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正写到吴冰说我爱你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我看也不看来电显示,伸手按了红键。
手机不响了,我可以继续完成这一集的结尾了。剧里的吴冰历经沧桑几经反复终于说出了“我爱你”,接下来应该有一个小**出现了,可我这剧本里的男主人翁江河硬是激动不起来。当然,江河之所以不激动是因为我没激动,这小**起不来,这一集无法结尾。这个该死的电话,我在心里开始恶狠狠地骂开了。
嘴在骂人,脑子却一片空白。五分钟后,我才想为什么要开手机呢?写这一集之前我是把手机关了的,写到吴冰打电话约江河时,我脑子特别想休息一下,于是开手机与老婆讲了几句话。讲着讲着感觉有戏了,就赶紧挂了电话,急着马上想进入戏里。我把手机放在桌子角时,大脑里闪了一下关机的念头,可既然放在那里了手又不愿再伸过去按红键,我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敲键盘,电脑里出现吴冰的好戏时,我脑子居然能一心二用地想——朋友们这几天打我的手机无应答,早打烦了,不会再打我手机的。
我这一心二用的错误想法在不久把剧本的结尾废了,是我始料不及的。手机响在了戏的**之前。其实要怪手机叫起来也很牵强,因为写电视剧我几乎不受外界影响。之所以关手机不是怕吵,而是怕朋友们有事,有些事是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还不得不去。制片人司马亮事先讲好的,要接这活,就得暂时告别朋友。这剧急呀!非要一个月拿出二十集的本子来。朋友嘛!我见他急也只好就急找朋友张真一起写。张真写前十集我写后十集。为了该剧不出现前后脱戏,我们在一家宾馆开了个套房,两张桌子对面放,一边侃剧情一边写。这样热闹呀!为了更热闹,电视也开着,里面正播放着一个乱七八糟的爱情剧,这根本影响不了我们,我们也正写着乱七八糟的爱情剧。写这玩意反正是为了钱,又不是像写小说一样费尽心思要求高质量,何况这又比小说来钱快,所以我是愿意一年有那么一两次给电视当“枪手”的。别人写三角爱,我写五角,别人写五角,我他妈的写七角。只要有女的就要有男的,要他们爱也爱不完,总之不能让她们爱得清楚,爱一清楚了就没有味道了,一句话讲透了就是——写爱情片一定要像王大妈的裹脚布越长越臭越好。你要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升华了爱情故事,那些在家里闲着没事一天翻着看爱情秀的女人们还真他妈的一下给换了颁道。我操,只好搞她们喜欢看的了。
男主角江河不激动,这一集真没法结束。本来想一鼓作气写完这一集去二楼酒吧喝一杯的,越想快点他越是收不了尾。光靠女主角吴冰说“我爱你”是结束不了这一集的,太落俗套,如果男主角再来一句“我也爱你”来结束本集,我操,你不但落了俗而且臭不可闻。憋了十分钟,男女主角的精彩还是出不来。我的手只好离开那能让男女主角出戏的键盘去拿手机,不想这一拿还拿出了真戏,是我千想万想也不会想到的。
我翻看未接电话号码时,对面的张真说,看哪样看嘛!别理这么多事,赶快搞完这一集好去喝一杯,我这一集快结尾了。你要注意,我在第三集埋下了吴冰与江河的朋友李欢有纠葛的伏笔,你这集是该出现了。
我不理他,心想看看不行么?天大的事老子不去就行了。心情特别地坏,也许是这几天写得太快,二天一集。剧本里的人物已到了王大妈裹脚布的中段了,味道已经出现熏人了。本不想那味熏人,可又不得不这样写。剧本大纲是通过论证会了的,要改变人物的情节安排,还得通过制片人司马亮,想起司马亮那张马脸,我也只好老实了,反正是他的戏,我是懒得为了什么去看他那脸的。
那天要真听了张真的话也许好也许不好,有些事是不能简单地用好坏来衡量的。比如一件令你心烦的事来了,看起来不好,可就因为这不好来了,也许一件更糟的事才与你错过。有了这样的认识,所以我还是较能从容地处理身边那些注定要来的好事与坏事。那天我的心是听了张真的话,因为在我那不听话的手翻看未接电话时,心已下决心,天大的事也不走。
本来就是手痒随便看看,可一看坏了,我特别想回拨电话。如果是看到一个熟悉的电话那我根本不会有回电话的念头,要命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这人对陌生是非常好奇的,这是我的优点也是缺点,优点是让我这四十岁的人还有一颗二十多岁的心,缺点是让我有时候自找没趣。当然如果把好奇而不得明了和因为好奇而得了一句你打错了的没趣,我也宁愿要那没趣的一句——你打错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了好奇而不惜一切代价。虽然为了好奇我吃过不少亏,可似乎不吃这亏我更亏,身体是一切的根本,我再笨拙也不会为了不吃亏而亏身体,原因是我经过长期体验认识到即便是好奇吃了亏也比因为好奇而朝思暮想伤了身子好。为了不让这陌生的电话使我好奇,我只有把这好奇搞明白。
电话通了。
喂,我是谁?
