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向明说,你去生物厂了?你想和他们合作?
连伍向明都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她觉得这一来事情还有点麻烦,是自己心急了点,弄出了脚踩两只船的事情。她默默地坐了。她发现对学校自己还是有感情的,学校的设备也先进,人才也多,互相之间交流学习也方便,但生物厂那里已经答应了人家,人家那样殷切热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反悔拒绝。她没有一丝睡意,看看已到了上班时间,她决定找系主任问问,看学校究竟怎么办这个厂。
系主任竟不知道办厂的事,看来这事不一定是真,至少还没有正式决定。柳南要走时,系主任说,还有个事我给你谈一下,我不想拐弯抹角,有什么就说什么,提你当副主任的事,学校有不同的看法,突出的一点就是说你还不成熟,不稳重,甚至有点轻浮。产生这样的看法当然和你与伍向明的关系有关,所以,副主任的事就放了下来。
副主任的事她早已不当回事了,不当倒也清净,但校领导对她的看法让她不能接受。这些话肯定是方刚说的,那天他锁门的目的也在于此。柳南满脸愤怒,满脸通红,她没有话说,也不想说什么,她愤然离开了主任室。
回到实验室,她仍然愤怒难平,没想到在学校领导眼里她竟是个轻浮不成熟的人。她想立即写份请调报告。想到生物厂吴厂长说过由他们来办,她又收起了笔。
主任又跟着来到实验室,主任说,其实你也不必生气,也不必太在意,事情虽然放下了,但没有任命别的人,这就说明人家仍然在考察你,我觉得你还是沉住气,政界的事变幻莫测,说不定哪天就会再把你的事提到议事日程上。
柳南猛然明白,主任把她的恼怒理解为当不上副主任的恼怒,真是可笑。柳南努力平静了语气说,我本来就对这个副主任无所谓,现在让我当我也不会去当,我有我的事业,我能有一个宽松的研究环境就不错了,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副主任。
主任看着柳南,好像难以看透。主任可能觉得热脸贴了冷屁股,便再不说话,站一阵就不高兴地走了。
早上起床恶心呕吐,细想,例假已超期十多天。柳南心里一惊:可能麻烦事来了。接了点尿液到实验室化验,果然呈现阳性。
和伍问明上床不到一月,显然是那夜把丁放叫来的结果。那次事后她是吃了药的,可见是药没起作用。只有趁早去做人流了?伍向明是学遗传育种的,他自然知道这不可能是自己的。如果让丁放陪了去做,好不容易扯清了的关系就会再次扯不清。她一阵悔恨,不由得想到民间一句粗话男人没主意受一辈子穷,女人没主意装一肚子怂。也许人家说得没错,自己是很轻浮,是很不成熟。
让伍向明陪了去医院,这正好是对他对爰情的一个考验,如果他为这事而不再爱,趁早分手当然是上策,因为这件事和将来年老风韵失尽相比,这毕竟是小事,这件事他若不容,将来老了绝对没有好结果。
中午吃饭时,她将怀孕的事告诉了他。他开始咧了嘴笑,笑到一半突然皱起了眉头。他说,不可能吧,好像时间还不到一个月。
柳南说,我早提醒过你,我是结过婚的人,更谈不上处女,认识你前,我有我的生活伙伴,但认识你后,我向你保证,我能够做到感情专一。
伍向明一脸痛苦,连眼睛都红了。剧烈地思想斗争了半天,问,你说,是不是那个王八蛋丁放的?
柳南本来要如实告诉他的,这一骂她却觉得不告诉最好,因为丁放也有隐私权。她说,是谁你没有必要知道,不知道也最好,关键是和这个人再不会发生这些事,所以你不必问他是谁,这一点我已经向你作了保证,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饭早已凉了,柳南示意要他吃饭,他摇摇头,说吃不下去。看着他一脸痛苦,她心里踏实了。这说明他是真心爱我的,并且爱得很深,如果得知自己的女人怀了别人的孩子无动于衷,那才叫危险可怕。柳南知道没有什么话可以来劝慰他,她收拾掉饭菜,然后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医院。
伍向明说,越快越好,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挖出来喂了狗。他看眼柳南,柳南并没十分地生气,又恶了声说,明天就去。
柳南的课已由方刚来讲,柳南本想悄悄到离学校远点的医院作了,住两天院再回来上班,但考虑到系里说不定突然有事,也说不定学校会找她研究办厂,柳南还是决定到系里说一声,就说外出查个资料。第二天一上班柳南就到系里请假,系领导说,你来得正好,学校通知今天开会,是有关建厂的问题,你是主角,就把你先通知到。
柳南问会在哪里开,由谁来主持。主任说,听说建厂的事学校已经开会定了,今天实际是宣布学校的任命通知,因为被任命的人大都在咱们系,所以会便在咱们系里开。
柳南虽然不想当官,但此时的心却剧烈地乱跳起来。因为自己是主要研究者,她估计这次任命肯定和自己有关。她有点怕,她觉得自己兼总工程师还可以,当厂长可能没有那个全面管理的能力。更烦心的是生物制品厂那里怎么办?她想,应该向学校建议,不另建厂,和生物制品厂合作或把他们兼并过来,这样省钱省力也不缺熟练工人,多快好省,一举多得。
果然只是个组建任命大会,党委书记讲话后,组织部长便宣读组建任命事项。学校决定投资六百万建一个生物制药厂,同时以免疫教研室为基础,组建一个生物技术研究所,负责新产品的研究开发。任命方刚为厂长兼研究所长,柳南为副厂长兼副所长。生物制药厂行政级别为副校级,方刚为副校级厂长,柳南为正处级副厂长。
柳南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愤怒让她满脸通红。建厂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征求一下研究者的意见?为什么不和当事人商量?为什么只听方刚一个人的?为什么要让方刚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外行兼研究所长?这样一个结果让她绝对不能接受。还没等部长宣读完毕,柳南就站了起来大声说,这个决定我不同意,你们根据什么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建厂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找专家论证分析?
