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时,金达就养成了早晨锻炼身体的习惯。早年是跑步,现在是打网球。说起身体,金达就拍着自己的一身肉说,胖是胖了点,但都是肌肉,一大块一大块的。今天一早刚进网球场,何老汉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放声喊,金教授,金处长,不好了,实验田的玉米被牛吃了,你快去看看。

过几天就要开科研鉴定会,鉴定验收几年心血培育出的这种饲料玉米,请柬已经发出,怎么偏在这时候出这种事?金达愣一下,急步走出网球场。金达虎着脸问何老汉怎么搞的,被吃了多少?何老汉低头吞吞吐吐,一脸哭相,支支吾吾半天不说究竟被吃了多少。

何老汉是金达雇来种玉米的农民,老汉不敢说被吃了多少,看来问题是严重了。玉米在校园实验田区,金达短衣短裤,拿了网球拍,像早晨跑步一样,一会儿就跑到了实验田。

看一眼玉米,金达浑身一下就凉了,本来不累的他大口地喘起了气。

玉米田有二百多平方米,正是玉米成熟期,牛专拣好的吃,所有的玉米棒子都被啃去,连吃带糟蹋,满地狼藉,满地牛屎。玉米棒子没有了,专家来了怎么鉴定?更糟的是还请了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金达一肚子怒火,见何老汉怯生生地走了过来,金达大声问,怎么回事,哪来的牛?!

何老汉专种这一点玉米,干活不多,挣钱不少,一月五百块钱。老汉挣这么多很感激金达,见了金达就问家里有没有苦活儿累活儿。老汉也知道自己是在种科研田,就很小心,很神圣。套袋,授粉,除草,他都按金教授教的去做,甚至连姿势都不敢有所变。看到老汉拿腔作势地干活,人们就笑,老汉仍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搞科学研究哩。没想到玉米就要成熟了,却出了这么大的事。老汉哆嗦结巴了半天,才说清是动物场的实验牛吃的。金达问牛哪去了,老汉说,我赶回动物场了。金达一跺脚喊,你傻了,你能干成个啥?为啥不把牛扣住?见老汉哭了,便转身去找王启能。

还不到上班时间,牛圈里静悄悄的,十几头牛吃饱了,悠闲地卧在那里反刍。牛圈砖墙铁门,墙一人多高,铁门也很结实,只是铁门只有挂钩没有上锁。金达细研究铁门,如果将铁钩挂上,牛自己是绝对出不来的。金达看看表,喊几声没人应,想给王启能打个电话,又不知道号码。金达恼着脸找个干净地方坐了,静等王启能到来。

王启能不相信牛会跑出去吃玉米,金达拉着王启能就走,说,不用嘴硬,你看看就知道了。

玉米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事情确实严重了。金达说,你看着办吧,我十几年的心血,就培育出这么个品种,这下好了,一粒籽都没给我留下,真正的断子绝孙,你给我想个办法吧。

金达是学校的科研处长,掌着全校的科研大权,谁搞研究都得让他管,人们巴结都巴结不过来,牛却把人家的玉米吃了,这牛也真是瞎了眼,专摸老虎的屁股。王启能走进田里,找一阵喊,金处长,这里还有一棒完整的。又找一阵又发现一棒。金达也下到田里找,一共找到了六七棒。王启能说,真是谢天谢地,金处长,你也消消气,革命的火种还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党在初期也就那么几个人,比我们这几棒子少得多,说发展,很快就红遍了全国。

金达不理王启能的油嘴滑舌,仍恼着脸说,过几天就要鉴定验收,这几棒子能说明个屁,通不过验收,你得给个说法。

王启能赔着笑脸说,你是科研处长,鉴定时请几个哥们儿,吃喝一顿,再发个纪念品劳务费,你让他们说啥他们就说啥,肯定没一点麻烦。现在的问题是怎么保护剩下的这几个棒子,防止让学生煮了吃掉。你看是不是拉个铁丝网围起来,如果围起来牛也不会跑进来。

王启能是牧医系的教授,养了牛用来搞奶牛不孕症的研究实验,因为这个实验的经费是校长助理高佳玉搞来的,所以真正的老板和主持人是高佳玉,王启能只是个负责具体研究的。高佳玉不好惹,王启能也不好得罪。王启能无官无职,但学术上有点成绩,是校学术委员会的委员,谁评教授他都有一票权,金达是副教授,马上就要升教授,过这一关,这时更不能得罪这些评委。但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王启能竟嬉皮笑脸毫不害怕也不检讨,还埋怨没拉铁丝网。金达气呼呼地说,反正我是再没别的办法,我也再不管了。你说得轻松,后天的鉴定会你也来参加,到时你给我解释清楚,不然咱们就找校领导,让学校出面解决。

正是金秋季节,又是周末,王启能给金达打电话,说今晚我请客赔礼道歉,顺便咱们哥们儿也聚一聚,再请谁,请处长大人指示。

反正玉米已经被吃了,吵闹也于事无补,金达正等着王启能主动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在饭桌上解决也是一个轻松而有诚意的办法。金达说,客随主便,你请谁都行,能请个省长市长更好。

高佳玉是办公室主任兼校长助理,学校的车队就归他管,高佳玉打电话叫来一辆三菱越野说,郊区清静,到西郊的逍遥酒家。

坐到桌前,金达仍绷着脸不说话。王启能说,达兄,事情已经没法挽回了,再生气也没有用,今天我不但请你,也请来你要好的同学,不但向你道歉,也向你的好同学道歉,如果需要,我再给你磕个响头,请求你的宽恕。

在座的只有五个人。王启能和高佳玉是老乡加同班,高佳玉又是不孕牛研究的老板,今天实际是他们两人请客。贺小梅和刘立中是夫妻,两人和金达是同班,算是请来的同学。其实大家都是七七级的,往大了说都是同学。金达叹口气说,正在关键时刻,你害我一把,这回你可把我害苦了。

高佳玉说,鸡巴,不就是啃了几个玉米棒子吗,乂没把你大腿根的棒子啃掉,你犯得着这么小题大做吗?

