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苏醉儿与秦墨的见面,非常突然但又极为自然。
那天,苏醉儿依然梳着丫环髻,穿着一件淡青小袄,蹦蹦跳跳地跑向书房。她的行为宗旨是——要不就躺着,要不就跑着,坚决不肯走着。
五月时候,外头已经开始有了落花,御书房外的一棵樱树便已过了绚烂的花期,粉粉白白的樱花从枝头飘落旋舞,辗转于芳草之间。
就在那一刻,仿佛有巨大的黑影划过眼角,扶摇直上,破云冲霄,苏醉儿抬起头,却只见青羽一闪,云空之间已是了无痕迹。
苏醉儿连忙揉揉眼睛,不会吧,刚才我好像看到一只金翅大鸟?怎么可能呢?
当她再睁开眼,看到的景象立即让她把刚才的疑惑抛在了脑后!
樱花树下,一个少年静静地坐在轮椅上,静静地观看着落花,几片花瓣飞落在他的肩头,给那袭淡色白衣添了几抹颜色。
他浅眉如黛,像是精心裁减过的春叶,一双眼睛映着蓝天白云,落英缤纷,美得让人忘了今夕何夕,如秋花般淡淡的唇色,仿佛流动着水光,清新甜美,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唯一的缺点是他的脸色过于苍白,眉宇间透着些许疲惫,让人怜惜心疼。苏醉儿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是秦墨!
秦墨似乎感觉到什么,他收回落在樱花上的视线,轻轻地转过头。
两人目光相接,静静的水面泛起几许涟漪。
苏醉儿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腔了,他的模样……竟然比画上更好看!
秦墨看着呆头呆脑的苏醉儿,忍不住轻轻一笑。那一笑,好像摇落了满川烟雨,花儿落得更急了。
苏醉儿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突然大步走向秦墨,就像要摆脱某种束缚一般,很大声很大声地问:“喂,地上一只养,咩咩咩!你能接下联吗?”
秦墨微微一怔,嘴边隐隐露出笑意:“天边两行雁,呀呀呀!”
三个拟声词“呀”,吐字极轻,但每说一次,他嘴边的笑意便扩大一分。到最后,那笑容已如中天骄阳,焯焯闪耀,苍白的脸上也添了几许红晕,更添丽色。
苏醉儿又一次看呆了,反应过来后,心里的喜悦便如海浪般层层扩展。他真的接了,别人都不屑一顾的上联,只有他肯对了下联。秦墨啊秦墨,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苏醉儿遮掩不住心里的欢喜,笑得别提多有开心了:“我知道你是秦墨,我叫苏醉儿,你要记住了哦!”
秦墨眼神一动,笑容慢慢收敛于唇角,他凝视着苏醉儿,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
苏醉儿被他看得有些忐忑不安:“怎么了?”
秦墨叹息般地轻声说:“其实,来这里之前我一直非常不安,只怕自己要陪伴的人是一个刁蛮任性,装疯卖傻的小皇帝,原来却……”
苏醉儿紧张地问:“原来什么?”
秦墨目光流转,笑意盎然:“原来我们的小皇帝竟是如此可爱,看到你,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我想,以后的生活一定不会无聊了,我很期待呢。”
苏醉儿的小脸腾得红了起来,就像烧着了一样,她不知所措地垂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小脚丫用力在小草上碾来碾去:“那个……听说你骑马的时候腿受伤了,好些了吗?”
秦墨淡淡微笑:“嗯,好多了,只是行动还不太方便,所以才借助轮椅……”
苏醉儿的小脑袋垂得更低了:“那……那你以后不要骑马了,免得再受伤……”他真的好虚弱哦,连马都不能骑。嘻嘻,不过,他也好温柔哦。苏醉儿决定了,从此以后,她要保护这个羸弱苍白的少年,再也不让他受伤了。
“我……我来推你吧!”苏醉儿跑上前去推着轮椅就走,秦墨本来想要制止,但想了想,又收回了手,顺势拂落肩头的落花,然后非常自然地问了一句:“我可以叫你醉儿吗?”
苏醉儿的心又狂跳起来,只觉得脚下被碾碎的花儿都是那么可爱,风儿悄悄的,阳光暖暖的,心也跟着软软的了。
“嗯!”苏醉儿闷着头,用鼻音轻轻哼了一声,更加用力地推起轮椅。
醉儿,嘻嘻,他叫我醉儿!