几位校领导互相看一眼,感到柳南的发言很是突然,也有点无礼。部长说,怎么没有分析论证,我们特意让方刚部长专门负责,考察论证了几个月,认为完全可行才做出了决定,具体的情况是不是由方部长给解释一下。
方刚说,我感到很奇怪,送来的建厂报告里,既有十几位专家的可行性论证,又有科研部门的成果鉴定,我也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觉得还不够,又找了制药方面的专家,也找了市场销售方面的专家。这么多专家都认为可行,学校才下了决心。现在你自己突然说没找专家论证,那么你送来的专家论证报告是伪造的不成?
在写建厂报告前,确实请了许多专家进行了论证,论证确实可行,才把这些材料一并报到学校,没想到方刚竟用这些东西搞权术。柳南有一肚子话要说,有一肚子冤要伸,但她不知该怎么说。柳南满脸通红,满脸愤恨,站在那里浑身都有点发抖。她简直就要哭了。组织部长看着柳南说,如果对任命有意见,是不是等我讲完了你再谈,你现在先坐下,一会儿我请你发言。
组织部长宣读完,果然请柳南发言。此时柳南已经平静了一些,她决定破釜沉舟,她说,如果任命別人当厂长,甚至不管是谁,我都没有意见,但任命方刚当厂长,特别是兼任研究所的所长,我认为是对工厂对学术的一种侮辱,因为工厂和研究所都需要一位作风好业务精的人来领导,而方刚这两方面都不具备,在这样的人手下工作,是对我的侮辱,因此,我郑重宣布,我立即调走。
谁都没想到柳南的言辞如此激烈,领导们便纷纷摇头叹息。会场鸦雀无声,足足沉默了几分钟,主持人问谁还有意见,见再没人发言,便宣布散会。
站在实验室的中央,环视一遍,立即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悲伤。屋子是套间,里小外大,里面放一些贵重设备,外面办公和做一些日常实验。上研究生时就在这个实验室,白天晚上,细算起来,在这里已有十五个年头。十五年,差不多是她迄今生命的一半。显微镜旁的那张转椅静静地放着,坐垫早已磨破,一个蝴蝶样的屁股印清晰可辨。柳南摸摸这个自己留下的印迹,再环视一遍,清晰的印迹随处可见。最难忘的,要数那张实验台,在实验台上,她无数次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也和丈夫有了那个初次。她来到实验台前。实验台是一张铁板床,只是上面多了些固定动物的设备。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和后来成为丈夫的他拥抱摸索到**处,他把她推拥到了台上,就在这个冰硬是铁的台上,完成了她们的**。她心里一阵翻腾:那时真是年轻,充满了无限的活力,好像是一眨眼,就走到了今天,就成了孤身一人,就要被迫离开。她止不住泪流满面。
外面有了嘈杂声,上班的时间到了。她本打算赶在上班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悄悄地离去,没想到竟多情了一个多小时。她打开抽屉,先拿出那摞笔记,数一数,整整二十三本,在这里,完整地记录了她这些年来工作的轨迹。她将这些笔记绑好,装人带来的纸箱内,然后又整理书籍。书也不少,大半书架,这要一本本地看,把自己的和公家的分开。不知什么时候,方刚站在了她身后。她吓一跳。她很快镇静了下来。她继续她的丁作,她等着看他要说什么。
方刚说,看来,你真的要走了。
柳南说,你觉得我还有必要留下来吗?
方刚低了头在地上走几步,说,我想咱们应该好好坐下来谈谈。见柳南仍在整理书籍没有反应,便也没有坐,继续说,从个人关系方面说,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从工作的角度说,这里的一切基本都是你开创的,从另一方面说,我觉得学校对你也不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为什么要走,你对哪些地方还不满意?
竟然问哪里不满意,柳南气不打一处来。你现在坐收渔利,什么都得到了,得了便宜会卖乖,反倒说学校待我不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天生就应该凌驾于别人之上,但柳南一时找不到得体的话反击,想想只好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的本事太大了,这里有你就够了,我在这里也是多余,只好到需要我的地方去,我们也没必要再谈什么。
方刚说,话说到这里,有些话我不得不告诉你。你走是你的自由,但你手上的精液疫苗技术,属于学校,你个人不但没有支配权,还不能泄露给其他单位,因为这属于商业机密,泄露了商业机密,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你要去的生物制品厂已经来人和学校谈过了,我们已经把你的情况和学校要自己生产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他们也懂得有关法律,认为要你过去已经不可能,所以你还是不要收拾东西,有什么想法提出来,咱们毕竟是同学,如果能解决的,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如果是能妥协的,我也会向你妥协。
方刚的话让柳南无比震惊。怪不得生物制品厂方面再没消息。精液疫苗技术并没有申请专利,不申请专利就不是什么专利技术。柳南说了自己的看法,方刚说,错了,知识产权并不一定要申请专利,凡是有形的东西,比如你的论文、手稿、发明创造等,都受法律保护,如果别人抄袭盗用,就是违法,并不存在是否申请专利。你的研究属于职务研究发明,产权归出资研究单位所有,如果你泄露给别的单位,那就是侵权违法。
柳南恨恨地甩下手里的书,愤然走出了实验室。无目的地走一阵,才发现自己脸色难看,引得路人都在注目。到处都是人,只有实验动物场那里还比较安静。走到动物场,她又特别想见丁放,她决定给丁放打个电话。再回到实验室,实验室已经空无一人。柳南拨通丁放的手机,开口就喊你在哪里,赶快来我这里一趟。
丁放说他在下面的一个县里,三四天后才能回来。柳南说了这里的情况,丁放说,有些事我已经知道了,前几天厂长就打电话告诉我了,我怕你知道后着急,就想回去后再和你慢慢说。我现在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办?
柳南说,我还能有啥办法,我现在就想听听你的。
丁放说,再到生物制品厂已经不现实,我觉得让你当副厂长也不错,你不如先干着。柳南立即打断他的话说,不,坚决不,我不是争什么待遇,我是在争我的尊严。研究是我搞的,为什么学校领导不能和我商量商量?为什么总要由方刚来代表我,来代表学校?这不公平,这口气我绝对咽不下。
丁放说,如果是争口气,事情就好办得多,技术在你手里,吃屎的拿不住拉屎的,你不拿出你的技术,他们急死也是白搭。
是呀,技术在手里,又有什么可急的,真是急糊涂了。柳南问,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是找领导还是被动地等他们来找?
