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打头阵,众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入隔壁府邸南院。蒲松龄也跟在人群中凑热闹,引得聂小倩不断用玉佩撞他的腿。

聂小倩:那可是画皮啊!美则美矣,但本性很凶悍的呀!没听说她还杀人挖心么!留仙你瞎凑什么热闹啊!万一误伤了怎么办?!

蒲松龄:我不凑近,我就是想看看那青面鬼是如何变成人呢。

聂小倩:……那你千万小心啊!

蒲松龄:放心。

蒲松龄笑了笑,手指轻轻从玉佩上抚摸了一下,算是安抚了聂小倩焦躁的内心。

随即,他看着那位法力高深道长手提木剑站在庭院中,大叫一声:“大胆孽鬼!快快还我拂尘来!”

青面鬼变成的老妇人在屋里吓得大惊失色,冲出屋门就要逃跑!

道长当即追上前,毫不犹豫地将木剑刺出,正中老妇人的心口!只听“哗啦”一声响,那人皮脱落在地,藏于人皮下的青面恶鬼当即暴露于天光之下,躺在地上不断翻滚哀嚎起来。

众人惊呼,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躲开了场地正中央。大家都没想到道长捉鬼如此迅速,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骤然被吓了一跳,此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

道长又提起木剑,准备一剑刺死这个恶鬼,蒲松龄却立刻回过神来,连忙冲上前阻拦。

“道长且慢!可否容我问它几个问题!”

道长手中的剑势一顿,有些惊愕的回头:“你想作甚?”

蒲松龄看向地上不断翻滚的青面恶鬼,朗声道:“你是如何化作人样的?从实招来!”

那青面鬼在地上痛苦翻滚了一会儿,终于缓过劲儿来,喘息着趴在地上,仰起头看向蒲松龄,“道长饶命……先生饶命……奴、奴家本就是画皮鬼,无根亦无形,唯有披上人皮,才能显露于人前。”

“你的人皮如何而来?!听闻你自己执笔画皮,可是真的?”

“从……从人身上剥下来的。刚剥下来的人皮新鲜又生动,但若是放久了,便会腐烂发臭,乃至五官模糊,所以奴不得不每天夜里将人皮脱下,好好养护描画,让其保持鲜活模样。”

听到这里,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向画皮鬼的目光愈发厌恶憎恨起来。尤其是经历过丈夫被杀,与画皮鬼正面冲突过的陈氏,更是双目露出憎火,恨不得冲上去生生砍死它!

画皮鬼瑟缩在木剑之下,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望向道长,目光里露出渴望之色:“道长,先前是奴不识好歹,求道长绕奴一命!此后奴家定然好好服侍陈夫人,若是夫人担心王公子逝去后自己变成寡妇,奴家可披上王公子的人皮,从此在人前替夫人撑腰,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照顾好夫人和王公子的遗孤……”

“放肆!”“孽障!”“妖孽尔敢!”

周围的一群人纷纷怒叱起来,陈氏指着它气的手指发抖,一副要昏过去的模样,一旁的丫鬟连忙扶住了她,免得她摔倒。

蒲松龄看着它,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低声念道:“杀人剥皮,取而代之。罔顾人伦,人憎鬼厌。”

这句话好似给它下了判词。

青面鬼大受打击,不可置信地盯着蒲松龄,大声喊道:“奴有什么错!奴生来便是画皮鬼,唯有披着人皮才能过活!一开始藏于王公子的府邸,也只是想有个安生之所罢了!若不是王公子非要看破奴的身份,请来道士吓唬奴家!奴也不会杀害他的性命!奴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想活下去有什么错!”

蒲松龄只是摇头,不再开口。

道长冷笑一声,一剑飞快削了它的头,这才缓缓开口道:“你想活下去没有错,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既然杀了这么多人,自然也该用自己的性命来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语毕,青面画皮鬼飞在空中的头颅上眼神暗淡下来,彻底断了气。

画皮鬼的身体和头颅顷刻间化作浓烟,在地上盘旋成一团。

道长掏出一个葫芦,拔开塞子对准烟雾,一眨眼就将那烟雾全部吸进葫芦里。道长塞住葫芦口,将葫芦收好装进袋子里,又将地上的人皮像卷画轴似的卷起来收好,就要告别离开。

陈氏却一把抓住道长的道袍,当场跪下,哭了起来:“道长!道长救救我相公吧!他本不该死啊!”