高佳玉虽说也是正处级,和金达平级,但高佳玉是近臣,又是校长助理,整天围着校领导转,有时能代校长批个文件,就格外牛皮一些。金达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要真把我的鸡巴啃掉,我也没这么惨。马上要评教授了,接着就是调工资,咱们都是同学,你们小兄弟一个个都是教授了,我这个老大哥还是个副教授,把我一个人晾在这儿,你说我难受不难受?这次我就指望这项研究了,结果还出了这么个意外。

其实刘立中和贺小梅也是副教授,刘立中的年龄最大,大学时和金达又一个宿舍,两人关系一直不错,请刘立中来时王启能已经说了,要刘立中到时劝劝金达。当王启能安慰说玉米还残留了几个棒子,也能说明点问题,也可以鉴定验收时,刘立中说,启能说的也有道理,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就这样鉴定也有好处。达老弟搞的是饲料玉米,牛舍离实验田有几百米远,牛硬是闻到了伺料玉米的香味,香味让牛要死要活,就像吸毒者闻到了海洛因。牛不顾一切,拼命跳槽,硬是冲破了高墙铁门,奔到了玉米地里。饲料是给牲口吃的,牲口的鉴定更具权威,牛这么爱吃,说明达老弟培育出的伺料玉米是最好的。牛都做了肯定的鉴定,专家还有啥话说?

大家都大声地笑了,都说别看老立老实,其实很会幽默。贺小梅说,他幽默个屁,他是搞食品的,整天不是色味就是口感,他能说出这话,也是三句不离本行。

刘立中留校后,又读了食品科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就转到了食品系任教,一心扑在了食品研究上,但这么些年没有一点进展。高佳玉问这次的研究怎么样了,刘立中说我想这次也应该成功了。贺小梅说,他是常败将军,每次都说快成功了,到最后又是一个失败,这世上屡败屡战的人还不多,所以我们的老立也很可爰。

这样一说笑,气氛轻松了许多。高佳玉对金达说,你看,这就叫因祸得福。启能是畜牧方面的专家,老立是食品方面的专家,小梅是农作物方面的专家。启能代牛写份推荐报告,就说这饲料玉米多么好吃,营养又多么高,吃一斤能长多少肉,是世界上最好的饲料,然后盖个牛蹄大印;老立再作个证明,证明吃了这饲料的牛肉有多么好,营养有多么高,口味有多么香,做成牛排有多么诱人,然后再让小梅作个科学鉴定,鉴定这玉米产量多么高,适应能力多么强,生长期多么短,抗寒抗病抗旱能力多么好,这一来,肯定轰动世界,说不定还能获个诺贝尔奖。

金达只好也露点笑,他说,但愿如此,不过,不管咋样,这次评教授,启能和佳玉兄得给我出把力,扶老兄一把。这次评不上,我就没脸当科研处长了。

王启能虽是教授,但是个官就能管他,更别说科研处长了,现在科研处长开口求他关照,王启能禁不住有点高兴。王启能说,举手之劳的事情,你评教授投票时,我举双手赞成,一人顶两票。你实验田的玉米,我明天就找人买铁丝网给你围起来,免得让人偷吃了你再怨我。

高佳玉教的课不多,但科研课题很多,成果也不少,都是他跑来项目经费,然后批发给别人研究,他做研究主持人,现在正在研究的项目就有三四个。科研成果多,又是领导,当然就当了教授。高佳玉一副领导的样子高声说,好了,好了,金达的事情圆满地解决了,到此为止,再不提玉米的事,现在开始喝酒。

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算了,金达心里又一阵不满,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王启能倒一杯酒说,我敬达兄一杯,感谢达兄的宽宏大量。不管怎么说,咱们都算老同学,我常常想,同学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互相照应,形成一个整体力量。不打不相识,今天咱们就来个桃园三结义,以后谁有了困难,咱们就互相通个气,没有事也应该定期聚一聚,有问题就解决问题,没问题就热闹热闹。我认为,扎扎实实干工作,快快乐乐过生活,应该是咱们这代知识分子的新形象,你们说我这提议怎么样?

贺小梅说,热闹快乐当然都是好事,但必须得有那个条件,咱们学校不行,人家其他院校的教授好多人都有自己的车了,我们穷光蛋拿什么去快乐?如果你每天都能请客,快乐热闹当然没有问题。

王启能说,我也是穷老百姓,佳玉达兄都掌握着公款吃喝,以后想吃咱们就找他俩。

高佳玉看着王启能心里一阵鄙视。王启能没权没势又想搞出点名堂来,就少不得要巴结点人,奶牛不孕症研究就是从他手里软磨硬泡搞去的,现在又想搞结义巴结金达。高佳玉说,走,转移战场,上二楼跳舞喝酒去。

逍遥酒家是个餐饮娱乐场所,二楼是歌舞厅,高佳玉提了酒瓶,让人将桌上的凉菜拣几个端了,一起来到二楼。

要了一个包厢,几人边喝边看。不少男女搂在一起轻摇慢晃,让人看着心里痒痒。高佳玉站起离桌,贺晓梅也起身跟了上去。两人如鱼入水,很快就没人舞厅不见了踪影。舞厅的灯不仅暗,而且旋转变色,就是面对面,也难辨认出真正面目。大家都感觉到高佳玉和贺小梅也搂在了一起,也在轻轻晃动。金达和王启能都下意识地去看刘立中。刘立中抓起酒瓶,猛劲给自己倒酒。金达说,咱们不跳舞了,来,喝酒,划拳喝,每人十二拳过关,喝醉一个就散伙。