丁放说,你装病呀,装病在家不出,等着让学校领导三顾茅庐,你的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放了电话,柳南轻松了许多。看看收拾好的书本,就想到了热情欢迎她的工人,就想到厂长那热切盼望的眼睛。她的心里又不是个滋味。士为知己者死,学校为什么不能像工厂那样关怀一下拼死拼活搞研究的人?再说,投资几百万只能建个小厂,为什么不利用生物制品厂现有的资源,来搞合作生产?柳南的心又激动起来。不行,得找校领导,谈谈自己的观点,坚持不再建厂,搞合作生产。
找校领导的结果让他失望,校领导有自己的看法,认为教学科研生产一体化是未来办学的方向,建厂一方面可促进科研成果的转化,为学校积累资金,另一方面可为学生学习实习提供基地。柳南认为把生物制品厂兼并过来照样可以达到这些目的,并且可以节省资金。领导说兼并得安置原厂的人员,这样就不能安排学校子弟就业。不过领导还是说你的意见可以考虑,但要和方刚商量论证一下,然后以组织的形式拿出个可行性报告,然后学校视报告的情况再研究讨论。
又是方刚,为什么非要和方刚商量,难道方刚是权威专家?为什么非要让别人写报告,为什么领导不能亲自考察一下?她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再看领导时,领导已开始翻阅文件,已没有继续谈下去的耐心。柳南也没说再见,愤然起身便走。
心里难过,又加上妊娠反应,柳南躺了再不想动。天黑很久后,伍向明才提了几包食品兴冲冲地回来。将食品放到桌上,伍向明说,今天土豆烧牛肉,过共产主义的生活。
这些天一起吃饭,完全由柳南来支付伙食。柳南看看一桌的食物,再看看他的脸色,问,到底什么喜事,把你乐成了百万富翁?
伍向明说,我能有啥喜事,你当了厂长,支配几百万钱财几百号人马,还不应该改善改善生活?这不,处级干部的待遇也给你了,这是新房的钥匙,这是配发的手机,都是方部长让我转给你的,他说学校还给厂里配了一辆小轿车,他马上再买一辆,到时你和他一人一辆。这是司机的电话号码,你用车时就给司机打电话。
她早给伍向明说清了,她不接受这个副厂长,他还是经不住**。她严肃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你为什么还接收这些?我再告诉你一次,你从哪里拿的,原送回哪里去,我是决不会当什么副厂长的。
伍向明低下头站一阵说,我觉得人是生活在现实中的,我觉得学校也没怎么亏待你,方刚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又是常委,人家当厂长也是自然的。你当副厂长主要也是让你搞研究,工厂技术上的事和研究所的事肯定要由你来负责,这也符合你搞出点名堂的理想。从家庭来说,方刚已经答应我毕业留厂,现在就可以聘我为工程师,每月给我两千块。我想,咱们尽快把研究搞出来,不太忙后,咱们就抽空把婚结了,那时,我们要知识有知识,要物质有物质,你想想,我们该有多么幸福。
方刚已经答应让伍向明当工程师了,这样的**穷苦怕了的伍向明自然无法抵挡。看来,如果不能屈服,方刚就要起用伍向明了。疫苗工厂化生产研究已经接近尾声,伍向明生物技术方面的知识虽然差一些,但跟着搞了这一年多疫苗,独立完成最后的研究不会有大的问题。前天,她就告诉他研究暂时停下来,他当然知道她的意思,现在看来,他还是没有和她站在一起,这使柳南一阵伤心。柳南说,我想,你应该回一趟老家,去看看你的父母,等你回来,我再给你一个说法。
伍向南呆半天,说,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是呀,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这让柳南迷茫和恐慌。难道就为了个人争一口气?她不敢承认仅仅是这个目的,也许还有那个濒临倒闭的工厂,也许还有未来的事业。她说,我要让学校领导改变主意,让他们和生物制品厂合作,帮那个厂摆脱困境,让全厂的工人有个好的生活。
伍向明说,你的想法我也和方厂长说了,他说根本不可能,他有他的一个宏伟的想法,我觉得他的想法也有道理。
柳南盯着他,仿佛不曾认识他。良久她轻声问,你答应他继续研究了?
