妇么?大家听了一段,就笑一阵子,喝一杯酒,真是尽情快活。
直到酒喝得大家都有一点陶陶然、飘飘然的时候,才开始吃饭。洗鉴盛了一碗饭捧在手里,一面吃着,一面说这也是他自作自受,活该!他蒋介石真可以说恶贯满盈了。周炳也接着说道唉,真可惜呀!这十年来,多少英雄人物死在他的手下!这些英雄人物都是最好的人,最出色的人,最勇敢的人!可惜,他们死得太早了,今天的事情他们看不见了。这样子,大家一阵惆怅,一阵狂欢,一阵狂欢,又一阵惆怅,直到二更天过后才散了。胡杏眼陶华临别握手的时候,看见陶华的手红一块,蓝一块的,就指着他的手说怎么?华伦大哥,你的手怎么一块红,一块蓝的陶华点点头,笑着回答道:工人呗,染印工人呗。周炳在一旁插话道别小看他,他手里抓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呢这样子,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当真散去了。
这天晚上,大家都判定蒋介石准死无疑。周炳权衡大局,心中杭惶不安。他一会儿觉着中国在那个大独裁者死后好象会变成举国一致,联合起来抗日,一会儿又好象会变成分崩离析,内战不止,以致于让日本帝国主义占领整个中国,大家都当了奴隶。他翻来复去地这样想着,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方面更有把握,更能实现,一一因此一直睡不着觉。以后,他每天都在等候那法西斯头子伏法的佳音。每天下午,他早早就出门,在街上躏屁着,希望碰到一个卖明天报纸的报童。一见报纸,不管有没有消息,立刻买过一张来,急急忙忙地找着。可是,十天过去了,都没有找到他所盼望的那个好消息。最后,报纸上就登出这样的新闻,说西安事变已经宣布和平解决了。这一下子,给了他们这一伙子人个严重的打击。他们都认为这是放虎归山,觉着十分丧气。他们每一个人都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蹦不起来了。
有一天晚上,洗鉴在大市街关杰那间印刷铺子楼上,召集那一回南关田鸡局的原班人马开一个时事讨论会。洗鉴首先给大家做了一个很长的报告,他对大家说这一次放蒋介石回去,是有条件的。其中主要的有这么四条第一,要蒋介石改组国民政府第二,要蒋介石释放一切政治犯第三条,要蒋介石停止所谓剿共,眼共产党,眼其他的党派、军队联合起来抗日第四条,要蒋介石召集一次全国人民都有代表参加的救国会议。洗鉴接着又对大家做了详尽的解释,说目前,咱们中国最大的敌人是日本帝国主义,它是存心要灭亡,要占领咱们整个国家,要把中国人民变成亡国奴,变成它的奴隶的。所以,必须联合所有愿意抗日的人起来抵抗它。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中国就要重新打内战。一内战一直往下无穷无尽地打,在全国各个地方都打,这样子,日本帝国主义就有机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从容容地把整个中国占领掉。这只能对日本帝国主义有利,这只能对国民党里面那种亲日派有利。他们正希望得到这样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我们不能够给他们。这些道理,大家昕完以后,都能懂得,也觉着很对,但是,仍然议论纷纷,争持不下。周炳胆怯地对大家说道你看,我觉着自己没有把握,可是,又不能不说出来。你看,要国民党改组他们的政府,这办得到么?我想,从蒋介石这个人一贯做事情的宗旨、态度跟手腕看起来,这明明是办不到的。如果他现在肯改组政府,他开头就不会背叛革命了。我可能说得一一我实在是一点把握也没有胡杏接着也说要他释放一切政治犯,可哪有那么容易呢?如果真是能放政治犯,把金端大叔他们放出来,那该有多好!可是,金端大叔失踪已经四年多了,你能相信蒋介石么?能么区卓接着也说当然不能,谁能相信他!要他停止所谓剿共,联合抗日,还不如要他的命,挖他的祖坟呢江炳也接着说至于什么救国会议,那根本是一厢情愿,一厢情愿,阮啥话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是对蒋介石不能信任。
后来,大家议论过来,议论过去,都觉着没有劲儿了,不想再往下议论了,只是都觉着气不顺、气不忿儿。胡杏对大家说道你们没有看见今天咱们那个陈经理那副模样,那股**儿,她一看见我,就走到我的身边,说小杏子,你看报了么?这是理智的胜利,这是良知的胜利。后来,又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杏子,你看你,长得不错嘛,都完全成了一个大人了。你们说气人不气人!难道她陈经理今天才看出我是一个大人么?她有多么得意,她有多么傲气何守礼也接着说不错,不错,我哥哥今天看见我,就笑咪咪她对我说阿礼,组你们小孩子尽管闹,闹一个月就算你三十天,可是,你们能闹出个什么名堂呢?你们拿着两只拳头,就能够去抗日么?说到抗日,还是要看蒋总司令点头不点头呵。