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步一步沉稳的踩下, 何似飞原本有些怅惘的心绪渐渐被平静、期待和勇气填满。
——他即将要推开自己人生中下一幅画卷了。
何似飞觉得,下一段人生可能不会像考科举这样顺风顺水,但不管未来面对什么, 他都会一步一个脚印,走好自己人生的每一步。
想到这里,何似飞忽然很期待见到知何兄……不,乔影。
不管这次殿试结果如何, 何似飞都很想将自己此刻的情绪分享给乔影。
这时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之一,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 何似飞不再想像以前一样,自己一个人对着案牍度过。
他想见到乔影,同他燃一点烛火,在一间不大的房子里, 安静的相对而坐,即便不说话, 即便没有珍馐美酒, 只要能彼此相伴, 等到数十年后再回忆起这段, 也必然会让人热泪盈眶。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何似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给何似飞带路的内侍暗自惊讶,去年刚考过会试的恩科,身为内侍, 他也给其他贡士老爷们带过路,但他们都一个个颇为惆怅, 甚至频频回望方才考试的太和殿, 将不舍和惜别表露得淋漓尽致。
——毕竟,大家都知道, 科举只是书生的第一关而已。
考中科举,高中进士,留在京城最多也只是从六品的小官,倘若外放地方,没有人脉等,最多也只能当个县官。这时,再也没有机会去同人谈论时局政策,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就跟小孩子长大了总是要面对社会、面对现实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他们满是诗意与理想的‘思想世界’会一步步被打破、击碎。
再也拼接不起来。
内侍心中称奇的是——这位何公子,脚步一点也不显得沉重,反倒轻快中带了几分急切,想要快点走出皇宫,走出宫门一样。
内侍身为宫中伺候的太监,份位不低不高,对于京中各种流言也都是知晓的。
他自然晓得,何公子是极有可能被钦点为状元……彼时,连中三元的绥州何似飞,升官之路自然坦途一片。
可现在,殿试排名不是还没出来么?
何公子当真不紧张?
内侍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且不说宫中规矩便是此刻不能与贡士们私下交流,单单说路边那五步一位的羽林卫,有他们盯着,内侍自然不敢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问东问西。
走出皇宫,何似飞抬眸一望,果然看到了熟悉的海棠镖局的马车。
他没见到乔初员的身影,心中其实说不上失望,只是觉得‘果然如此’。他和‘知何兄’可以随时随地相见、可以秉烛夜游,但与乔影却不行。
他们中间横亘着庞大的乔家、世俗的礼教、天子和朝臣的心思等等,各种外界阻隔如此之多,在京中想见一面当真是难上加难。
何似飞走到马车边,拒绝了镖师为他拎书篮、掀挡帘,只是自己用食指与中指一挑挡帘,抬腿便要上车。
明亮的日光从挡帘被撩起的空隙爬进来,逐渐铺满了大半个车厢。
另外一半虽然在阴影中,但也足以何似飞看清里面正坐着的人是谁。
——乔家三少爷,乔影。
何似飞不受控制的笑了起来,原本要上马车的动作居然停滞在了当场。
乔影一双眼睛又亮又清,带着欣喜与想念,但见何似飞久久没上来,他双手不自觉地交握,紧张之色已经蔓延到了面颊上。
可乔影又不能出声,周围那么多守卫,他敢保证自己即便是不说话,单单咳嗽一声,进晚可能都会传进皇帝耳中。
最近几日可是殿试批改考卷地重要时机,乔影万万不敢闹出幺蛾子。
何似飞停留的时间稍微有点久,久到守卫都走了过来。
“公子?”
