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个原因, 原本严肃的面皮上不禁带了几分笑意,问:“老朽记得曾在京城小报上看到过,何小公子数年前在行山府曾说过, 此生喝得第一杯酒可得是那定亲之酒。自此之后,数年来滴酒不沾,哪怕是在高中状元、跨马游街后的小宴上,也是以茶代酒。”
他捋了捋胡须, 笑意不减,道:“看来, 何小公子已经‘破戒’了。”
何似飞原本以为自己脸皮够厚,不管是别人成亲,还是自己成亲,总能跟科考一样, 以平常心相待。
就连方才在乔家,也是面不改色八风不动。
不料, 此刻竟被一位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先生给说得面色发红。
罕见的羞赧情绪让何似飞觉得颇为新鲜, 在先生的目光中, 他微微垂了垂眼睫, 坦率承认:“是,方才‘破戒’了。”
“少年人啊,真是有的是潇洒风流的资本和意气,”先生感慨道, “老夫也是绥州人士,当年听着余老的传说长大, 苦学多年, 总算得了参加殿试的机会,不过只有二甲中游水平。最后朝考失利, 没了推官资格,只能留在京都书局负责誊抄审核文章,到如今,总算也有个编修之位在身,不枉此生了。回首此生,每一步都稳扎稳打,从未做过一件出格之事。因此,每每听闻与何小公子有关之事,总是心生羡慕——可真是应了那句,人不风流枉少年呐!”
“小子所作所为,实有太多思虑不全,先生过誉。”何似飞道。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将京都书局准备的给何似飞抵稿费的几座宅院走了一遍。
不待他们俩踏出最后一座宅院,何似飞道:“书局所选三座宅院皆为上品,一路走来,小子只觉满目琳琅目不暇接,实在颇难做选择,不如就选定此屋,先生意下如何?”
先生听了前半句,还酝酿出了一些安慰的话,诸如——选房子这可是一锤子的买卖,确实不能着急,咱们这房子就留在这里,何小公子什么时候来选都成。
但听了他后半句,先生立刻就把酝酿的那些话咽了回去。
这小少年,客套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好像都不用打腹稿一样。而且做事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难怪能写出那么好的锦绣文章,当真不是那等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能比的!
何似飞送走了先生,自己去‘房先生’那儿办理过户手续。
‘房先生’前几日已经带着何似飞看过一些宅子,当时见何似飞一直没定下合适的,内心还觉得这小少年心气儿稍微有点高——京中随便碰一下,那都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呢!即便是状元郎又能如何?
可不料这才过了一日,就有人主动转让宅子给何小公子过户。
‘房先生’先是瞅了瞅何似飞递过来的文书,原本正喜笑颜开的打算办过户手续,没想到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屹立京城多年,早就知道哪处宅子背后的主人是谁,眼看着何似飞能得到‘天家’预留的宅邸,心头更是一惊。
这位状元郎不仅是乔府的乘龙快婿,还颇得那位九五至尊赏识!
唉,这天下的好事儿怎么就教他一人占了去!
‘房先生’当即再也不敢推销自己那些价钱稍高的桌椅厨具,道:“状元郎,这地契上写明了,宅里有上好的黄花梨的桌椅床榻,应该只是缺被褥锅碗瓢盆等小东西,咱们办完过户手续,我带您去京中一些上好的老字号店铺,咱们赶在傍晚前,应该就能把家里的东西布置完全。”
何似飞道谢:“多谢先生。”
“这都是小的应该做的,状元郎不必客气,您在这地方签字画押——”
‘房先生’果然所言非虚,带着何似飞去了一些老字号店铺,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见‘房先生’亲自带人来,再看看‘房先生’的态度,心里头便有了数。
这一趟买东西便十分顺遂。
原本这种事应该留给小厮去办,但石山谷年纪尚小,即便身上自带一股子机灵劲儿,一下子就操持这么大一个宅子,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些。
何似飞记忆力较好,即便是完全陌生崭新的房屋,他走过一遍,便能尽数记得屋子里缺什么,最后在心里将宅子里所缺的东西一汇总,一次性便能买齐。
回去后,何似飞就将自己所知的物价誊抄在册。
——这是他能写出贴合民生文章必不可少的一步。不然所有的想法都是空中楼阁。
何似飞合上册子,又练了会儿字,做了一百二十个俯卧撑,原本还想出去再跑两圈,但宵禁将至,他只能在自家小院里跑了数圈,洗了澡后休息。
躺在**,何似飞逐渐酝酿出一点睡意,但又没那么浓。他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那高高挑起的屋顶,喃喃出声:“看来,在那位心中,我的价值暂时还是胜过了其他容易掌控的进士。”