这问声让我心里一震,这是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只有妖精方冰才是这种打电话的方式。
我恶狠狠地回了一句,你是谁,你就是要死了,只要还哼得出一点声音来,我就知道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你未来的丈夫。
对话依然和十年前一样。当然后面的对话就没法再一样了,她早已不是我的未婚妻,我也不再是她的未婚夫。
现在的她说,你在哪里?我来找你。原来的她是说,我在这里,你来找我。现在的我说,好!我马上来。原来的我也是说,好!我马上来。
现在的她哈哈地笑了,原来的她是不会有这样花一样的笑声,原来的她像五瓣的丁香一样张开着忧愁,即使成了我这个乐天派的未婚妻也没开成快乐的桃花。
是我来找你。那哈哈笑的后面是这一句。
现在的我也哈哈地说,我承受不了这巨大的荣幸,还是我来找你。
现在的她说,我与同事来出差,不方便。现在的我说,贵州饭店一楼音乐茶座。
放下电话,我看见张真一脸怪相,就知道他以为我在演戏逗他玩。我只好对他说,是我未婚妻,我不得不去。
张真的脸一下不怪了,说李进兮,我要提醒你,我们写剧本可以乱来一下,这现实生活中一乱来就乱套了。我见他那认真样子,觉得他好笑。这小子从来就不正儿八经的,平时也是个爱侃乐的家伙,今天这是怎么了?看来他也是写剧本写昏了,要一下子从剧本中回到现实中来还困难,除了李进兮这三个字不像台词,其他的话都像戏里的台词。
我说真的是未婚妻。张真没好气地挥手说,走走走,不想喝一杯就算了,你想独自去轻松一下就轻松一下,借口一点也不幽默。
看来他真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心里暗自高兴,正好。朋友到了这份上了,一些话真不真假不假的不是十分重要,重要的是能经常在一起真真假假地干些事,还不能为些什么事真生气和红脸。他张真不相信我的地方的确太多,比如我说我的恋爱经验比他丰富,打死他他也不相信。他乐于相信他的恋爱经历。当然啦,这次他不相信我,对于他来讲更是自信,因为他早已确切地知道我已结婚八年,女儿已七岁。还有他与我是一对好朋友,他老婆与我老婆是一个单位,他女儿与我女儿是一年级的同班同学。
我逃似地跑到停车场,兴奋地开上我的红旗轿车狂奔而去,惹得看守人跳起脚在后面喊慢点。
二
方冰为什么不是我的妻子而永远只能是我的未婚妻,这事情还得从十年前说起。十年前,她在当了我三年的未婚妻之后,突然一下成了别人的未婚妻是我始料不及的。起因是我半年出门徒步乌江未归,这起因看起来是不能上升到我要失去她的高度的,途步乌江是没有什么的,这只能说明我爱大自然,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问题的焦点,这焦点就是我冲进她房间的那一声的断喝。请原谅我不是哪种没礼貌不经敲门就破门而入的人,可这是我当时未婚妻的门,况且这门我半年未进。那因急切的心情而产生愉快的吆喝一声推门是可以让任何一个爱我的人原谅的。这吆喝一声如果是她一抹娇红的惊喜就好了。但不是,是她和另外一个男人惊吓得突然地一下分开。我操,吓得他们要死,气得老子要死。
从一声愉快地吆喝到一声愤怒地断喝,是没有时间思考什么的,那时我只想大喊大叫地招来了她的妹妹弟弟爸爸妈妈。我是有十足的理由这样做的,因为她一家人都喜欢我,早把我当成一家人了,现在她方冰想不要我是一家人还不成,我得招来一家人声讨她。
结果她的确被声讨了,特别是比她小十个月的妹妹方雪声讨得最卖力。方雪说,人家李进兮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的爸爸妈妈也同声附和,她的爸爸妈妈是有着一段动人的爱情传奇故事的夫妻,他们对爱情的忠贞和对爱情的理解,使当时年轻的我崇敬不已。他们用六年时间生了六个孩子,其中方冰与方雪的出生只相差十个月,这不是一个爱的奇迹吗?等于妈妈生方冰的腹肌还未完全收好,方雪就已经进去了。
这不仅仅说明她爸爸是个中国**,而且是一个非常会爱女人的一个男人,要不然一个再爱孩子的母亲也不会这么急的,她妈妈能在那种时候同意她爸爸把方雪送进肚子,不仅仅是因为她爸爸是个**,而是她妈妈面对她爸爸爱的方式无法拒绝。**对女人的成功往往不是因为粗暴的勇而是因为爱得细致之极。所以即便是现在只要有她妈妈的地方就有她爸爸在,除非为了生计不得不暂时分开,就是分开也会让人感动不已。她爸爸先回了家第一句总是问,你妈呢?她妈妈先回家总是问,你爸呢?问完了不是去胡同口看看就是热饭热菜等着。
那时候他们有手机就好了,你看他们彼此挂念得如此揪心,你又使不上劲,只有愿望他们一切都好。爸爸妈妈是最痛恨男女谈恋爱不真诚的,所以他们不但附和方雪的声讨,还面带内疚地支持我,他们愤怒地对方冰说,你滚出去,你不要我们要。读初中的小弟弟比方冰小很多,不好声讨姐姐,只同情地看着我的怒火。我很感激他们异口同声地声讨和同情,至今想起来仍然让我感动。
事后我是后悔了的,我想如果注定要分手也不能分得这么壮烈,这样的壮烈是足以使人伤心很久的。也许当时我不该大喊大叫,也许方冰现在就是我的妻子,因为在我大喊大叫之前,我分明感觉到了方冰的难堪,还似乎有隐衷的表情,并从她胆怯和内疚的目光中读懂了她要我冷静下来。
我根本是故意不要这机会,那时候我年轻呀,血气方刚朝气蓬勃怎容得了。在她一家人满胸怒火的声讨声中,我发现方冰原来的胆怯逐渐消失并在怒火中越烧越坚强,最后拿出了要在烈火中永生的气概。只见她歇斯底里地也大叫起来,她指着那位被这突发事件蒙昏了头的男人说,我就喜欢他,你们能把我吃了?