7
苏醉儿推着秦墨走进挽云楼的时候,楚玉、林晚歌和罗殊他们三个已经到了,不知道在聊什么,笑得极为欢快。但苏醉儿和秦墨刚一出现,笑声便戛然而止,三人神色各异地看着两人,表情连连变幻,竟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苏醉儿的神色却是无比坦**,对三人理也不理只管继续推着秦墨。他们来到一个空桌前,苏醉儿仔细摆好轮椅的位置,才跑回自己的书桌,抱了一堆书过来:“秦墨,这都是你的书,前些天你没来我就替你保管了。你瞧瞧,很干净吧?”
秦墨轻笑点头:“谢谢陛下。”
苏醉儿的眉头立刻竖了起来:“你叫我什么?陛下?你变得还真快!”刚才还叫我醉儿的呢!
秦墨目光流转,柔柔一笑,却不肯再说什么。
“啪”的一声,林晚歌突然用力将书拍到桌子上,愤愤地说:“想不到我堂堂西昆第一才子,竟然要与罪臣之子同处一室,当真是可悲可叹!”
罗殊偷偷瞄了一眼秦墨,又慌忙收回目光,楚玉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秦墨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身前的书桌,目光深邃如海。
只有苏醉儿觉得莫名其妙,她冲着林晚歌喊起来:“喂,你发什么疯?谁是罪臣之子?”
林晚歌也不避讳,直直指向秦墨:“除了他秦墨,还能有谁?哼,如果换作是我,早已羞愧得躲进南荒,再也不敢出来见人了!他竟然还敢登堂入室,简直是无耻之极。”
苏醉儿差一点儿跳起来:“什么?秦墨是罪臣之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林晚歌脸色阴沉:“我胡说八道?陛下,你可记得十三年前,我西梁国史上最大规模的暴动之一珉南之变?”
苏醉儿点点头,说:“当然知道,就是我一岁时候发生的那场民变吗?”
虽然那时她年龄太小,算不上真正经历或参与,但那场暴动却几乎席卷了半个西梁,惊动了数十万军队参与平叛,死伤无数,即便平叛之后,牵连处死的人员也有数万之众。这场大变,让西梁国元气大伤影响至今,苏醉儿再不关心国事,也不可能不知道。
于是,林晚歌再一次坚定地指向秦墨:“那一场暴动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的父亲秦帆!”
苏醉儿大吃一惊,看向秦墨,这不会是真的吧?
秦墨依然目视前方,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脸色却显得更加苍白,无一点血色。
苏醉儿心里一痛,突然向着林晚歌大叫:“秦墨的父亲犯的错,又关秦墨什么事?十三年前,秦墨才四岁吧,他那时什么都不懂?难道那场暴动你还要怪罪于他吗?你这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林晚歌张口结舌了老半天,才蹦出一句:“父债子还……他父亲是我西梁的千古罪人,难道他不该感到羞愧吗?”
苏醉儿冷哼了一声:“去,若是你父亲在外面偷偷包了小妾,生了孩子,你是不是也要子代父还,干脆娶了人家呀!啊?”
林晚歌又羞又恼又怒:“你、简直是……胡搅蛮缠!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说出如此侮辱斯文的话……当真是我西梁之耻!”
苏醉儿才不怕他,又伸舌头又做鬼脸:“我说了,我也耻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怎么样啊?”
“你……你……”林晚歌气极了,颤巍巍地指着她,口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陛下。”一声沉肃而略带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声音还带着几分属于春日丽天的清朗,却立刻让喧闹的房间归于寂静,就连苏醉儿也连忙收了怪相,乖乖站好。
李微澜缓缓走进,广袖华服,玉冠束发,更显得身型挺拔修长:“请陛下自重,时刻注意言辞气度,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苏醉儿偷偷吐了一下舌头,小老头!明明还不到二十岁,却比那些老学究还要啰哩啰嗦,随时不忘教训人。
李微澜淡淡的目光扫过其他人,虽无一句训斥,却是威仪自露,楚玉等人立即乖乖坐回位置,准备上课。
李微澜气度潇洒地走到前面:“今天的国史课由我来讲,主要以民心之倾向来纵观历史,所谓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民心之把握对于一国之君来讲至关重要,民心思变乃国之大患,作为一国之君,必须防微杜渐。我们就以十三年前的珉南之变为例,来作具体分析。”
林晚歌第一个站了起来:“李少相,我先说。我以为珉南之变的最终原因就是秦帆不该怂恿国主花费重金,大举买进临国女子三万人,说什么为了平衡女儿国的男女比例,却忘记了非我族类,其心必殊,这与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罗殊也连忙应合:“是呀,所以当天灾来临之时,才让这些女人们有机可乘,煽动灾民叛乱,几乎动摇了我西梁国半壁江山!”