真叫他把我的肺给气炸了。张纪文、张纪贞两兄妹也对周炳说表舅老师,我们今天早上也叫爸爸给训了一顿,足足训了有一个钟头。然后,他们两兄妹叉七嘴八舌地讲述张子豪对他们训话的神气和内容。张纪文一向结结巴巴,说话也说不清楚,张纪贞倒是怜牙俐齿,就抢先说道我爸爸今天把我们两个人叫到他的面前,叫我们坐下来,给我们讲了许多他的道理。他说我们这样地位的人家,就应该有一种高尚的理想,就应该好好念书,进大学,出洋,将来回来,好好地做一番事业,才配得上咱们在社会上的门第眼家声。其他的事情,不应该赶时髦,不应该昕共产党的煽动,不应该在小小的年纪就谈论什么抗日救国。要知道,抗日不是那么容易抗的。蒋总司令何尝不想抗日,他在那里准备了差不多有十年了,等他准备好,他一定会抗日的。可是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你们就先要起来抗日,那不是捣乱么?不是对于国家的国策起了破坏的作用么?你们年轻,我不怪你们,可是你们应该昕我的话,规规距距地去念书,去上进,这才对。你们没有看见报纸么?谁要冒犯我们的蒋总司令,谁就倒霉。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我爸爸那样跋息,究竟为了什么。李为淑也谈论起她的爸爸李民魁来,道。我爸爸从来没有今天那么老大的气派,从来没有今天那么难看的脸孔,从来没有今天那样子高声说话。他把我也训了一个钟头,说这个不许,那个不许,一共说了有十几个不许。又说,女孩子家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应该读《三民主义,应该读《蒋总司令言论集,应该读《烈女传,甚至应该读《圣经,就是不跑到应该流里流气地浪**街头。要温文尔雅,不要粗野俗气。你们大家昕昕,这都象些什么话!他从来没有用这副脸孔眼我说过话的,直把我气得都要哭出来了。听见这位十七岁的小姑娘这么一说,大家都觉着很呕气,聋拉着脑袋,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零四可怕的变化
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元旦。那天绝早,何守礼就跑过来找周炳。天还不大亮,连叫卖熟番薯、熟芋头那个挑着木桶担子的老太婆,叫卖知利民西饼、面包那个挑着玻璃饼柜的年轻人都还没有过街。区苏和周贤也不过刚刚起来。区苏正在打井水去烧开水,正在洗茶杯、茶壶和锅、盆、碗、盏。六岁多的周贤正在这里跑跑,那里跳跳地自己玩耍。周炳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很晚,现在还没有起床。何守礼敲了几下神楼底那扇薄板趟门,没有人答应她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答应。她没有办法,就向周贤招招手,叫他过来帮着自己一起敲。她先轻轻地敲三下,又示意周贤,叫他也学着自己的样子,轻轻地敲了三下。这样子,两个人轮流敲着,到底把周炳给敲醒了。周炳因为很累,不想起来,就在里面粗声粗气地问道谁!何守礼没有答应,叫周贤也不要答应,等到周炳在**再问哪个何守礼学了一声猫叫,又示意周贤,叫他也学一声猫叫。
然后,又轻轻地敲门。周炳在**听出来是小贤子在和他捣鬼,他就说别敲啦,别敲啦,阿贤,我起来给你开门就是。周贤一昕叔叔起来了,怕叔叔骂他,一溜烟就跑掉了。周炳连忙开门,也没有顾得上穿衣服。一一他把趟门一拉开,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大姑娘,立刻大吃一惊,又匆匆地把门趟上,赶快穿衣服。何守礼站在门外,嗤嗤地笑了一会儿,仗着自己是从小眼周炳一块儿玩大的,也不等他穿好衣服,拉开趟门就走了进去。进去以后,也不跟站在一旁穿衣服的周炳说话,只顾动手替他叠起被子来。一面叠,一面嘟哝着说道看你会生活么?看你这副模样,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把房间搞得象个乱葬岗一样,东西到处乱扔,床铺也不整理、整理,挥不象个样子。周炳没有答腔,只是用怀疑的眼光瞅着她。
这时候,在他床前站着的是一个身材细长的成年姑娘,留着带刘海的短头发,尖尖的嘴脸,宽宽的前额,高高的颤骨,又深又大的眼睛,那脖子炯娜多姿地扭动着,露出又秀丽,又热情,又活泼,又有点茫茫然的神态。她上身穿着玫瑰红毛线衣,下面穿着粗蓝布工人裤子,圆头扣带皮鞋,显得麻利和拨辣。周炳望着她,皱皱眉毛,摇摇头,就连忙出去洗脸去了。
等周炳洗过脸回来之后,床铺已经整理得服服帖帖,整整齐齐。何守礼坐在方桌子旁边那张马机上,周炳就坐在床边,离何守礼大概只有三尺远的光景,仍然用那种呆呆的,愣愣的眼光望着她。何守礼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向他提出质问道炳哥,你为什么老用那种眼光望着我周炳好象突然惊醒似地,连忙辩解道什么?什么眼光?