她的底牌一亮出来,这声讨和同情只能是像外交词一样只能表示他们的抗义和无奈,他们再有支持我之心再有同情我之心,方冰如不想与我成一家人,那他们是改变不了我事实上不能与他们是一家人的命运。他们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对方冰愤怒地抗议和对我的同情。
方冰那天被她爸妈喊滚了出去,在她滚出去了不久,我也只好装得举重若轻地走了。我不可能在她家等着她又滚回来,虽然小木楼的二层她小弟弟的房间里有我的一张床位,我知道事闹到了这份上,那张床从此再也不能让我安详入眠了。
方雪一直把我送出很远,并吩咐了她的一个同学照顾我才离开我,她要去找她那滚出去了的姐姐。方雪的这个同学我认识,与她家是世交,常来她家走一走,不想今天一走让他看了一场好戏。
走在冰凉的大街上,冷风吹得我的头异常的清楚,我说我不用照顾的。他没有停步但放慢了步子拉着我的手说,是的。反正你也没事,不如到我那儿去玩一玩。那时候风像针一样扎我,梧桐叶满衔乱跑。那时候我脑子特别清醒,可心里糊涂。我想我要是离开了他,又能上哪里去呢?这时候回家是不行的,老爹老妈见我这样,一问,准把今天的事给问出来。他们是早把方冰当儿媳妇了的,那我不是这边的事还未完,那边的气又要惹上身么。
于是我跟着他走。以前我与他见过几次面,记忆中他是在一所大学教书,那所大学地处郊区,平时是要坐车去的,因他的脚有一点微微的瘸。那天我们没有乘车,我们走得很慢,像是在散步,一路上谈一些与今天无关的事。那路似乎很近,平时一定觉得很遥远。
到了他的房间,看得出他是一个单身汉,他跛着腿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电炉来,我们就围坐着烤火,也不谈今天的事。可我的泪水就在这时候流了起来,我感觉两行泪的脚在我脸颊上热乎乎地往下走,一些走进了我的嘴,一些掠过脖子钻进了我的胸襟。这泪在脸上是热的,在嘴里是苦的,在脖子上是凉的,在胸口上又是热的了。这是我泪水空前绝后的一次大游行,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泪水哗啦啦地呐喊,我们愉快地谈着别的什么,我不擦泪水,他也不递手巾给我,我只好任泪水欢乐地沿着顺畅的两行水路奔腾不息。整夜他没有评说一句我与方冰的事,我们只是痛快地谈着未来。
第二天清早,他是要上第一节课的,我说不用他送了,他坚持一定要送,他微微地瘸着腿送我出了校门。我与他告别后走了几十米,忍不住又回头看他,他正小跑着一高一低地跛着脚向教学楼奔去。从此,他那一高一低走路的身姿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至今还没有比这更让我怀念和感动的背影。
这是我第二次为女人流泪。第一次泪流是在方冰面前。但不是为方冰,却是为方雪。为她泪流的时候她却看不到。事隔很多年后,我不带任何偏见地分析了当时的我们,其实她是爱我的,我也是爱她的。
我们分手的原因——我是一个没有练习过爱情的人,在方冰之前我没有与谁谈过恋爱。而她方冰却是第二次,她的第一次是伤痕累累的,正因她受过伤,她的心才如此脆弱,她真的不该怀疑我的泪水,虽然我在她面前为另外一个女人流泪。
这泪也是我故意在她面前泪的,这并不是我有演员的天才,泪水是真实的,但并不说明我不爱她,我之所以故意在她面前为另一个女人流泪,其实是想告诉她我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当时方冰是我的未婚妻应该在我心中占据最重的位置,我为她妹妹方雪流了两滴泪,她只应该这样理解——我对姨妹的事流泪有感情,对未婚妻的事那不是更有感情吗?
