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雪落着, 黛瓦之上铺满了皑皑之色。

麻雀在窗棱上驻足,却又被屋内忽然有软枕落地的声音惊得扇着翅膀飞起,撞在了窗纸上, 又狼狈地冲进了漫天的鹅羽之中。

元蘅觉得生不如死。

她被桎梏着,半点挪不开。

“唤夫君, 今日放过你。”

“夫——”

她的嗓子哑得厉害, 最后一个字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世上的欢愉到了极致就是折磨。脆弱的脖颈不设防地露在了猎人的跟前,然后被烙上吻痕。

她什么都记不起了。

什么朝堂, 什么争论, 她都忘了。只记得闻澈的名字, 可她唤不出声。

他的声音在耳边, 近乎祈求:“再唤一声……”

元蘅咬上他的肩:“你, 个疯子。”

闻澈将想要逃离的她重新捉了回来, 把脸埋在她的颈肩处, 闷声道:“你天天在我跟前晃,亲我抱我, 我以为你知道我心中所想。”

本是知道的。

可今日却不太知道了。

她的肌肤很白,此刻眼尾的薄红格外明显。

拇指刮过她的眼尾, 抚到了一道泪痕。闻澈分出些清明神智:“怎么哭了?”

元蘅揪紧了他的衣襟, 小声问:“如果有一日, 我骗了你呢?闻澈,如果我骗了你呢……”

不知道她忽然的哀伤源于何处, 闻澈只是吻得更认真,良久之后, 灯花燃尽残烛泣泪, 油渍就沾在了烛台之上。

他道:“无论什么,只要是你,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的手腕被握得更紧了。

琉璃瓦上的覆着层雪,鸟雀的爪痕浅浅地印在上面,寒风一过,簌簌落雪更下得稠密,痕迹尽数被掩盖过去,什么也不剩下了。

***

承顺元年,冬。

启都中忽落骤雪。

难得没有战事的半年,因着灾情的缘故,启都多处的房屋都被毁坏了,内阁诸位辅臣单是就修缮事宜就论了整整两个月。

起初是宣宁帝病重不醒,加之户部一直推脱说拨不出银子,就一直耽搁下了。再后来闻临登基,各种典仪都要大办。皇帝都不着急,臣子们见着没动静,更是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谁也不想上赶着触霉头。一来二去,各部相护推诿,此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将近年关,各地的驻军都会派人入都觐见新帝,顺便来讨军饷。一封封折子呈上去,就如同石沉大海,闻临连半点主意都拿不出。户部尚书愁得夜不能寐,最后只能称病,没几日,他连上值也不去了,只关起门来躲人。

“你说什么?”

闻临将折子扔还回去,气得脸色发青。

裴江知袖手躬身站在原处,看了眼站在殿侧的苏瞿,便没再往下说,只是低着头听训斥。

“真是没想到,裴大人竟如此看重那个元氏女。她是何种人,你心里不清楚么?她与那凌王就是一丘之貉。她若是心中还有北成,就不会在陛下登基之时,连封庆贺折子都没呈上。如今,她仗着先帝给的权力,在衍州可以称得上一句割据了。她与叛臣何异?你竟还要她回来?”

一直安静听着议事没有开口说话的苏瞿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

闻临冷笑:“裴卿若是身子不适,告假歇上几日也是可行的。也总好过在这里说这些头脑发昏的荒唐之言!”

裴江知拱手,道:“回陛下,正是因着她在衍州割据,恐威胁重大,才要她回来。”

“你这是何意?”

裴江知道:“如今陛下登基,那凌王却全然断了音讯,元蘅也与启都再无往来,难道陛下心中无半点芥蒂?元蘅亲手整顿燕云军,将衍州彻底割开,如今衍州就是她一人说了算。而衍州旁边是什么?是梁晋的俞州军,再往西北,是地域辽阔的江朔。难道陛下就真的安心?”

一言出,殿中陷入了一阵死寂。

岂止不安心,闻临单单是听到这些话,都觉得后脊生凉。元蘅,闻澈,梁晋,单拎出来任何一人,都足以让他食不下咽。可是为着漱玉之事,元蘅与闻澈的私情,整个启都已经无人不晓。

他最畏惧的人,牵连在一处,这便是如芒在背。

闻临沉默许久,道:“说下去。”

“这种人,放在陛下目不可及之处,才是隐患。当年的琅州军,只有十万人数,却势如破竹。凌王若是生了反心,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只会比当年的柳全更……”

裴江知道:“所以,趁着还能补救,引元蘅回到启都,重新派人到衍州去任职,将兵权重新收回!”

