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过后,他爬了起来,一直站在波斯**丛的旁边,不肯回窑。他想,如果边区的人更加尊重他这个文科大学生,不把他污蔑地叫做闻粪人,更关心他的生活,给他更多的自由和必要的物质条件,他本来是可以做出更多的事情来的。他回,厄起自己刚到挑林区四乡的时候,也曾提出过许多宏伟的计划,其中包括他要用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办起一个农村的小学校来。王志发眼王贵堂这些人开头都表示赞成。如果顺着这股势子,大家好好地把这间学校办起来,现在已经可以有小学毕业生了。可惜事实偏偏不是这样。事实是他们口头上虽然同意,实际上并没有给他一分一毫的物质条件。甚至要他们做一块黑板,做几张凳子,他们不是说没有钱,就是说没有木材不是说没有木材,就是说没有木匠,终于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连半块黑板也没有踪影儿;照他看,王志发、王贵堂这些人既不需要文化,也不稀罕文化,只知道小米跟棒子更加要紧。他一面冷笑,一面想就是最落后,最愚昧的封建社会,孩子进蒙馆启蒙,还要对老师对孔圣人磕头行礼呢!怎么能够对于一个老师一点也不尊重?果真如此,哪个老师肯把他的浑身本领交给你的子弟呢?一一张纪文在万籁俱茧的延安的夏夜里继续往下想:经过几次这样的折腾,他们之间的关系终于搞坏了。他自己这个大学生在那个乡下里,简直是怀才不遇了。怀。才不遇倒还不要紧,人跟人的关系一搞坏,别人看见他,简直象看见一块多余的废料一样。做为一个大学生,这是万万不能忍受的。如果说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么,这些不对的成分显然不在他张纪文这一边。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对着波斯**丛哀怨地低声叫喊道“愚蠢,愚蠢,咱们愚蠢的同胞呀!怪不得从前爸爸老对妈妈讲中国不亡无天理。果然,果然”他想了半天,觉着万念俱灰,还不如回窑去睡觉。但是躺在炕上他依然没有睡着。五更天过后,他又爬起来,又站在那波斯**丛旁边发呆。他想起知识分子在蒋管区呆不住,才跑到延安来在延安又呆不住倒想跑回蒋管区去真是,到处不受欢迎,到处没有出路。他再一次想找周炳谈话,同时想找胡杏谈话,打算对他们承认自己有一些缺点和错误。但是他喃喃自语道:“那中屁用!缺点和错误,你在整风中不是都检查过了么?他们会放过你么?天大的错误,也不至于要受这样的歧视”他对周炳和胡杏是十分有好感的,可是他就怕他们眉宇间那一股正气。那股正气一出现,什么好感他都没有了。他又不死心,再次想到要找边区医院的护士赵荷花畅谈一次。但是他十分清楚赵荷花是没有什么根底的人,是很浅薄的无聊之辈,怎么谈得好呢?他自己用手亲自把自己面前的所有通道堵死,于是做出一个结论:自己是真正地毫无生路了。

明月西沉,夜凉如水。张纪文倒反而觉着浑身烦躁,热不,可耐,连呼吸都憋得慌,仿佛马上就要窒息的样子。他狠狠地下了最大的决心。他深知大家都已经承认了,他自己坚持不认也将无济于事。里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样一来,这将是胡杏眼胡杏那一批人的胜利。胡杏也许会更加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可是事到如今,他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他不能为了阻止别人的得意而使自己遭受苦难。一一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最后,他决定了明天一早,自己也要交代过关。说也奇怪,这样决定以后,他马上觉得浑身疲倦,一回到窑里,一倒在炕上,就好象失掉知觉似地睡着了。

一四八黯然魂销

时间飞快地过了两个月。最早的轻霜已经开始出现,花圃里的波斯菊眼菜园里的西红柿都枯萎了,什么东西都变得干燥起来。英明的党中央纠正了反特扩大化的偏向,保卫了伟大的整风运动的辉煌成果。延安县从县委机关开始,陆续开展了“脱帽”运动。李为淑跟张纪贞一马当先,带头轻松愉快地脱了帽。何守礼眼张纪文却闹了一些别扭。一一脱帽运动是以个人主动地找组织谈话的方式开始的。李为淑跟张纪贞都找杨生明谈了,而何守礼跟张纪文高低不肯去谈话。

曹店区助理员刘满浩主动去找何守礼,把中央的精神详细地对她重复说了一遍。何守礼说:“道理我都知道了。你想想看,好容易我才把帽子戴上,如今要我脱下来,那可不简单。我不愿意脱,谁愿意脱谁就来脱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人格,谁高兴这么揉过来、捏过去的!”桃林区助理员任步云也主动去找张纪文,也象刘满浩一样,把中央的精神详详细细地重复对他说了一遍。张纪文大声吆喝道产什么胡球日鬼!难道说你要我戴就戴,要我脱就脱么?你知道,戴帽是我的自由,我愿意戴就戴上脱帽也是我的自由,我愿意不脱就不脱。谁也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这回,帽子我是戴寇了,一直戴到进棺材那一天为止。一一你让郝书记来给我脱帽,我还不一应高兴呢。“县委了解了这些情况以后,经过一番考虑,决定让学习大组召开大会,由郝书记亲自出席讲话,来向大家赔礼道歉,并且重申党中央一向重视和保护知识分子的政策。大家听工以后,这才心悦诚服,连何守礼、张纪文也都脱了帽。