最后我的泪起了反作用,是我无法用语言来解释的,解释不清我只能肩扛着。一对恋人为了什么而误解,而这误解又只有其中一人肩负着,到了最后双方都要为此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她从此从心里休掉了我是她的未婚夫。当然这些只有我们俩心里明白,要真行动还是一个漫长的战斗,且不说她无法向她父母交待,就是我父母她也不好交待,我们毕竟恋爱了三年,这三年中最少有两年我们完全是自由恋爱,第三年双方父母加了进来后,我们就上升到了恋爱的最后阶段——未婚夫妻。
要说三年一千多天的感情,说散了就散确实不易,我们坐下来谈判了一次,结果是双方都讲冷静半年。我受不了她这么深的误解,负气徒步乌江去了。我很后悔那天当着她的面为方雪的事流泪,仅仅是两滴呀,莫非就能冲洗掉我和方冰三年的感情?但话又说回来,如真能冲洗掉三年的感情,我也没什么后悔的。这事闹成这样,原因的根本还是只有个——那就是我没练习过爱情。方冰是我的第一个未婚妻。
那起反作用的泪,我是可以等她不在的时候悄悄流的,为什么没有这样做,还应该归罪于我没有练习过爱情,如果我和方冰换一下位置她是第一次恋爱而我是第二爱恋,就不会出现那拙笨的场景了。一个少男的爱情泪应该是为恋爱的第一个女孩子流的,这在于我却不是。这正是方冰想休掉我的理由。这事情的由来是方冰有一天兴冲冲地告诉我,她妹妹方雪要结婚了。听着听着我流了两滴泪,方冰拉过我扭在一边的头,惊讶地说,你哭什么?我说我高兴。方冰夸张地肩一耸手一分说,你一个准姐夫为一个准姨妹要结婚了而高兴得流泪?你讲给谁听也不相信。说完她气得脸色发青,转身咚咚地踏得楼板声响地跑了,只剩下我挂着两滴来不及擦的眼泪站在窗口看着荷塘发呆。
当我到跳水台上找到她,已是黄昏。跳水台下是蓝色的江水,江水蓝得透明,在下面游泳的一个男人仰泳着,他的四肢游动着却不见他走开,我一细看才发他在逆流凫水,水的流速和他向上凫的力相等,所以他停在那最佳的位置看着我们。我很生气,他妈的,这江上有几十个跳水台,你偏要跳这个呀。我拉方冰走,她不肯,我苦口婆心给她解释她不听。拉拉拖拖地急了,她说,你心里爱着谁我不在乎,可要我爱一个爱我妹妹的人,我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我说没有的事。她说你是不是第一次流泪。我说是的。她说莫非不相信眼泪。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她说听你说一万年也改变不了什么。看着她不与我讲理,我把凉鞋从脚上掼下跳水台,也不知打到那仰泳的人没有,反正落下去有十米高,他如果不是听我们吵架听傻了是应该躲得开的。
的确如她所讲,我也相信我的泪水是真实的,可和她想的不完全一样,她是不正确的,这不正确的武断想象来自于她第一次谈恋爱所受的伤,这伤又将伤害到另一个初恋者就成了必然。爱情的发展往往是一个老手教会另外一个新手,这也许正是爱情的魅力所在,这也正是为什么爱情会让人是那样的刻骨铭心。这是正确的,一个老手和一个新手相爱的成功率远远大于两个新手和两个老手。你亲眼见过两个初恋的人,从相爱到结婚到当爸爸妈妈最后到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吗?
为什么说我的那两滴泪是真实的,这还得从方冰的妹妹方雪与我认识讲起。我认识方雪时,方冰是谁我真的不知道。方雪那时才从美院毕业一年,在一所中学教美术。本来她学美术的与我的专业没多大关系,她搞她的美术,我搞我的文学,大家认不认识都无所谓。要命的是这么小的城市偏偏也有一个叫文联的组织,把搞美术的、搞文学的等等招在一起开迎春联欢会。这就宿命地注定我们要认识。这一认识,我的文学生涯和爱情世界从此有了她在白宣纸上画画的色彩。
方雪那天说,你的爱情诗写得真棒!那时候我刚从台子上朗诵完我的那些空想的情诗下来,脸还被掌声拍得红红的。她手里拿着一卷画,对我说着话时画筒很自然地贴近了她的嘴唇,所以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她是明亮而蓝黑色的媚眼。正当我被她美丽的目光笼罩时,画筒一下离开了她的嘴,她那娇好惹人心醉的唇一下鲜亮开了,这让我的视线无比的灿烂。她亭亭玉立白净得像一个俄罗斯美少女,不仅肤色像、眼睛像、嘴唇也像,整个脸合起来,真有西方油画里美少女的味道。顿时让人感觉周围的一切显得高雅而崇高。
后来我曾问过她,祖上是不是有白种人的血统。她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她的祖先早就定居在这座小城了。她的那个画筒贴唇又一下分开的动作,我一直认为是个飞吻,从那时的环境,从她那西方美少女的味道来看,我有这个想法是很正常的。但那真是飞吻吗?这个问题一出现就折磨我至今。如果这是一个西方女人的飞吻,这个问题是不会折磨我的,也许我早已忘记。但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单纯的中国女孩子,对一个中国男孩子有好感而由衷表示亲昵的举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对于爱情来讲这就是伟大的一见钟情了。她是一见钟情吗?这问题同样折磨我至今。当然最折磨人的时候还是那时候,那时候我是对她一见钟情了。第一次钟情于谁的男孩子,总是喜欢把情藏起来。这似乎是初恋少男少女们的通病,就像水痘一样,只要是人就得出一回。我也注定逃不掉这自然法则,虽藏得并不高明,但毕竟是藏了起来。