苏醉儿圆圆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这些家伙,明明是在联手排挤秦墨!尤其是李微澜,竟故意以珉南之变为今天的课题,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苏醉儿转眼再看看秦墨,他依然保持沉默,只是眼神恍惚,竟不知在想什么。
苏醉儿眼睛一转,突然站了起来,笑眯眯地问:“好奇怪哦,那些灾民怎么这么容易就被煽动了呢?即便受灾,也有朝庭救济,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一次,回应她的是楚玉,他先干咳一声:“陛下有所不知,当年珉南地区遭遇了西梁有史以来的最大水灾,数百万亩土地颗粒无收,又赶上国库空虚调度困难,所以救济上慢了一些,那些外来的女人们就乘机造谣生事,说西梁王朝穷奢极欲不理会百姓死活,才会引起灾民暴动,杀死守官,冲进粮仓……”
“慢着!”苏醉儿不明所以,“你不是说国库空虚,粮食又从哪来的?”
“他们抢的都是私人仓廪……”
苏醉儿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原来这些灾民是因为饥饿过度才会暴动的,那就有情可原了!”
林晚歌忍不住叫了起来:“这叫什么话?难道就因为肚子饿了,就可以知法犯法了吗?”
苏醉儿斜了他一眼:“换作你三天三夜不吃东西,而邻居家却放着馒头不吃,你会怎么办?”
林晚歌傲然一笑:“我宁愿饿死,也绝对不会行犯法之事!”
苏醉儿眨眨眼,向着林晚歌深施一礼:“林公子果然是高风亮节,让人佩服!想必家中若是还有妻儿,你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吧!厉害厉害,佩服之至!要换作是我,根本不用别人挑唆,我也得先顾着自己肚子再说,更不会管什么西梁人或是外国人,吃饱饭才是天下第一大事!”
林晚歌再一次被她气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楚玉冷哼一声:“陛下,那么你可知道,为什么会国库空虚,以至于救济不力?”苏醉儿心里一动,摇了摇头。楚玉冷继续道,“那是因为国库的钱都被秦帆大人拿去买女人了!”
此时此刻,秦墨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沉静,容颜沉郁,手指尖也没有颤动一下。
“竟然是这样啊!那可就……”苏醉儿喃喃道。
林晚歌等人立即洋洋得意起来,谁想苏醉儿突然又话风一转:“那也只能说明秦帆买人买的不是时候,又不是他掀起的叛乱,怎么能将过错全部推到秦帆身上呢?”
林晚歌忍不住说:“难道你想质疑先皇的判断不成?”
罗殊等了半天,终于插进嘴了:“那场大变之后,秦帆以失察之过被处死。那些邻国买来的女人们,不但参与叛乱的被全部处死,即便没有参加叛乱的为了防患于未然,也被处死了!”
“什么!”苏醉儿几乎要跳了起来,怎么会这样?那么多钱买来的女人,竟然被全部处死,那当初又何必花费重金买来她们?什么防患于未然,简直是可笑之至!其实在这种情况之下,只要朝庭用心安抚,让她们顺利嫁人生子生活稳定,几年几十年之后,有夫有子的她们,即便当初怀有异心,日后也必然会忘记故国,真正地融入西梁,却想不到母亲竟然将她们全部处死!
苏醉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嘻嘻笑着:“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一个人花了身上的所有钱,买了一堆包子回家,但因为大儿子吃得太急,不小心竟被包子噎死了,于是那人气恨之下,就把全部包子都扔掉,结果他和小儿子都被饿死了!”
楚玉他们几人面面相觑,这个故事分明就是在暗示先皇杀死那些女人是因噎废食之举!
谁想,秦墨竟然在这个时候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却异常清晰:“父亲买来的三万女人中,其中有一些是朱紫国人。朱紫与我国常年交战,许多男人战死沙场,他们的一些遗孀便被辗转卖到我国,这些人心怀怨恨也是再所难免的。所以,无论有多少理由,我父亲确实难逃贪功躁进,属决策失察之过。”
一声叹息埋在心底,苏醉儿坐回椅子上。秦墨,就算你父亲真的错了,但这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还真的要父债子偿吗?秦墨,你又何其无辜!