全大组都重新对自己的思想作风做了检查,继续用开头一段整风运动的精神认真检查了各人自己的错误。杨生明检查了自己跟知识分子合不来的问题,说他眼知识分子接触,总感觉得格格不,这其实是一种对知识分子的排斥。吴生海检查了自己瞧不起别人,以为别人是只会口说,不会实干的文化人,以为一个人越没有文化越是革命的错误思想。刘满浩检查了自己总是喜欢拿知识分子来开玩笑,对知识分子很不尊重。任步云却检查了自己对知识分子漠不关心,保持一种冷淡的、疏远的态度的错误。张纪贞检查了自己的傲慢任性,不能虚心接受群众的改造。李为淑检查了自己的胆小怕事,不敢进行原则斗争。胡杏也对大家做了检查,说她没有能够很好地把上面的政策往下贯彻,。也没有能够很好地把下面的意见往上反映,证明思想上还有一些个人打算这种不纯洁的东西掺杂在里面。可是大家众口一词,都不同意她的检查。大家认为她在这次抢救运动当中表现是非常好的。她一方面能够把上面的政策很好地贯彻执行,一方面又能够实事求是,没有搞出别的什么乱子。在整个运动当中,她都能够任劳任怨,毫无私心杂念。这样的同志,简直应该受到表扬。大家七嘴八舌地把胡杏的脸说得通红,怪不好意思。

没有想到何守礼踉张纪文又闹了一次小小的别扭。他们看见胡杏受大家表扬,互相在暗地里藐嘴藐舌,不以为然,却又不便发言反对。当轮到何守礼跟张纪文两个人发言的时候,他们差不多一齐开口,说既然杨生明、吴生海、刘满浩、任步云都把问题讲清楚了,事情就已经解决了。只要他们好好改正错误,相信以后大家会相处得来的,他两;人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后来,经过李为淑眼张纪贞两个人的严肃批评,他们才改变口气。何守礼检查了自己那种自高自大的个人英雄主义,张纪文也检查了自己那种闹地位,闹特殊,破坏制度,破坏纪律的自由主义。一一到这时候,一次几乎长达两年之久的整风学习就圆满结束了。

周炳因为工作的需要,又要调去重庆了。他这一次到底要去多久,谁也不知道,他自己也同样不知道。他首先到曹店一乡找到何守礼辞行。何守本问他对自己有什么意见,要他临别赠言。他就老老实实地劝何守礼不要过于重视个人。一一不要把个人的东西看得太大,太!紧,太放不下。其次,他到二乡找着李为淑。李为淑也要他临别赠言。他就告诉李为淑,在集体生活当中,不要筑起一道防线来保护个人。接着,他叉跑到桃林三乡,找着张纪贞,跟张纪贞说,在革命大家庭中,不要放纵个人。最后,他跑到挑林四乡,找着张纪文,对张纪文说,在有组织,有纪律的社会里,不要神化个人。事后他们凑在一起,谈起周炳的嘱咐,都说周炳劝他们四个人反对四”个人“,都觉着怪有意思。

有一个黄昏,周炳叫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难住了。他计算行期,也就在这一两天。该去辞行的地方都去过了,就剩下一个地方没有去,一一延安县委。他有心避开这件事,老是躲着、拖着,不希望到那里去找胡杏话别。一一他非常想去,想去看看胡杏但是不跟她辞行,不说告别的话。任何辞行告别的话都将会引起一个非常难堪的局面。一一他想不去。可是不去的话,在情在理都说不通。他怎么能够不跟胡杏说一句话就悄悄地溜到重庆去了呢?那将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三心两意地反扣了窑门,走到延河旁边,遛达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走回招待所来。

设想到,他这种焦躁不安的心情却被田家坪招待所的通讯员孙福贵看出来了。他是一个矮矮胖胖,圆头圆脸,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棉袄的”小鬼,对客人非常热情,学习文化跟政治也很积极。他看见周炳每次从重庆回到延安来,都住在他们招待所里,又不知道周炳干什么工作,只因为周炳给他们做过几次时事报告,就把周炳叫做周政委。这天晚上,他发觉周炳出去走了半天又回来,就给周炳提了一盏擦得非常干净的马灯来,放在周炳的桌子上,擦亮洋火,把它点着,对他说产周政委,你要出去,还是带上灯好。“说完,把灯罩掘下,就走掉了。

还是孙福贵这盏马灯替他拿了主意。他提着这盏灯,快步走到二十里铺延安县委。可是,走到胡杏的窑洞门口,他又有点踌躇起来了。他不想声张,只是轻轻地推开窑门,探头向里面,好象一个小偷似地张望着,见胡杏正盘腿坐在炕上,对着一盏小油灯学习。他脏起脚尖儿,轻轻地走到胡杏身边,一面举起那盏马灯向她示意,一面在她的耳朵边悄悄地说道自”、杏子,咱们出去散散步吧。“胡杏看见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说她今天割了一天谷子,身体非常累,不想再走动了,让他到炕上坐。

周炳没有上炕。他只是二口把马灯吹灭了,自己独个儿坐在地上那张慑头把子上面,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还部是胡杏开口问他道:“哥,你这么晚提着马灯来看我,敢情有什么事儿,?“周炳没有回答,觉着胡杏这是在明知故问,心里面还有点儿怪她。这样子,他们两个人又相对无言地坐了有一袋烟工夫。周炳觉着,这样相对无言地坐着就非常美妙,就是他最理想的一种生活,或者是最幸福的一种生活。他不想动,不想说话,又不想走,生怕打破这种幸福的和谐,使自己回到庞杂的现实生活里面去。

胡杏又问他道:“怎么了,哥,你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了?“周炳同样没有答话,觉着胡杏把问题越扯越远,心里面还着实怨她。

胡杏料想他心中有难言之隐,第三次催问他道:“哥,有什么话,你尽管吩咐吧。我留心昕着。“周炳用一种低沉得不能再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又要走了。”。