刘立中起身走了出去。王启能以为刘立中是去卫生间,等半天不见回来,王启能笑着说,老立会不会钻进舞池监视小梅?金达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王启能一脸迷茫问什么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金达叹口气说,今天你就不该把老立和贺小梅都请来。

王启能问为什么,金达故意犹豫半天说,佳玉和晓梅的关系有点过于密切,这事立中已经知道,心里正闹不痛快。

这种事情可不是胡说着玩的,像金达这样的人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王启能细看金达,不像是开玩笑,王启能轻声说,能不能给我细说一下,是猜测的还是证据确凿。

金达说,这种事又不是你搞实验,要证据。我们在一个教研室,佳玉有空就去找小梅,小梅没空也要挤出时间去找佳玉,两人见了面那脸色,一看就能看出。这事我看除了你,全校的人都差不多都知道了。

凭感觉,王启能也觉出小梅和佳玉之间不一般。王启能觉得这事还是有点沉重,心里不由得为老立叫屈。沉默一阵仍不见老立回来,王启能说老立会不会干出啥事来,我还是去找找。

金达拉一把王启能,让他仍坐下。金达又喝一杯酒说,你不了解老立,他已经修炼到了很髙的程度。他和我说过,只有得到女人的心,那才算真正得到了女人,武力和吵闹都不能征服女人,他绝不要武力和吵闹,只有实力,才是最好的武器。老立说小梅已经和他摊了牌,小梅说我是个知识分子,不是三从四德的家庭妇女,我活着就要有所追求,追求我的人生价值,追求我自己独立的快乐,如果能忍,我还是你的妻子,如果不能忍,那就悉听尊便,你爱怎么就怎么。老立思考了几天,决定忍。但毕竟是男子汉,忍起来也费劲,忍不住就来我家里诉诉苦。立中有时竟为贺小梅着想,说贺小梅也想忍,有时忍得很苦。立中说贺小梅有次哭了对他说,立中,我也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很痛苦,也压不住,一天不见佳玉,心里就如着火,听到对方的脚步,就激动得心往外跳。佳玉,也许这才是我真正的初恋,你就让我过过初恋的感情瘾。也许过一阵子,我们的感情就会消退,就会习以为常或彼此厌倦,那时,我再和你过平静的日子。

金达说完一阵大笑,笑过又说,知识女性,真他妈复杂,你说这是啥事,让世人笑掉大牙。

王启能笑不起来。金达和小梅在同一个教研室工作,又是同学,互相有点矛盾在所难免。人们都说同学不能在一个部门工作,工作在一起就要互相攀比,互相竞争,导致互相嫉妒,互相拆台。金达和小梅年龄差不多,留校后金达处处占有优势,先是教研组长,又是系副主任,直到科研处长。金达处处压小梅一头,小梅处处要在金达的领导下工作,心里肯定窝火。王启能突然想起来了,好像是谁说过,说金达处处大权独揽,小梅想独立搞个研究课题,金达就是不同意,不给经费,不让用设备。小梅没有研究项目,讲授的课也不多,有时不开设这门课,小梅就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王启能想,小梅在感情上另寻寄托,也是金达长期压制压抑的结果。如果小梅忙于事业,哪里还有闲心去发展额外的感情。不过金达的话肯定有点添油加醋,即使小梅真的向老立摊了底,也不会说得那么白,那么明目张胆。王启能不由得对金达有点反感,他说,达兄,我怎么听着你好像在开玩笑,好像在故意编故事贬低人。

金达也感到自己的话倾向性太明显,有点幸灾乐祸,便正经了脸色说,这种话我怎么能胡说,我和老立啥关系,上下床睡了四年,无话不说,他老婆身上哪样东西好,他也从没瞒过我。再说,当初两人结婚就有点勉强,你看看老立现在的模样,再看看佳玉现在的风度,天上地下,小梅能不红杏出墙?

王启能不由得又有点相信。上大学时,刘立中和贺小梅的事就是全校的一大新闻。老立从工厂考来,入校时,已有了四年工龄。年龄大,就显得老成有主意,再加上经济也宽裕,穿得也好些,就比别人优势大些。那时的小梅二十出头,天真烂漫,像只小鸟,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小梅漂亮活泼,成了许多男生追求的目标,但在这方面,老立的成熟占了上风。老立懂得女孩的心,每天老立都要给小梅买点零食,打饭洗饭盒也不让小梅动手。班里的女生说,贺小梅啥时来例假,老立也算得很准,到那天就给买来了卫生纸。后来闹出了麻烦。麻烦的起因是同学们发现老立经常洗裤衩,裤衩的颜色各种各样。有次看到老立洗的裤衩上有许多血,吃一惊,以为老立有了病。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立即给予揭穿。那时同学们还年轻,还封建,还不能接受男生给女生洗裤衩,于是就攻击老立,就报告了老师。那时也还没有开放,学校认为事件严重,就找两人谈话,就严厉批评教育,差一点给个处分。这一闹,打击和孤立了他俩,也把他俩推到了一起。拨乱反正后的高校需要大量的教师,老立和小梅同意留校就留了下来。然后两人迅速结了婚。待同学们都成熟起来后,老立就失去了优势。老立没走仕途,而是一心扑在了科研上,他说咱们国家以后要靠科技立国,抓住科技,就抓住了女神的小手,可他还是没抓住。高佳玉又教书又研究又做官,三条腿走路,在生活上事业上远远地走在了他的前面。出门坐专车,是领导;身背电脑包,是教授;出人学术场所,是科学家。领导教授科学家三位一体,想不风光也不大可能。人有精神权壮胆,本来就英俊高大的高佳玉更是浑身自信,洒脱大方,骨子里透出一股英雄气。而老立,整天钻到实验室,人愚了,头秃了,背驼了,眼睛近视了,连门牙也掉了几颗,四十几岁的人看起来有五十七八。小梅站在老立和佳玉之间,无疑佳玉的引力要大得多,小梅偏向佳玉一边也属自然。王启能忍不住一声叹息。

