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从他的袖衫底下穿透, 客栈小院里的招牌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手心握得带着黏湿汗渍的扫帚掉在了地上,那点不为人知的难过才真正显露出来。

是元蘅伸了手,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了。

闻澈比她高很多, 俯着身子来贴合她时背脊崩得很直很紧。

被一根素色带子束着的长发在肩背上散开,然后被元蘅勾在指尖轻轻拨弄。

这点温柔把所有的情绪都勾了起来。

元蘅觉得自己脖颈处落了片湿润, 无声无息的。

“我会是你的负累么?”

元蘅思索片刻, 反问:“那日我下了诏狱时,你有这么觉得么?”

他知道了。

“自古成王败寇, 你猜世人会如何写我?”

他又问。

元蘅回答:“不猜。还不如猜今日西街会不会有卖炒栗子的。我昨儿就看见了, 心里想了要不要给你带, 怕你不喜欢吃。”

这种时候, 她还在想吃食。

闻澈竟觉出一点暖意。

身为北成入仕朝堂的女官, 她从一开始就把声名丢下不要了。有些时候, 太在意什么, 别人就会拿什么来攻讦指摘。

而学会漠视,是褚清连授与她的第一课。

“青史之上如何, 随后人去说,怎么说都可以。”

“但我就是怕。”

闻澈眼眶微湿, “闻临视你如眼中钉, 如今登基, 怎可能轻易放过你放过衍州?若说今日之前我还有些犹豫,今日却觉得, 除了背水一战,我没有旁的路可以走了。你信我么?”

忽然被往后推了下, 元蘅轻踮着足尖, 然后柔软的唇舌覆了上去。

纠缠之间,闻澈半边胸口都是酥麻的。元蘅的任何一次主动的亲密都能撩拨得他轻微颤栗。

她微喘着气:“你当我衍州是纸糊的?”

“不敢。”

闻澈抵着她的额极轻地笑了。

他们在这边闲闲地说着话, 那边院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清早就出了门的徐舒此刻才折回来,手里握着油纸包,栗子的馥郁的香气从中溢散出来。

见着这两人青天白日就腻在一处抱着,徐舒的唇角微微扯动,转身就要溜。结果还没走出多远,他就被叫住了。

栗子被“收缴”走了一半。

下回偷偷买。

徐舒觉得这两人真的很可恶。

***

方易之被拎着衣领子拖到正堂中时,连身上的棉白袍都被抓皱了。他顾不得勉强维持体面,只是挣扎着让自己站得更稳当一些,然后在对上元蘅的视线时,腿又软了一半。

“元大人这是作甚?”

元蘅揉搓着手心里的芙蓉玉佩,抽空瞥了他一眼,出口之声极缓:“你问你自己。深更半夜穿戴整齐,看样子也不是去刑房,不必跟我说个清楚么?”

靠在墙边的漱玉冷哼一声,接着元蘅的话道:“方通判也得知道这里如今是谁做主,切莫一时头脑发昏,认不清谁掌着你的性命。”

白日的时候元蘅要漱玉多留心着这个方易之,果不其然,这人在听闻新帝登基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卷着东西要跑。

若不是漱玉提前在路上设了人埋伏,只怕还真让这个老狐狸中途给溜了。

不必说也清楚,他定然与许知州的灭门案逃不开干系,甚至可能与曲青竹早就搭扯在一处了。一来一回地相护配合,所以才迟迟找不到曲青竹的踪影。

“纪央城许了你什么?”

元蘅将那块芙蓉玉佩扔回了他的怀里。

一看清上面的“陆”字,方易之的魂都吓散了一半。

方易之抿着唇,面色发白:“只是探亲,这玉佩,不是我的。”

“哦。”

元蘅简单地应了声,便去端手畔的茶盏,轻拨着碧绿茶汤上冒着的热气,眼皮也没抬。

下一刻,便有执着木杖之人进了堂中来,一拨人将方易之按下,另一拨人则不顾他的哀嚎将杖刑落在他的身上。

“这茶好香,宫中贡品也鲜少有这种。”

元蘅撩了袍摆半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被打得额头都落满了涔涔的汗渍,轻笑:“世上怎么又这种好事,让你赚得盆满钵满然后溜之大吉?你是个明白人,应当也知道本官阴险毒辣,是个小人。都说不要得罪小人,不然要吃许多苦头,方大人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不明白呢?想跟着陆氏分一杯羹也无可厚非,但你得活着走出这里才行。”

方易之一直哭求,但元蘅都置若罔闻。

“所以方大人夤夜外出,是要去哪儿?还是说想要护送谁去哪?”

方易之咬着牙忍痛,不答。

元蘅轻叹:“轻点打罢,在天亮前留个全尸就成。”

“我说!我说!”