胡杏点点头,说:“我早料到了。“这个时候,胡杏的眼圈红了一红,周炳的鼻子酸了一酸,两家就都不说话了。周炳茫然地望着胡杏的脸孔,好象在等待什么奇迹。不久,奇迹果然出现了。胡杏那张左边带着一个又大又深的酒窝儿,浅棕色,娇憨的莲子脸儿上面,突然显现出一种平时隐藏得很深,不大容易碰到的,罕见的美。一一这种罕见的美是那样高贵,又是那样忧郁,一一恍恍惚惚,闪闪烁烁,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周炳不敢怠慢,甥愣地瞪大着眼睛,贪婪地望着胡杏,欣赏着,生怕错过了这难得的一瞬间。一秒钟,两秒钟说也奇怪,这回胡杏的秘密的显现却持续了差不多半分钟。周炳感到特别沉醉,屏着气,不敢呼吸,不敢打搅,希望把奇迹显现的时间尽量延长,好使自己能够看得心满意足。胡,杏看见他这个样子,先就笑了起来,缓缓地说道”哥,你怎么这样子瞧我?你莫非又傻了么?难道你还不认识我么?“周炳象喝醉了酒,陶陶然地答道:“你,一一我倒是认识的。不过刚才那一眨眼之间,我好象反倒不认识了“胡杏听见他越发说起傻话来,就赶忙用别的话岔开他道”哥,说老实话,你也算奔波了半辈子了,也应该有个比较安定的工作岗位才好,你说是不是呢?“周炳有点惊讶,又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这样一种问题,就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川是么?你怎么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你觉得我现在的工作很不安定么?我可没有这样想。我觉着,长年长月地重庆、延安,延安、重庆这样跑来跑去,恰恰就是非常安定。”胡杏叹口气说道:“歉,重庆”她说了重庆两个字,下边好象还有很多话,却没有说出来。

周炳用很高的嗓门说道:“重庆怎么样?一一重庆是前线!跟你树哥在晋察冀前线,跟你松哥在晋绥前线一样,重庆的同志们都在前线。”胡杏连忙分辩道:“哥,你别急,你别急。我当然知道重庆是前线,在重庆工作的人们都是光荣的。并且我还知道重庆是不带枪的前线,一一不,应该说是敌人带着枪,而我们不带枪的前线。在那里工作的人们更加光荣,更加伟大。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够一一”说到这里,胡杏的喉咙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从炕上跳下地,拿起漱口缸子,在炭盆上倒了半缸子水,自己喝了两口,把其余的递给周炳。周炳一口气咕噜、咕噜地把水喝完了。她又注周炳在;吭沿上坐下,自己站在周炳的右边,用两只手亲切地抚摸着周炳那只僵直了的右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往下说道:

“我不能够让敌人再伤害你。一哪怕再伤害你一根毫毛,我也不能够允许!你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美男子。你那个时候身体壮健得跟一头公马一样。可现在,你看敌人把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周炳大笑起来道产要国民党不敢伤害我,那就要靠你两个哥哥了。要是树哥跟松哥他们在前线打仗打得好,不断地打胜仗,国民党就害怕咱们,就不敢加害咱们。如果他们打仗打得不好,老打败仗,那国民党就瞧不起咱们,野心就膨胀起来,那个时候就很难说了。“胡杏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不管怎么说吧。两只手。指,一条胳膊,那多么值得惋惜呵“周炳爽朗地笑着说道:“我的身体是不是很健康,我不敢说。可是我的左手还在!它能够打枪,也能够写字,这却是事实。“胡杏心疼地叹口气说:“唉,你这个傻瓜,一一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总而言之,你年纪也大了,也应该安排一下个人的生活了。“周炳深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望着胡杏的脸,说道:个人的生活么?我们还有什么个人的生活呢?什么都忘了,全忘了。一一个人忘了,个人的生活也忘了。严格说起来,我们在蒋管区的时候也已经没有什么个人的生活。何况来到解放区,来到这么一个全新的社会里,还有什么个人的生活可言呢?真好笑。”

,缸哥也?

胡杏声音稍为有点沙哑地说道严正因为这样,所以人家笑你是傻瓜。“周炳用铜钟一般的演员嗓子高声朗笑道哈,哈,哈。

一一笑吧,笑吧,笑吧。让他们痛痛快快,自自在在地彻底笑一顿吧。让那些乖巧的人笑咱们傻吧。他们越笑,人数越少咱们傻子越叫人笑,人数越多!这有什么不好呢?在国民党统治区,象陈文雄、陈文婷那样的人最爱笑咱们,现在连他们本身也消失了,不能够再讥笑咱们了。在解放区,把咱们当做笑料的人本来不多,经过整风学习,如今连他们本身也都逐渐、逐渐地变成傻子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我看笑吧,让他们尽情地笑吧。”胡杏象一个因胜利而骄傲的孩子似地,半带撒娇地质问周炳道:“那么,一一看起来,你连一分一毫的个人生活也没有了”周炳匆匆忙忙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没有。“紧接着,他又立刻否定自己道:“不,不是完全没有,还有那么一点儿。有一点儿什么呢?我本来自己手然一身,了无牵挂,如今心里面总有一样东西,一一总觉得舍不得你!这就是我的个人生活,这就是我的秘密。一一谁也没有法子看得出来,谁也不会知道。“说着,说着,他用自己那只僵直的右手抓住胡杏的手,用自己那只灵活的左手抚摸着胡杏的头。胡杏柔顺地站着不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那张饱经风霜的俊俏脸孔。