一曲终了,高佳玉和贺小梅回来人座。高佳玉说,老达,你们怎么不跳?是不是老能舍不得掏票子请舞伴,没关系,花多少我报销。

王启能说,今天咱们老同学聚在一起,还是热闹热闹,多喝几杯酒好。来,咱们再划一阵拳,把这瓶酒喝完就散伙。

倒好酒后,高佳玉问老立哪去了。金达和王启能没有马上回答,高佳玉脸上一下有点不自然。王启能说,老立到卫生间去了,这么长时间不出来,是不是喝多了,我去看看。

来到屋外,并不见刘立中。王启能来到停车的地方,也不见人影。返回时,突然看到老立在游戏机房玩游戏。王启能来到刘立中身后,见立中咬着牙,瞪着凶狠充血的双眼,正让一个武士拳脚并用,猛击另一个小人,刘立中的表情,就像那个武士一样威武凶狠。王启能眼睛一热:可怜的老立,你想象再丰富,你也变不成那武士。看半天,王启能拍拍刘立中的肩说,立中,走吧。

刘立中吓一跳,见是王启能,笑一笑问,回?王启能说,再去坐一会儿。刘立中说,今天我有点头疼,不想喝酒。我很爱玩游戏,你们喝,我再玩一会儿。

也好,坐在一起佳玉和小梅都不收敛,也丨上立中难堪。王启能一个人往回走几步,刘立中赶了上来,他说,还是舍命陪君子吧,别扫了大家的兴。

多善良的老立,这时候还考虑的是别人,还给别人留着面子。对高佳玉,王启能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但又不能离开他,不巴结这些不学无术的权贵,别说没钱搞科研,安安静静当个教书匠也难,老立就是最现实的例子。王启能一把拉住刘立中的手,半搀着刘立中进了酒店。

再坐到一起,金达说,老立中途当逃兵,干啥去了?应该罚酒三杯,说着就倒酒。刘立中自己端起酒说,我正想喝点酒,罚酒等于奖励我。高佳玉拉住刘立中说,算了算了,喝多了伤身体,咱们还是以热闹为主,喝酒为辅。

刘立中很听话地笑着放下酒杯说,你们看,还是佳玉兄心疼我,怕我喝多了伤身体,那我就不喝了。

金达笑着用眼瞟王启能,意思是我没瞎编。王启能本能地将目光避开。

贺小梅和高佳玉脸上极不自然,只有刘立中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王启能想,老立这家伙真是修炼成仙了,也许老立拼命研究想有所突破,很大程度上就是要争一口气。好样的老立,有这样的大志在胸,生活上的事又能算得了什么?王启能举杯和刘立中碰一下一口喝尽。王启能好像一下理解了刘立中,觉得老立这样大智若愚是对的,因为老立全身心地爱着小梅,如果大吵大闹,只能把小梅彻底推到高佳玉的怀里。世上的许多事是没有办法的,也是没法解释清楚的。王启能什么也不再说。

刘立中还是喝多了,刘立中不说不闹,就是站立不稳。回到学校,把刘立中扶下车,王启能和高佳玉要扶刘立中上楼,刘立中说,我不回家,我要到实验室,有个实验必须八小时测试一次,我得去测试一下。说着挣脱出来,踉跄着往实验室方向走。

贺小梅也喝多了,但她还是对刘立中说,你喝得糊里糊涂,怎么去测试,快回屋做你的大头梦去。刘立中挣扎着往前走说,我就是闭了眼,实验也做得不错。

王启能搀着刘立中说,你们不用管了,我扶他到实验室。说完扶着刘立中往实验室走。贺小梅对高佳玉说,不管他了,走,进屋坐坐。

王启能扶刘立中走几步,回头,见贺小梅和高佳玉正双双上楼。王启能看刘立中,刘立中也回了一下头。只回了一下头,刘立中就再不回头,他迈着更大的步子往实验室走,眼里却充满了泪水。王启能也禁不住鼻子发酸。

金达弄了五辆小车一早就去接人。因要接的人多,有专家,有科委的官员,有新闻记者,忙到近十点了,才将一干人接齐。大家被请到逸夫馆会议室,金达简单说几句,就给大家发资料。按金达的意思,先给大家看资料,让大家对他的科研有个初步认识,然后再到实验田里实地观看,中午到宾馆招待一顿饭,下午开会讨论,解答疑难,写出专家鉴定意见。资料是金达精心准备的,这项科研的所有资料都包括在了里面。厚厚的资料用专门定做的羊皮包装着,每人一份。谁知刚开始看资料,有人就说,你这研究不对吧,怎么把病态变异的玉米当成科研新品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发问者举起了一页纸,金达赶忙接过来,看几行,脸就变得铁青。字是计算机打印的,标题是《知情专家的几点说明》,内容说金达搞的这个饲用玉米,是他偶然的发现,他发现大片绿田里有一株玉米提前枯萎发黄,掰开又瘦又小的玉米棒,看到里面有稀稀拉拉的几粒玉米籽。金达认为这株病变的玉米是一个早熟品种,就当做一个新品种繁育研究。其实这是典型的病害枯萎现象,这种枯萎有遗传性,再次种植,仍可表现出枯萎早熟性状,但这种遗传极不稳定,杀菌和生长条件的改变都可改变其遗传特性,没有丝毫的科研价值。