我们经常见面,谈的却是什么抱负啦理想啦。好像谁先说了什么,把那藏起来的东西一不小心露出来,就显得谁浅薄了似的。那年月又是男孩子们崇尚深沉的时代,我只好藏得比她深得多。这玩深沉害了我,很多年后想起来我还骂日本电影《追捕》里玩深沉的名星高仓健。狗日的小日本不能用武力打中国人了,就来文的。那年月国内确实没有什么高水平的影片,那《追捕》进来一演,顿时引起轰动,搞得少男少女们都喜欢高仓健。
我们就这样躲躲藏藏地过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有几次机会我都想脱口而出——我爱你,可每次都在心里说下一次一定说。这是我年轻时范下的最痛心的错误,这错误在我们认识后第三百八十九天的下午给了我致命的一击,这一击宣告了我青春期对女孩的单相思永远只能是相思了。我只能用单相思来描绘我当时的处境,我想如果她在意我的相思,或者她也有相思,她是应该有耐心等我那句话的。
那个下午,小城一派春意盎然,法国梧桐绿嫩了街景,燕儿纷飞划破了天空,看似热闹却显得一片宁静。街道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在信步闲逛。我也在闲逛,情绪非常好,心里不由感慨着春天又来了,感慨一番后觉得心情好得还不够,在这美丽的时刻应该来一点奇迹,这奇迹我想就是方雪突然来到了我身边,然后让我们在这美妙的一刻信步走过小街。
命运这东西有时候就是这样怪,它要不怪的话,我想也就没有那么多人费尽心机地想掌握于手,成功的人和不成功的人都在与命运拼搏,可没有哪一个逃得掉命运的折腾。命运怪的现象之一就是——奇迹它说来就来了。命运怪的现象之二就是——你梦想中美好的奇迹来临时,也许正是破灭你美梦的时刻。不幸的是,这命运怪的现象之一之二同时折腾我。先是奇迹般方雪走进了我的视线,后是她大方地介绍旁边的一个男生是她的男朋友。我差一点在我梦想的奇迹中昏过去,所幸我那时候年轻,强健的双腿支撑起了我空空****的身躯。我的脑子像电脑里侵入了致命的病毒,一下子什么也不会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傻乎乎地会笑了,笑得脸皮直往肉里挤。完了,我又怕紧绷的笑脸变成了青脸,赶紧逃似地走了。逃跑后半年不敢给方雪打电话。
方雪是有男朋友的,人家只是把我当好朋友来交往的,我一天胡思乱想些哪样哟!我为自己的不高尚而感到内疚。方雪是多好的一个朋友呵!不能为了自己的单相思把这样好的朋友丢了。是的,我是没有任何理由埋怨她的。半年内我总是在自责。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方雪也只是永远地留在我美好的记忆里。可命运说事情不能就这样完了。在一个优秀青年的青春心灵史上,如果只是像一个画家在白宣纸上轻绘素描的话,那是不利于这个年轻人茁壮成长的,如果一个青年不能在情海汹涌澎湃的波涛上勇于搏击,那么他将失去的是一片晴空一片蔚蓝。命运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所以它不能让我在情感上弱智,于是它在前方安排了我能茁壮成长的事情。这事情在我的世界里重重地狂涂上油彩,使我的天空像油画一样有层次感。
当然是方雪的手笔。她在半年后突然出现,首先是她的声音。她说,前进呵!你来学校门口接我。
我一听到她叫我前进呵!心里掀起一阵热浪。这浪在我心海里狂涌,几朵欢乐的浪花还差点从眼眶里飞溅而出。这是久违了的前进呵!我叫李进兮。兮字在诗人的祖师屈原的《楚辞》里多用为叹词,像现代汉语的‘啊’字。她在认识我第五天的时候说,你姓李太可惜了,如果姓钱(前)多好啊!前进啊!多赋有号角性。
她是站在一棵白杨树下神彩飞扬地说的,让我脑海里闪烁着嘹亮的心曲,这心曲嘹亮得似乎要从胸腔里喷薄而出,震得我双耳直响。这是大作曲家雷振邦的曲子,是当时最流行的歌曲。一个怀春的青年遇上了美妙的事,是会很自然地在心里把它唱出来的:“白杨树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
可是,她后来不是我心上的姑娘,因为她不让她成为我心上的姑娘。歌曲里心上的姑娘是唱歌者的恋人。那时她也的确是我心上的姑娘,但却没有恋人的含义。恋人在《辞海》里解释为双方相爱的人。我只是单相思的话,是不能把我们称为一对恋人的,但她确实是我的“恋人”,我恋她嘛。中国字是很容易被偷换概念的,也许这正是方块字最有魅力的地方。所以我才爱好文学,爱好文学多好呵!如果不爱,我就不可能遇上她,也不会被她赞美说,你的爱情诗写得真棒!这句赞美之词让我激动了很久。是的,人生的美丽就在于它无数次的被什么激动着。虽然那些爱情诗在今天看来是多么的幼稚,平时开玩笑时还拿出来调侃一下,但似乎并不影响我对那些诗带给我的美好怀念。
她的电话无疑再次激动了我。我像瘪了的球突然被一张红唇吹满了气,一下子轻飘起来。我语无伦次地飘了几句话,然后飘出办公室,骑上自行车一溜风飘到了她的学校门口。我飘下飘飞的自行车,轻轻飘飘地推着车走向她。她依然像西方油画里的美少女一样微笑,依然像西方美少女一样天真大方。她说,前进啊!你真快。
她轻跳上自行车后座,我感觉她五十公斤的身躯似乎没有重量像一幅油画一样,自行车照样飘一样地奔向前方。她大方地用手轻轻扶着我的腰部,以免飘下自行车。这样已经让我很兴奋很知足了,是呀,我们又不是一对恋人,她再大方毕竟是中国姑娘,我怎能奢望她抱着我的腰呢?很多年以后,当我能熟练地掌握汉字,并能把动词用得很好的时候,也感觉没有比“扶”字更恰当的动词了。这动词充分体现了她的心思我的处境,那种场景用形容词来展示是很蹩脚汉语使用者。