过了一阵子,胡杏摆脱周炳两只大手,嗤、嗤地笑着,走到纱窗底下,回过头来说道我又没有说我自己,我又没有说我自己。你还经常眼我见面,一一机会是不多,也算经常,你还有什么舍不得呢?比起我两个哥哥,一个在晋察冀,一个在晋绥,离得不是很远,可我米延安五年了,还没有见过他们一面!要是从在震南材分手的时候算起。我们没有见面已经有十二、三年了!一一他们过得好好的,我也过得好好的,彼此都没有说舍不得。”周炳接着就说可不是么?你自己的话就证明了一个真理。你说我傻,你两个哥哥比我更傻,不是么?可见天下还是傻瓜多,讥笑傻瓜的人总是少数,并且越来越少。“周炳忽然想起,这回自己到重庆去,将要从事:一番豪迈奔放的事业,过一番惊涛骇浪的生活,感情也顿时豪迈奔放起来了。他觉若要迎接这种豪迈奔放的生活,最好能够喝上几标酒。可是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没有酒可以喝。他跳下炕来,自己拿起漱口缸子,在炭盆上面倒了一点温开水,又跳上炕,一口气把它喝了下去。猛一回头,他看见胡杏正趴在炕几上拨亮那盏油灯,把那朵小小的灯花弄得毕剥作响,便对胡杏说道”小杏子,我也要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也不好好地安排你个人的生活呢“胡杏昕见他这样问,就跳下地来,把窑洞里所有的东西都随手收拾了一下,把那一张放在地上的愤头也拎起来竖在窗前,转过身去反问周炳道你怎么说我没有个人的生活呢?这一切一一你用眼睛四面看一看,你亲眼看一看吧!”周炳顽皮地笑道:“是的,我看见了,我摸着了,我闯到了。我从你的手上摸出很多粗糙的老蓝来,那证明你整天抓着饭头,握着镰刀我从你的头发里嗅到一股太阳的香味儿,还有一股干草的香味儿,那证明你整天在太阳底下活动。除此以外还有啥?难道说这就是你的个人生活的全部么”胡杏不同意地分辩道岂止这些呢?你再仔细看一看就知道了。我有一个很好的窑洞,有许多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很多很有价值的书说到这里,周炳又插话道:“别那么忙,你那些书有一多半是我的胡。杏坦然承认道产对、对。有一多半是你的。谁叫你没有个家呢?一一可见我个人的生活已经比你优裕得多从前,我穷得连一根裤腰带也没有。如今,我不单衣、食、住都搞得很妥帖,并且还有一块波斯**圃。生活有多么美好!难道你没有看见么”周炳含蓄地反问道:“这我都看见了。难道说,除了这些以外,你就再没有别的要求了么?你感觉着你的生活已经非常充实,非常愉快,什么缺陷都没有了么”

胡杏听出这里面有些晓蹊,就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对周炳说道:“不错,我的生活且然充实,虽然满意,但是还有缺陷。这回搞抢救运动,我就觉得很遗憾。我是上下不讨好。一一既得罪了杨生明、吴生海、刘满浩、任步云这些人,又得罪了李为淑、张纪贞、何守礼、张纪文这些人。有什么办法呢?我相信他们会明白过来的。另外,我的父母都在广东,这也是一个缺陷。他们都老了,病了,又远隔万里,虽然牵挂,也没有办法。其次就数到我两个哥哥,他们都在部队里,长期不能见面。不过我想他们在部队里也眼我在这里一样,什么都安排得好好的,因此也用不着牵挂。还有一个最大的缺陷,也是我最牵挂,最不放心,最想念的,就是有那么一个怪人,一一这个人哪,比所有的人,我都想念得多,牵挂得多,不放心得多”周炳也从炕沿上猛然略的一声跳下地来,走到胡杏的跟前,和她面对面地站着,眼睛对眼睛地望着。他们两个人站得这样贴近,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周炳把那只残废的胳膊搭在胡杏那斜斜的肩膀上,又用那只左手搂着胡杏那细细的腰,就那样子站着不动,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窑洞里很蜜静,只有油灯发出微弱的啦啦的声音。窑洞外面,穿越山谷的一阵秋风横扫过去,把沙土撒在纱窗上,好象有什么人用一把大扫帚在上面匆匆扫过一样。忽然之间,周炳觉着自己头晕目眩,站立不住,便把挥身的重量都压在胡杏的肩膀上。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胡杏嗤嗤地憨笑着,脱身走开了。周炳也从迷迷糊糊的梦境中惊醒过来,跟胡杏一样傻笑不止。他们笑得那样酣畅,那样尽兴,那样纯真,好象他们双方都在表白什么东西,倾诉什么东西,庆贺什么东西一样。他们那黯然魂销的离情别绪也在这种神秘的笑声中抒发出来了。

一四九延安的婚礼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十一月七日,是苏联社会主义十月革命节,江炳和李为淑,区卓和张纪贞都在这一天同时结婚。这一天又是星期天,大家都有空,胡杏、杨承荣、何守礼、张纪文一起,都到被服厂来帮手。新郎、新娘、帮手和客人们都是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红光满面。每个人都穿着新棉袄、新棉裤、新棉鞋,真是一派丰衣足食的景象。区卓和江炳住在隔壁窑洞。这一天,两家的窑洞门口都贴上了红对联。区卓窑门口那一副对联是边区被服厂厂长兼书记陈有德吉普写的,也是陈有德亲手给贴上去的,上联是“自己动手”,下联是“丰衣足食”。江炳窑门口那一副对联是边区被服厂供给科科长白圣光送的,也是白圣光自己写,自己贴的,上联也同样是“自己动手”,下联也同样是“丰衣足食”。所有的帮手和客人,加上被服厂的全体职工,看见这两副对联,都笑乐不止,说是再确切也没有了。只有文科大学生张纪文一见就摇头摆脑地说不行,不行。这哪里是对联呢?这分明是两句口号嘛。“可惜他曲高和寡,并没有什么人瞅睬他。

