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谷正在给爷爷顺气, 又听到这话,赶紧在屋内跑了两步想去关门,又担心把余老的弟子关在外面。
一时间, 他几乎把自己为难成了个陀螺。
何似飞举步踏入,关上屋门。
石山谷见何似飞进来,激动的眼泪都要落下,忙道:“公子, 大夫说过,我、我爷爷得的不是痨病, 他就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不会染给旁人的。”
何似飞能进来也是推断出这老人并未生病,毕竟如果生病的话, 即便家里再穷,也不可能一副药都不喝。中药味道那么大, 方才他可是一点都没闻出来。
何似飞走到床前, 老人努力撑着坐起身子, 眼眸浑浊, 但还是努力睁大了去看何似飞。
老人气息不稳的道:“小公子,我方才听见您说了,您是我余叔的弟子。”
何似飞颔首:“老人家,我叫何似飞。”
老人枯瘦鸡爪一般的手在身边抓了抓, 石山谷忙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老人一把抓住, 就要把他往何似飞这边推。
“小公子, 山谷他、他是个好孩子,我教过他认字读书, 他能当好书童的——山谷,你说是也不是?!”
石山谷似乎被爷爷这话给吓到了,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没敢开口。
老人攥他更紧,逼问:“是也不是?!山谷!”
石山谷似乎意识到什么,哭着道:“爷爷!爷爷!”
老人突然呵斥一声:“不许哭!收住眼泪!”
石山谷哽咽着,眼泪更加汹涌了。
这样的相处场景让何似飞想到了送自己去给成安表兄当书童的爷奶,只是区别在于当时爷奶身体还康健,能干得动活儿,能赚钱养家;而现在……石家连这个落脚的三分地都即将没了。
他开口道:“老人家,您放心,我奉师之命来带走他,会好好照看他的。”
老人如果是老师好友的儿子,那年纪应该同何似飞爷奶差不多,但此刻,看起来比年逾古稀的老师还要更显老态。
但老人还是逼迫石山谷说出那句“我能当好书童的”。
老人到底活过半百,晓得他已经故去的爹的人情面子所剩无几。他给父亲的许多好久写信,最终给他回信的只有余老一个。
他相信,把孙子送给余老当小厮,可以一时无忧,但余老年纪也大了啊。到时他这孙子没有田产耕种、没有房屋庇身,就肚子里那点墨水,没钱考科举,去书肆抄书都没人要。到时他如何活下来?
而面前的小公子既然亲自前来,定是余老交代过什么,他一定得让石山谷把握好这个机会!
老人见孙子终于说出这句话,眼眶也湿润了,忙道:“公子,别看他个头小,但他能干活,洗衣做饭劈柴担水,他都能做,而且吃的还少……公子,您可以将他先带回去看看,他很听话的,而且学东西也快,您要是用得顺手,就、求求您把他收了吧;要是不顺手,再送去给余老也不迟。”
何似飞见老人即使到了这地步依然没有道德绑架,对他们家的家风和品性多了分认可。
老人继续道:“公子,我这把老骨头,其实没什么大病,就是前些日子儿子冻死,儿媳跳井,我这一下想不开,病倒了。其实平时我都能自己照看自己的,我完全不用山谷照顾我,我这就能下、下床——”
何似飞看着分明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这么说,心里也明白他的想法。
他想在临死前,看到孙子成为自己的书童,这样他也能放心;不然若是让石山谷先照顾卧床的他的话,他恐怕到死都不能安然阖眼。
何似飞道:“既然如此,让石山谷辰时到我那儿磨墨,整理书架,午时之前我会让他回来。”
老人听到何似飞这个决定,意外中带着些惊喜,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何似飞给他们留下五两碎银,道:“这是老师让我带来的,不够可继续找我。”
老人连连道谢,何似飞留下了自己新家的地址后便离开。
屋子里的气氛太压抑,看着石家爷爷那仿佛找到了救赎的目光,何似飞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但他依然得估量着石山谷的能力和品性,再决定要不要让他当书童。
何似飞想,如果三年前自己没有去县城读书,自家爷爷奶奶是不是也得如此求人,希望对方给自己一个活计,一条谋生之路。
亦或者,倘若七年前他没有穿越过来,爷爷奶奶在大水中寻到死去的孙儿……
何似飞在这逼仄的巷子内站定,让自己不要再往下想,没有他所设想的那些如果,他只需要看向前路。
如何想着,何似飞离开这片民居。刚走到巷子口,听到有人在打听:“老人家,您可知道,乔府在哪儿?”
旁边有人道:“乔府?咱们京城好多乔府嘞。”
那个问路的人年岁不大,一身箭袖劲装,看起来像个练家子,他道:“我要找的乔府,自然是那个最大的乔府。”
老人家道:“那就在临春街,那里住的都是大户人家,你往里走,第二家就是了。他们家门楼子可巍峨了,你不会错过的。”
问路人道:“多谢老人家。”
何似飞从他身边走过,打算回自己新租的小院,午间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让镖师帮忙送过去,现在估摸着已经布置的差不多。
就在他迈出下一步的时候,听到那人又问:“老人家,您说的那条临春街是乔家正门还是侧门还是后门?我要找他们家后门,该怎么进?”