我拿什么眼光望着你来着
何守礼有点着急了,她连声问道你怎么啦?炳、哥,你怎么啦?你好象没有听懂我的话似的,与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然周炳继续解释道没有的事儿。我在昕眷你呢我望着你呢。我朗眼光有什么不对,你好好告诉我,我自也不晓得呢。看样子,周炳是要向她解释什么东西的,可是他这样说话,只能表明他是一个不善于解梓问题的人。
何守礼克制地往下说道你用什么眼光?自己想想看嘛。你用什么眼光,你自己还不晓得?你看你那样呆呆的,愣愣的,好象在看一种你不认识的东西,好象你在我身上研究一种什么出奇的东西,是这样吧?我没有说错吧周炳仍然用那种迟滞的,胆怯的和柔弱的眼光望着她,沉默不语。
何守礼站起来,在窗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又回来坐在马杭上,说炳哥,我观察你已经有好几年了。你用这种陌生的眼光一一好几年了。大概总有四年多了吧。大概从你被捕坐牢以后,就是这个样子了吧。我还记得,四年多以前,到宪兵司令部去接你出来的时候,一看见你那副模样,我多么心酸哪!我多么想抱着你,亲你,跟你说话,说个不停呀!可是我的天哪!你用什么眼光望着我呢?就是用现在这种陌生的眼光。一一好象你已经跟我离开很远很远了,好象你都忘记了我似的,或者说,好象你从来就不认识我似的,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么多少年来,我一直把这种心事闷在自己的心里,没有对你说出来。今天早上,我一早醒来就下了决心了。我一定要把我的心掏出来,把所有的话对你说清楚,弄一个寻根问底才行。因此,我一早就过来看你。你知道么?我心里面闷着这个疙瘩这么些年,在我来说是很难忍受的。周炳点头承认道:是呀,是呀,你的观察很准确,确实是那个样子。自从五年多以前我坐牢的时候开始,我就发现了,过去自己以为。已经知道的东西,其实并没有知道过去自己以为了解的问题,其实并没有了解,过去以为自己把周围的事物都看清楚了,实际上并没有看清楚。那以前,我以为我自己傲的事情是自己了解清楚了的,其实,很多事情我并不了解就做了。你看,有这么许多想法,我当然不象从前那样子啦。何守礼咬咬自己的上唇,又咬咬自己的下唇,然后用右手的食指点着四方桌子说道对了,对了,问题就在这里。过去,你是很乐观的,很坦白的,很自信的,对人很热情的,可是现在,你变成这个样子,那是令人十分难过的。特别是你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望着我,使我更加难过。唉,你这种变化是多么可怕的变化呵周炳点点头,又不吭声了。他那双愣愣的眼睛瞪着何守礼不动,从那里面,又闪出那种迟滞的,胆怯的和柔弱的光辉。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何守礼快要按捺不住了。她觉着有点气紧,说话很不顺畅,但是,她还是勉强忍耐着说道炳哥,我再说一遍。那时候,你多么爽朗,多么刚强,多么明快,多么有抱负,又对我多么热情,就象我的亲哥一样,那该有多好呵可是,你现在变成这种样子!我倒想问你一问,你仍然象从前那样子对我不行么?你不要变不行么周炳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又坐在**,把它翻了几下,其实也没有看,就把它放在一边,露出一种带点勉强的笑容,说道阿礼,你光说我变了,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啦。我不象你那个样子,我不说你这种变化是可怕的或者是不可怕的,我只是说,你也变了。何守礼本来轻轻地低着头,这时,把头又仰了起来,问周炳道我变什么我哪里变了?我一点也没有变。你别冤枉人。周炳又笑笑地说道,你没有变么好,咱们来看一看。