我感觉她的手扶在我腰上之时,她的声音也顺着她的手触电般到了我的心上。她说,到我家去吧!她的话几乎震断了我的心脉,让我的身子一下沉重起来,自行车重得偏了重心斜斜地差点撞上法国梧桐。这事过了很多年,想起来仍然庆幸我的青春心灵史的起点是在故乡——地处西南的一座美丽的山城。小山城的街道是没有什么车的,使我的自行车可以自由而从容地在街心飞行。如果那天是在北京一样的城市,我想因她那句话震得一边斜的自行车,肯定不是被奔驰而来的汽车撞飞,就是被后面蜂拥而上的自行车撞翻。
值得让我脑海里永远怀念和我心灵里长久感激的是在自行车歪斜着及将飞倒的危险中,她信任地抱紧了我的腰。有了她的这个信任,自行车终于没有一头撞上街边的法国梧桐,而是摇摇晃晃曲曲弯弯倔强地前行,只要车轮还在地上转动着走,车就没有倒下的理由。真是很危险,车速的快是有可能掠过树子掉下河里,那我们与自行车的一个二十米高台跳水将成为河岸上一道亮丽的风景以及成为街头巷尾饭后茶余的话题。
当她的手由抱再次回到扶时,我已从惊险中平静了下来。我说,你看为了让一块小石头差点把你摔下来,太不好意思了。她是横着坐的,看不见前面是否有石头,我只好这样说来掩盖我的窘态。
要到她家的时候,我又开始觉得自行车重了起来,因为我脑子里总闪现进了她家门,她如何给他妈介绍我。她家就在城东小十字南边的一棵大槐树旁的巷子里,以前来送过她几次,她都是在大槐树下下了车,进巷子口前,她总是把画卷帖上嘴又分开,一张脸微笑得灿烂无比地与我再见。
自行车的重当然不能再次使我手忙脚乱,再解释为让小石头的原因就太牵强了。我尽管很注意地掌握着车,但要到大槐树下时,我的车还是不自然地猛偏向一边,所幸是偏向她脚的一边,她顺势跳下站稳在大槐树下,我急得发虚的心才踏实了。心想要是不争气,车偏向反面还不摔她一大跟斗。
要是那天她带我回家是为了给她妈看就好了,可惜不是。她要做的不是我想象中的事。于是她姐姐方冰不可阻挡地成了我真正的恋人,这是我始料不及的。这个意义上的恋人没有偷换概念,是词典里的正解,我与她姐相爱了。
事隔多年,我一直怀疑方雪是有意精心安排的,但十年后也没有谁证实这一点。可我认为在一个未成熟青年的青春心灵历程中,心证似乎比人证更为准确。
三
到了贵州饭店茶艺厅,我要了一壶**茶。方冰是有迟到习惯的,即便十多年过去她也不会改变。在她没到之前我拨通了方雪的电话。我说方雪你姐要来找我你知道不。方雪那边传来一声很吃惊的声音后,接着传来笑声,她说我姐就这么一个人。我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她说你都是作家了还要问我呀!我说我当然知道,但我想知道你这样说是褒义还是贬义?方雪说当然是褒义,她是我姐姐,我怎么可能有贬义呢?我嘿嘿地笑。方雪说你在等她是不是,我说我请她在贵州饭店茶艺厅喝茶。方雪说那你就好好等她吧,我挂了。我说你慌哪样,我还没说完呢。她说算了,我姐是个很敏感的人,等会儿她进来见你打电话她会多心的。我说她都当妈八年了,再说我早已不是她的未婚夫,她多什么心嘛!方雪说你听我的没错,就这样。我说我还听你的,你还没有把我害惨是不是。方雪在那头嘿嘿嘿,只笑不讲话了。我还想说几句让方雪感觉不好听而又不得不听的话时,我的视线中出现了方冰。她正昂起细长的脖子左右张望。其实我知道她早就看见了我,左右望只不过是想要我先喊她。我只好先喊她,免得她昂着头在大厅展望远望。
我听着手机站起来,举手喊方冰。方冰看见了我,朝我走来。我对着手机说好好好。方雪在电话里已不笑了说,好什么好,我姐出现了是不是,我看你也改变不了以前的什么。挂手机吧!说完,不等我挂她就先挂了。
方冰坐下来第一句话不是问我好,她说我妹的电话是不是,你告诉了她我来找你是不是。我说没有的事,我的一个同事。方冰说,算了吧!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不是方雪我自杀。我说算了,你最好被他杀,你的自杀一次也没成功。方冰说别做梦了,我就要活在你心中,气死你。我说你这么自信?你还活在我心中?方冰说别以为是作家了,会编几个俗气的爱情故事了,就自认为是个人物。我告诉你,这方面我一辈子都是你师傅。
方冰这样说是有一定道理的,可怜我那年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是的当时我是不想与她结婚了,可毕竟好了三年,她说散了就散了。我一下子昏了头,不相信她这么绝情,我想人间自有真情在,莫非就偏偏不给我?在那种我自己本身不想娶她的情况下,我竟然上演了几场不说惊天动地也可说是地动山摇的爱情故事。我做出了非娶她不可的架势,不管她有怎样的对爱情不忠之前嫌。我们原来确定双方都冷静半年后再说。但我的第一个架势是等不了这半年的,一个月后我就开始出击找她。她很得意地不理我,她在她的同学和同事面前,出尽了有男人紧追不舍的风头,我完成了一个将爱进行到底的纯情男孩形象。这个爱情故事最后演绎到我满面泪水不成熟地敲打她同学的门,她就在她同学家不出来。一个要将爱进行到底,一个要快刀斩乱麻撒手不理,任我怎样地表演甚至比电影和小说里还逼真,她也始终不为所动。她看准了我的心思,我的心思是我通过这些让她重新回到我身边来,然后等她以为我们之间已解除危机心中充满爱时,我又一脚踢开她,让她想哭都哭不出来,但我的心思注定不能成功,因为她是老手,我是新手。
