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以往, 这回何似飞去郡城乘坐的是马车,而非先乘船到行山府,再改换马车去郡城。

同他一道的还有周兰甫。

周兰甫原本觉得自己学问不够扎实, 不欲参加今年的乡试,但四月那会儿何似飞离开县学、回家专心准备乡试的行为给了他很大刺激,于是他发奋苦学三个月,最终还是咬咬牙, 决定先参加一回乡试试试水。

总归他家底不算单薄,三五十两银子对他而言也不算大数目;加之他考过院试已有三年, 按理说也是可以试水乡试的程度了。

周兰甫怀里揣着一会儿乘船的船费,身后还带了个小厮,正准备请个船家呢,就迷迷瞪瞪的跟何似飞一同登上了停在渡口的一辆马车。

他家小厮则跟随行保护何似飞的另外一位镖师坐在后面的马车上。

“啊, 这……马车不比行船,走远道一般要提前雇好, 车夫得准备足够的粮草, 这……似飞贤弟是提前雇佣的马车吗?”周兰甫实在非常疑惑, 因为他跟似飞在县衙门口汇合的时候, 没听似飞说要坐马车。

并且,他们前几句还在聊坐船去行山府可能会稍微耽搁些时间,但想要单独雇佣一辆马车实在太难——临近科考,一般都是五至六位书生同挤一辆马车的。

天气炎热, 五六个人挤在马车里,肩膀挨着肩膀……那场景, 想想都有些难受。

相比之下, 坐船虽慢了一日,但胜在松快。

结果, 话音还没落下,两人就登上了马车。

周兰甫几乎全程都晕晕乎乎的,直到车轱辘转起来,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何似飞心说自己也是看到那几位眼熟的镖师,才知道这回可以乘坐马车去郡城了。

他道:“马车为友人所雇,我也是方才知晓此事。”

他在上封信中有写自己打算何日出发,没想到乔影这么快就准备上了。

周兰甫语气中带了几分钦羡慕,道:“得一好友如此,当真是一件幸事。”

何似飞这回倒没谦虚,笑着“嗯”了声。

直到午间停车吃饭时,周兰甫才发现马车上挂着的木牌有近期新开一家镖局的半翼标志,于是他再一次被震惊到了。

“似飞,这可是城中那海棠镖局的马车?”

何似飞正吃着葱油饼,他咽下这口,道:“是。”

周兰甫道:“似飞,你近些日子都在闭关念书,不晓得海棠镖局在咱们县城多有声望。咱们木沧县太远太偏,大部分镖局都不会在这儿安排驻点,以至于咱们寄信,只能央求好友或同乡。自从有了海棠镖局后,咱们县城的书生寄信回村都方便许多,而且那镖局收费不高,真是咱们县城的一大福祉。”

何似飞闻言,眸光里带了笑,心情大好,道:“兰甫兄,我知道此事。”

周兰甫继续道:“诶,也对,你平日里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际交往不感兴趣,但你对咱们县城的物价、民风动向都一直留意着。海棠镖局这么大的事情,你是会知晓的。”

他说着似乎想起什么,拉了拉何似飞的袖子,问:“既然海棠镖局在县城如此出名,按理说他们家马车应该十分抢手才是,似飞,你家好友是如何雇佣到的?”

何似飞已经将手中饼子吃完,他喝了葫芦里的水,随手用手背沾了沾唇角,问:“真好奇啊?”

周兰甫颔首。

何似飞笑道:“但我不说。”

周兰甫:“……”

周兰甫倒也不是非要知道,只是似飞表现的着实有些开心,并且,除了开心之外,似飞少年气十足的眉眼间仿佛还带了点其他什么。他不知如何形容,但作为相交多年的好友,他自觉对对方还是有所了解的,至少从前似飞没表露过如此情愫。

是了,是情愫,并非情绪。

周兰甫也被他感染了,笑道:“那位友人,对似飞一定很重要。”

何似飞又灌了一口水,坦率承认:“嗯。”

乘坐马车穿山而过,将滚烫的日光都甩在身后,原本坐船再换乘马车共要花费五日的行程,生生缩短至三日半。

八月初二中午,马车便抵达了罗织府门口。

不过,到了此处后马车仍未停下,而是进入城门,穿过七八条巷子,最终停在一处宅院门口。

周兰甫撩开窗口挡帘,轻声念出匾额上的几个字:“海棠镖局。”

赶车的镖师为两人卸下书箱,道:“何公子,周公子,请。”

周兰甫性情温顺,一般很难拒绝别人友好地邀请,下意识就要跟着走。走了两步,见何似飞也跟在自己旁边,忍不住道:“似飞,咱们这是干嘛?”

何似飞也是刚捋清事情走向,道:“方才我们经络了一条主街,这是那条主街相对的后街,因此,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海棠镖局后门。”

至于为何不走前门,自然因为前门是铺面,往来百姓太多,走后门清净,还不会被围观。

周兰甫道:“那咱们……不、不去客栈吗?”

何似飞道:“应该不去了吧,住在宅院里会比人来人往的客栈要舒坦一些。”

话音刚落,就见有一个敦实的身影从院子里小跑出来,不正是乔初员么?