8
下午的课程更是精彩纷呈,虽然楚玉林晚歌罗殊三人一向为李微澜马首是瞻,但毕竟同为王君人选,明里暗里自然也免不了竞争较劲,尤其是琴棋书画方面,三人更是力求表现,希望可以胜人一筹。
而林晚歌最自负的就是琴艺。为了表现自己超凡入胜的琴技,他每次抚琴之前,必先焚香以示隆重,再用银盆清水洗手净面,然后用柔软的白绢仔仔细细地擦干手脸,最后才气度雍容地坐到琴桌之前,十指轻抚琴弦,点头示意之后,这才正式开始。
他弹琴的时候,总是摇头晃脑,动作幅度很大,眼睛微微眯着,偶尔还会闭上,脸上全是沉醉之意,一副浑然忘我的样子。有时还会因为过于激动,导致全身都开始颤抖,最后猛然一僵,琴音戛然而止。这一套模式化动作下来,通常会换来满堂喝彩,而他也会故作矜持地表示谦逊,然后步履潇洒地完美退场。
苏醉儿倒不觉得他的琴弹得有多好,只是觉得他这一番做为很是搞笑,经常会让她笑得前仰后合,惹得楚玉三人愕然而视,然后心里暗叹——汝子不可教也!
再看秦墨,却是自自然然地架起琴,自自然然地抚琴,面容沉静,眼光悠远。他的身外是满庭花雨,落英缤纷,风儿轻轻拂动他的墨色长发,修长白皙的手指灵巧地在琴弦上挑拨勾抹,悠扬清越的琴声,时而如高山流水般淡远出尘,时而如跃马长河般快意潇洒,时而如燕子呢喃般低佪缠绵。
苏醉儿痴痴地看着他偶尔投射过来的温柔眼神,只觉得天上人间,此情此景,终其一生,也是无法忘记了!
一曲完毕,众人都有窒息之感,过了一会儿,苏醉儿才突然跳起来,用力鼓掌,激动地喊:“太棒了,太棒了!”
林晚歌咬着牙,把刚刚用来擦手的白巾用力丢掉,楚玉和罗殊竟然也没见反应。倒不是他们心眼多小,实在是苏醉儿的反应太让他们心寒意冷了。因为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想表现自己,苏醉儿也是不理不睬,冷漠相对。可是换了秦墨,她却如此欢呼雀跃,就算你心有偏袒,但这种差别,也未免太过悬殊了吧!
苏醉儿发现除了自己,竟没人给秦墨喝彩,她嘴角一撇,也觉得非常没意思:“我累了,休息一会好了!”然后她便推着秦墨的轮椅道,“你跟我走。”
秦墨被她推着跑,他轻声提醒:“慢些。”苏醉儿意识到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放慢了速度。秦墨忍不住好奇地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苏醉儿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来到一大片绿意之中,她停好秦墨的轮椅。一个低头,她突然钻进密密的草从中,还丢下一句话,“你在这里等我哦,我很快就回来。”
秦墨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她又在搞什么鬼?果然,苏醉儿很快又从原处钻了出来,只是这一次怀里抱着一个金属鸟笼,苏醉儿小心翼翼地捧着,就像捧着举世无双的宝贝一般。人还没到,铁笼已经被举到秦墨眼前:“瞧瞧,这是我的宝贝!”
鸟笼里装的却不是鸟,而是一只圆圆胖胖的小东西,黑白相间的毛发光滑而细腻,短短的耳朵竖立着,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它的四肢短短的,扒住笼底,身体比老鼠大一些,比兔子小一些。最滑稽的是,它的脑袋明明是白色的,却偏偏在左眼处多了一圈黑毛,就像戴了一个眼罩,极为搞笑。现在的它正在啃一小块儿萝卜,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可爱极了。
秦墨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真可爱!”