不过她还是被我感动了一下的,至少我让她的同学们知道了,有这么一个男人爱得她死去活来,她还不领情,似乎除了我,她还会有很多这种场景出现,只要她愿意,她就有这种魅力。她在同学面前出尽了风头,苦了我用了无数个连环苦肉计却无法成功,结果是苦中苦,我也只好认了,又不可能在某一时候我突然宣布,我的苦肉计是假的,这有失纯情男孩的形象。其实这种做法在那时候也是够蠢的,我都这样表演了,谁还不知道我是一个爱的失败者,谁都知道失败于爱情的人将不会是一个纯情男孩。
不过这些表演我是得到了一些回报的,也许正是因为我没有在某一时候宣布对方冰的感情是假装的,我的表演完善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骄傲。半年后,回报来了。那天,她突然光临了我的房间。这房间曾留下我们多少次卿卿我我,但说实话她一次也没有让我进入她的身体,最多与我亲吻或拥抱,每次要成了,她说别,等结婚那天多好呀。我相信了她的话,结果三年功夫全废了。我正懊恼不已时她来了。我对她的突然光临并不惊喜,因为这时我对她已有了逆反心理。心里没有了爱,我进入她的身体干什么,我那天的懊恼并不是后悔没占有她,而是懊恼在我们相爱的时候为什么不占有她。所以她光临我的房间,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人他妈的就是这样,你想的时候怎么也搞不定,没想法的时候说有戏就有了。
方冰也不管我招不招呼她。她像以前一样说,我累了休息一下,说完就倒在**睡了,搞得我傻乎乎地坐在床边,说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两者都不是,我走总可以。我站起来准备走时,她就醒了,她翻身向我招手。我说干什么?她说你来嘛。我只好坐过去。她像原来一样把头放在我的肩上,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说,你葫芦里到底卖的哪样药。她说别说什么。我说别来这一套,我早他妈的受够了。她说叫你不说你就不说。我说我偏要说。她说那你说个够。我却又找不到什么说的,只好让我的肩承重。承重久了,我也只好半躺在**,她就偏头依在我的肩上。如果原来是这样,我最多能忍住几分钟,就会用嘴去找她的嘴,可今天不一样,我忍得住,因为她那张嘴说过不爱我,说过嫁谁也不嫁给我的话,说这些话的嘴不是我要找的嘴。我就这样承重着,她别想再拿她那张嘴来让我激动。我的头脑不激动,可心跳确实比平时要快一点,别说她耳朵正贴在我左胸,就是我的耳朵离胸部有一尺远我也听到了咚咚咚的响得异样。我正想推开她,不让她听我的异样时,我感觉一张热乎乎的嘴贴上了我的嘴。我想喊什么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她很热烈,我也渐渐热烈起来,甚至比原来更激烈。我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占了便宜的感觉,不是我的女人了,却在我怀里。
很久很久过去,我的嘴已经有点麻木了,才停下起来歇气。我躺在**自己用舌头来回舔双唇,让我干渴的唇湿润一点。我正享受着唇的快感,突然耳边响起了方冰温柔的声音,她说“啊”,这是带了我的爱称的“啊”,因为我叫李进兮,“兮”字同“啊”字是叹词。原来她啊啊啊的我听得很亲切很甜蜜,这一次她的“啊”让我觉得有点受捉弄。
见我没什么反应,她一会儿又说“啊”。我说你“啊”什么“啊”像一只鸟飞过天空。你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行不行。我这个态度非常恶劣,这要是在以前是肯定不会说出这么不中听的话语的。不过她似乎并不在意,她继续温柔地说,“啊”!你不是一直想要么,今天,今天就给了你。我听了一惊,不是开玩笑吧,原来千方百计地说什么也搞不定,今天一计都没有,她反而中什么计啦?莫非不设一计反而是计?不可能,这家伙今天卖的什么药。我于是装听不懂。她说,在我最黯淡的日子里你来了,一来就是三年,这三年真的感谢你对我的好。我说就没有坏?她说当然也有,这正是我要离开你的缘由。我说是好多还是坏多。她说当然好多。我说好多你记不住,坏一点你就离开了,女人他妈的真不是东西,最毒妇人心。她说无毒不丈夫,男人也不是好东西,这次让你毒一回怎么样。我说毒一次就是我把你占有了,然后你又不与我好了是不是。她说这还不算毒呀!我说是你毒还是我毒还讲不清楚,世界上没这么便宜的事。她说今天就是便宜了。我说没有无缘无故的便宜。她说就是今天便宜了没有理由。我说便宜了老子不要便宜。她一翻身起来铁青了脸,整理好头发一昂头恢复了高傲说,喊你最后一声“啊”。再见!
那天没占她便宜,我也没后悔。五年后我结婚时,面对老婆我底气十足,心里没有什么心虚的。所以十年后的今天我与老婆还是很好。
我老婆是一个很实在又让我感觉安全的人,她从认识我那一天起,就开始喊我李进兮。不管我们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从认识到恋爱到结婚到生儿育女,她始终喊我李进兮。我本来就叫李进兮。什么方雪的“前进啊”,方冰的“啊”,我早已不习惯。
不习惯,也只能听。方冰这时就在对面依旧说,“啊”,你夫人好吧!她这时叫的“啊”显然是加重了语气,语气加重了反而没有了原来那种亲密和温柔。她这时叫我“啊”纯属习惯或者是调侃。
我说,现在的女人见到过去的恋人总是问人家的老婆好不好?她说,俗气了是吧!不过俗气没什么不好,更有人情味,我总是盼望你找到好的,想法总是善良的嘛!