胡杏给区卓、张纪贞和江炳、李为淑各送了一只喜灯来。这两只喜灯样式既新颖,手工又精巧,博得所有在场的人们的称赞,都说是胡杏的拿手好戏。杨承荣、何守礼听见别人这祥说,就起来抗议道:“别光说胡杏的拿手好戏,还要看我们的拿手好菜。“说罢,就忙着去洗菜、切菜、做菜去了。胡杏带着张纪文做帮手,把那只蝙蝠形状的喜灯挂在区卓和张纪贞的窑洞里,又把那只如意形状的喜灯挂在江炳和李为淑的窑洞里,取了他们”幸福“、”如意“的意头。这两只差不多二只多宽,一只多高的喜灯都是胡杏一个人独自做出来的。一一用最细最细的柳条编成的骨架,后面平直,前面是突出的弧线形,前后距离有那么三寸的光景,当中可以插上蜡烛。她把骨架先做好,用雪白的纱纸糊了上去,又在纱纸上面各自贴了一个用红纸剪成的大双喜字样,真是非常好看,又十分吉祥。当下她把喜灯钉在两边窑洞的崖壁上以后,又叫张纪文把蜡烛点起来,插在灯的空心里,登时映照得两个窑洞都红光闪闪,春意融融,一派快活欢乐的景象。天色越是晚下来,窑洞里越发放射出一种温暖、奇妙的光辉。

看看时光不早,胡杏就叫张纪文把两边窑洞里的炕几擦干净,然后用四个大瓦钵子盛了满满两钵子红枣,两钵子花生,分放在两边炕几上,另外还在旁边各自放了一小瓦钵子庆阳烟叶,供吸烟的客人使用。这些东西都是张纪文一早从南门外的新市场采买来的。

太阳刚落山,客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到齐了。他们之中有延安地区的麦荣大叔,有延安县委的杨生明和吴生海,有曹店区的刘满浩,有桃林区的任步云,还有边区被服厂的厂长陈有德,供给科长白圣光。大家这边窑里站一站,那边炕上坐一坐,个个都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吃着红枣,。着花生,说不尽的祝贺、赞美的言辞。

胡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张活脚白木方桌子,放在两个窑洞之间的那块土坪上,先用两个大海碗满满地回了两碗白酒,放在桌子当中,登时香气四溢,逗引得过往的行人都不住地拿手指擦着鼻子。杨承荣端了一大砂锅红烧猪肝,一瓦钵子炒胡萝片上来何守礼也端了一大砂锅清炖猪脏和一瓦钵子炒芋丝上来加上胡杏又从大灶伙房打了满满一瓷盆红烧肉张纪文也从大灶伙房打了满满一瓷盆白面馍这样子,酒、菜、饭都算上齐了。

婚礼开始。一一更加确切地说,是会餐开始。这里没有烧炮仗、奏乐,没有什么人宣布什么事情,没有人说什么祝词之类的话,也没有什么人向什么人鞠躬之类的仪式。大家非常热闹地吃着丰盛的晚餐。一有坐在条凳上的,有坐在方凳上的,还有蹲在地上的有人划拳喝酒,有人吃菜就馍,有人在说笑话,有人在评论广东菜的滋味儿。那种纯真友爱的气氛比之任何装腔作势的婚礼来,都觉着更加诚挚感人。

二更天散了席,大家又涌到两个窑洞里面去抽烟。有人用早烟袋抽,有人用纸卷着抽,登时把两个窑洞弄得雾气弥漫,烟昧呛人。何守礼突然大声叫嚷着,说道:“哎哟,你们这样抽烟,放烟幕弹一样,把人呛都呛死了。好吧,你们抽吧,我要走了。“杨承荣赶到她的面前,笑容可掬地说道:好吧,我们一道走吧。做为一个医生,我很赞成你对于抽烟的观点。这样子吧,让我送你一程好了。不然的话,你一走进曹店区那拐沟里,叫狼吃了也没有人晓得呢。”何守礼顽皮地对他鞠了一个躬,一面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李为淑送我。“一面转过脸去对李为淑说道:“小李,怎么样?咱们一道回区里去吧!平时,我也不这样要求你,可是今天,我非这样提出要求不可“她这几句话说得李为淑满脸通红,无言可答,窑洞里的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杨承荣替李为淑求情道:“好了,姑奶奶,你今天别捉弄她了,让她下次再送你吧。今天还是由我来自告奋勇,送你一遭。“何守礼连连摆手,说道:“那不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住在七里铺,我住在曹店区,那么远的路程,回头你一个人回来,我怎么好意思呢俨杨承荣一寇要送,何守礼一定不肯,两个人坚持不下。杨承荣走到何守礼跟前,用两只眼睛深情地望着何守礼的脸,说:“阿礼,不要固执,还是让我立这一功好。”何守礼显然生气了,只见她扭歪了嘴唇,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她用眼睛环顾了各人一周,好象在选择什么适当的陪人,却终于没有选上,就顿顿脚,说:“好了、好了。今天晚上谁也别送我,我决定一个人走回去。”杨生明、吴生海刘满浩这个时候都正在抽烟。他们本来眼何守礼同路,一一特别刘满浩,从头到尾都同路,送回去本来是最合适的。他们三个人瞅着何守礼,不知她是真是假,都没有敢做声,生怕自己碰着钉子,怪难为情。

正当何守礼走到被服厂大门口的时候,忽然觉着有一个人从后面匆匆忙忙地赶了上来。她站定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张纪文。她问张纪文道怎么,你不再玩一会儿么?你也走了么?要回桃林区去么“张纪文说:“不,时间还早,我不忙回去。我特地赶出来送你一程。“何守礼说;”那怎么行呢?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你老远送我去曹店,然后又要回桃林,这冤枉路不是要走到三更半夜了么“张纪文说不要紧。我一定要送你,同时还想跟你拉拉话。”何守礼听见他这么说,就不再推辞,跟他两个人一道向东关走去。

他们默默无言地走到了新市场。新市场口那一带平房都关:

门闭户,仅仅从窗口闪射出微弱的灯光。路上行人也非常稀少。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吹得人精神爽快。他们再往前走,嘉岭山上的宝塔巍然地矗立在他们面前。他们经过陡崖下面,跨过延河上架着的便桥,向平川走去。张纪文突然向何守礼提出一个问题道产阿礼,你说说看,一个落后分子,他有可能党么?“何守礼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道,何住。我想很难。或者不妨说,简直不可能。”张纪文不做声,又走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提出另外一个问题道:“阿礼,你看,一个非党员能够和一个党员结婚么你看今天的场面,一一妹妹跟区卓一对是党员,李为淑跟江炳另外一对也是党员,这是偶然的么?”何守礼笑道“对,这并非偶然,这是很有道理的。伎有任何一个人会承认,有什么正式的法律条文,规定党员不能眼非党员结婚。可是实际上,他们却不会那样做张纪文追问道那么你是说,党员永远不可能跟非党员结婚么?”何守礼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也无法否认这一点,只闭着嘴不做声。经过张纪文再三催促,她才勉勉强强地回答道“难,难。恐怕很难。”组成第一梯队的何守礼跟张纪文由西向东走过去了。杨生明吴生海、满浩、任步云也告辞回家。走到被服厂门口,任步云向西走,杨生明、吴生海、刘满浩三个人组成第二梯队,由西向东迸发。胡杏又到两边窑洞看了半天,问了半天,直到区卓、江炳他们两家觉着一切都停当了,客人也都走光了,才告辞回家。杨承荣要送她一程,她也愉快地接受了。他们两个人相眼着走出被服厂,组成了第三梯队,由西向东走去。胡杏对杨承荣说你送我就送到东关好了。不然的话,你自己一个人走回来,时间就太晚了。“杨承荣说:“不要紧,反正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讲,你就让我一直送你回县委去吧。“胡杏也就不再推辞,爽朗地说道那敢情好。”他们两个人穿过新市场寂静的街道,向前走着,月亮在后面依依不舍地送着他们。这时候的延安,静穆、严肃,又有另外一番功人的景象。胡杏主动地问杨承荣道最近,你跟你们医院护士李巧儿的关系怎么样了?来往还密切么“杨承荣叹了一口气,回答说歉,我正准备找你谈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们边区医院的基本矛盾就是副院长秦世新反对正院长董怀李你也知道,我佩服董怀李闹技术,站在他这一边。那个李巧儿原来也跟我有同样的看法,抢救运动一来,不知道怎么的,她就站到秦世新那边去了。她跟秦世新一起反对董怀李,把董怀李打成什么特务。我根本就不赞成他们这样摘,他们也就反对起我来了。”胡杏问道“谁反对你来着是秦世新还是李巧儿”杨承荣说产秦世新反对我,那就不用说了。要说的就是这个李巧儿,她也反对起我来了。你看,事情有多么糟糕“胡杏关心地问道产那么,你们还互相要好么?你们还经常来往么”杨承荣不做声,低着头走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道她瞧不起广东人。她经常问我,广东一一在哪一个外国?她经常把我说的广东话叫做外国话。“胡杏安慰他道产那有什么关系呢?将来她自己到了广东去,也会说广东话,会爱起那个地方来的。”杨承荣苦笑一声说产事实上,这种可能不存在,她恐怕很少机会到广东去了。例胡杏追问道产怎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说,你跟她吵架了么?你们彼此闹翻了么俨杨承柴仍然冷笑着,说“哼哼,如果是吵架,那倒好了。现在我们并不吵架,一一彼此根本没有来往,见了面都不打招呼,好象不认识的一样。”胡杏说:“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只好耐着性子,看看以后怎样吧。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是另外找个对象好了杨承荣叹了一口气,说唉,还找什么另外的人呢?象李巧儿这样的人,就值得那么骄傲!无非就是边区的女性太少。人家不是说么,是二十八比一呢。”胡杏说:“别管那些。管它二十八比一也好,三十比一也好,你用不着着急。你现在还年轻,工作岗位又不赖,接触的女孩子又多,还怕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么”杨承荣不说话,只在鼻子里嗯的应了一声,表示话虽如此,可也不容易办到。胡杏接着又说:“只要你条件不太高,不要求十分漂亮,只挑那心地老实的,就好办了,就容易找了。”杨承荣高声否认道唉,你还说呢。你要知道,心地老实的姑娘比漂亮的姑娘还要少得多!一一当然,心地老实也是一种美,比脸孔漂亮更加美得多。“把胡杏说得也嗤嗤地笑了起来。

在歧洁的月亮底下,嘉岭山上的宝塔用它那许多眼睛,注视着从它脚下经过的一批一批的人马。从它那凝神远眺的表情看起来,它定十分迷惑为什么今天晚上,会有这么多的人出来夜游,并且都在高谈阔论,喋喋不休?在那座横跨延汩的便桥上,胡杏单刀直地问杨承荣道”你说这个不行,那个叉不好。那么,现成放着的一位好姑娘,为什么你不跟她好呢“杨承荣明知故问地反问一句道:“你说谁“胡杏笑了,她缓缓地说道产还有谁?就是何守礼呗。”杨承荣又不做声了。延水在他们的脚下哗啦哗啦地流过去,他们在那上面走了没有几步,就走进了东川的平坦大道上。杨承荣心中有数,对于何守礼的一切,胡杏知道得很清楚,跟自己知道的一样一不,比自己更加清楚何守礼是多么变化莫测的人既然如此,干吗还要提出这个问题,仿佛只要他杨承荣肯跟何守札好,他们两个人就能好起来的样于呢?莫非何守礼最近有什么新的动向,或者对胡杏做了什么新的表示么?这种可能性看来也不大。今天晚上,他曾经邀请何守礼一道走,愿意送她回曹店一乡,何守礼就把这件事情拒绝了。一一这难道不是一种冷淡的表示?难道反而是何守礼的感情有了什么新的变化,只因怕别人讥笑,才故意这样装模作样的么?他这么想着,脑子里有点乱纷纷,嘴巴里也就说不出话来。