看来这个人确实知情,也确实是个专家,就像一个捕蛇人,最清楚蛇的七寸在哪里。除了贺小梅,再没有人这样知情,更没有人深知怎样置人于死地。专家们都在小声议论,贺小梅一脸沉着坐在那里。愤怒让金达胸中冒火,也让他失去了理智,金达一把将纸拍到桌子上,双眼逼视了贺小梅高声道,卑鄙下流的东西,有胆量你当面站出来说,给材料里塞这种东西算什么本事,贺小梅!你有胆量就给大家解释一下,这个陷害材料写得太虚假太简单了。

贺小梅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一下慌了神,愣了一阵才厉声问,你什么意思?你有什么证据怀疑是我干的?今天你得给我说清楚。

金达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低了头不再做声。贺小梅哭了,她站了起来哭嚷着要金达给个说法。记者们知道有了新闻,拥到金达跟前要金达说说这是怎么回事。金达感到事情确实严重了,他缓了口气解释说,前天有人把牛赶进了我的实验田,把我的实验玉米糟蹋完了,今天又出了这张捏造陷害的小材料,我心里面难受,一时着急就说了不该说的话。

贺小梅更加不饶,一定要金达说清楚。记者也一头迷雾,也要金达详细解释。到会的一位副校长出面劝阻,答应过后处理,贺小梅才坐了下来,事情才得以平息。

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金达满腔悲愤欲哭无泪,红着眼坐在那里喘粗气。该他介绍研究经过时,他简直就想放弃这场科研鉴定。在大家的劝慰下,金达开始介绍,但心烦意乱的他常常前言不搭后语,许多地方说得颠三倒四,最后只好说许多东西在提供的材料里做了说明,就再不多说。

一行人来到实验田,被牛吃过的早熟玉米满地东倒西歪,没棒少叶,一堆堆牛屎还堆在地里,给人的感觉只有一片狼藉。许多人笑了。专家很不高兴,说怎么不整理一下,这个样子请专家来验收,简直是拿大家开玩笑。金达只能心里叫苦。何老汉提出清理一下,他觉得还是不清理为好。原样摆着让大家看,谁都能看出确实是被牛吃了,并没一点造假,如果清理干净,人家还以为就长出这几个棒子。真是人倒霉没一样顺心事。金达知道彻底完了,便不做解释,站在那里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剩下的那几个棒子上拴了红布条,倒很显眼。专家们看了这几棒,都说就这几株试样太少,不能说明问题,也缺少产量、品质、抗病、适应条件、遗传性能等关键数据,还不足以证明是一个新品种。

专家建议再种植一年,有了可靠的数据,再鉴定不迟。

鉴定材料装了几十份就放在教研室里,谁都可以再塞一份东西进去,根本没法查。如果抓不到贺小梅捣鬼的证据,贺小梅肯定不饶,这事将会十分麻烦。牛跑到实验田可能也是她干的,如果在那里找到点证据,事情就相当好办了。金达一晚没睡好。先下手为强,一早起来,金达就装作跑步锻炼来到动物场。

没想到王启能来得更早,已在牛舍里忙活。王启能穿着白大褂,戴着乳胶手套,把手伸进牛**里一个个摸索。若是平日,金达一定要笑话王启能一番,今天心情不好,自然笑不起来。见王启能发现了他,就装了笑脸说,干啥哪,怎么有点像乡下老太太,每天都摸摸鸡屁股,看里面有没有蛋,怎么样,摸出点东西来了没有?

金达科研鉴定没通过的事王启能已经知道了,这事已经传遍了全校,现在金达来,很可能是找麻烦算细账的。王启能心里一阵不安,但他还是用玩笑的口气说,我在里面放了许多好东西,是个百宝箱,你要不要也来摸摸,摸一摸你的运气就更好了,去摸女人一摸一个痴情,去摸彩票一摸一个大奖。

金达说,你这纯粹是对牛**,小心你老婆吃醋和牛打官司,把你和牛告上法庭。

王启能解释说,还是奶牛不孕症,里面放了温度计和采液器,每天都得看几次,检验各种激素和微量元素对牛生殖系统的作用。你看,我们干的尽是这些下贱活儿,你大处长也不给我们记个功评个奖,鼓励鼓励我们。

金达说,鼓励个狗屁,你算是把我害苦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在王启能心目中,金达一直往仕途上混,基本是个政客,科研只是一块遮羞布,搞一搞研究,评个教授,往自己脸上贴点金,多捞一点政治资本。老天是公正的,不是真正搞科研的人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成果,如果是真正搞科研,实验田就应该围起来,上面再罩上细纱,防止异种传粉,而金达什么措施都不采取,本来就是闹着玩的。但这些话王启能不能说,更不能惹恼人家。王启能想半天说,你搞研究不就是为评教授吗,我的研究很快就要验收了,我和佳玉说说,给你挂个名,评教授时我再投你一票,到时保你过关不就行了。

金达长叹一声说,也只好这样了,据说很快就要开始评职称,我这缺科研这一条,你得快点搞,不然就把我耽误了。

王启能相信自己的研究会产生一定的影响,获个大奖也有可能,高佳玉挂主持人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现在又平由无故添一个金达,王启能心里一阵难受,就像自己的儿子突然被鉴定出掺了另一个男人的骨血。王启能说,我的这个研究不容易,高佳玉已经挂了第一主持人,我必须得挂第二,我的助手也得挂个第三,你只能是第四主持人,希望你能够理解。

也只能这样了。金达说,第四也行,但再不能靠后,评教授有规定,过了第五名就没用了。

金达转了话题说,启能,还有个麻烦事,我和贺小梅之间出了点麻烦,事情你可能知道,我还怀疑这牛也是有人故意赶到玉米地里的,你看,你这圈门很结实,只要关上挂住,牛自己是弄不开的,我想细看看,找点痕迹,看有没有可疑的脚印什么的。