道长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法术太浅,无法起死回生。”

陈氏哭着磕头,嘴里只不断哀求着。

无奈之下,道长只好指了一个人给她,说:“街上有个疯子,常常睡在粪土里,你去试着向他求助,他若是发狂侮辱你,你也不要气恼,听他的做。”

二郎一听,顿时知道了道长说的是谁,随即扶起嫂嫂,准备出门去寻找那个人。

蒲松龄跟着道长出了门,看他大步向前走,便问:“道长,你收进葫芦里的鬼要如何处置?”

道长看了他一眼,忽然“咦”了一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

“你这后生,身上妖气也不小呀。我先前还以为你是沾染了屋子里画皮鬼残存的妖气,没想到离开了府邸,你身上还有如此浓厚的妖气,莫不是也被什么妖魔鬼怪缠身,想要找我求救?”

蒲松龄怔了一下,脸色微变,后退了半步。

“不,我并无需求。”蒲松龄沉着冷静的说,“可能是在屋子里沾的妖气还未散尽吧。”

道长也不是多事之人,既然蒲松龄拒绝了他,他也不再纠缠,只是回答道:“葫芦里的妖雾,我要拿回去炼制一番,或可得一件法器,不过也不一定,很多时候都是白费功夫。”

蒲松龄点了点头,不敢再和道长多谈,就此告辞离开。

等到蒲松龄走远了,道长才摸着山羊胡须,若有所思道:“好鬼之人,多半有问题,若非心地纯善的好奇,便是另有图谋。此人心性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恐怕并非前者。”

他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一笑:“罢了,与我何干?他既不在我面前闹事,又并非丧心病狂之徒,我理他作甚……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道长背着装着人皮卷轴的行囊,洒脱的转身离开了街道。

另一边,蒲松龄回到客栈里,关上房门和窗户,便将桌子整理平整,从书箱里取出笔墨纸砚,一一铺开,随即,研磨执笔,认真记录下今日的所见所闻。

聂小倩从玉佩里飘出来,在一旁看着他素手执笔,下笔如有神,一连串秀气的小楷在纸面上不断流畅而出,宛如游蛇,心底也跟着默念起内容来。

“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这是《聊斋志异》里的画皮一节的原文。

原来蒲松龄这么早就开始写聊斋志异了啊。

聂小倩心里思量着,抬头去看蒲松龄的脸,发现他神情专注,眉头微蹙,好似在思考什么难题,有好似心中夹杂着忧虑。

聂小倩不敢打扰他,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一边晃着小腿和裙摆,摇晃椅子腿,一边百般无聊的伸手去拽旁边床幔上的穗子,用手指解开其中的缠乱线头。

过得许久,蒲松龄写完了文章,将毛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轻轻吹了吹纸面上微湿的墨迹,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聂小倩歪着头,长长的黑发垂在地面,宛如瀑布披散,她好奇道:“留仙,你写完了吗?”

蒲松龄点了点头,开始缓慢地收拾起桌上的文房四宝。

“你写这个做什么用呀?”聂小倩有些好奇蒲松龄写聊斋志异的心里路程,于是索性开口问了。

蒲松龄沉声道:“记录一下,免得以后忘记。”

“啊?”聂小倩愣了,她发现蒲松龄的回答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难道蒲松龄四处收集奇闻异志,不是因为爱好吗?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在做学术笔记似的?

聂小倩心里奇怪,便又开口问:“那又为什么害怕忘记?难不成这些内容只是素材,还不是最后的定稿?”

这次轮到蒲松龄奇怪了,他反问:“定稿?什么定稿?”

聂小倩立刻醒悟过来,此时的蒲松龄还没有出版《聊斋志异》的想法,自己一不小心又剧透了。

她吐了吐舌头,抱歉道:“我胡说的,你别在意啦!我还以为你写这些鬼怪故事,是为了出书呢。”

蒲松龄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抬头看向聂小倩,眼底的漆黑潭水泛起涟漪,轻声笑了一声,“小倩,你很希望我出书吗?”

“嗯?”

“你以前就总是说,我将来会成为一个大文豪。”

“啊?”

“是不是我现在写的这些东西,未来会成为我的代表作?”

“额……”聂小倩被他的猜测吓到,挠了挠脑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或者怎么圆谎。

蒲松龄看到她眼神乱飘的模样,心底就知道了个大概。

他走过去,伸手摸了摸聂小倩的脑袋,低声道:“知道了。你不用说,我已经明白了。既然如此,那这些手稿我倒是要更小心保存起来才是,免得将来出书时弄丢了一两篇,就与你记忆里不符了。”

聂小倩瞪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心底的惊骇无法言喻,一时间甚至忘了躲避他亲昵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