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原地又停了片刻后, 终于有了隐隐驶动的趋势。

何似飞再次撩开挡帘,看到有身穿蓝灰色衣服的衙役在疏散人群,马车和牛车终于得以离开。

乔初员看了看熟睡的周兰甫, 颇有些担忧的看向何似飞,问:“何公子,您要不也休息片刻?”

“谢乔先生好意,”何似飞摇了摇头, “确实不大困。”

乔初员终于不再多言,但他总感觉不太对——何公子这个精神头, 为免太好了些。

回去后,周兰甫灌了好几口温水,又在小厮的伺候下含了点参片,才强打起精神沐浴一番。洗完澡后他更是直接想往**一趴就睡过去, 但被乔初员拦着了。乔初员让小厮给周兰甫擦头发,又给他端上适口的粥饭, 道:“总得吃个六分饱再睡, 不然起来后身体会脱力。”

周兰甫在家都没被这么周到的伺候过, 遑论自己这会儿还只是客人, 当下连连道谢,遵从安排的吃了点东西,再躺回舒适的席子上。

何似飞这边则完全不用操心,他自个儿洗澡、吃饭, 见这会儿还没到午时,便铺开纸张, 动手磨墨。

乔初员路过何似飞屋子时, 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他披散着半湿的头发,正欲拈笔, 当下惊得顾不上礼数,直接道:“何公子,您、您还不去休息……这,睡饱了再写也来得及。”

何似飞莞尔:“乔先生,你放心,我真不困。”

“可是有什么东西着急到现在就得写的?何公子不若说出来,我们代劳也是可以的。”乔初员心里补充,就算是要给自家少爷回信,也不用这么急的。

他家少爷可是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何公子。

何似飞道:“乔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但我这是在默写自己的乡试答卷,恐怕无法代劳。”

说完,他面上已经换了认真的神色,开始落墨于纸张上。

何似飞上辈子记忆力就不错,这辈子更是通过背书、思考、总结等不断训练,考完后默写自己的答卷不是问题。

即便,那是整整九日的答卷。

乔初员无法,只能让小厮多给他送了两盆冰,让屋内更凉快些。

何似飞这么一写,就写到华灯初上,总算将自己的答卷默写完。翌日凌晨,城门初开,两匹骏马从罗织府城内疾速奔出,留下一路‘哒哒’的马蹄声。

“乖乖,这声音一听就是好马。”

“马背上骑着的像是咱们府城海棠镖局的镖师。”

“我也觉得像。”

城门外守着进去的百姓看着马匹远去的背影,眸中流露出羡慕之色——甭管人家是镖师还是什么人,能骑马的啊,那都是大老爷。

与此同时,贡院内负责誊抄考生答卷的书生还在奋笔疾书。

——不同于此前的县试、府试和院试,乡试考官们阅卷时并非直接去审阅考生答卷,而是由经过培训的书生们誊抄、检查无误后再呈现给考官阅卷。

期间,负责誊抄的上百位书生在三间敞亮的大房内誊抄,另有数十位书生在距离他们较远的房内负责检查,最后,所有试卷检查无误后,才会被送往贡院最靠里的考官房内。

而途中运送考卷的任务,当然是与考生、考官、誊卷和审核书生都没有任何沾亲带故关系的士兵们负责。

考生们只是在号房内熬九天九夜来答卷,随后便可回家休息等待放榜。

士兵们则得从布置号房、检查号房,再到监督誊卷、审核书生、主考和同考官们,直至九月初六放榜,才得以出贡院。

同理,所有负责誊抄、审核的书生,和各位考官们一样,在乡试开考前三日进入贡院,九月初六放榜才能出贡院。期间吃穿休息都在小小的贡院内,一举一动皆被士兵监督,如厕时跟考生更是一个待遇,加之水源紧缺,同样无法洗漱,当真过得比考生还要艰难。

主考官还好些,有单独的卧室休息,在贡院呆的这二十四日内有两次洗澡机会。其他同考官和誊卷、审核书生就没这待遇,时间一长,身上馊得比考生更严重。

这便导致考官们评卷时,越后面看到的答卷,如果不能让他们眼前一亮的话,就越容易给低分。

毕竟考官们顶着闷热的气候、冒油的头发、被汗水和污垢糊住的眼睫在这里评卷,心情很难称得上舒畅。他们心情不好,遭殃的便是考生们了。

“已经八月廿九了,再有七日咱们便可出去了。”同考官之一的柳狂见主考官庞谦出去如厕,已经憋了一早上的话终于脱口几句。

负责誊抄和审核的书生在当值期间完全不许讲话,但主考官则是可以的。甚至还能在用饭时闲聊几句。

“哎,还有七日啊,最近休息时,我感觉我那席子都要臭了。”他同伴道。

“可不是么,再熬熬,熬过了就能出去了。”柳狂安慰道。

顿了顿,他又道,“怎么还没见到那位考生的答卷,我现在当真无比心焦。”

同伴道:“那边还有好几摞,你批阅得快,一会儿先挑一摞,指不定能挑出那位考生的。”

柳狂笑了笑,道:“当真好些年没见到过这样的考生了,我觉得他应当是厚积薄发吧,考完乡试,明年二月便可直接去考会试了。”