伍向明点点头。
看来已经没什么可以阻挡他了,也没有道理来阻挡他了,他已经有了新靠山,他也再不需要她了。她无力地挥挥手,说,你走吧,你离开这里吧。
伍向明叹口气,真的走了,再没回头。她知道,他是再不会来了。看来人们的看法没错,和伍向明确实不合适,她原担心到老了不能和谐,现在小小一点利益,他就经不住**,还是早散早好。
柳南感到头疼恶心,鼻子也不通气,有点感冒的症状。更让她难受的是心里。她想蒙了头痛痛快快哭一场。抽出头下的枕巾,把头蒙在被子里,却哭不出声来,连哭的欲望也没有,只有一阵阵愤怒,一阵阵痛心。她想喝点安眠药,一觉睡到后天,但家里没有,想喝点酒,醉了不再心烦,家里也没有。起身倒点水喝,壶里也是空的。她一下意识到,这些年只顾搞研究,生活方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仍落到这个下场,一股痛彻心扉的悲伤迅速弥漫开来,她一头扑到**,一时哭得喘不过气来。
哭过后心里好受了一点。躺平了身子想,也许该离开这里了。到南方去,到一家生物研究所,不搞什么精液疫苗,用自己积累的基因研究技术,跨专业转方向,搞人类基因缺陷修复,和原有的研究一点边不沾,看他方刚还有什么话可说。她想,一辈子能搞研究,不管是否成功,那都是一种快乐。她翻起身,干脆写了一分辞职报告。
给系主任送辞职报告时,主任要和她谈谈。主任关切地问怎么脸色不好,她没有回答。她知道不仅脸色不好,眼睛都哭肿了,只好戴了茶色眼镜。然后主任开始劝她。从主任的话里,好像她是为了争权,好像她不通情理,好像她退一步,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尽管主任像站在她的立场上说话,口气也很温和,但她还是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你们为什么就不劝劝方刚,难道他干什么都是应该?难道他就不能退一步让一让?这是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他是领导,他的官原本就比别人的大,别人就应该听从他的?主任都持这种不讲理的态度,心里的委屈还能到哪里讲。她不想再听,默默地起身走了出去。
肚里的孩子得尽快拿掉,现在,除了求丁放,别无选择。丁放一回到省城,柳南就打电话要他来一趟。丁放问什么事,他好有个思想准备。柳南说你身边有没有人,丁放说没有。柳南说,我怀孕了,是你的,这些天妊娠反应特别厉害。丁放愣一下语气急促地说,是我的?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惊慌让她心里一沉,她想试试他,她说,我想生下来,说不定还是个龙种。
丁放感觉出她在揶揄他,便说,好呀,如果真是我的,我巴不得你现在就生下来,这样我就有两个老婆两个儿子,我就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柳南说,你说如果真是我的是什么意思,看来你怀疑肚里孩子的来源,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就是妓女,也不会肚里无数心里没底。说到这里,不由得一阵酸楚。竟沦落到了像风尘女子无人管的境地。她抹把眼泪说,你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还想一妻一妾,你想过没想过我。你如此自私,我就要你立即离婚,不离婚我就让你身败名裂。
丁放真的害怕了,他说你不是有那个伍向明吗?柳南说,早散了,我们之间只是普通朋友,从来没有那种事。
丁放那头没了声音。柳南气得浑身发抖,她想压掉电话,又不忍,她颤着声说,我就知道你只是玩玩我,根本没一点感情和责任,就像你玩妓女一样。
丁放长叹一声说,你想错了,你不了解男人,男人的爱是博大的,可以在爱妻子的同时再爱他心爱的人,这是一般男人的天性,我对你的爱是发自内心的,但离婚再婚,你认为我能办得到吗?我心里的苦我又给谁去说?
丁放说的也许是他的心里话,对爱的问题,说到下个世纪也说不清楚,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她说,好了,你尽快来一下,尽快领我到医院去做人流。
丁放来看望了柳南,第二天就自己开车把柳南接到医院。丁放找了熟人,要了高干病房,术后两天,柳南就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她不想再在医院躺下去,她对丁放说,这些天不知怎么回事,我特别想我的父母,我想回家看看。丁放说也好,我让车送你。
父母在一个地级城市居住,离省城二百多公里,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父母正要出门到老干部活动中心去学书画,见柳南突然回来,显得有点吃惊,母亲急忙问,没出什么事吧?
父亲是“文革”前师大毕业的大学生,退休前是地委行政处处长,母亲曾是小学教师,也算知识分子,退休后,两人决定找点事做,便一起学习书画这门高雅艺术,现在正上瘾,天天去练雷打不动。柳南说没事,母亲说,想吃什么你自己先弄点,晚上回来再好好做一顿饭,今天上大课,已经迟到了,说完拉父亲一把出了门。
父亲看着女儿犹豫一下,还是出了门。柳南火热的心一下变得阴冷作疼。这些年忙科研,一年半载回一趟家,回来一般也只住一夜,来去匆匆,骨肉深情也都淡了。司机还没有吃饭,柳南想带他到饭馆吃点,但锁了门就再进不来,想自己做点,可厨房的一切都不熟悉,想想也没法下手。司机看出了她的为难,坚持立即返回,说路上到处是饭馆,随便哪里都能吃。司机是丁放的司机,也算熟人,柳南不能让他笑话,她狠了心锁了门,领司机到饭馆吃了饭,然后才让他返回。
看看表,时间还早,柳南只能在街上转悠。到处都变化很大,许多地方已感到陌生。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只能满街流浪。这一感觉让她心酸难挡,强忍着也无法阻止泪水的流淌。她真想立即返回学校,走一段她又站住,她想,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能再任性下去,这样走掉父母会更加伤心。
坐在门口等到天黑,父母才回来。柳南止不住又流泪。母亲问,怎么了,是不是遇到麻烦事了?柳南喊,这也是我的家,我想来就来,为什么非要出了事才能来。
父亲对母亲说,你看你看,女儿不回来你整天念叨不回来不打电话,女儿回来你又这样。南南,来,你看爸妈给你买了多少好吃的东西。咱们一起做饭,你想吃啥就给你做啥。
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三人都高兴起来,话也特别多,一直说到夜深。母亲要和柳南一起睡,父亲也不想到另一屋去睡,他将沙发推到床前,说我睡沙发,也和你们凑个热闹。柳南一下感到一股巨大的亲情,同时也涌上一种深深的自责。这些年回家太少,打电话问候也不多,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没有尽到做女儿的责任。联想到学校的事,觉得自己也有任性不饶人的地方,她想,如果学校不批准辞职,就继续干自己的工作,和方刚合不来也没什么,他管他的工厂,我管我的实验研究,井水不犯河水。这样一想,心里一下彻底轻松了。父母仍有话要问,三人便躺下继续说,一直说到柳南不知不觉睡着。
本想多住几天,但许多事让她心里发急。研究的事不知怎么样了,菌苗的培养还可以考虑利用自然条件,进一步降低生产成本。在研究思路上,伍向明还不够敏捷,即使按以前两人研究的思路,他能否把遗留问题解决掉,顺利完成工厂化生产工艺流程,她也持怀疑态度。特别是建厂,她觉得应该再找上级主管部门说说,无论如何也不应再建一个简陋的小厂,应该和生物制品厂联合,把资金用于设备改造和科学研究,打造一个具有世界竞争力的大工厂。她待不下去了,第三天,她便回到了学校。
在去实验室的路上,柳南奠名地心慌心跳,好像已不是实验室的人,更像是去窃取资料机密。她调整一下心态,鼓了勇气继续往前走。实验室旁边的空地上一群人正在测量指画,柳南明白,厂房就要建在这里了。里面一个指指画画的好像是方刚。柳南闪人另一个岔道,绕道来到实验室。
伍向明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在实验室忙碌,看到柳南,伍向明显得有点慌乱。柳南能够理解他的心理。她不看他,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了,见伍向明不主动上来答话,便拿出以往的权威问,怎么样,研究得怎么样了?
