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雪光映着日暮薄金,衬得元蘅的姿容姣好。

走在前面的闻临回首瞧了一眼,不由得驻足。

原本闻临向元氏求娶之时, 不光是看上了燕云军势力,同样是听说元蘅才貌双全惊才绝艳。当日在启都一见, 他亦是喜欢满意的。只是这元蘅从最初就对他不冷不热, 甚至处处针对。

非但不是出于女子之羞怯,反而每回出手极狠, 对他没有半点留情。

这样好的美人, 为何要浑身带刺。

他轻叹一声, 微微挑眉:“其实有一事, 朕着实不解。”

元蘅看了他一眼:“陛下有事直问即可。”

“你可后悔过?”

闻临停在了树荫之下, 枯枝上的雪簌簌地落了下来, 掉在了他的肩上。

他又道:“朕是说, 当年你不肯嫁入越王府之事。”

见元蘅面无表情,闻临又补充道:“若是你当年嫁入了越王府, 今时的皇后之位便是你的。母仪天下有何不好?更何况……”

他走近元蘅,“当年朕对你是真心求娶的。”

距离过近, 他身上的御香过于浓郁, 元蘅皱眉, 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唇角含笑:“陛下这话不该对臣说, 而该对皇后娘娘说。”

前半刻言语之间还是设法夺权,转而又讲真心, 这样的真心着实是听着可笑。

闻临叹息:“你不信朕么?有些话着实不知与谁讲了, 皇后云音,哪里都好, 可是她姓陆。何况宫中一直有关于她的传闻,说她……”

不必再讲,元蘅也听过那些传闻。

左不过是讲当年的陆云音心悦沈钦,在沈钦尚为书生之时,便总入文徽院寻他。

元蘅道:“臣姓元,着实好不到哪里去。还有那些传闻,也不是近日才有的。陛下若是介意,当年为何娶她?既然娶了她,便是真心爱慕,日后还是不要说这些伤情分的话为好。”

“是朕失言。”

元蘅只觉得可笑。

陆云音从来都是不愿意嫁与闻临的,可是她没有决定自己姻缘的机会。她被父兄当作礼物送了人,在终于下定决心安于己命之时却又被夫君嫌恶。

闻临这样的人,为了权力之时对人百般示好,内心里却并非如此做想。

而他如今所说的所谓对元蘅的真心,其中掺着多少算计,元蘅再清楚不过了。

见来硬的不成,只好来扯情分了。

不知觉间,御花园已经走到了尽头,闻临犹豫片刻,还是不甘心:“朕打小就被人拿着与他比较。”

闻临没说是谁,但元蘅听懂了。

他道:“他顽劣,朕就多读书,总想着就算他是嫡出又如何,朕总有一日会比过他。他在俞州的那些年,朕从未懈怠于功课,父皇重病,朕就代监国事,得了朝臣认可。这些仍旧不够么?为何就连你,也要处处护着他?”

元蘅未答。

闻临继续说着,模样瞧着很是动情:“你若是后悔,朕的后宫,仍有你的位置。你后悔么?”

“登阁入仕,从未后悔。”

元蘅不肯朝他靠近,只是躬身一拜。

闻临冷笑了一声:“答得好。”

长随仍旧在轿辇之下候着,见闻临折返回来,上前来搀扶着他坐了回去。直到轿辇抬起,一行人远去,元蘅才再度起身,望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回想着方才的话,嗤笑了一声。

***

书卷被抬手挥落一地。

案前的烛火被袖风拂得四下摇晃着。

陆钧安跪在地上,连眼也不敢抬。

陆从渊站起身,绕过桌案,踱至陆钧安的身旁,眼底的冷意愈发浓重,在掌风即将落在他的侧颊之时,陆从渊住了手,愤恨地收了回去。

陆钧安颤抖着:“兄长……”

“你还认我这个兄长么?我以为你在启都已经无法无天了。谁准你往侯府去的?”

陆钧安道:“是,是陛下啊。”

果真是陆从渊所猜想的那般。

这一掌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耳侧。

“愚钝!他闻临想要侯府的兵权以掣肘我陆氏,你就这般巴巴地替他去?”

“兄长,我没想那么多啊。他待云音好,我就待他好,我哪里知道他竟然还心存算计?早知如此,当日我万不会去侯府的!”

虽说陆钧安的混账名声远扬,但对妹妹却是百般疼爱。妹妹已经嫁给了闻临,他对闻临就没有了一丝的防备。那日闻临以高官诱他前往侯府,正是想通过他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顺便将脏水泼给陆氏。陆钧安自然没想过自己被算计了。

陆从渊怒道:“奉着他的旨意去就罢了,你竟还借机报复侯府世子?我瞧着如今的陆府也不必是我当家了,换与你可好啊?”