这对他来说暂时是好事。
一夜好梦。
翌日,不出何似飞所料,他果然是朝考的第一,人称‘朝元’。
得以成功留在翰林院。
同时留在翰林院的还有叶辰、陆信等。总之,朝考的排名与殿试相差不大,唯一出入较大的便是曾经被诸位内阁大人所看好的顾明宇吸取了殿试的教训,朝考文章并没有套用死板教条,位次排入‘一等’。
宣读了位次之后,便有翰林带着十来位新晋翰林去翰林院,熟悉当值要做的事情。
但这也仅仅只是熟悉熟悉罢了。
毕竟朝考结束后,所有进士都有两至四个月的‘探亲假’。
一是附和我朝‘百善孝为先’的理念,进士们从开春的会试,到四月的殿试,已经足足离家小半年了,日后在各地当官,更是难得回家再看亲人一面,因此,这次的探亲假便显得尤为重要;
二便是让进士们‘衣锦还乡’,能更加刺激当地其他书生奋力苦读——只要读书读好了,只要能考中进士了,以前觉得高不可攀的县衙里的青天大老爷都是‘同僚’,那得多风光啊。
除此外,探亲假的时间是根据书生故里路途之遥来做不同划分。绥州这么远的地界,少说都得给何似飞四个月探亲假。
众人跟着前辈走完整个翰林院,其实也才过了小半个时辰。
前辈笑着道:“我叫方淮,今年三十二,不敢说比大家年纪都大,但总归早来了几年,你们不用拘谨,叫我方兄就成。日后咱们就是同僚,所有的事情皆得商量着一起来做。而且,早就听闻状元郎来自绥州,传胪来自……估计大家都急着回家探亲,官服等暂时就不发了,不然等大家几个月回来,衣服都该生虫了。这是你们回乡探亲的假贴,咱们翰林院已经开具好了,稍后你们得自己带着去户部办理离京手续。”
一众新任翰林齐齐拱手答谢:“多谢方大人。”
翰林院这边的办事效率尤其高,他们一众人出来的时候,其他人还没选定好自己该外放去哪儿。
此刻,一众新任翰林手拿假贴往宫外走,站在广场上等候分配的诸位进士皆投来殷羡的目光。
“唉,早知道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能在朝考上夺得朝元之位,当时就不该在他求娶乔府小公子的时候刻意去疏远他。”
“可不是么,咱们到底都是小地方出来的,连京城局势都没有完全理清楚,就着急忙慌的站队——原本可以借着跟状元郎的同窗情谊,日后攀扯上一行半点关系,现在全没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啊,乔家家大业大,按理说陛下不可能放任外戚专权的,状元郎在朝考前求娶乔小公子,怎么看都不是一步好棋……”
“别说了,我也想不通。”
“这或许就是我们考不到状元,拿不到十六圈的原因吧。”
阳光刺目,何似飞眼睛都被恍了下,待走出宫门,立刻将假贴收进袖口,跟诸位同僚道别。
叶辰跟他关系比较好,问道:“何兄,你今日不去请假吗?”
“待近几日举办婚宴后,再去请假。”何似飞道。
这句话宛若一瓢冷水泼进油锅,其他人都愣住了。
“这么快?”
“何兄买好宅子了吗?我前几日看到有几处地段比较好的宅院售卖。”
“何兄这是要成亲之后带着家眷回绥州呀!”
陆信个头较低,满肚子都是墨水,没什么花花肠子,听到何似飞这句话唯一的反映的是:“何兄,你、你就在近几日成亲吗?可一定要邀请我喝喜酒。”
何似飞笑道:“自然要邀请大家。宅子已经安定好了,至于要不要带着……家眷回绥州,还得看他的意思。”
说完,他也不多寒暄,告辞后便走远了。
即将成亲,有的是该忙活的事情。
好在这位号称‘京城第一媒婆’的老太太确实足够靠谱,何似飞又挑了四个小厮,让两个跟着石山谷按照媒婆的要求采买各种成亲所用仪礼。
剩下两个,则跟自己一起安排新家的布局装潢,一下午的时间,总算将空****的大宅子布置出了些许人气。
至于傍晚——傍晚,何似飞换上绯红色的状元服,前去参加琼林宴。
这是陛下做东,宴请所有新科进士的宴会。
原本的琼林宴应该在朝考之前,这样子所有的进士都还不知去向,交流起来可以毫无芥蒂。
但这回的琼林苑,比说跟朝考比早晚了,这还正正好是朝考出成绩这日——所有人就都能知道进入翰林院的诸位进士日后可能会封侯拜相大有作为,自然而然便成了琼林宴的主角。
不过这些话大家也只敢背后稍微议论一下,完全不敢拿在明面上说。
吵闹熙攘间,一袭绯红色长袍,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出现在垂花门后时,不只是谁先停止了说话,紧接着,所有人的交谈声都消散不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年纪轻轻却大有作为的少年身上。
“我滴个乖乖,就算没有三元、朝元的荣誉加身,就凭这相貌,也定然是琼林宴主角啊。”
“即便前几日刚见过状元郎穿红袍,再见依然无比惊艳。”
“真羡慕那位乔府小少爷啊。”
“……沈兄你在说什么……”
琼林宴虽然晚办了几日,但依然是按照进士位次来排的座位,何似飞的位子在最靠前的地方之一。
他对众人颔首,举步行至自己的座位前。
见众人依然安静,没有人有开口的意思,何似飞举起面前的酒樽,回身再次颔首:“绥州何似飞,见过诸位。”
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