苏醉儿骄傲地说:“它的名字叫小呆猪,虽然它不是猪,而是一只天竺鼠。可是你瞧它,又笨又呆,只知道吃,所以我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谁让它胖得就像一只小猪。”她嘴里骂着小呆猪,可是神情语气却是喜欢的不得了,一边说还一边打开笼门,把小呆猪抱了出来,捧在手里,亲匿地蹭着它的鼻尖。
秦墨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小呆猪圆滚滚的身体,只觉得触手柔软,又滑又细,真是让人爱不释手。
苏醉儿索性把小呆猪放到秦墨的腿上,两个人逗着它玩,一会儿揪揪耳朵一会捅捅鼻子,把它翻过来滚过去。小呆猪身不由己地被两人肆意耍弄,却又反抗不得,小眼神又可怜又无辜,努力抱紧自己最爱吃的箩卜头儿,死也不肯松手。
两人玩得开心不已,尤其是苏醉儿,被小呆猪逗得几乎要滚到地上,笑得快要肚子疼了。
秦墨没有像她那样肆意欢笑,他的笑容总是很浅,只是微微含蓄地弯起了唇角,可那双眼,却亮极了。笑意隐隐,静静凝眸,灿烈温暖的阳光照进他的眼底,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苏醉儿无意中一抬头,便瞧得痴了,直到手指被小呆猪轻轻啃了一口,才回过神来。她像是又突然想到什么,眼巴巴地看着他:“秦墨,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小呆猪?”
秦墨浅笑点头:“当然,不过你放心,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不会抢你的小呆猪的。”
苏醉儿歪歪头:“真奇怪哦,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讲吗?”
秦墨诧异地看着她:“你想听我讲什么?”
苏醉儿长长叹气,拨弄着小呆猪的耳朵:“你知道吗?小呆猪是三哥临走前送给我的,他去朱紫国做驸马了,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所以他送我的小呆猪,我一定要好照顾。可是,那一次小呆猪被少相大人见到,他却花了一个时辰训我,说什么君主不可玩物丧志耽于娱乐,又因为我喂小呆猪喝了银耳汤吃了几个雪梨,便又骂我不关心民生,还说穷困的老百姓们连米面都吃不上,只能以糠为食,我却把珍贵的食物用来养宠物,丝毫不体恤民生疾苦,竟然让我把小呆猪扔掉!我实在受不了他每天的耳提面命,只能把小呆猪藏了起来,骗他说已经扔掉了。”
秦墨皱皱眉,小心措辞:“少相的为人确实太过……严谨了。”
苏醉儿却非常气恼:“他至于吗?小呆猪这么小,一个雪梨够它吃两天的。倒是这皇宫内院,供养了多少宫女太监,都不知道用来做什么?又要吃又要穿又要住的,哪个不比小呆猪费钱!可是这么大的皇宫内院,这么多钱都花了,却容不下一只小小宠物!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秦墨微笑:“其实少相可能只是防微杜渐,怕你养了小呆猪以后,依然不会满足,从此耽于玩乐荒废了学习。”
“那你呢?为什么你对小呆猪毫无反应,难道你不怕我荒废学习吗?”苏醉儿傻乎乎地问。
秦墨出神地看着苏醉儿粉嫩粉嫩的小脸,吹弹可破的肌肤细腻如瓷,一双眼睛清澈似水,光彩跳**,鲜活灵动,他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仅是我们的西梁国主,更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再重的负担也不能淹灭天性,你需要玩耍需要快乐,更需要鲜活的东西来充实你的生命。作为一个帝王,并不代表就必须要谨小慎微,事事求全,帝王也是人是不可能摒弃七情六欲的。所以你喜欢小呆猪,在我心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至于荒废学习……”他淡淡而笑,眼中充满了睿智与明透,“所谓学无定法,醉儿聪明绝顶,又何需别人指手画脚呢。”
苏醉儿嘻嘻一笑:“自我生病之后,你是第一个夸赞我聪明的呢!”
秦墨似笑非笑:“是病非病,是智是愚,醉儿自己是最清楚的了。”
苏醉儿眼光流转,心里欢喜无限,这些年来苏醉儿已经成了别人眼里冥顽不灵的代名词,就连饮誉当世的少年天才李微澜,也是对她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只有秦墨,会这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用心挖掘她的内心深处,看透了她潜藏的智慧与豁达。
秦墨,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你知不知道?
我真的好喜欢你,喜欢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9
“小呆猪,你给我站住!”