何似飞指端并拢,微微欠身道:“乔先生。”

周兰甫也跟着他一起行礼。

乔初员连忙欠身抱拳:“何公子,这位……应该就是周少爷吧,快请进、请进,方才我在前面查账,一时忘了时间,两位公子莫要怪罪。”

周兰甫见此人衣服面料华贵,虽态度亲和,身上流露出的却是久居上位的气势,心中惊觉此人身份不简单。

可是,这样的人对似飞却又如此恭敬。

何似飞道:“乔先生客气,劳烦乔先生亲自跑一趟了。”

“这些都是我应做的,何谈劳烦,”乔初员笑着道,“房舍已经给两位公子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乔初员这回被乔影派出来照顾何似飞乡试,原本还愁着自己该如何同‘未来姑爷’相处——这要是已经成亲了,他乔初员就是个下人,自然是以伺候主子的礼节来对待何公子的;但问题是,现在别说成亲了,订都没订亲,乔初员觉得自己这会儿要是就跪何公子,会不会显得太没骨气?

所以,他刻意晚出场了一会儿,只想看看何公子的态度。

如果何公子是以‘未来姑爷’的身份同他交谈,他乔初员二话不说就跪何公子,安心当个仆从——毕竟少爷的态度那么明显,非何公子不可,不过是早嫁晚嫁的事情;

即便这样确实是于理不合的。

幸好,何公子对待他一如往常,礼数周全。

乔初员当下便想到——待少爷同姑爷成亲后,有姑爷在,少爷估计能少发很多脾气。到时,他们这些仆从也好过些。

如此一来,乔初员对何似飞便愈发客气。

不明就里但却围观了一切的周兰甫:“……”

他现在对似飞那个‘友人’的身份有个大胆的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算了,估计问了似飞也不说,还是不要过度打听别人隐私了。

八月初五,院试结束。

留在郡城等候院试放榜的陈云尚和他的一众同窗带着高成安留宿在与考棚一河之隔的温柔乡里。

初六一早,乡试报名。

高成安昨夜太困,洗了澡后便直接睡下,大半夜隐约听到姑娘们似乎在抱怨什么“就没这么累过”,他不禁有些头疼,但身子实在太困,偏了个头又沉沉睡去。

——他们一众童生方才在号房里考了三天两夜,根本没精神折腾其他,花钱来温柔乡休息,不过是找姑娘伺候他们沐浴梳洗,然后手上再多占些便宜。

姑娘们应当也没见过这么会折腾人的,虽心中埋怨,却还是很有职业精神的伺候他们睡下了。

翌日,花街的所有姑娘都起个大早,纷纷推开窗看那些正在考棚外排队的秀才老爷们。

“有好几位少年郎呢!”

“在哪儿,姐姐快指一指,让妹妹好生瞧瞧。”

“诺,只要去找那些未加冠的男子即可,看,那边便有一个!”

姑娘家的声音吵到了睡眠中的众位童生,就连陈云尚都被惊醒,咕哝着问:“好姐姐们,看什么呢?”

“自然是看年轻有为的秀才老爷们啊。”一个姑娘笑着应声。

陈云尚眼睛半眯着,又道:“我今年刚加冠,要是我今年中了秀才,可能当一句好姐姐夸的‘年轻有为’?”

“自是当得!”姑娘们笑着哄他。

高成安起来的早,已经洗漱过了,闻言笑道:“我方才听姑娘们说排队考举人的有几个未加冠的少年,这可绝对不是中秀才那么简单——”

姑娘们显然也明白这道理:“可不是么,听说如果前来考举人的秀才公答卷水平太低,至少得有十年不能再参加乡试呢。此前还有水平奇差者,被微服私访的陛下瞧见了其答卷,当场就给革了秀才功名。”

陈云尚心中的好胜心被激起来,随便披了一件中衣,凑到窗前,问:“姐姐方才说看到几个不足弱冠的少年在报名参加秋闱,在哪儿呢?”

姑娘们好脾气的给他点了几个方位。

这儿距离对面就隔了一条丈宽的河流,可谓看得十分清楚。

陈云尚仔细盯着瞧了瞧,指着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少年道:“那个我认识,是我们行山府赫赫有名的神童,十三岁那年就连中小三元,出身也在高门,是行山府花家的少爷,叫花、花什么来着?”

不用他想,姑娘们比他了解的还清楚:“花如锦案首。”

陈云尚笑道:“这你们都知晓?”

“公子可别小瞧我们,咱们瑞林郡的青年才俊,哪个我们不知道?”一个姑娘娇笑道,“行山府花如锦公子,十三连中小三元,今年十七岁宜婚配。”

另一个道:“行山府何似飞公子,十四连中小三元,诗才横溢文采斐然,今年十五宜……”

“宜什么呀?”

姑娘笑嘻嘻的:“那可是才到能成婚的年纪,咱们哪敢染指?”

陈云尚的一个同窗笑道:“今年不适宜,待三年后他来考乡试,不就年岁正正好了么?”

姑娘正欲答应,忽然听见旁边窗户传来其他姑娘们的声音:“行山府何公子——”

“何公子!”

陈云尚、高成安等人俱是一怔,连忙冲到窗户边看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报名的礼房内出来,身形颀长,他似乎正在同身边人说什么,眉梢眼角都是潇洒的少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