胡杏见他不答腔,又继续往下说道产何守枪从前是一个革命的青年,这一点用不着我多说,你是完全了解的。最近,你可能不晓得,她确实有不小进步。她对个人地位问题已经比较放松了,对工作不再那样挑拣了,甚至也很少昕见她为自己怀才不遇,怨天尤人了。这些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可以负责告诉你,这都是的的确确的。“杨承荣平常是诙谐幽默,能说会道的人,接触到自己的问题,就象吃了阻巴药一样,不会说话了。两个人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后来,杨承荣终于用一种呆滞的,很不流畅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胡大姐,你不会不知道,我一直没有嫌弃她的缺点,对她有好感。唔现在当然也还有好感。可是好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一一得看人家那方面不是么?她的眼角那么高,她所看中的未必是“当然,出类拔萃的人物容易被人看中,平凡的小人物渺不足道。我这方面也得有自知之明。你看,事情就是这样二我自己确实拿不定主意。”胡杏能够明白无误地了解他所说的一切,并且规劝他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应该拿走主意,应该拿定主意。”杨承荣也提应道:“对,应该拿走主意,应该拿寇主意。”以后,他就陷在烦恼的沉思里面,不再做声。他感觉这时候他是一个人,在深山大川里面独自行走,既不知道方向,又不认识道路,十分胆怯、害怕。一一甚至连身旁有一个胡杏也完全忘记了。

曹店区的沟汉口被一座山的影子封闭着,使得整条深沟好象一个黑咕隆略的山洞,显得有点阴森,神秘。过了这个拘汉不久,完全出于胡杏的意料之外,杨承荣忽然这样子反问胡杏道“那么,我倒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跟炳哥好呢?讼才情,论相貌,论气度,论风格,大家都一致认为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儿!”胡杏开头怔了一怔,后来就坦然地笑着回答道你那么操心干什么呢?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个人不要好呢“杨承荣辩解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完全是一种世俗的看法。就是说一一生活在一起,一就是说,经过一种什么仪式,象今天晚上区卓跟张纪贞,江炳跟李为淑他们那个样子。“胡杏落落大方地回答道;”我整天忙着变工队、互助组,整天忙着报表、记录、统计,整天忙着拿慑头,拿镰刀,我确实已经记不清楚我个人的生活还欠缺了什么东西。我想,炳哥也是这样的。他看起来比我更忙,生活更充实,已经任何东西都容纳不下了。“杨承荣完全恢复了他的活跃的性格,大声叫喊道?数,那不对,那不对。谁也没有这样解释过生活。你就是再忙,再伟大,再大公无私,也总有个人的生活方面。一一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也不能够例外。老实对你说了吧,我这样提问题还包含着另外一个目的如果你伯两个人当真宣布了生活在一起的话,对于某些人,比方说,象怀抱着某种痴心妄想的人,一寇会有很好的效果。一一我是说一种治疗的效果。”胡杏很了解杨承荣的为人,深深地知道,杨承荣确实希望她跟周炳能够结合在一起。他这种祝愿出于真心诚意,对他们两个人的热爱,而不带有丝毫个人的目的。当然,如果实际上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会对某些人起某种作用,那也是很明显的。但是要她正面来回答,却是一道非常棘手的难题。她沉默了许久,不能作答。快走到二十里铺了,她才慢吞吞地对杨承荣说道“承荣,想必你不会不知道,我在十几年前已经跟炳哥结拜成为元妹。既是元妹,就不谈其他了。”

一五零秋风紧

又过了一个星期,延安的深秋来到了。那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好不厉害,真是吹得秃山顶上金苗翻滚,吹得延河岸边沙土飞扬,吹得高低窑洞门窗紧闭,吹得大小山沟鸡犬无声。人走在风当中,就觉着整个延安都摇曳不定,站立不牢。那天是星期天,胡杏大早就从炕上爬起来,把窑洞内外、门窗桌椅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提了那个瓦罐子,到伙房里满满地打了一罐子开水回来,准备接待来访的客人。

果然不久,来访的客人就到了。那是何守礼,一一胡杏家里经常出现的客人。这一天的情况有点不寻常。她象一阵狂风似。地闯进胡杏的窑洞里,她后面又卷起一阵更加猛烈的秋风,把胡杏窑里四周挂着的东西都掀得晃动起来,嘛啪作响。胡杏正。想好好地问她今天又生了什么人的气,还没得及开口,何守礼就气势汹汹地向她发出质问道“杏表姐,我质问你你为什么只管把我往杨承荣怀里推”她问得那样奇特,于又那样不讲道理,胡杏愣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摸不清她表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到底是所为何来。想了一会儿,她斯文淡定地低声反问她表妹道阿礼,你听谁说的?我怎样把你推来着俨何守礼扭歪着嘴唇,回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想看,你上个星期跟杨承荣都说了些什么来着?”胡杏听见她提起那天晚上杨承荣送自己回二十里铺的事情,心里变得踏实了。她笑笑地问道:“那天晚上,我们谈了许多的话,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俨何守礼盛气凌人地答道:“我哪一句都指总之你自己心里明白。你现在只要简单回答我的质问就行了。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往杨承荣怀里推呢?“胡杏给她倒了半漱口缸子开水,递到她的面前,说道:“阿礼,你还是先喝口水吧。这样的事情,咱们俩坐下来慢慢谈好了,急什么呢?“何守礼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就问胡杏道:“你对他说我最近有些进步,是真的么?“胡杏点头答应道:“对,是真的。“何守礼又问道:,你对他说,我对个人的问题也比较放松了。你曾经这样说过么?”胡杏叉点点头,回答道:,对了,是真的,我这样说过。“何守礼又问她道:你对杨承荣说,我对工作最近也不再挑拣了,这句话又不假吧俨胡杏还是点点头,说:“对,是这样说的,一点也不假何守礼就站起来,指着胡杏的鼻子骂道:,杏表姐,你没安下好心你要阴谋!你想害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有权对他说这些话么?是什么用意呢?有什么居心呢?“胡杏一听,越发笑得开心了,说道:,这又有什么呢?阿礼,就算这些完全是真的,那又有什么呢?那能证明什么问题呢?我又对你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呢?我说的这些不都是事实么俨何守礼仍然处在气头上,听见胡杏这么说,就用更高的嗓门压住她道”事实个屁你这样说,就是不怀好意就是要把我往他怀里推!这难道我还不懂么?你以为我还是三家巷那个时候的我么?我还是小孩子么?“胡杏也收敛了笑容,正正经经地劝告道阿礼,算了吧。这是你本人的进步。我不过把你的进步向一个老朋友介绍出来。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何守礼更加不服气,大声吼叫道:。“就是不好一万个不好!你这样说,就是把我往他怀里推就是、就是、就是”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紧了。