苏醉儿气喘吁吁地钻出假山,跑到草地上瞅准时机一个猛扑,终于把小呆猪抓到了。她也懒得起来,就势趴在柔软的草垫上,指着小呆猪的脑袋就开骂:“你这个小笨猪,竟敢到处乱跑,你知不知道若是被人看见,你就要变成油炸呆猪了,还敢让我追这么久,看我把你……咦?”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竟然多了一双鞋……不对,是穿了鞋的脚,浅色的长衫在脚面上微微飘**。苏醉儿慢慢抬头,视线沿着长衫上移,淡紫色的罩衫,同色腰带,挺拔修长的身型……
苏醉儿猛地跳了起来:“秦墨!怎么是你?”她兴奋地绕着秦墨转来转去,早把小呆猪忘在一旁了,“你什么时候可以走路了?你的腿好了吗?天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没告诉我!”
秦墨只是微笑:“其实前几天就好了,只是双腿无力,所以延迟至今才能正式丢掉轮椅。”
苏醉儿第一次看到没有轮椅的秦墨,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气度雍容,容色如玉一般温润,笑容浅浅,仿佛春风拂面,竟是让人看得心魂**漾,无法自已。
苏醉儿忍不住脸红,她情不自禁地拉住秦墨的一节衣袖,又比了比他的肩膀:“原来你这么高……我竟然才到你的肩膀!”
秦墨弹了下苏醉儿的鼻尖:“我是男人,自然要高一些。”
苏醉儿故意反驳:“男人了不起呀!哼,总有一天,我要长得比你高!”
秦墨微微低下头,认真地看着苏醉儿的眼睛:“现在的醉儿已经够可爱了,和个子高矮都没关系。”
苏醉儿想笑,又连忙忍住,故意板着脸:“哼,巧言令色,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秦墨故意深施一礼,满脸委屈:“臣下冤枉啊,臣下每字每句都是肺腑之言,请陛下明查。”
苏醉儿早已笑翻了天,小呆猪却乘机爬上了秦墨的靴子,再接再励地继续向上“攀登”,短短的四肢扒住鞋面,好不容易上去一截,却不小心又掉了下来,摔得四脚朝天。
秦墨无奈,连忙俯下身体把它揪到自己的肩膀上,小呆猪终于来到最高处喜得吱吱乱叫,它直起身体,向着苏醉儿耀武扬威。
苏醉儿本想要去抓小呆猪,却被秦墨抓住了双手:“别闹了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快去书房吧。”苏醉儿乖乖点头,秦墨先找了一个笼子把小呆猪藏了起来,两人才向书房走去。
书房之中,林晚歌等人早已候在那里,李微澜竟然也到了,他神色沉肃,尤其是看到苏醉儿与秦墨两人亲热地手牵手走进来,脸色更是难看得快要滴下水来。
其实,在进书房之前,秦墨就放开了苏醉儿的手,可是苏醉儿却偏偏又抓住了他,还抓得极紧,一副打死都不放开的架势。
秦墨心里叹气,极为恭敬地欠了欠身:“见过少相大人。”
李微澜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盯紧了苏醉儿:“陛下,三个月前我就已经为你详细讲解过《帝策》,现在你可曾背下?”
苏醉儿的小脸立即垮了下来:“那个,我还没有背……”
啪!
李微澜用力一拍桌子,脸色已经可以媲美蹲在桌角的墨台:“这么多天了,竟然连一篇《帝策》都未曾背下,你到底都在做什么?还有这个……”用力甩出几篇纸,“堂堂一国之君,写的都是些什么文章?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说什么‘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以为自己是谁,又是从哪里听到这些大逆怪谈?”
苏醉儿一吐舌头。糟糕,当时她只是随手乱写,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怎么竟然把这几句带了出来了呢。
垂头不语的秦墨却是心里一震,深深看了一眼苏醉儿,意味难明。
李微澜又转向楚玉等人:“还有你们,这些东西是不是你们告诉她的?说!”
楚玉,林晚歌和罗殊三人大是惶恐,齐齐跪地,林晚歌抢先一步辩解:“少相大人息怒,我们三人虽是以伴读身份进宫,却向来与陛下行止有距丝毫不敢逾越,更不敢跟她乱讲什么不当之言。尤其是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我等即便只是听,便已觉得惊世骇俗,又怎么会诱导陛下写出这种文章呢?还请少相大人明查。”
李微澜没有丝毫放松:“听你的意思,你们对这文章的来处竟是浑然无知?那要你们这些伴读又有什么用?你们与陛下朝夕相伴,平时陛下说什么做什么,难道你们就没有丝毫察觉吗?”