“可不是么,”同伴同样笑了笑,“我们部一听今年要分别拍两人下来当乡试同考官,一个个都不断讨好上峰,希望别派到自己。我家里穷,刚给儿子娶了媳妇儿,没钱疏通,便被派了来。本以为是个苦差事,没想到绥州居然还有如此学问的书生。此子只要不超过三十岁,日后中了进士,前途定会风风光光,能同他有一番交情,日后朝堂上指不定多个交好的同僚。”

柳狂觉得这位同伴太过老实了,这话都直接往外说,幸好他们身后的士兵没有出言打断。

不过他也很上道的抖落了自己的经历,道:“哎,是啊,院试的主考官他们抢着当,这乡试的同考官反而一个个都推来推去。其实,按照轮值顺序,这回我应该是院试主考官,那得多舒坦啊。就因为我顶撞了上峰,临近出发时,才知道自己被换了,成了乡试同考官。”

同伴安慰道:“莫要忧思,咱们这也算因祸得福。”

柳狂笑道:“可不是。”

正说着,主考官庞谦回来了,两人立刻噤声。毕竟这位主考官可是出了名了脾气刚直、宁折不弯,他们不敢怵庞谦霉头。

不料庞谦这会儿也十分憋闷,率先开了口:“还没阅到那位考生第二场和第三场的答卷?”

这都是八月廿九了。

柳狂起身拱手,道:“回大人,未曾阅到。”

他们都以为庞谦会说一句‘那继续阅卷’吧,不料,庞谦道:“把他第一场的答卷拿出来让老夫再瞧一瞧,其他人这都答得是什么,再看下去老夫这心要受不了。”

柳狂笑着过去翻找。

之前那份让三位考官同时‘惊为天人’的答卷便是他阅出来的,呈给庞谦侍郎后,他当即感慨:“此子有大才!”

随后将这份答卷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要知道,乡试一场三日,能在短短三日写出八篇如此优秀的策问和四首诗词,可不是‘大才’么!

那句‘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让柳狂自己都心生结交之意,甚至迫切的想要早点阅卷结束,看看那考生的字是否同他的诗文一样,豪迈潇洒。

当天傍晚,临近饭点,已经眉头紧蹙了一下午的庞谦大人忽然朗声大笑,同时接连捋胡须。

柳狂和同伴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是侍郎大人又找到了一份精彩的答卷。

除了那考生第一场的答卷外,他们庞谦大人但凡遇到优秀的答卷,都会欣喜若狂,请两人一道品鉴。

柳狂果然人如其名,张狂的用口型对同伴说:“可惜,我都闻到饭菜的香味了,这下吃不成了。”

出乎意料的,庞大人开口道:“你们去用饭吧,对了,把老夫的饭菜端过来,老夫一边看文章一边吃。”

另外那位同考官愣了愣——这是,庞大人不打算跟他们一道看答卷的意思吗?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以前不都是遇到精彩的大家一起看么?

直到一个时辰后,庞谦才放下那份答卷,依依不舍的将其交给柳狂他们,道:“这肯定是那位写了‘秋雨云平’考生的答卷,你们且传阅……算了,老夫再看一眼,你们继续阅卷。”

柳狂:“?”

同伴:“……”

当庞谦等三位考官已经将这份答卷点为‘解元’时,何似飞也收到了来自老师的回信。

依然是简简单单一个字:“优。”

何似飞看着老师笔触潇洒的‘优’字,再看看这字底下不小心落的墨点,他总感觉老师可能还有其他话想跟他说,却在落笔前硬生生忍住了。

他有些不解,老师对他有那些话是想说而又不能说的?

带着这份疑问,何似飞将信收起,沐浴过后躺在**。

翌日,经过几日调息的考生们纷纷缓过劲儿来,罗织府几条主街和郊外的小山上再次挤满了来自绥州各处的书生。

花如锦也约了何似飞和周兰甫在酒楼叙旧。

看着窗外如织的人潮,花如锦感慨道:“大部分都有些面熟,兴许都是此回同窗。”

何似飞也看了出去,道:“嗯,我也瞧见了些眼熟的。”

花如锦忽然道:“我记得罗织府府学有一块很大的蹴鞠场,和同时容纳六场蹴鞠赛,要不我们组织一下乡试考生的蹴鞠比赛?”

何似飞知道花如锦是行山诗社副社长,此前曾参加过一次他举办的诗会,对其在行山府的声望和影响力皆有耳闻,此回听他说要在罗织府组织蹴鞠赛,不禁来了些兴趣。

周兰甫闻言错愕的瞪大眼睛,下意识道:“花兄,这有点困难吧,且不说场地租借问题,单单是乡试考生,就不仅仅来源于瑞林郡,还有旁边几个郡城,这样好交流吗?”

的确,院试考生是来自瑞林郡的,乡试则是整个绥州。

花如锦沉吟片刻,道:“有些地方的夫子不教官话,考生的交流确实是一个问题。不过大家好歹都是绥州人,即便各地有各地的方言,总归相差不算太远,尽力交流吧,要是实在听不懂那也没办法。”

何似飞道:“如果愿意参加蹴鞠比赛的考生足够多,可以将会说官话的打乱分组,其他的按照地域分组,队内交流便不再是问题。剩下的,只要能看懂裁判手势即可。”

花如锦笑了笑:“何贤弟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