你不是长大了么?你今年都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变了么?你又是一个大学生,是一个法科二年级的大学生,难道你没有变么?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么?这样子,大家都一我已经老了,你也长大成人了。咱们又不能天天见面,都各有各的事情。这样子,当然不能和小孩子的时候一样啦。不能把你抱起来,不能打你的屁股啦。不是么?何守礼用一种少女的执拗加重语气说道敢情抱起来好,敢情打屁股好。周炳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说如果现在抱起来,现在打屁股,都成了另外有含义的事情了,那怎么做得到呢?何守礼气嘟嘟地嚷着嘴巴重复说所以,这就是疏远,这就手疏远马你知道么?这又是一种可怕的变化。可怕呵,可怕!周炳用手捂着自己一边脸,好象他是在害着牙疼病似的,他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怀疑,是一种可怕的变化疏远,又是一种可怕的变化。怎么那许多变化呀,怎么那样可怕呀!何守礼据理力争道怎么不可怕?怀疑当然可怕,疏远是更加可怕。你要知道,你坐监的时候,我是多么着急呀。我天天着急得连饭都吃不下,连觉都睡不好。我到处奔走,要营救你出来,希望你有一天能够回到大家的身边,回到我的身边。不错,你现在出来了,你回来了,已经回来好几年了。可是回来的不是从前的炳哥,却是一个陌生的,疏远的人这多么可怕呀周炳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难堪的场面,有点儿不知所措,就不威不淡地应声道如果那么可怕的事情都发生了,那就让它去吧。说了以后,也就坐在床边,默然不语。何守礼坐在!他的对面,也不说话,她心里面想他是跟我疏远了,他是怀疑我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想来想去,觉着无话可说,只是心里面非常的懊恼。这样子,约莫过了十几分钟。何守礼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就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别的话也就本去说它了。我单想说一件一就是这回兵变的事情。我想,如果在从前,你是绝不会容忍把蒋介石放走的,不是么?你一定会大声疾呼,强烈抗议,把大家说得牙痒痒,心踊踊的。可是现在,他们把蒋介石放了,你却一声不吭。你看,现在你不是当真地变了么周炳昕见她这么说,也就严肃地回答道你这一问问得好,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是变了。我变得没有从前那样自信丁,我变得谨慎了一点儿了,我变得讲道理一点儿了。放蒋介石不放蒋介石,这件事情是一件大事,如果叫大家投票,是放还是杀,我肯定投杀的一票。可是,现在这样做了,是不是也有它的道理呢?咱们现在当然还没有看清楚,确实什么也没有看清楚,甚至不妨这样说,什么都还没有看见,什么都还没有看出来。可是咱们得耐着性子等着,看着,然后才能够判断究竟是谁对谁错。你能同意吧,我变,不过是这样变法罢了,还有什么其他的变法呢何守礼见光是这么扯下去,对自己没有好处,就说道好了、好了,别谈这些了。总而言之,你是道理多了,感情少了,一个性的光芒减弱了,这就是可怕的变化。现在咱们不谈这些,谈谈我自己吧。实不相瞒对你讲,我虽然是个女的,可我是有抱负的第一,我学法律,不是为了做官挣钱。钱,我们家里不缺,用不着我去挣。我学法律是为了穷人,为了替穷人说话,为了替穷人伸冤,为了替穷人打抱不平。周炳听到这里,插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个抱负我很赞成,很佩服。何守礼也不理他,继续往下说道我还有抱负呢。我第二个抱负是为了你的事业。周炳大吃一惊道为了我的事业何守礼点头肯定道不错,是为了你的事业。你的事业不是自由、博爱、平等的事业么?我学法律,就是为了争取人间的自由、博爱、平等。这不是为了你的事业么周炳实在吃惊,又露出目定口呆的傻样子来。后来他想,这真是难办,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到底他还是说了自由、博爱、平等,当然是好事情,它比不自由、不博爱、不平等要好得多。可是,我的事业还不仅仅是这些,还不限于是这些,它比这些要广得多,要大得多,要深得多。何守礼没有理会他这些话,又往下继续说道第三,我的抱负就是要和你并肩战斗一辈子,这一点你是完全知道的。我宣布要革命已经好些年,你都是听见的一一不止一回、两回、三回、四回了。你也知道,论起革命来,我哪样工作不跑在前头哇?这就是我第三个抱负。