牛跑出去王启能也怀疑过,如果不是忘记关圈门,牛是绝对跑不出去的,而忘记关圈门的可能性极小。但这种时候再说这些就是火上浇油,弄不好就会弄出更大的麻烦。王启能不知该怎么说。好在金达已经开始找脚印,王启能便继续他的工作。

牛圈是潮湿的泥土地,到处是牛粪和乱糟糟的牛蹄印,人的脚印留在上面倒很清晰,但搞破坏的人不可能满牛圈乱跑。王启能不知金达凭什么来判断坏人的脚印金达问牛圈里有没有女人来过,王启能一下明白了,说不会有女人来。金达便满牛圈找得更细心。王启能觉得好笑,便忍不住说,这都几天了,哪里还有啥脚印,你快别瞎费心思了。

金达走过来说,我想报个案,让公安来找一下。王启能说,这回你得考虑清楚,报案事情就会闹得更大,就是公安肯出面,也不一定会有结果,如果没有结果,你就没办法收场。金达叹口气又说,听说好多牧民会观踪,牲口跑了顺着蹄印就能找回,还有猎人能辨出百种野兽的脚印,你搞畜牧,认识不认识这样的人,给咱介绍个。

王启能说,你尽胡思乱想,那都是文学里描写的,真有这样的人,也在深山荒野,我到哪里去找?我看你也不要白费心思了,就是有她的脚印,也不能说明她一定赶了牛。毕竟是同学,你主动向她说明一下,道个歉,我看小梅也不是那种得理不让人的人。你若硬闹,肯定会把事情闹大,人家告到法院,事情就麻烦了。

金达说,你不知道她的好胜心有多强,自从留校后,她就不服我,一直和我较劲,这回我若抓不住她的把柄,她决不会轻易罢休,肯定会闹下去。

看看已到上班时间,王启能说走,到我的实验室坐坐。

金达一肚子心事,机械地跟王启能来到实验室,这时,刘立中已经等在了门口。

刘立中背了个帆布大挎包,里面鼓鼓囊囊。刘立中一脸不好意思,不说话对两人笑笑。金达说,送礼来了?怎么不给我送一份?王启能说,他能给我送礼,少给我添点麻烦我就谢他了。

实验室到处都是瓶瓶罐罐,满屋子化学药品的味道,金达说,你这里怎么像化学实验室,整天钻在这里,熏不死也熏成了麻辣烫,怪不得你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刘立中将挎包放在实验台上,一脸愧疚说,我又来麻烦你了,这个还得化验一下。

刘立中一直想搞出一个新型保健饮料,办一个超过娃哈哈的大公司。但搞了多年,试搞了多种饮品,无一成功。有回试验出现了很好的征兆,刘立中喜不自禁,见人就讲,惊动了全校,但饮品髙温罐装存放后,却发生了化学反应,色味都有了变化,试验失败。私下同学们都说立中运气不好,也有人说立中心太狠,起点太高,新型饮料不是说搞就能搞成的。有次刘立中的试验发生玻璃瓶爆炸,刘立中被炸伤。在医院,大家看着头秃齿脱老态痩弱的刘立中,都动了怜悯之心,劝他放松一点,想开一点,说科研只是教学工作的一部分,能搞成更好,搞不成也罢,没必要这样折磨自己。刘立中听了哭了。他说,研究是我唯一的信念和支柱,放弃研究我活着也就没有了意义。大家觉得刘立中是愚了,但想到立中的家庭情况,大家也理解了,都觉得娶了好女人,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强人,对丈夫来说是一种压力,甚至是一种压迫。好在刘立中也有福气,一片玻璃炸到脸上,离眼睛只几毫米,却没伤着眼球,而且留下的月牙疤痕衬托在眼下,使他不笑像笑,倒有了一点生气。这回刘立中又搞西瓜原汁饮料。这项研究难度也大。西瓜汁灭菌后才能装罐贮存,问题是高温灭菌瓜汁就变味,臭菜汤一样难喝,所以没有人把西瓜煮熟了吃。刘立中翠解决的问题是,用什么办法灭菌后瓜汁保鲜不变味。如果成功,想想看,寒冬腊月有无皮西瓜吃,这是怎样的一场食物革命?这次研究刘立中又看到了曙光。他用紫外线照射加草药水灭菌,取得了初步成功,现在要做的是弄清罐装密封后的贮藏时间和口味色泽的变化,这就要做一些分析化验。刘立中那里一是没钱,买不起检验药品,二是没有化验设备,只好借同学同行的光,常来王启能这里白蹭,而王启能又沾了前辈的光。在这个实验室,原先有个一流的教授,也就有了这个一流的实验室,一流的仪器设备。老教授去世了,现在王启能说了算。刘立中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金达说,你就不能少弄点,弄几个代表样品就行了,弄这么多,不是多花冤枉钱吗。

刘立中说,再少了不行,我让罐头厂给我灌装了一百瓶,把这一百瓶样品分了十组,分别放在不同温度下,隔两天要开启一些,作分析记录。如果成功了,还要送卫生食品检验部门鉴定。所以说搞这些研究又费钱又费事。

王启能始终不说话,好像还有点不高兴。王启能的心情金达能够理解,现在是市场经济,别人来实验室检测物品或使用设备都是要掏钱的,刘立中没钱,检测的东西又多,不说用来测试的一些化学药品很贵,单说长时间这样麻烦人,谁也受不了,更何况王启能的科研经费也不多,养十几头牛,不说别的,光饲料开支就够他受。当然刘立中也清楚这些,他始终红着脸,一副亏理的样子,可见是硬着头皮来的。金达不由得心里一阵感叹。

实验室是套间,里间放了办公桌,用来办公和处理实验数据。刘立中开始检测实验,王启能便和金达来到里屋。王启能拿出三袋牛奶,在微波炉里加热后给每人一袋说,我每天的早餐就是这一袋牛奶,我这奶是绝对的纯正,绝对的卫生。