伍向明说,研究出了一个结果和流程,效果还不错。
没想到这么快就研究出了结果,柳南脸色一下变得很是难堪,想遮掩都无法办到,一时显得更加?尬。伍向明看出了她的难堪,急忙说,柳老师,你来得正好,我正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你,你来给我指导一下。
他又叫我柳老师了,她看眼伍向明,他的表情很是复杂,既有平日对她的恭敬,也有对不起她的愧疚,好像还有死了张屠夫照样不吃浑毛猪的骄傲。这时那位不认识的人走过来,伸出手说,这就是柳老师?久仰久仰。我是新来的,叫郑浩。
柳南愣在那里竟不知伸手去握。伍向明解释说,他是从上海一家研究院调来的,博士,,是出髙薪吸引来的人才,听说还要调来几个。
一切都明白了,姓方的要逼我走了。她感到所有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伍向明给她倒一杯水放到面前。她站起说,我要调走了,已经向学校写了辞职报告,也不知学校批了没有。
伍向明说,你这样的人才,学校是不会让你走的,说着伍向明从自己抽屉里取出了那分辞职报告,递给了柳南。
报告上校领导批示让制药厂加注意见,方刚在下面写了一大片意见:基本同意本人意见,但柳南了解疫苗生产的所有技术秘密,让其保证离校后不再从事与我校疫苗生产相关的生产研究后,则同意其辞职。根据学校规定,学校培养的博士人员必须在本单位服务十年,柳南服务期未满,如要离开学校,应按规定向学校缴纳六万元的培养费。
这哪里是不让走,明明是在赶尽杀绝疯狂报复。王八蛋,明明是我研究出的疫苗技术,却偏偏写成我了解疫苗生产技术,简直是欺人太甚!再说,柳南硕士留校后又不脱产读了郭先生的博士,根本没花学校的培养费,哪里来的六万培养费?柳南一下将报告拍到桌上,喊,方刚到哪去了,我今天要他给我一个说法。
伍向明说,柳老师,方厂长是不想让你走才这样写的,他让把报告交给你,就是让你再考虑考虑。
这分明是故意让我看了气我。柳南坐了喘一阵气,再一次感到了山穷水尽。她拿起电话拨通了丁放的手机,说,你现在在哪里,我有事到你那里一趟。
来到丁放的办公室,柳南把刚才的情况细说了一遍。丁放叹口气说,咱们是一个官本位的社会,决定都由官来做,要想出这口气也得官来出。你先确定你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然后咱们再商量解决的办法。
柳南说,我是产品的研究发明人,我应该最有发言权,学校为什么不征求我一句意见,什么事都要听一个和研究无关的人的,我要学校给我做一个解释,要学校给我一个说法。还有,离学校不远就有一个生物制品厂,学校为什么还要再建一个规模更小的,这样浪费国家的钱财不说,也为那些小人带来了高官厚禄,带来了车马享乐。
丁放说,这个问题就只能由官来解决,官大一级压死人,看来你还得见见我们的厅长,我们厅长和管你们学校领导的领导是老同学,关系很铁,管你们学校的顶头上司说一句话,肯定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柳南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一定嫁给你们厅长,事情才能解决。
丁放说,我哪里就那么愚蠢,为这点小事就让你贴上身家性命,我是说你和厅长见个面,如果你们互相能看上,事情当然不用我说,如果看不上,也算交了个朋友,他也会帮你说说话,因为在他面前,你的事情确实不大,也就是人家一句话,人家说了这句话,不但你的问题全部解决,人家也落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柳南长叹一声,她感到现在已经走投无路,求拜高官也许是唯一的捷径,如果两个高官真是朋友,高官一句话传达下去,问题也许就能彻底解决。柳南说,反正我是你的傀儡,由你指挥,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
让柳南没想到的是下午丁放就打来了电话,说已经约好了,在春园酒店见面,你先来我这里,然后我陪你一起去。
人家毕竟是领导,不能让人家等,柳南和丁放提前十分钟来到酒店。没想到刚坐好,吴厅长就来了。丁放急忙起身介绍,吴厅长愣一下,双眼立即放出了明亮的光芒,然后迅速上前握手说,哇,让我惊心动魄,我还以为是电影演员,真是没想到,我原来以为,女人要么漂亮,要么有学问,漂亮而又有学问,真是难得。
吴厅长这样幽默活泼,柳南一下放松了绷紧的神经。吴厅长穿一身休闲装,理了寸头,戴副眼镜,这身打扮让人感到还有点活力,也随便平易。来时,她一直猜测对方的模样,怎么猜,脑子里都是一副父辈的模样:花白头发,身体虚胖,板着面孔,也许还有牛烘烘一副领导相。眼前的吴厅长让她没有想到,他确实不显老,还算不上父辈,算个大哥哥也能勉强。只是身材太胖了些,显得有点虚弱。从他的眼里,她读出了他的惊喜,看来她让他大喜过望了。柳南心里也高兴,她不知该说什么,见吴厅长坐了,便也坐下。
服务小姐问吃什么喝什么,吴厅长将菜谱递给柳南,说,我这辈子还从没这么近和教授面对面坐在一起,看来今天不喝点酒不行,喝什么酒,由教授来定。
柳南说,你们都是酒精考验的老干部,我不会喝酒,你们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我来给你们掛酒把壶。
吴厅长说,纠正一点,我可不是什么老干部,论年龄论身体,我还不算老,论干龄,也只有十多年,我原来也是工程师。只是和柳教授比,我是老了一点,但正因为我老,才证明我身体好,如果身体不好,我也活不了这么老。
吴厅长虽然用了开玩笑的口气,但还是看出他对老一类的词是敏感的,也许他最担心的就是怕她嫌老。柳南也笑了说,我是研究生物的,老与不老不能只看年龄,还要看心理和一些细胞,你的年龄比我大点,但感觉心理和细胞都要比我年轻,没一点老的感觉。