周炳没有说话,只是哈哈大笑起来。何守礼拦住他道你先别笑,我还有话呢。照这样看来,你是知道我这些抱负的,你理应是赞赏这些抱负的,肯起这些抱负的。那么,你为什么不带我党呢?这很显然,这是你对我的玲淡,是又一个可怕的变化。在从前,你对我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周炳突然做出一个受了意外惊吓的表情,说道什么?带你党?党是能带的么何守礼斩钉截铁地说道是,是这样你不带我党,也?不带王通党,你对我们两个人有成见。周炳问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她说是王通告诉她的,并且加上说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别当我蒙在鼓里,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在这一年半载之中,胡杏、区卓、江炳、杨承荣、马明、陶华、关杰、丘照、邵煌、何娇十个人都党了。一一都是你带他们进去的,你当我不知道么?对别的人,我还很难说什么,可是对何娇、杨承荣两个人,我就是不服气。何娇算什么?是个农村妇女,是个家庭妇女。杨承荣又算什么?是个大学生,一一眼我?样,半斤八两的大学生。对他们两个人,我就是不服。周炳点点头,坦白地解释道不错,不错,他们一一有些人是党了,有些还没有。你的消息不完全准确。不过你可别到处乱讲。这样会杀头的,这跟他们的人身安全有很大的关系。此外,不管怎么说,党不党,不是凭着什么人带的。何守礼赌气说道人家不怕杀头,我也不怕杀头。可是你偏了心就是不对。这样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周炳茬迷惑不解的状态之中过了一截时光。他打算把一切必要的知识都给何守礼讲一讲他打算安慰她一下子,叫她不要这样苦恼他打算和她开诚布公地把一切误会的事情都说清楚。可是他想来想去,还是一句话没有说。他觉着自己被困在一种纠缠不清的形势里,自己并没有很好地理清这种形势。此外,周炳也深知何守礼平素是放肆和任性的,不容易昕别人的话。他怕自己说得不婉转,反而把事情闹僵,惹起更大的麻烦。何守礼对于不顺心的事情会采取什么样的反应,会做出些什么样的举动来,他觉着并没有把握。他在心里面暗陆地问自己道难道我真是变了么我怎么胆怯起来了?我怎么踌躇起来了?这难道是象她所说的一种可怕的变化么可是不,至少有一点不对,我并没有对她冷淡正在这个时候,何守礼那个细长的身躯忽然从马机上跳了起来。她伸开两臂,流着眼泪,满脸涨得通红地,歇斯底里地叫嚷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容忍!你对我,对我,这样冷淡冷淡不行不公平不能容忍对我玲淡,多可怕!我可不是屠头!一一你还记得么?就在一年以前,就在这个一月份,就在十三号那一天,我们为了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举行了一场爱国示威游行。一一难道你忘了?就在荔湾桥的旁边,他们把我打伤了!他们用暗藏的铁器在我脸上划了一个长道道这以后,炳哥你瞧,我脸上就有了一道两寸长的伤疤!一一还差一点儿弄瞎了一只眼睛!这不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么?理所当然因为这个,一一仅仅因为这个,我变丑了:我是一便女孩子,我变成丑陋姑娘了!我再不被重视了!这能叫人心甘情愿么这能叫人心安理得么?这能叫人心服口服么?一切都不用谈了。一一一种现实,一种可怕的现实,一种冷酷无情的现实。现在,连你,炳哥,对我也冷淡起来了,我还能有什么出路么?周炳竭力平静地安慰她道阿礼,不错,你所讲的这些都是事实,我一点也没有忘记。相反,一年前荔枝湾的示威游行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好象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你在这次示威游行当中负了伤,我也是记住的,我也是气愤的,我也是很心疼的。可是你别自馁,你别伤心,你别难过。你脸上的伤疤是你一心革命的一个标志。这有什么不好呢?你不是变丑了,币是奕得更加美了,更加光荣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你,、何必自己把自己说成那个样子呢?