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整个侯府的下人都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毕竟昔日羽林军围着侯府,宋景由人逼迫的场景还似在眼前。府中众人对陆钧安的畏惧仍然无法消弭。

杖刑施加下去,陆钧安的痛呼声格外响亮。

元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大抵是觉得天寒,还将自己的披风拢得更紧一些, 接过了漱玉递过来的手炉。

“陆三公子, 出了这个门呢,这旧怨就一笔勾销了。我元蘅绝非记仇私下报复之人, 这一点你应当也是信得过罢?你也看清楚了, 行刑的是锦衣卫, 可不是我侯府的私兵, 你也不要再记仇。不然冤冤相报……永不能了。”

“蘅儿。”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元蘅这才转身看过去, 见着病体初愈的安远侯扶着老仆的手臂走了出来。

过往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安远侯, 何时有过如此憔悴的模样。单单是对祖父的心疼, 都足以元蘅将陆钧安收拾彻底了。

将元蘅叫至一旁避开正在受刑的陆钧安,安远侯隔着元蘅袖口的衣料极轻地按在她的手腕处, 缓叹:“你不要为了出这一时之气,得罪了陆氏之人。你既回来了, 在启都的日子就还长, 要多多为自己谋算啊。”

这份心意元蘅明白。

可是这种宁可自己受了委屈, 也不肯连累外孙女分毫的心意,对于元蘅而言格外沉重了些。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她垂下眼帘, 回握住安远侯的手,道:“外祖, 从我回来, 你没问过我为何要回启都。”

安远侯笑着抚过她鬓角的发丝:“你的思量,外祖向来都是信得过的。无需多问。可终究还是心疼你, 毕竟衍州才是远离是非之地。你好不容易在衍州站稳了脚跟,赢得了人心,却放弃一切回到这里来,外祖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是拖累你了。”

“非也。”

元蘅道,“或许从一开始,先帝就是要我回来的。”

她今日穿着的是进宫觐见皇帝的官袍,她已经极少穿这一袭衣裳了。她毫不犹豫地翻过了袖角,给他看着里面的内衬,上面有一块缝死了布料。

待安远侯看清楚那是什么,忽地开始剧烈地咳嗽。

元蘅将衣袖拂了回来,正色道:“外祖,若我想要在这乱世里偷生,那太容易了。燕云山连着保原山,将衍州围得足够安全。可是衍州之外呢?若我没有亲眼见过逃难的流民也就罢了,可是见过了,就再难以袖手旁观了。”

庭院里的哀嚎声没有止息。

但不够。

只是让一个陆家纨绔付出代价远远不够。

安远侯还是不放心:“但总要周全自己不是?如此这般,不是将陆从渊得罪了个彻底?”

元蘅道:“这脸皮早几百年就撕破完了,他若是真有能耐,也不会任由我活到今日了。陆从渊心怀不轨,闻临不是明君。北成……不能交给他们。”

还没等到安远侯的答话,游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漱玉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连呼吸都喘不匀,急切道:“醒了,他醒了……”

这陆钧安果然是有解药的。才服下没多久,宋景就有好转,只是身子依旧虚弱。

大夫诊脉过后找准穴位施针,宋景却轻微地蹙眉,微侧脑袋看过来,在帘后看到了元蘅的身影。

许久,他什么话都没说,闭目长长地叹了一声。

元蘅走近去,看着宋景苍白的面色:“第一回听表哥叹气。”

宋景无力一笑:“我也原以为,我这辈子没什么机会叹气。”

出身好家世好,被所有人宠着纵着,多少人求之不得,哪里会有烦扰呢。

费力起身,却因四肢酸软,他只得又仰躺回去,看着帐顶,喃喃道:“我又拖累你了是不是?”

正此时,侍女将才煎好的药端了过来。元蘅接过药,在他的身旁坐下,搅着汤碗散热。“没有。我都听说了,表哥很出人意料。侯府若不是你撑着,只怕早被人吞了,也没今日了。”

喂给他一勺药,她继续道:“燕宁府的崔志也跟我来信说过,你认出了燕云军,提前就与他打过招呼了。很好,我当初无法与你互通书信,还怕你不知此事呢。已经做得这般好了,怎么能叫拖累?”

咽下药,宋景的眼角似有泪痕:“可是十二卫没了。爷爷半辈子的心血,丢在我手里了。”

元蘅道:“但你娘亲回来了。一家人能团聚,就是世间顶顶走运之事。”

放下药碗,元蘅道:“我让漱玉来陪你说话。”

“别!”

元蘅的步子迟疑了:“为何。”

太狼狈了。

曾经风光之时尚有资格说一句仰慕心悦,可是真的落魄了,他连句喜欢都说不出口。

他抹去泪痕,转而问道:“外面谁在哭喊?”