白日在元蘅那里受到的屈辱无处发泄,也唯有在此斥责陆钧安了。

见陆钧安不应声,陆从渊正欲扬手再掴一掌,谁知此刻门却被推开了。

见着来人是明锦时,陆从渊还是将手轻落下了。他不再理会陆钧安,越过直接去迎了明锦。

“你身子还不好,天这么冷,怎么出来了?”

明锦抵着唇轻咳,神色冷淡:“你们吵死了,我睡不着。”

见她开口说话,陆从渊的语气软了下来:“不吵你了,你现在回去歇下罢?”

明锦的目光落在尚且跪着的陆钧安,道:“我在隔墙也听明白了。我是公主,尚且被你囚在府中没有出头之日。区区一个侯府世子,你们自然不放在眼里。若不是被人找麻烦了,你们又怎会承认自己错了呢?”

陆从渊叹息:“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将你囚在府中?我们成了亲的夫妻。明锦,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回房歇下罢。”

见她仍然不动,陆从渊将她揽进怀里:“我陪你回去歇息。”

明锦却像是极厌恶他触碰自己一般,避开了他的手:“钧安此事想要了结,也不是没有法子。我于元蘅有点恩情,若让我带着钧安去侯府赔罪,元蘅不会揪着不放的。”

听此一言,陆从渊的笑却淡了下去。

他挥了手,示意陆钧安出去。

房中霎时只剩下他们二人,陆从渊深深地看了明锦一眼:“钧安?你怎么今日唤得这么亲切?”

见明锦去点烛,他夺过了她手中的火折子,迫使她只能看着自己。

明锦道:“你也说了,我们是夫妻,他是你的弟弟,我唤一声名字有何不可?”

陆从渊用虎口处抵着她的下巴,看着她憔悴的病容,讥笑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曾经春闱案,你就与元蘅一同谋划着如何毁了我。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去见她么?你到如今,还想从我身边离开?”

两人成亲至今,明锦宛如一个哑女,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说话。陆从渊使尽浑身解数去哄去示好,也只能换来冷漠。

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如何不让陆从渊心生疑心呢。

明锦不肯答话,陆从渊收紧了手劲,直到指腹在她的侧颊处按得发白,才终于卸了力:“明锦,你还要我做什么,你才肯原谅我……你要我做的,你没说出口的,我能想到的,都做尽了!我只想让你我回到最初!”

回不去最初了。

明锦道:“你死了,就好了。”

只有死了,这场折磨才能有个尽头。

果然还是只能得到这一句话。陆从渊后悔自己妄图从她口中得到一句软话,心痛如刀割,强作冷情:“我不可能让你离开我。至于去见元蘅,你也不必再妄想。回房歇息罢。”

***

喂宋景饮下解药已经过了小半柱香了,可是半点好转的迹象都见不着。尽管大夫都说不可操之过急,这种恶劣的毒药太伤身,细心将养才是最要紧的。

漱玉一直守在床榻旁,每过一会儿就要把宋景的脉象来看。

陆钧安站在劝知堂外的长廊之下。平时骄贵得不行的陆府三公子,现下任凭余雪飘落在他的发上,也没敢喊半句冷。

大抵过了一炷香,劝知堂房门才被推开。

见着元蘅,陆钧安赔着笑脸:“元大人,怎样?没骗您罢?只是寻常的药酒,谁承想这世子身子竟弱至此种境地……”

“跪下。”

陆钧安以为自己听岔了,问了句:“您说什么?”

元蘅重复:“我让你跪下。”

来之前陆从渊百般交待过,此番来致歉,无论如何不能与她发生争执。她如何能解气,他都须得照做才是。

忍着这口气,陆钧安咬着牙跪在了雪地上。

才跪好,陆钧安瞧见身旁围了一群锦衣卫。他竟不知自己都将解药给出去了,元蘅还不肯放过他,压着心底的怒气,他道:“够了罢元大人?来日都是同朝为官,留些颜面行事也方便不是?”

话问出去了,可元蘅却懒得理他,只接过了一个锦衣卫递过来的行刑木杖,磕了磕上面的积灰,然后缓缓地走下了石阶,走至他的跟前去。

一股冷意席卷了陆钧安。

“你要动私刑?你敢!元蘅你敢!”

他嚷着,却被锦衣卫按住了手脚,再也动弹不得。

元蘅握紧了木杖:“是你动了私刑,本官只是依律办事,依陛下旨意办事。陛下的意思是,你假传圣旨毒害侯府世子,要将你下诏狱。是本官保下了你的命,前提是……”

她轻笑,没说下去。

陆钧安怒目圆睁:“你这是公报私仇!我兄长不会放过你的 !”

元蘅收了笑:“本官保了你的性命,你兄长为何不放过我?今日本官就算废了你的双腿,你们陆氏都不能置喙!今日若不动你,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元蘅懦弱,连自己的亲人受辱都管不得?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