你倒是要记住,这是敌人给你的恩典,要你忘也忘不了,抹也抹不掉,除也除不去。你应该把它牢牢地记在心上,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何守礼沉静了一些,又重新坐在马杭上,轻轻地,但仍然十分坚决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变丑了,你对我冷淡了,这不都是事实么?你有什么法子证明事实不是这样呢?你用什么行动证明我不是变丑了,你不是变冷淡了呢周炳登时又无话可说了。他确实觉着自己受了恐吨,受了震惊,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着,没有办法制止。他觉着自己正在走进一条死胡同他觉着自己一筹莫展,又孤立无援他觉着人世间就是存在着许多不幸的,误解的因素最后,他觉着自己确实是变了,何守礼也确实是变了,并且变得这么厉害,这么不可理解,这么不可捉摸何守礼曾经发觉他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如今也发觉何守礼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但是谁也弄不清楚,这种变化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一零五风满楼
有一天,北风呼呼地从白云山顶上一直吹到珠江岸边,天气冷得很不寻常。人;们的脸都冻红了,手指都冻僵了,整个绿叶婆婆的广州城登时变成谈谈的灰黄色,街道上那欢快明亮的色调也看不见了。三家巷何家的老主人何应元觉着既无事可傲,也冷得有点不耐烦,要穿衣服,又觉着大脆肿,要升火盆,又怕太干燥。这样子,他眼大太太、二姨太太、三姨太太商量,结果都认为最好喝一点酒。他决定吃一顿打边炉,吃他那最喜欢的烫生挺和塘菌菜。何守礼的母亲、三姐何杜民探明了何应元的意旨,就带着两个使妈,把一张小方桌子搬到书房里面,放在那古朴、幽雅,四面书香的屋子正中,在方桌子上摆了一个紫铜木炭火锅,又叫人赶快到市头去称了十几二十斤生蛇回来。等到碗筷摆好,升着了边炉,水也开了,何应元这才叫他的儿子何守仁到隔壁去把他们的亲家陈万利眼陈文雄两父子请过来,一道喝酒。何应元又把那些陈年的瓦罐花雕拿了两罐出来,叫人烫热了,和大家一起喝。这位大财主的兴致今天看来好象很不错。
四个人刚坐下,还没有起筷,何应元就迫不及待地斟出了四杯酒,劝大家道来,咱们先来喝一杯定惊酒。大家拿起了酒杯,陈万利就问道是定惊酒么?是给谁定惊呀?是定谁的惊呀何应元接着说道当然是给蒋总司令、蒋委员长定惊啦!他恢复了自由一一可他受了惊吓,咱们大家也受了惊吓。我身上冒的汗到现在还没干呢。来,咱们首先来给委座定惊,也给咱们大家定惊,好不好陈文雄一昕,就鄙薄地笑起来了唉呀,亲家老爷,真是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禄呵。守仁兄刚升了县长,你就喊起委座来了,看来,你还是感恩不尽的呀何应元阴沉地笑着,用柔喉说道那也不见得。咱们靠几窗地,几间房子过活的人,咱们自己吃、喝也都够了,再不想巴结什么人。再说,守仁这份差事也没有什么出息,不能指望他养家糊口。说老实话,这还是个赔钱的生意呢!他刚一上台,我已经赔了好几千了。陈文雄昕着,只是摇头。陈万利说道你老兄当然不在乎一个什么县长。,一一你的息也不在这个上头,你当然瞧不起一个县长。可是别人打生打死,打得头破血流,还捞不到这个肥缺呢。这样,大家嘻笑了一阵子,才动手用铁罩篱烫生蜓。蜓烫熟了,就蘸着蜓油、胡椒面来吃,真是鲜、撒、爽、滑兼而有之。
大家吃了两只蜓,喝了一阵子酒,何应元放下酒杯,缓缓地开言道:老亲家,你今年到底贵庚多少了陈万利一昕,笑起来道。还说你是亲家呢,连我的岁数你都不知道。我今年,说来惭愧,已经实实在在地六十九还多了,也可以说是七十了。何应元又问陈文雄道:你呢?大舅,你的贵庚呢陈文雄也象他爸爸那样,温文尔雅地笑了一笑,说三十六了。何应元又接着说哦,对了、对了,你比我们守仁大一岁。他都三十五了。真是不知不觉地都成中年人了接着,他又摸摸自己的下巴说道:我也是,真惭愧,我已经满了花甲,还多长了两岁了。唉,真是!前几年谁能想到,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老头子了呢?