方易之实在是受不住了。

这么久以来,他觉得元蘅早就对他放下戒心了。谁知道元蘅竟一直让人监视着他,他才有点小动作,就被人捉了个正着。心思缜密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方易之才算真的认栽。

“今夜,我本是……”

还没等他开口说一句话,元蘅又打断了他,眼神中的冷意直让他骨缝都是沁凉的。

“不,你从徐融和柳全讲起。但凡有一句隐瞒,你就得死在这里。”

方易之欲哭无泪:“我只是个通判,哪里能知道镇西大将军的事?徐融在时,琅州事务根本轮不上我来插手。大人何必为难下官呢?”

“不说?”

漱玉意会,接过了施刑人手中的木杖,站在了方易之的跟前,仿佛只要他嘴里再吐出半个不字,今日就能将他活活打死在这里。

见状,方易之道:“我说,我说……”

“徐融本就是个落第士子,若不是得到了陆家人的赏识,根本就不可能走到后来琅州知州的位子上去。他从一开始就是跟着陆家人做事的。当年柳全叛乱,也是徐融从中唆使。”

元蘅抬眼看他:“柳全叛乱是因为儿子,可徐融为何这么做?”

方易之被漱玉从刑凳上拽了下来,整个人跟没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上,后背上还沾着方才被打出来的斑斑的血迹。

“为了消耗俞州和衍州的兵力,为……为陆家人铺路。”

“陆从渊想称帝?”

方易之苦笑:“很难看出来么?”

陆从渊的野心从来都是放在脸上的。从一开始,他针对元蘅,看起来只是因为闻临应该娶陆氏女而非元氏女。那时元蘅也以为他只是想要维护陆氏的辉荣。可其实从那时开始,他便已经在寻找适合拿捏的皇子了。

从始至终,闻临都只是他想要往上走的梯子。

若是哪一日用不上了,他扔掉的时候也不会手软。只有闻临这种人才觉得陆家人是真心想要助他登基。

北成生乱,他静观其变,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确实得利很多。

当时的衍州为了抵抗琅州叛军,数万燕云军只一月便锐减至不足两万数。所以最开始这场战争指向的就不是启都,而是衍州……

连柳全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好一张精心织就的巨网。

“继续说。”

方易之咽了口唾沫:“没想到柳全连衍州都过不去,最后竟被截堵在衍江畔。柳全要入启都受审,徐融心里怕都要怕死了。所以他想借琅州丝帛表忠心,向朝廷表忠心。当时国库空虚,这笔丝帛入账便能解燃眉之急,他在这其中的所做的事就能顺理成章被掩埋过去了。只是他蠢……非得贿赂锦衣卫指挥使孟聿……”

元蘅想起来了。

当时她发觉到徐融不对劲,就是因为孟聿在查犯人之时曾掀开过她的马车帘布,被她看到了身上所穿的琅州丝帛制成的衣物。

只不过后来没来得及弄清楚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徐融就被灭口了。

“当年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孟聿和陆家人有干系,心中大喜。毕竟锦衣卫中有自己人,诸般行事都要便利许多。他献丝之事本就是瞒着陆家人的,难免惹得陆家人不快。这种时候他又多此一举去向孟聿示好,岂不是自寻死路?”

元蘅啜饮了清茶,道:“所以,他献丝是想自保,也想借机讨好锦衣卫中人。可是孟聿对陆家忠心耿耿,将这事说给陆从渊听了。陆从渊便知道他不堪用,怕坏事,就索性杀了他?”

“是。”

原来是这样。

陆从渊可真是好算计。

如此既除掉了可能生异心的下属,又顺水推舟地将徐融之死推到了元蘅的头上。当时这桩事虽最终没怎么着她,但朝中流言一直都在。

谅方易之此时也不敢再蒙骗于她,元蘅没有再逼问下去。

元蘅起身,拍了衣袖上的灰尘,举止从容:“琅州军以后归我掌管,琅州之务非经我手不得批复。你明白了么?”

本以为元蘅今日必要给他苦头吃,即便留他一命,也绝不会再留他官职在身。可是听她此言之意,却是并不会动他。

尽管不明白,他也忙不迭地叩首领了话。

派人将他拉了下去之后,元蘅眸间的冷意才深了些许。

闻澈不知在屏风后面听多久了。

关于琅州事务,他并不好直接露面,不然这个方易之只怕更会有所隐瞒。

“还留他做什么?直接杀了就是。”

闻澈跨过门槛,长腿一迈便在坐榻边上坐下来,手掌盈盈一握,便将元蘅捞进了自己的怀里。

元蘅任他抱了一会儿,顺势坐在他的膝头,将他的下巴微微抬起,笑道:“活人才有用。”

“嗯?”

元蘅轻叹:“陆从渊不是想知道我在这里都做何事么?那我就让他知道,事无巨细,他都会知道。如今与过去不一样了,他明我暗,就得让他掉以轻心才行。”

她语气忽然可怜起来:“我可是个弱女子啊。”

听罢,闻澈闷声笑了起来。

元蘅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装可怜都装不像,我平时怎么做的你半点都记不住么?这件事你没我在行,看来我得好生教一教你。”

元蘅眉尾微微挑了下,思索了片刻寻常闻澈的模样,稍稍往后与他分开稍许,算旧账般问:“你在我面前都是装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