老人家:“……这我们小老百姓哪儿知道的,能看到大门还是我卖糖葫芦时路过才看到的,这种大户人家门口都有侍卫哟,多瞧一眼就要把眼珠子挖出来的。我可不敢看。”
那人一边咋舌一边快步着跑远了。
何似飞回到小院,这里已经被乔初员带着一些仆从打扫清理好,只是站在乔初员旁边的‘小厮’,打眼一看就是女扮男装。
不过何似飞也没多问,乔影当时让镖师找到他说租好房子后留给他来布置,说不定这人是乔影身边的侍女。
何似飞确实猜对了,乔初员身边这个‘小厮’就是雪点。
乔影派雪点来,是担心乔初员一个大男人不够细心,万一安排的不够好怎么办。而雪点是他身边的大丫鬟,从小就负责照顾他饮食起居,在这方面应该比乔初员管的更周全些。
乔初员带着何似飞看完院子后,让雪点带着小厮们先回去。自己则看着他们关门后,道:“似飞少爷,明日就是除夕,后日过年,您是……”
何似飞道:“独自过年,让你家少爷不要挂念,好好休息吃饭。”他笑了笑,“我不怕一个人。”
乔初员得了何似飞这边的准信,放心许多,他是真的担心自家少爷过年时跟老爷夫人吵架,然后一个不开心就乔装打扮出府来找何公子。
等乔初员在回府路上将何似飞这句话品了又品,才发现似飞少爷并没有劝自家少爷一定跟老爷夫人处理好关系,只是让他‘吃好睡好’……
这好像不是读书人劝诫旁人的路数啊,大家不都是劝说要孝顺爹娘么?
少爷好像还没给似飞少爷说过他跟老爷夫人的嫌隙吧?
乔初员暗暗心惊,似飞少爷这么聪明,十有八九是猜出来了。
过年前这两日,何似飞这边的拜帖终于少了,他可以安下心读书练字。
石山谷确实如他爷爷所说,听话能干,而且,跟他相处久了,才发现石山谷并不像第一次见时那样不善言辞。当时他只是对何似飞又敬又畏,说话才小心翼翼。
处久了,这小少年话就多了起来。问他个什么基本上都讲出一大串,倒也让何似飞这院子里多了一分热闹。
不过何似飞不可能仅凭一两日的相处就确定留下他当书童,至少还得多考量一段时间。
在何似飞看来,当书童除了手脚麻利,还得嘴巴紧。不然若是很容易被人收买,就把主人家的事情告诉旁人,这样的书童还不如不要。
随着过年的十二声钟响,还有满街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何似飞又长大一岁。
除夕夜,他没有守夜,只是在钟声敲响后,一个人在门口点了串爆竹,又给门前的灯笼里添了灯油,这才回去睡觉。
翌日醒来,小院落满了雪,何似飞吃完饭后自个儿开始扫雪。
扫到一半,石山谷准时来了,看到何似飞扫雪,当即就要自己来。何似飞制止了他,道:“从木沧县赶来京城,我有一段时间没好好锻炼了,正好扫雪锻炼一下。”
见石山谷手足无措的站在旁边,何似飞指了指堂屋的炭炉,道:“你穿得有些少,去烤烤火,暖和一下。炉子里埋了些甘薯,饿了就捞起来吃。”
石山谷不敢不听他的话,但他也不敢自己随意的捞东西吃,就紧紧张张的站在炭炉边上,感觉一半身子是凉的,一半是暖和的。
何似飞扫雪回来,见他这样,道:“不必拘谨,昨日不是说到那乔府小少爷当街鞭打小公爷么?继续。”
石山谷讲起故事来确实是一把好手,一旦开口说起来,整个人也不紧张了,偶尔说到兴处,还能手舞足蹈的比划一番。
而且,在他这边听故事完全不担心断断续续,这小孩似乎也不喜欢没头没尾的故事,讲完了小公爷,又道:“公子,那小公爷去年还是前年参加了科举,被搜出带了小册子在身上。监考科举的士卒哪里认得他啊,当场就将他拖出去打板子了,我听街上人说这事连累的长公主也被陛下一顿骂。”
石山谷道:“先前大家还都觉得小公爷出身高贵,仪表堂堂,此前对乔小少爷示好却被甩了一鞭子,是乔小少爷嚣张跋扈导致。出了这事以后,我看大家就不再说小公爷仪表堂堂了,你想啊,科举这么重要的,他都敢带小册子进去抄,而且那还是府试……就在科举中算比较简单的一场了,肯定是不学无术才会想要投机取巧的。所以啊,现在大家都说当时他被乔小少爷甩那一鞭子也是活该,指不定当时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呢。”
何似飞听了进去,道:“继续。”
石山谷赶紧道:“反倒是乔小少爷可怜见的,替他背黑锅这么久。”
何似飞捞了个甘薯,放在盘子里递给石山谷,道:“吃一个,一会儿再继续讲。”
石山谷连忙点头,道:“嗯嗯,还讲乔小少爷的。”
何似飞:“……”这小孩,还是挺机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