圣人说四十而不惑,怎么我已经到了六十多了,还惑得很呢?圣人又说六十而耳顺,可是我早过了六十了,我的耳朵越来越不顺,听来昕去,都是一些不顺耳的东西。你说怎么办呢陈万利越发觉着好笑了,就说。老亲家,你今天是请喝酒呀,还是要看相呀?算命呀何应元一听,也不觉失笑起来,对大家表明心迹道确实是这样。酒喝了,挺也吃了,心里面就有那么点儿不踏实。陈万利劝他道好了、好了,老亲家。你只管收你的租,享你的福,你管别的事情干什么呢陈万利话还没有说完,何应元就把头低了下去,沉吟自语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共产党闯了大祸,出了大乱子,我们整个国家都处在千钩一发的时候,眼看着国家就要倒霉了,咱们怎么能够坐在弗里享福呢陈文雄听了,郑重其事地发问道亲家老爷,你所见极其高超,所闻又十分广博。国家既然处于这样一种他说到这里,本来必须说一个英文字,可是他一想,这些老头子不懂英文,只好将就改成中文说了:一种境地,那么,事实总是事实。面对着这种事实,亲家老爷,有什么高超的办法呢何应元用手轻轻地敲着方桌子,说道我哪里有办法呢?我有办法也不会这么忧心了。我把你们找来,也不光是为了饮酒消愁,实在还是想向你们请教,到底我们国家的前途是吉、是凶?应付这种前途,你们有什么妙计?我就是要向你们请教的陈万利也露出十分担忧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就是毫无办法。有什么办法呢?谁能够有办法呢?担忧也只有担忧罢了。我原来也很担忧,现在,我想,你担忧也没有用,我就不担那个忧。随它去吧,随便怎么样都行。他话虽这样说,大家却没有附和他的意见,因此而豁达起来。
就这样,他们运个也说担忧,那个也说担忧?对这样事情觉着担忧,对那样事情也觉着担忧仿佛这个世界虽然那么大,却找不出一个人、一件事是可以不担忧的样子。说来说去,何应元觉着也没有味道了,就举起酒杯,邀大家喝酒。陈万利凑趣道亲家翁,刚才你敬的那一杯叫做定惊酒,那末,你现在又敬咱们一杯,这该叫什么洒呢何应元搔着脑袋想了一想,就说这一杯,叫解忧酒吧。大家一昕,就都举起酒杯,把那些据说已经害藏了八十年以上的陈年花雕一口喝干了。接着,大家又默默无言地吃起烫生蝇来。吃了一会儿,何应元才转正题。他眼睛望着酒杯,既象对大家说话,又象喃喃自语地说道我担忧什么呢?我别的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就是这么几亩瘦田,几幢破房子,我有点放心不下。自从我二十元岁经办税务以来,到现在也足足有四十年了。我一辈子省吃俭用,舍不得乱花一个小钱,长年累月才积蓄了这么一个薄薄的家底。现在,眼看又要起风波了。唉,亲家,我可比不上你呀。你是足智多谋,心广体胖,一一你看你这副身架,活一百岁也绰绰有余。可我呢?我心神不安,瘦弱多病,恐怕也再活不了几年了。这些日子来,我最怕的就是个乱字。不管国家也好,家庭也好,只要一乱,我就恍恍惚惚地六神元主。总而言之,蒋介石这回上了大当,也给我们带来了麻烦。他是一个深谋远虑,奇智大勇的人,他平常最善于搞兵变,一下子扣留这个,一下子扣留那个。想不到这回到底是作法自毙了,自己也掉到陷坑里面去了。你看这天下的事情还怎么说呢?这样一来不打紧,我们对国家安危倒没有负什么直接责任,可我们对自己的产业,对自己的子孙总要负责任呵陈万利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等他说到一个段落,然后接着往下说道老亲家,你说的可是对极了。那蒋介石本来是有眼光,有魄力,有手腕的人,这回却做出这么一件蠢事来,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眼你也是一样,你先别夸奖我。你刚才说我是七十岁的人了,那倒是真的,可是古人说七十而从心所欲,我哪里能够从心所欲呢?不,恰恰相反,我是完全不能够从心所欲的。我心里面欲的事情,二件也没有办到,我心里面不欲的事情,可件件都出现了。你们看,我做英国货,一一他们就摘省港大罢工,又搞五卅惨案,又搞这、搞那,要抗英了,我做日本货,他们就要抗日了,又要救国了。你们看,这叫我怎么办?我们做生意的,总是要做生意的嘛。这也不中,那也不行,难道叫我们呆在家里吃长粮么?现在,国家又要大乱了,这首先受到严重打击的,就是我们这些小本经营的人。