林晚歌大叫冤枉:“少相大人您是有所不知,我们对于陛下所学所想,真的是丝毫无知。不是我们不想陪伴陛下,而是陛下根本就不需要我们,对我们从不假以辞色!我等三人又不像某些人心窍玲珑,懂得察言观色,可以讨得陛下欢心,也就只能凡事不闻不问,谨守礼节,免得被陛下厌恶。您若问陛下的事情,实在是不该问我们呀。”
李微澜声色不动,眼神却更为冷厉:“那我该问谁?”
于是,无比诡异的气氛中,林晚歌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秦墨又迅速收回,却在无声无息之间,把所有矛头指向了秦墨。
秦墨依然低垂着头,仿佛看不到众人的目光已经全部转移向他。
李微澜竟然没有立即说话,他先看看一脸焦急的苏醉儿,又看看神色各异的林晚歌、楚玉和罗殊,再看看那几页虽然文风不顺,逻辑混乱,但思想见解却颇有独到之处的文章,才慢慢走近秦墨,然后站住。
两人之间咫尺距离。李微澜清逸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秦墨,我问你,这几日,你一直和陛下在一起吗?”
秦墨略一犹豫,回答:“是。”
李微澜点点头:“那么,你可曾督促陛下读史明理?”
秦墨摇头:“没有。”
“可曾监督陛下写文背书?”
秦墨依然摇头:“没有。”
李微澜继续问:“讲解琴棋书画呢?”
秦墨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有。”
李微澜淡定从容的面孔上终于有了变化,危险的气息弥漫在他的眼底:“什么都没有,那这几天你们都在做什么?”
秦墨沉默了好一会儿,林晚歌等人已在猜测他会如何狡辩,他却抬起头只说了五个字:“什么都没做。”
李微澜一咬牙:“好个什么都没做!那么,你是承认自己未曾尽到伴读之责了?”
“是。”秦墨没有丝毫辩解。
李微澜点头:“好,来人,给我拖下去,打五十皮鞭!”
苏醉儿再也忍不住扑了上去:“不可以,秦墨的腿伤刚刚好,你怎么能……”
李微澜冷冷地看着她:“作为陛下的伴读,他不能让陛下安于读书,反而纵容陛下离经叛道,玩物丧志,难道不该打吗?”
苏醉儿恶狠狠地瞪着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伴读有什么关系?”
李微澜神定气闲,丝毫不在意苏醉儿的眼光:“以前没关系,以后就会有关系了。”
“你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四个侍卫走进来,其中两个去拽秦墨,苏醉儿立即挡在秦墨身前:“谁也不许动他!”
侍卫们犹豫了会,他们看看李微澜,李微澜一使眼色,两人不再理会苏醉儿,竟然绕过她,拉了秦墨就走。苏醉儿又急又怒,想要上前拦阻,却被另外两个侍卫牢牢阻住,将她挡在门口,任凭苏醉儿又哭又叫,连踢带打,竟是丝毫不让。
从门的缝隙中,苏醉儿眼睁睁地看着秦墨被绑在廊柱上,皮鞭一下一下地抽在他的身体上,发出刺耳的扑扑声,洁净的衣裳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就连林晚歌等人都看得心惊肉跳,更别说是苏醉儿了。她发疯一般地捶打着拦阻她的侍卫,想要冲出去:“让我出去……你们给我滚开!滚开……”
侍卫们无动于衷,秦墨的伤却越来越多,都已经血肉模糊了,鲜血粘连着破碎的衣服,他整个人在摇摇欲坠。
冰冷的声音一声声响着:“……十九……二十……二十五……三十三……”
苏醉儿的心都要碎了,再也强硬不起来,只能不停地流泪,扯着嘶哑的嗓子叫喊:“不要,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打他了……“她跌跌撞撞地冲向李微澜,用力摇着他的胳膊,“我答应你!我再也不玩了,我这就去背《帝策》!我这就去写新的文章……只要你不打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终于,李微澜说话了:“君无戏言。”
苏醉儿笑得像哭一样:“是的,君无戏言。”
什么君?她也算君王吗?连最心爱的人都无法保护,这叫什么狗屁君王!
李微澜一摆手,刺耳的皮鞭声终于停了下来,苏醉儿转身就冲了出去,却在跑到门前的时候,不知怎么双膝一软,猛地跌倒在地上,重重地摔了下。她却好像没有任何感觉,哼都没哼一声,就立即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跑:“秦墨……秦墨……”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李微澜的神色这才变了,眼底波澜汹涌,仿佛有惊涛骇浪,荒漠狂沙即将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