王启能和金达面对面喝着奶,王启能小声说,我倒有个想法,再怎么说老立也是小梅的丈夫,你给老立解决一点科研经费,小梅也会感到你的友好,会认为你在主动和解,再让老立从中调和一下,我想那事小梅也许不会再追究,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出面和小梅谈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她也知道再闹下去让人笑话。

每年刘立中都要死缠硬磨向金达要科研费,金达毕竟只是个科研处长,上面还有主管校长,还要考虑所有的学科和教师,但看到老同学这副可怜相,金达还是能解决就想法给解决一些。金达说,老立的事校领导已经有了意见,已经在会上说不能老把经费用在他身上,让他白白浪费资金。学校的经费是没办法了,我看能不能给他从科委弄点。

金达要起身告辞,王启能说还有要紧事商量。王启能起身关死了门,然后说,如果你同意,咱们也大闹一场。

王启能说,那天省城的中学同学聚会,聚会是一个发了财的同学组织的,他在工大当教授,设计了一种车床刀具,专利卖了一百万。这钱虽不归个人,但归他继续搞研究用。他用这钱买了小车,背了笔记本电脑,还聘了年轻的女秘书。席间,手机不停地响,电脑不停地查,女秘书不停地忙,那种自信,那种威风,那种派头,不是真大款兼真学者还真装不出来。咱也是教授,可咱就差了很远。我羡慕人家,也有了许多想法。我觉得咱们也应该搞点应用研究。只搞基础理论研究不行,成绩多大,个人也没有经济收入。我搞奶牛生殖研究时发现了一个现象,用激素人工诱导可让奶牛增乳,并且效果明显。我现在搞的不孕症研究已经结束,经费也已经用完,你当科研处长这么多年,和科委管科研的人熟,我写个研究立项报告,你拿了到上面活动活动,批个三五十万就够了,到时咱办个奶牛场。我的两个兄弟在家务农,人很老实能干,你也可以安排几个兄弟亲戚,到时奶牛场咱们自己经营,挣了钱咱们两家平分,不知你同意不同意我这个想法?

金达也有个哥,最近日子不好过,前不久还提出让金达给找个事做。这让金达特别为难,但家乡的亲人不理解这些,他们只知道金达当了处长,做了教授,又当官又有学问,不得了,可他们哪里知道学校的官和地方的官不同,如果自己有个实体,当然可以安排一些亲人。再说,这处长也只是一张盖了大印的纸,任命你就是处长,不任命你就不是处长,处长的位子已经让许多人垂涎三尺,说不定哪一天就是别人的。狡兔三窟,有一份自己的产业当然是最好不过了。金达盯着看王启能半天说,你不是有高佳玉吗,怎么又要和我合作?

王启能说,他毕竟和上面管科研的人没有什么交往,在这方面他没你有优势,再说他即使能搞到,也有小梅在前面挡着,他也不会给我和我合作。

高佳玉已经给贺小梅搞到了几十万,贺小梅外出学了些食用菌栽培技术,现在已经和郊区的一个养殖场合作,办起了种养殖研究所,用麦草和牛粪种孢菇。养殖场给贺小梅配了桑塔纳轿车,这几天贺小梅正在学幵车,开了车满校园跑。贺小梅都能办个实业,守着这么好的条件受穷确实窝囊,王启能可能也是受了贺小梅的刺激。但这些年的经验告诉金达,申请经费时,都说自己的研究马上就能成功,钱一到手,结果什么都搞不出来,只写个研究报告或发表几篇论文交差。金达说,我弄钱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得花一定的代价,我辛辛苦苦弄来钱,如果你搞不成或效果不显著,像一般奶牛场那样,也不会赚多少钱,意思也就不大。

王启能说,让奶牛多产奶可以说是到手的技术,进一步研究,我还能让奶牛不管何时都能产奶。打个通俗的比方,这奶牛和人一样,不生小孩,不会有奶,再次怀孕,就要断奶,产奶期也就是哺乳期,所以奶牛一生的产奶期短,价值大打折扣。我的新发现是发现动物产奶并不是因为生子,而是因为生子时母体内多了一种激素,正是这种激素才使母体有奶。我已经知道了这种激素是什么,继续研究将这种激素提取出来或人丁合成,就能让大姑娘和老太婆产奶,如果研究成功了,你说说这样的奶牛场赚不赚钱?

金达半信半疑,但科学研究就是这样,没有大胆的设想,就没有重大的成功。改善人们的饮食结构,以动物性食品为主是大趋势。在这方面我国的水平还很低,潜力巨大。申请科研经费,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研究价值的大小。这样的研究关系国计民生,意义重大,到科委活动活动花点力气,申请点经费问题不大,至于启能的研究能力,他这些年一直研究奶牛的生殖,理论上有重大成绩,很有可能获得成功。金达说,我相信你的能力,咱们是好朋友,好朋友明算账。现在是市场经济,钱最重要,比如说,有钱不懂商业,可花钱雇用经济学家;有钱不懂工业,可以雇用技术人员开办工厂。科研也应该一样,我弄到钱,我就是老板,这种新观念,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小梅好像说过,说金达这人心太贪,人霸道,一身奸商官霸习气,很难共事。看来这话也有点根据。但不管怎样,能弄来钱就好,没有钱真是什么都办不成。王启能用玩笑的口气说,咱们俩的事就直来直去,不用绕弯子。你的意思是要雇用我,独霸成果,这样心太狠了,我想你应该慈善一点,把咱俩摆到平等的位置上,咱俩平起平坐,不分髙低,让我的心里也平衡一点,你看怎么样?