别的什么人都经得起乱,就是我们做生意的人再也经不起这个乱字了。只要一乱,咱们的生意就算完结了。想起来真是可怕。你们说,可怕不可怕呀?你把我押进鬼门关,我也不会打哆嗦,可是,我想起目前的时局来,真是不寒而栗呀象这样地喝酒,真是没有味道。简直可以说,对他们这些肠肥脑满,又踌躇满志的有钱人家说起来,真是少有的一种意态萧条。大家都不做声,垂头丧气地坐着,也不喝酒,也不吃菜,这哪里象是在欣赏一桌美妙的酒席呢?何守仁觉着这种时光真不好过。他刚刚升了县长,本来是可以期望青云直上,春风得意的。可在这关键时刻,国家却大乱起来。说不定哪一天!日本帝国主义者会长驱直,占领整个中国,蒋介石的地位尚且提炭可危,那当了个把县官的人,还有什么前途可盲呢?一一他心里面这么想,嘴里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半天,他忽然说出这么句话道唉呀,今天的天气多么冷呵何应元认为他这个时候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真是不合时宜,就用眼睛厉了他一眼,希望他不要说下去。然后,他自己又对老邻居陈万利象是恭维,又象是挖苦地说道老亲家,你们做生意的人,有什么关系呢?就是打起仗来,你还不照样地做生意?可是,我们搞房屋地产的,就不行了。你想,这个时候,大家有房子都会丢掉,有地产都会荒废起来,谁还买地买房子呢?地价、房价肯定是要肤的。这样子,我们就破产啦陈万利也是既象恭维,又象挖苦地回敬道哪有这回事情?亲家翁,你们做房屋地产的,不管什么人当皇帝,房屋还是房屋,地产还是地产。就算一时卖不出去,价钱看来好象低了,可是东西没有变。有朝一日,天下又太平了,你们那些房屋地产又要贵起来了,你又可以随意炒买炒卖主。可是我们做生意的人,就要凭着这么几个资本,转来转去地弄一些经手费用,生意一停,我们还有什么来源呢?你想想看,要是打起仗来,谁还进货呢?谁还买货呢?老百姓那阵子,只有往外扔东西,哪有往里买东西的呢?再说一打仗,运输也停了,什么都停了,纵使想做生意,又哪里来的货源呢?所以,吃亏的还是我们,你们是不要紧的。你们有奶便是娘,谁做皇帝,你一样地拿地租,那地,那房子总不能改朝换代的。何应元见说来说去,也不过这么几句牢骚话,白白把这个酒局搞得无精打采,于是掉转话头问陈文雄道世兄,你是有学问,有眼光的人,你怎么不说说看呢?不给咱们这些老头子分分忧,解解愁呢?陈文雄一昕,荷的一声笑了起来,一面推辞、一面开言道过奖,过奖。你们都是忧己,忧家,忧财产,忧买卖,这当然不能说不正当。可是我呢,我没有你们这样的现实感。一一也许是我年幼无知的缘故吧,我单单地喜欢忧世,忧国。说出来,你们可别见笑。我是担忧那些愚蠢的中国老百姓,一一担忧什么呢?担忧他们会盲目地跟着共产党跑,那就真是不得了了。何应元一昕,就连忙称赞道说得好极了,说得好极了,真不愧是一位忧世忧国的豪杰之士。来吧,咱们吃两只蝇,喝一杯酒吧,不要老是担忧发愁了。这个愁字象是一把利刀,老在肠子里面刮,会伤人的。来,咱们干一杯。咱们喝了定惊酒,喝了解忧酒,咱们再喝这一杯消愁酒吧。级大家听了,就都举起杯子,满满地干了一杯。喝下这一杯酒,新升县长何守仁比较有点活意了,他放下酒杯,侃侃而谈道既然说到政治,我也来凑凑热闹。我是学法的,又是从事政务的,我是三句不离本行。说到共产党眼国民党的关系,我看,毫无疑问,最近是共产党占了上风,他们为什么会占上风呢就是我们国民党提出来的政治号召有问题。归根到底,这是一个政治口号的优劣问题。你们想想看哪,国民党提出来的号召是攘外必先安内,可是,共产党提出来的号召是安内必先攘外。一当然,他们不这样说,这是我的杜撰,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联合起来抗战,这不是安内必先攘外么如果不抗战,也就不能联合到也就不能安内了。我们国民党提出来的号召恰恰相反。我们说,要剿灭了共产党,才能抗日。一这真是棋盖一着也许有人说半斤八两,各有得失吧。我看不觅得。我看,仅仅从这个政治号召看起来,共产党显然处于优势,而我饲国民党无疑处于劣势。何应元阻拦他道,守仁,你别尽管追能了,你别尽管讲你那些政治道理了,那些,如今有什么用呢?我们这里坐着一位大才子,还是请他拼讲吧。说完了,他就把脸拧向陈文雄那边,望着他,象是敦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