吴厅长笑了,他说,那什么时候请你看看我的细胞。柳南说,我只会给猪看。
三人一阵大笑,笑后便没有了一点陌生。小姐仍站在那里等着,吴厅长说,那就这样吧,今天就喝点葡萄酒,至于菜,由柳教授来点。
上了一道菜,服务员介绍说叫西施骑黑驴,吴厅长笑了说,我讲个笑话,在咱们老家有个风俗,过六十大寿时,就要画一张或照一张相挂起来。有家人家就公公儿媳妇两人,挂像时公公哆哆嗦嗦上不去凳子,儿媳妇便接过像站了上去。钉钉子时,儿媳妇把像夹在了裆间,钉好钉子后找不到像了,公公指了她裆间说,在这里哩。儿媳妇恍然大悟,说,你看看,这不是骑上驴寻驴吗。
见柳南笑得开心,吴厅长转了话题,说他早就听说柳南在基因免疫方面研究有所突破,问柳南进展怎么样了。柳南估计丁放已经把所有的情况都对吴厅长说了,便说,还能怎么样,一个老百姓,有多大的突破,也是人家领导领导的结果,我们只不过是人家手中的工具,用完了,也就扔掉了。
丁放急忙把柳南最近的情况说了一遍,厅长叹一声说,这也有点不公道吗。柳南说,不公道倒也罢了,简直是欺人太甚。不是我要争什么权,如果是别人来当厂长所长,我什么话都不说,他当厂长所长,是窃取了别人的研究果实,然后又以专家自居,不懂装懂。他当了所长,以后的研究成果就更都成了他的,我们连个打工仔都不如。还有,咱们市里就有一个生物制品厂,把成果拿过去就能合作生产,又快又省钱,但我们却还要再花几百万建一个更小的生物制药厂。事情明摆着,可学校就是不听听我的意见。
吴厅长不住地点头,待柳南说完,吴厅长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合作生产确实很有道理,不仅能节省投资挽救工厂,更重要的是你的思路是我们调整工业生产的一个方向3过去我们条块分割各自办厂,小而全,都在低水平上运作,都没有力量来搞大的技术革新,合作生产,就集中了力量,就有能力将小舢板打造成远洋舰队。另一方面,你们领导确实对人才重视不够,让不懂研究的人当研究所长,就会挫伤研究人员的积极性,造成对人才的压制。你的这些问题我想都不难解决,我和有关领导谈谈,我估计我能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柳南感到吴厅长不仅善于听取意见,而且看问题很有远见和头脑,他的看法她完全赞同,简直就是不谋而合。她端起酒杯说,遇上您这样英明的领导我真是高兴,来,我敬你一杯。
吴厅长接过酒喝下,然后说,你的这些事你再不用担心,也不要再和别人说,更不要闹别扭生闲气,你回去和往常一样愉愉快快地上班,一切事都由我来办,你再不用去管这么顺利柳南没有想到,柳南只有表示感谢。柳南不会喝酒,吴厅长也不能多喝,丁放能喝又不便喝,宴席很快就结束。吴厅长看看表,说有场音乐会已经开始了,问柳南去不去看看。柳南对音乐一点不懂,也没有兴趣,但她知道吴厅长的意思,她同意跟他去看。动身时丁放说他还有事不能作陪。丁放走后,她和吴厅长并肩走了,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踏实,从没有过的安全,从来没有过的自信。记得初次谈恋爱时,也是两人并肩走着,但好像没有这么多的感觉。特别是和伍向明在一起时,简直没法言说,除了担心便是冷静。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爱情,她想,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感情,这种踏实和安全感,也许是更深的一种爱情。她不由自主和他靠得很近。
是一个交响乐团在演奏,柳南感到乐曲很长又有点沉闷。这些天她睡不好觉,怎么都无法摆脱心里的痛苦,时时都感到心里缩成一团,好不容易睡着也会突然醒来,然后不由得就想那些事。尽管睡不好,但却不感到瞌睡,现在可能是彻底放松了,呵欠一个接着一个,见他看她,她说,我不懂音乐,再好的音乐对我都是对牛弹琴。
一般女人都有虚荣,一般都要装腔作势不懂装懂,特别是在异性面前。吴厅长觉得柳南很是实在可爱,她的诚实难能可贵。他说,这里人多空气太闷了,不如到我家里,我给你弹几首你爱听的。
吴厅长工作忙,如果他满意,也许很快就会提出结婚,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相互了解交往。这回的婚姻无论如何都得慎重,应该抓住一切机会全方位地来了解他。她说,也好,那你就给我露一手,看能不能圣乐一起百兽率舞。
吴厅长住三楼,房子很大,从房里没摆几件东西判断,这套房应该有很多间屋。吴厅长说,这是新分的,一切东西都是新买的,旧屋里的东西我一件也没搬,没搬的原因一是怕睹物思旧人,二是怕娶回新人嫌旧人,因为前妻毕竟是病死的,新人看到旧物就会想到死人,影响新人的情绪。
丁放说过,吴厅长的两个儿子都在北京读大学,以吴厅长的地位,毕业后留京工作没一点问题,家里不会有什么拖累。但整套房里只有他和保姆,她还是感到过于安静,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屋多的原因。他让保姆煮咖啡备点心,问是不是喝点咖啡提提神。柳南说客随主便。吴厅长说,我希望你能成为主人。
他已经委婉地求婚了,柳南一笑没有作答。琴房里就一张沙发一架钢琴,好像专门让她坐了倾听。他说给她弹几首肖邦的曲子,柳南说,我还是喜欢听那些民乐,要不我睡着了你会失望。吴厅长说也好,我给你弹一首梁祝。
吴厅长弹得很有点架势,可见平日他是个有情调的人。想到自己只知研究而别无它长,心里不免有点自卑。喝了咖啡,夜已经深了,她真怕他提出让她留宿,如果是这样,他就把她看得太轻了。她想好了怎样拒绝,然后提出要回去。还好,他站起来说我送你回,便随她一起出门。他没有用他的车,而是打的把她送到了家里。