窑洞里沉默了片刻。胡杏不眼她争执,把她身上穿着的新棉袄用手按着,摸着,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天,看得何守礼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才笑着说道阿礼,你很不错。今年的棉袄改得很好,又是一种进步。我看见别人进步就高兴。“说到这里,又露出更加关心,更加亲切的仪容,接着说下去道”我还要说儿句话,你可别生气。你要知道,我说话根据客观实际。客观怎么样,实际怎么样,我就怎么说。我在杨承荣面前说了你的好话,你就说我把你往他的怀里推,那么倒过来,要是我在你面前说杨承荣的好话,那你又怎么说呢?你会不会认为,这又是我把杨承荣往你怀里推呢?我看,你都别这样想。我根据事实说话,没有什么另外的打算。“事实上,听到这里为止,何守礼一声不吭。她心里面想,昕昕杨承荣有什么好处,也还不是坏主意。这样一来,她就没有打断胡杏的。话,近她慢慢地往下说道”杨承荣是个什么人呢?我客观地说,这个人很和气,很快活,又有文化,又有科学知识,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汉子。你们从小就彼此相识,又沾了点亲戚,你当然比我还知道得更清楚。我随便提一提你,不知道我说得对还是不对。“那对宇刚刚说出口,她跟着就嗤嗤地憨笑起来,简直把对字路化到笑声里面去了。喝、凭良心说,对于这样一位宽厚、仁爱的大姐,任何人都不忍发脾气,何况她所讲的还一到底不过是几句真话呢何守礼想到这里,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责怪胡杏。不错,杨承荣确实是那样一个人,和气、快活,又有文化,又有科学知识,一一这都不假。何守礼想到这里,忽然又想到杨承荣的另外一个问题他垦然是那样子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但毕竟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而一个并不出类拔萃的人物,纵使他非常和气,非常快活,又有文化,又有科学知识,那又有什么用呢?那能够给他帮什么忙呢?那能够使他出人头地么?能够使他变成英雄豪杰么?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想到这里,她恰好听见胡杏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阿礼,你好好儿地冷静一下,考虑考虑吧。“昕见这句话,何守礼登时又冒起火来。她冷静考虑什么呢?她为什么要对杨承荣冷静考虑呢难道说她还不了解杨承荣么?难道说,杨承荣这样的人物,能跟她自己匹配么?难道说,她何守礼不远万里,从广州跑到延安来闹革命,就是为了要眼这样一个人配对儿么?要她冷静,不是要她调低弦索,要她降格以求,屈服投降么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想到这里,何守礼觉着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右脸上那一道两寸长的伤疤也变得通红通红了。她自己压抑不住自己,哗啦一声挠了起来,指着胡杏的笑脸勃然大怒道”杏表姐,我说你这样做是别有用心说得不客气一点,是一种阴谋一一不错,我是这样说的。你明明知道我不爱杨承荣,明明知道我心里面另外有许多想法,这不一一你这样做,明知故犯简直就是一种犯罪“对于何守礼这种横蛮无理的态度,胡杏仍然处之泰然。她慢吞吞地对何守礼说”好妹子,你别急,你坐下,慢慢谈。你最好不要这样说,更不要这样想。我晓得,你这样说了,你以后会后悔的。你说这些话,让我一个人听听不要紧,让别人昕见就成了笑话了。“胡杏越是不生气,何守礼越是生气。她多么希望胡杏能够红着脸跟她大吵一顿,那样子,她心里面也许舒服得多,对于胡杏的话也许更能够听得进去。可是胡杏偏不。她总是那样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不快不慢,不慌不忙,好象一个大人在哄一个小孩子似的。光说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已经叫何守礼难以忍受。到吃中饭的时候,胡杏留她吃饭,她也干脆拒绝,气冲冲地走了。走到半路上,她又有一点后悔,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她三番五次地想走回头,回到延安县委,找胡杏把话说清楚,可又下不了这个决心,一一咽不下这口气,于是自己骂起自己来道”何守礼呀何守礼,为什么你现在变成这样一个窝囊废?为什么你连一个丫头的话都没有法子驳斥为什么你能够甘居人下?枉费你是三家巷的美丽而慈善的公主,枉费你是五囚理想的化身,枉费你是三家巷的精华如今,你的本事,你的志气都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把她驳斥得体无完肤?对,一定要驳斥得体无完肤,一定要驳斥得体无完肤枉你还是个学法律的,你的嘴巴要来干什么!“吃过中饭以后,胡杏决定去找何守礼。她不管何守礼对她怎么样,不管这个时候去找她是不是有什么效果,还是决心去找她一次。在何守礼六神无主的时候,如果自己不去看看她,那是太狠心了。从前在三家巷,何守礼小姐当然是小姐,由于自己比她大了三岁,论孩子们的感情,她俩还是能够玩在一起的。况且何守礼和她亲娘三姐在自己危难之际总是同情自己,帮助自己,支持自己,跟老爷、大奶奶完全两样,跟二奶奶、何守仁他们也是不同的。这一点,多少年来,胡杏看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