我说,你善良当初会撒手不要我了。她说“啊”何必呢?今天我们不说以前,年轻的时候应该允许这样错了那样也错了是不是。不过正因为我们都年轻有纠正错误的时间,我们年轻就可天下无敌。你不是过得很好,我不是过得很好么。我们都对了。如果我们俩好了,说不定就是两错在一起了。算了,不讲了,讲的都像所谓作家的话了。我说什么所谓不所谓。她说就是所谓不所谓。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她说唱歌去。我说去就去。
走出大门,我故意掉在后面,细细地看了她的身段,比原来更加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十年后比十年前好,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可确实如此。方冰的脸也是变化不大,正如方雪说,我姐姐看似一个琼瑶小说里的纯情少女,幽怨而孱弱,其实她心里偷着乐,一张不用装也显天真的脸,不显老。不像有的人,人到三十,过几年就起皱纹了。我姐可不一样,十年前是什么样子,十年后还是什么样子,变化不大。今天看到方冰,我相信了方雪的话。其实她原来那愁怨不完琼瑶小说里的少女形象,那愁就从来是只上了眉头不下心头。她仅仅长得一副林妹妹的忧伤相,其实心里偷着乐。方雪真是绝了,把她姐姐看得这么透彻。
我感觉方冰身段比原来好这个感觉,看似没有道理,其实很有道理。你想,原来与方冰好的时候,的确太年轻,真的看不懂女人。那时候我只是把她当爱人来看,只注意她的脸,和揣摸她的心思,根本没有把她当女人来看。我现在把她当女人来看,显然要求不一样,女人的身段似乎比脸更加重要一些。而她的身段极好,腰细,臀部突出,这都是女人性感身段的要求。我曾努力回想她原来的身段,怎么也想不起如何地性感。一想起她总是她的脸,除了脸什么也想不起。这就对了,原来她是我的恋人,不是我的女人。
进了一家卡拉ok包房唱歌,她兴致很高唱个不停。我却唱不下去,一唱就觉得喉咙发痒。我明白我的毛病了,我一见身段好的女人,心里就想入非非,这心思强烈地涌上心头,就激动,喉咙就发痒。我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唱,她不反对,嘴却不停地唱。然后我得寸进尺地夺了她的话筒,说别唱了,放音乐,我们跳一曲舞。她也不反对。我们就在很小的舞池里跳舞,我搂紧了她,她也搂紧了我。
跳完一曲,我按了服务灯,要了口香糖和一些小吃,其实我要口香糖是真要小吃是假。我心里盘算着下一曲要亲吻她,可我嘴里有烟味太臭,这是我老婆说的,老婆从来不让我亲她的嘴。我赶紧嚼了几块口香糖,舞曲又开始了。我再次搂紧她,正想用嘴贴她的嘴时,她用手隔开我的嘴说,这不好吧,你背着你老婆干坏事。我说这不算干坏事。我们好的时候,她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前妻嘛。这不算背叛。我找了一个浅薄的理由想亲吻她。她最后没反对,我们亲了个昏天黑地。我们似乎都很有兴致。兴致越来越高我就想不仅仅只这样,我忍不住离开她的嘴说,我们不跳了,送你回宾馆。她说好的,我也累了。
我成功了。我带着以为成功的步伐与她去了宾馆。
进了宾馆她也不招呼我什么,脱了外衣进了卫生间洗澡去了。我心花怒放地在沙发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般这种时候是饿烟了,可我忍住了不抽。一是怕污染房间空气,二怕等会儿臭了她的嘴。
一会儿,她围着浴巾出来了。我起身去卫生间。她说你去干什么?我说洗一下。她说坐一会儿,你回家去洗嘛。
我一下呆了。
然后我不甘心地去抱她,亲她。
然而不管我怎样折腾她,她还是不让我进入她的身体。久了,我不免恼了起来说,你原来不是要给我么?
她一把抛开我说,原来我是要给你的,可你那时不想占便宜,不占就永远不要占,再说现在没便宜可讲。
我说,那你这次找我干什么?你这不是逗起闹么。
她笑哈哈哈地说,找你是要你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我说,别哈哈哈的,我没心思与你调侃。
她说,我怎么调侃了。
我说,原来送上门来我都忍得住。不干就不干了有哪样稀罕的。
她说,问题是你想了。
我说,想了又能咋了?
她说,我就是来试试你到底是不是像原来一样有骨气。十年了,我还以为你该活出个我认为不一样的男人来了,结果没有两样。你还是你,一万年也改不了。
我说,你不干还讲这么多干什么。
她说,我讲我的,你可以不听。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就是要让我永远活在你的世界里,让你感觉我活在你心里你想抹又抹不掉的味道。
我说,我走了,你在我心中活不了多久。
她说,试试看,十年后,我不敢讲,五年后,我还来找你。
我说,我根本不接电话。
她说,五年后再说,我要睡了。
我走到门口,正准备搭门把她关在里面把我关在外面时,在那门及将关闭的一刹那,从门缝里挤出的一束光线带出了她的一句话,“啊”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