早上起来认真梳洗打扮一番,她决定今天开始照常上班。在上班的路上,一点都没有那天的那种胆怯和羞涩,她觉得自己的腰板很硬,隐隐约约感到背后有座大山,这座大山她不仅可以依靠,还可以站在上面,俯视小人方刚之流。她将公文包夹在腋下,昂首阔步,径直走进实验室。
仍然是伍向明一个人在做实验,看到柳南一副坦然进来,伍向明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也止不住一脸迷茫,他叫一声柳老师,下面的话便没法再问。
柳南说,我来上班来了。
装在纸箱里的书本仍摆在那里,办公桌上却摆了别人的东西,她问这是谁的,伍向明说,是郑浩的,方厂长说你来了就搬到副厂长室办公,副厂长室在行政办公褛一楼,门上的钥匙放在了我这里。
柳南坐下,问郑浩干什么去了。伍向明说郑浩负责和设计院的人一起设计厂房。伍向明恭恭敬敬站在面前说话,她感觉出伍向明心里内疚,可能觉得对不起她。他好像说过,说方刚答应聘他为工程师,每月发给工资,也不知兑现了没有。她问他,他说聘了,已经发了一个月的工资□然后他心虚地说,你可能恨我,恨我投靠了方刚,其实我们也没有特殊的关系,只是他要我正常地工作。
柳南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能够理解他,一个千辛万苦从基层挣扎上来的年轻人,面对巨大的**,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另一方面,如果他不听方刚的,后果是明摆着的,他就有可能重新回到那个牧场。她说,我并没有不让你完成研究工作,更没有让你和方刚作对,相反,我觉得你做得很对,也做得很好,以后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会有別的想法。
伍向明一下放心了,一副轻松明显地表现在脸上。看着单纯的伍向明,不由得想到两人的那段日子。看着他那双勾人心魄的黑眼睛,她止不住心里一阵翻腾。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细想起来,确实有许多值得留恋的地方,但只能是一种美好的回忆了。她想知道伍向明怎么看这件事,他是否也很留恋,是否还有相好下去的意思,但想想,也无法开口去问,便什么也不再说。
没想到伍向明却说,柳姐,我对不起你,我仍然喜欢你,如果你不记恨我,我还想回到你那里去。
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柳南严肃地说,再不要提那事,那件事到此为止,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以后再不要提。
伍向明仍然那样站着,并没表现出被拒绝的伤心,好像结果对他无关紧要,得到也可以得不到也没什么,一切听其自然。真是好功夫。既然他没当回事,她当然决不能再多情。这样很好,一切都让它了无痕迹地过去。
柳南不想到什么副厂长室办公,她就想在实验室搞自己的研究。她决定找方刚谈谈,表明自己的观点,也看看他的态度。
行政楼的一褛整个变了模样,特别显眼的就是挂在门上的一溜牌子,有筹建处秘书室文印室厂长室副厂长室,最可笑的是厂长室的旁边还有个司机休息室,可见方刚把谱摆大了。柳南不禁从心底再一次对方刚产生了厌恶。柳南从容走进厂长室,方刚显然没有料到,一下把握不住她要干什么,便没伸手来握,也没说话。柳南也不说话坐了下来。两人对视一阵,柳南说,我仍然要从事我的研究,我想,工厂的事由你来负责,研究所的事你也不要插手,在我们的研究项目里你也不要挂领导,研究成功了算我们的,研究失败了也由我们承担,你看这样好不好?
方刚说,你想过没有,研究每年至少得二三十万经费,我不参与,我就不给你经费,你的研究怎么往下搞?再说我也是高级知识分子,我为什么不能一起参加研究?在研究方面,可以由你当主研,我当副研,我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要争功夺成果,而是我不能把学业废了,我也得搞点事业有点专长,这都是心里话,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她相信方刚这回说了真话,也许他有多方面的追求,也许他想学点本领给自己留条退路,也许他想乘这研究出名当个院士当个专家。但和他分享成果是她最不愿意的。她不知该怎么来回答,好在电话响了起来,方刚拿起电话说一阵,放了电话对柳南说,是机械厂打来的,我们正在谈判,工厂的成套设备就准备让他们来生产。
吴厅长正通过上面要学校和生物制品厂合作,如果让人家生产了设备,损失可就大了。柳南说,生产设备的合同你先不要签,设计厂房的事也最好先停下来,可能情况会有些变化。
方刚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见柳南不回答,他说,你是不是成心处处要和我作对?是不是到上面告了状提了意见?告诉你,你就是到中央反映情况,人家也得先听听我们的意见,决不会越过我们按你的办,你还是太幼稚了。
柳南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事情的真相她心里也没底。也许真像他说的,事情最后还得听他的。见方刚等待回答,她心虚地说,反正我已经告诉你慢点办了,你听不听由你,造成的损失也由你来承担责任。说完,她只好匆忙起身离开。
路过系教学楼前时,一张通告吸引了她的视线。通告用毛笔书写,内容是说经学术委员会初评,下列人员拟晋升教授职称,现予公示。柳南急忙看完,有方刚的名字没有她的。简直是欺人太甚。方刚官大,难道学术职称也要按官评定?她快步来到主任室,她要让主任来给她一个回答。
主任要柳南坐下。主任说,就怕人们有意见,才请了全校几十名专家和领导投票表决。因为你俩有了矛盾,方刚便没有再要名额,他有意要和你争一争,你想想看,你们两个争一个教授名额,你和方刚比,你们俩在人们头脑里的分量究竟谁重?