乔影听到守卫地声音,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偏偏何似飞这会儿还维持着将挡帘掀开一角的程度。
简直要把乔影吓得魂不附体。
何似飞站在马车边,守卫为了表示礼节,只能站在距离马车一步远的地方。故此,完全是看不到马车内人的。
明知道乔影在马车里,何似飞却一点心虚和慌张都没有,面上笑容不减,对守卫微微颔首,道:“抱歉,只是想到自己殿试答卷写得太好,忍不住开心。”
守卫:“……”
守卫诚恳道:“祝公子金榜题名。”
何似飞道谢:“多谢。”
-
马车轱辘嘎吱嘎吱转悠起来,乔影的心还维持着半灵魂出窍的状态,整个人没缓过来。
——能把纵横京城十八年的乔小少爷吓到这地步,何似飞还是头一个。
从某方面来说,这俩人也异常般配。
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叫卖声给车内也添了几分烟火气,终于将乔影的魂儿拽回了身体里。
他开口就是:“你不知道方才多么惊险,他、他要是往前多走一步……”
何似飞对于乔小少爷的埋怨照单全收,没反驳一个字,但看何公子这神色,应当是没听进脑子里,下回估计还要犯了。
乔影气他这样大胆,气他拿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前程开玩笑,想继续说,可又不忍心……
他们俩好久才见一次,这一点两人相处的时间好像都是偷来的,互诉思念还不够,哪能浪费时间在这等事情上。
可一想到方才还有皇宫侍卫在场,乔影就控制不住的想要劝何公子收敛一点。
那样是……挺刺激,刺激到硬生生让乔影生出了一种两人在‘偷欢’的错觉。可实际上他只是特别想何公子,想来看看他而已。
见乔小少爷闭了嘴,只是那双杏眸在看向他时还带了火花与谴责,何似飞难得服软一回,他道:“乔影少爷,方才见到你,我很开心。”
是真的很开心。
开心到他会同一位素不相识的侍卫说‘我开心’的程度。
当然,那句‘我考得好’就纯属胡诌了。
——当你突然、迫切的想见到某个人,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见,但忽然一掀开挡帘,那人居然就在自己面前,那种惊喜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
乔影能看出何似飞的开心。
即便不大理解他这句‘方才见到你,我很开心’,但还是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他道:“我很想你,似飞。”
说完后,乔影才恍然发觉,自己说出来这样一句话,可真是有点……太奔放了。
实在不是一个未出阁的哥儿应该说出来的话。
就在乔影想要欲盖弥彰的说些什么来掩盖此刻说错话的尴尬时,听到何似飞道:“乔影少爷,我算了一下,应当是我想你想得更早、更多些。”
乔影微微一怔。
他抬眸看着才刚刚十六岁,面相上依然青涩的少年郎,心中泛起无限感动与欢喜。
先前那一句开心他没懂,但这句他明白,何公子意思是说,‘我想你想得更早、更多,所以,你也想想我吧。你想我并不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情,对么?’
……真是,撩得人心花怒放花枝乱颤。
乔影跟着何似飞到了小院,石山谷刚开始见到海棠镖局的马车,赶紧高兴的过来迎接,但看到乔影少爷的一霎那,整个人脑袋里的弦似乎在一根根绷断,呆呆地出口了一句:“乔、乔少爷,我家少爷去、去考殿试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考殿试的自家少爷在后面下车。
石山谷呆楞住:“少爷,您……没去考……等等……”
乔影见旨非常担心石山谷这张嘴里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连忙道:“你家少爷是考过回来了,我方才在宫门口接的,所以才一道。”
石山谷:“哦哦哦……这样啊。”
何似飞适时的插嘴一句:“有饭吗?最好是菜,午间没吃上菜。”
石山谷这小子可算被支开,急忙去厨房里捣鼓饭菜了。
乔影跟着何似飞去了书房。
可能是年纪渐长,也可能是家中父母最近在谈论他的亲事,这让乔影面前压制住往日大大咧咧的脾性,罕见的有些……端庄。
是了,进入书房后便只是端庄的坐着,偶尔会左右看看,但绝不像先前去木沧县时候,宛若正宫查岗一般的检查了。
要是放到一个善解人意且心里没有鬼的书生身上,指不定会开口:“随便查岗,随便翻阅。”
但何似飞看出了乔影少爷的局促和假装端庄,偏偏就是不开口,只是自顾自的磨墨,打算将自己殿试的文章重新写一遍。
乔影端了好一会儿,实在是端不住了,重重的咳嗽几声,佯装不经意的询问:“似飞,我……要不我帮你打扫打扫书房?”
何似飞头也没抬,道:“请便。”
他这一副坦坦****光明磊落的样子,让人移不开眼。
乔影索性也懒得去查岗打扫了,而是站起身来,走到何似飞身边,看了会儿他的殿试答卷后,目光忽然扫到案牍上的一份邀请函。
当下就怔愣在原地。
——乘月书肆的春游邀请函。
但凡是京城中人,都知道乘月书肆背后的大人物是现任内阁首辅唐大学士。
唐大学士能有如今的声望地位,自然不是简单依靠算科、工程制造得来的,更是因为他早年间其实是行伍出身,跟随孝宗出征,曾有护驾之功,当时便颇被孝宗赏识,是朝廷内的红人。
因此,这乘月书肆……每年春游、秋游两次‘论道清谈’的第一人都能获得一对大雁,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大雁……
乔影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堆细细密密的小针扎了一下,酸疼到他差点涌出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