元蘅道:“陆钧安。我请了杖刑,让他偿债。”

在这一瞬,宋景明白了元蘅执意在劝知堂外处置陆钧安的用意。为他出气只是其一,而让宋景明白,无论何人都不能随意欺辱侯府,让他振作起来才是最重要的目的。

乍然想通,宋景的心境与方才的郁郁截然不同。

使尽浑身力气也要爬起来,他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坐正:“我想见漱玉。”

漱玉一直都在屏风的后面,连他那句“别”都听清楚了。她心里闷着一口气,接过了元蘅递过来的药碗,坐在了他的跟前。

可她不想质问。

宋景已经尽了自己全部之力了,他试着在做一个够格的侯府世子,试着保下这个家业和所有人的性命。

他什么都没做错。

元蘅出去了,房中只剩了他们二人。

宋景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漱玉没答他的话,只喂药。

见宋景不肯喝,她才终于狠声道:“你喝不喝!”

“喝……”

宋景俯身去就汤匙,咽下这一口汤药,蹙眉也要强笑,“我喝,你别生气了。”

怎么能不生气……

他半点都不爱惜自己。若是那酒是致命的,此刻他岂不是已经死了?

眼泪滴进药中,漱玉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准备出去重新换一碗。可宋景却接过了这药,端起一饮而尽。

“掉进去了。”

她是说眼泪。

宋景嘿嘿笑着:“无妨。”

他试探着触碰了漱玉的指尖,见她没有抗拒,才得寸进尺地握住了她的手。指缝相扣的温热一直熨烫进心底。握着她手的感觉很踏实,好似那场不知尽头的分别,以及他饮下毒酒的遭遇,都只是他做了一场梦。

“我可以抱你么?”

饮下那盏酒,他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还能再见着她。

漱玉摇了头:“除非你想扎死我。”

低头看了身上还未拔去的银针。

宋景终于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挠了挠头:“我忘了。”

“漱玉。”

“嗯?”

宋景低下头:“虽然我现今什么都没做成,还将侯府变成了这副样子。可我不是以前混吃等死斗蛐蛐逗鸟的宋景了,我有在试着改变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了么?我……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

漱玉宁愿他永远是曾经的模样。

纵使所有人都说他不争气。

漱玉的泪再度落下,滴在他的手背。她同样低下头去,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

浓云遮天蔽日。

雪原上策马而行,马蹄声碎乱。

冷箭从斜后方射来,闻澈提剑“当”的一声挑断,夹紧马腹继续驰行。

一阵接连的马身坠地的声音传来,闻澈才扯紧缰绳,停下来转身看过去。身后的徐舒兴奋地叹了一声:“成了!”

闻澈舔了下自己渗血的唇角,用拇指揩去血迹,之后在风雪之中带兵折回。

赤柘人还是不懂,乘胜追击不一定能一击毙命,殊不知过了两地的边界,往江朔来的每一步,都是事先做好的埋伏。

等的就是这只鹰往圈套里来。

因为雪势过大,这场仗打得格外艰难。粮草将近断绝,将士们的锐气也被挫伤不少。饿着肚子打仗,谁都无法全心投入其中。

赤柘人狡猾得如同极度适应这种恶劣环境的雪狐,前段时日江朔军连吃几场败仗,更是让赤柘人轻看了。

正是被轻看了,今时才能一举拿下。

引着赤柘人的骑兵在这里绕了许多圈了。再熟悉地形的狐狸也合该忘形了。引着他们往两山夹道中来,江朔军才过,便见埋在雪地中的麻绳被人绷直了,直直拦了马蹄,山上的巨石也开始朝下滚落。被两下夹击,赤柘人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

回了帅帐,徐舒还跟在闻澈的身后絮叨:“殿下怎么就能确定他们今日会跟上来?”

闻澈晃了晃自己卸下来的钢甲,松缓着被压痛了的手臂,道:“前几场都吃的败仗,赤柘人也谨慎,绝无可能追上前来。今日我特意穿了这一身钢甲,要的就是他们认出我,从而跟上来。一举杀了我,他们可就要得意死了。”

话刚说完,他掀开帅帐帘子看着外面承载辎重的马车,道:“那些是什么?”

“哦,今晨出发得早,忘了与您说。”徐舒指着那些辎重道,“是启都送来的粮草。说是皇帝亲自下旨拨给咱们江朔军的。我都查过了,是新鲜的米粮,没有坏的。启都那边还传话来,说肃州粮道之事在办了,要咱们安心。”

“哦?”

闻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侧首冲徐舒笑了,“我这皇兄转脾性了?我还以为他巴不得咱们都饿死呢。”

徐舒叉着腰:“他又不是傻子。赤柘越过江朔,他也活不了。高坐庙堂的舒服日子哪里不好?他自然不会跟咱们过不去。更何况,有元大人在,什么解决不了?”

“跟元蘅有什么关系?”

闻澈将帘子放了下来,看向徐舒。

完了,说漏嘴了。

徐舒尴尬地沉默着。

直到闻澈看出异样,再度质问他:“元蘅在衍州,这些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瞒不过去了。

徐舒心一横:“元大人不在衍州。”

闻澈听不明白:“怎么可能?她不在衍州还能在何处?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你们都瞒着我什么?”

徐舒放低了声音:“她,她回启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