所谓的公平也是相对的,现在投票出来这个结果,谁也再没别的办法。
如果是这样不讲理,如果官本位的观念这样深人人心,也没有别的办法。那天吴厅长曾说省里准备用招考的办法公开任用一批副地厅级干部,无党派人士和女干部要占一定比例,副处级和副高职称干部都可报名,吴厅长说按计划每所大学都要拿出一个副校长职位来招考,他要她也报个名,然后由他来运作竞争个副校长,她当时一口回绝。现在看来真该争个官当当。柳南还想和主任争辩几句,看到主任想脱身,她一下意识到,也许在人们心目中我已成了上访专家难缠户,不然主任也不会这么生硬地推托脱身。柳南不想再说什么,她起身便走。
柳南自己都感到奇怪,教授对她最为重要也最不能容忍方刚超越,按理说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会超过任何一次,她应该是痛不欲生失声痛哭,可她出奇地没有这么大的悲伤,甚至连流眼泪的感觉都没有。这一发现让她自己也吃惊,难道是自己变得坚强了?不会这么神奇。仔细分析自己的心理,很快有了一个准确的答案。以前,形单影只,处处觉得是一个弱者,处处觉得受到方刚之流的欺负,现在不同了,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厅长,再没有谁能欺负得了我。柳南不禁从鼻子里哼出两声,她想,走着瞧,没有真本事,腹中空空,当了教授我也让你徒有虚名;我有真本事有大成果,不当教授别人也认为是教授。
回到家,狭小黑旧的屋子静寂无声,她不禁又焦急起来。昨天开始,她的注意力就集中在电话机上。如果吴厅长真的喜欢她,他就应该来个电话,来个电话问个好,闲聊几句,调个情,都好。可是没有,两天多了没一点消息。难道他是逢场作戏玩弄感情?不,怎么想都不像。难道是他工作太忙?难道是自己哪里让他不太满意?难道是电话坏了?她拿起电话,一切正常。她想给丁放打个电话,又觉得不太合适,才两天,这样着急让人笑话。她估计吴厅长是到外地开会去了。她拨通他家里的电话,很快传来了厅长的声音,她立即挂了电话。他明明在家却不来个电话,至少说明他对这件事不太迫切。她不由得一阵痛彻心扉地伤心,眼泪止不住大串滚落下来。
本想一觉睡到中午,却突然来了电话。她估计是厅长来的,翻身抓起电话,原来是校办公室打来的,通知她立即到校办一趟,说学校领导有事要和她商量。
她猜出是吴厅长那里有了结果,但结果如何让她心里发慌。校办秘书把她领到会议室,校领导们都已坐好好像正在等她。她慌忙在下首座了。书记说,今天我们开个常委扩大会,讨论一下办制药厂的问题。因为最近柳南教授向上面提了建议,建议和生物制品厂联合办厂,她认为这样可以节省投资,不重复建设,集中力量建造一个有世界竞争力的大厂。这个建议很好,得到了上级领导的充分肯定,上面的意思是让我们兼并生物制品厂,用我们先进的技术和管理办出一个龙头企业。因为生物制品厂和它的主管部门也同意被兼并,这件事的大方向就基本定了下来,现在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具体的事情怎么办,咱们详细讨论一下。
大方向已经定了,大家也没什么可讨论的,具体怎么办,首先得把工厂的领导确定下来。多数领导认为原来的班子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动,书记说,柳教授是专家,研究工作主要是她完成的,怎么办厂她最有发言权,人事的安排也应该听听她的意见。
柳南说,让方刚仍当厂长我没意见,但让他兼研究所的所长我不同意,由他来领导研究工作我认为很不合适,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方刚一下脸涨得通红,但他还是马上表态,说我同意柳南教授的意见,研究所所长让柳南担任比较合适,我只当厂长,集中精力把丁厂搞好。
昨天方刚还坚持参与研究,坚持不放弃所长,说转弯一下就转了,这让柳南感到突然。这一切好像是在做梦,原以为事情很是复杂,要有一个漫长的斗争过程,没想到说简单也无比简单,简单到了几句话就把问题都解决了。领导问柳南还有什么意见,柳南说没有了。事情就这么定了。
散会后,柳南才激动不已。让她激动的不是她得到了什么,而是强大的方刚终于低头认输,没敢和她争辩一句,从没把她当回事的校领导也把她当了回事,不仅尊重了她,还听了她的意见,完全按她的意见做出了决定。回到家,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抓起电话就给吴厅长打电话。当听到是他的声音时,她说,谢谢你,成功了,他们完全按你的意思办了。
厅长一阵笑。她觉得这笑声是那么地亲切,她多么希望他就坐在身边,而不是电话的那头。她一下娇软了声问,你是不是很忙?厅长说,明天是双休日,我打算今天下午早点下班,然后请你去打保龄球,不知你有没有空?
一股暖流一下涌了出来,暖流汹涌澎湃,迅速弥漫全身,她感到自己化成了水,化成了泥。此时她强烈地渴望瘫在他的怀里,融入他的体内。她喘息着说,我要让你来,我病了,浑身特別难受,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身边也没一个人。
她放了电话后便迅速收拾屋子。屋子里很乱,和他的屋比,确实是一个贫民窟。季节已进人七月,但今年天不算热,收拾一阵,柳南估计他就要到了,又急忙换了一套半袖短裙,照照镜子,觉得还精神清爽。看眼**,床单毛巾被都旧了,她急忙拿出一套新的换了。听到车响,她将门虚掩了,然后躺在了**。
果然脚步声来到门前,听到敲门,她用尽全力才喊出一声请进。
他站到了床前,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满脸通红,声音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她指指肚子,然后做出一点痛苦。他看明白了。他说,肚子疼一般不要紧,有时揉一揉就好了,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她点点头。一只大手就伸了进来。大手揉几下,就往上蔓延。她已是全身酥软,竟止不住呻吟出声来。
他上了床,她才镇定下来。她一下意识到事情有点突然,突然事情就发展到了这一步,让她有点始料不及,更没一点思想准备。他已上了床,只能任其发展了。他脱去衣服,才看出他肚子很大,好像全身的肉都长在了肚子上,圆鼓鼓的像头水牛。她闭了眼,让他慢慢地脱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运动一会儿,他便气喘吁吁,浑身是汗。汗水顺着肚子流淌到她身上,黏糊糊的让她难受。她抽出头下的枕巾将他肚上的汗擦净。他接过毛巾又自己擦擦头脸,然后解嘲说,老了,不行了,怂没出来,汗却出来了。
这时候他还能如此幽默,柳南止不住笑出声来,一笑便不可遏止越笑越可笑。笑声传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起来,然后两人笑着滚成一团。
笑过后,他的下面软成了一堆,也再没有了继续的冲动。确实是老了,他心里一阵悲哀。见她仍一脸笑意,他问,你是不是在嘲笑我,嘲笑我已经软弱无能?
她立即摇头说不。她说,你很强大,你是我见过的最强壮的男人,真的,他们都没法和你相比,我感到你特别有力,也特别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