其实金达心里也并非真要雇用王启能,他这样说只是提高报价,再讨价还价。王启能提出平等也可以了,但上报申请课题要报一个主研负责人,这个主研要负责一切。金达说,咱们是朋友,当然应该平等,但怎么个平等法,我听听你的高见。

王启能想想说,在研究上我当主持人,办了奶牛场以及一切管理事务你说了算,你看怎么样?金达说,这个研究你在行,也只能这样了。

行政事务多,上班时间金达一般都在科研处,鉴定会后,金达怕和贺小梅碰面,就有意不去教研室。但教研室可以不去,那件事不能不想。想到那件事,金达心里就慌,也不知道贺小梅现在在干什么,心里怎么想。贺小梅很可能把这事闹到学校领导那里,起诉打官司也不是没有可能。也不知王启能和贺小梅谈了没有。金达想给王启能打个电话,又有点难以张口。放了电话想,事情已经出了,与其求人,不如自己去认个错道个歉,效果也许更好一点,再说贺小梅这几天正高兴,说不定能把这事私了掉。

贺小梅并不在,等半天她才回来。满脸笑容的贺小梅见了金达,一下阴了脸。还没等金达开口说话,贺小梅说,你诬陷我的事你得给个说法,不知你打算怎么办?

两人的办公桌面对面摆着,金达也坐下说,我今天来就是给你道歉来的,那天我气糊涂了,一时性急就说了那些话,都是我的不对,希望你能原谅我。

贺小梅说,你的意思是就这么了结了,你为我考虑过吗?你说那事是我干的,我竟然干出这种事,全校都知道了,在人们心目中,我成了什么东西,我再怎么见人,这些你为我想过没有?

金达低下头,觉得事情确实也是这样。金达说,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你说该怎么办?贺小梅说,至少要在全校范围内公开承认错误,公开道歉,消除影响,如果你认识态度不好,我还保留起诉的权利,要求赔偿我的名誉损失。

刚才看贺小梅的态度还算平和,金达以为她不会要求太高,结果还是不饶人的本性。金达说,那天会上我并没有指名说是你干的,我只是问问你。贺小梅冷笑一声说,你不用抵赖,那天人多,他们可以帮你回忆。还有新闻记者,还有录音,这些都可以给你作证。

那天金达气疯了,过后回忆过,.当时确实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她干的。看着得理不让人的贺小梅,金达想,事情很可能就是她干的,干了坏事的人不会不心虚,咱态度强硬了,说不定她会软下来。金达说,你不要以为我软弱可欺,也不要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我是不想伤咱们同学之间的感情。我有大量的证据来证明这事是谁干的,而且她不只干了一件坏事,把牛放出来赶到玉米地里,也是她干的。

贺小梅一下跳了起来,她喊着说,好啊,还真出了反革命了,你赶快报案赶快抓,抓住了你能立一大功。不过,我可告诉你,有证据你最好快点出示,我现在的条件可是变了。第一,要你公开赔礼道歉,消除影响;第二,赔偿我的名誉损失十万元;第三,如果对我的诽谤在报纸等媒体上出现,我将追究你的诽镑责任。就这三条,你如果不同意,咱们法庭上见。

没想到事情一下成了这样,金达一阵懊丧。这些年金达自我感觉不错,又教书,又当官,在学校是数得着的人物,突然为这事卷入官司,搞得声名狼藉实在不值。金达苦着脸起身关了门,来到贺小梅面前低声说,小梅,咱们是同学,闹到今天这一步我很痛心。我自认为我一直待你不薄,那次大葱事件,那么严重的事,若不是我挺身而出,后果你也知道。这么大的事我都替你遮掩了,我希望你也能饶我一回,如果你不饶我,大葱的事也有必要重新提出。

那年贺小梅繁殖了一些新品种大葱种子,作为扶贫项目在一个村种植。种前种子用药品作了消毒处理,种后绝大部分种子没有出苗。农民喊上了当,是假种子坑农,要求赔偿十多万。有关部门组织调查。调查当然要专家作结论。按贺小梅自己的分析,认为是药品拌种时搞错了浓度。重新核算用去的空药瓶,确实比应该用的浓度大了十倍。那时贺小梅还年轻。看着吓坏了的贺小梅,金达告诉她千万不要自己承认搞错了浓度。然后金达上下活动,说服了一起调查的专家,把原因归到了天气干旱、地墒不好上,事态才得以平息。今天金达旧事重提,又想要挟,贺小梅止不住一阵悲愤,她颤着声问,在这件事上,你的文章还没做够?你不觉得你的动机卑鄙可耻吗?我也希望你把那件事再抖出来,同时把你的下流行为也给人们说说,让大家认识一下你的本来面目。

金达再次低下了头,默默地坐了回去。在金达眼里,上学时的贺小梅活泼可爱,结婚后的贺小梅气质优雅,更有成熟少妇的魅力。大葱事件后,金达觉得对贺小梅有恩,就更加主动讨好贺小梅,有机会就在她身上动手动脚。贺小梅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从心里感激金达的帮助,便半推半就让他几分。有次做实验需要暗光操作,在阴暗中,金达一下将贺小梅抱了压到实验台上。贺小梅无法接受这样的非礼,也无法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她无声地拼命挣扎,不小心将实验台上的几个瓶子碰到了地上。响声惊动了隔壁的同事,两位同事赶过来时,贺小梅的衣服扣子还没有扣好,但贺小梅还是红着脸说自己是晕倒了。同事明显地看出了破绽,产生了怀疑。如果闹起来,这两个同事能给她作证,而大葱事件十多年过去了,早已没有了痕迹,她当然不再害怕。金达一阵难过。这些年,自认为混得不错,在各方面一直压她一头,现在想来,在这妖精面前,就从来没占过便宜。低头想一阵,金达说,算了,我们毕竟是同学,都是有身份的知识分子,闹下去让人笑话。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道歉是肯定的,但你也得给我留一点脸皮,在多大范围道歉咱们慢慢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