闻临张口欲言,看了眼苏瞿的脸色,又将嘴闭上了。

曾经他在元蘅那里触了不少霉头,听着元蘅的名字他都觉得困扰。这种人还要留在身侧,若是用不好,岂不是隐患更大?

见他犹豫,裴江知趁机给这火势添了把柴:“陛下,元氏世代中立,即便是元蘅真的与凌王有私情,也万不会轻易生了不轨之心。怕的是她经不住凌王的唆使,真的剑走偏锋了。所以臣言,如今尚有补救之机。何况,元成晖对陛下一直是生的亲近之心,元蘅与陛下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那元蘅,与陆家人才是宿仇啊……”

这把柴火添得足够妙。

闻临借陆氏之力登上了帝位,可是却没有足够的能力牵制陆氏,反而让陆从渊凌驾于他之上。如今启都的守卫之兵尽是纪央城的兵力,整个启都尽在陆从渊的掌控之中。

若说不平,闻临定是有的。

苏瞿沉吟片刻,看向闻临:“臣觉得裴大人此言在理。与其放任此女蚕食北成兵权,不若将她困在此处。在眼前盯着,她总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她如何肯回来?”

闻临不觉得那女子会这般轻易地落进网中来。

裴江知道:“以高官厚禄诱之。如今沈钦辞官,礼部尚书空悬。将她放回礼部,总好过她留在兵部侍郎的位子上。若是还不够,也可将她提至内阁次辅之位。”

“将她放在内阁?”

“如今唯有内阁能与陆氏一搏了。陛下难道不想无所顾忌地亲政么?”

退出朝云殿时,雪已经停了。

朱红色的城墙围出四方的一片天地。天际杳杳昏晦,长阶上冷而幽寂,半点人声都听不见。

裴江知有些乏了,怀抱着笏板,踩着厚实绵密的积雪往下走。

狭而长的宫道上,连羽林军也没见着。

自从闻临登基之后,皇城中便再未戒严了。说白了那时就是在堵死宣宁帝的生路,将他病重的消息拦死在这里,让外面的人都鞭长莫及。

一个对自己生父都如此残忍之人,又怎能指望他成为明君?

裴江知只后悔自己最开始昏了神智,现在才懂得,跟着自私薄情之人是半点好处都捞不着,还会惹一身麻烦的。

闻临是登基了。

可他的皇位摇摇欲坠,裴江知没指望他能守住。

但身为首辅这些年,裴江知又明白,闻临注定守不住的北成天下,与其被陆从渊窃取,不若将希望放在元蘅与凌王身上。

元蘅那样的人,足够聪慧通透,只要他抛去一个意思,她就一定能明白。

“父亲!”

裴鸢见着到了家的裴江知,弯着眉眼笑着迎了上来。

裴江知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又想起曾经闻临为着一己私欲,不惜毁坏裴鸢的名节,而元蘅却愿意为裴鸢周全之事。

若说方才他还在犹豫自己究竟该不该这么做,而在看到裴鸢的那一瞬,却全想通了。

破釜沉舟,就当赌元蘅能赢。

裴江知笑着看向女儿,假意呵斥:“多大人了,没个端庄稳重的样子!”

裴鸢的笑淡下去,手指缴着袖口,颇为犹豫道:“公主端庄稳重,如今得到什么了?”

提到公主,裴江知的笑微僵。

自打陆从渊强娶了明锦之后,便再没见明锦出现过。昔日那个守在宣宁皇帝病榻之前,绝不肯让任何人靠近的倔强的女子,就这般销声匿迹。

他艰难道:“公主最终也要嫁人,陆大人……哪里不好?”

裴鸢却冷笑:“那我呢?我若是被人这么对待,您也情愿么?陆从渊不过就是欺负公主没有父亲了。我与公主有自幼的情分,您也算看着公主长大的,应当看出来,她半点都不情愿……”

“不许胡说。”

裴江知叹息,“你现在还没学会谨言慎行么?”

嘴上虽斥责,但裴江知心里清楚。明锦是为了周全她的母后和弟弟,才不得已做出了如今的决定。陆从渊是个疯子,却唯独待她多了几分认真。她如今,是安全的。

人活于世,难免会做身不由己之事。但唯有忍得一时之辱,才能换得后来博弈的机会。

明锦如是,他亦如是。

“爹管不了那么多,但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没有人可以这么待你。鸢儿,我这把年纪,也不要什么前程了。但爹要周全你的前程,这份心,和公主周全她的母后,是一样的。”

裴江知知道裴鸢没听明白。

他也不需要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