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人们再怎么挽留,日子也是一天一天度过,时间这个沧桑的老者不曾为谁停留半刻,也不曾怜惜谁的心情。

眨眼到了腊月三十,大年夜。

蒲宅上下张灯结彩,热闹喧嚣,打从角院的月洞门里走出,就能听到孩子们的尖叫和笑声。

蒲松龄走带着小兰走在回廊里,迎面一个胖墩墩的小孩穿着喜庆的棉袄撞到了他的腿上。

蒲松龄脚步一顿,弯腰扶住他。

小孩仰起头,咯咯笑着开口喊人:“三叔!”

这是二哥家的孩子,今年三岁,却已经开始调皮捣蛋了。

“嗯。怎么跑这么急?不怕摔着?”蒲松龄淡淡道。

小孩也不认生,自己站稳了拍了拍衣服说道:“不会!我跑的稳着呢!”

说完,他绕过蒲松龄,继续向前哒哒哒的跑了。

小孩的丫鬟只好弯腰行了个礼,拎起裙摆继续跟在他身后追去,边追边喊:“少爷,别跑了!别跑了啊!”

聂小倩跟在蒲松龄身后,也捂嘴咯咯笑了起来。

“留仙,你那小侄子这么不怕人,还喊你三叔,你都没给他红包诶!”

“晚上再给。”蒲松龄说道。

小兰在一旁愣了一下,疑惑道:“少爷,您在说什么?”

蒲松龄淡淡瞥了她一眼,道:“无事,走吧。”

正房的堂屋里早就摆好了酒席,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坐在桌边聊天。蒲松龄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长辈们打了一声招呼就让他坐下了。倒是蒲鹤龄进屋时,董夫人立即站起身迎了上去,连带着两个嫂子也跟着起身相迎,欢声笑语的将他请进屋,坐在了董夫人身边。

若按长幼有序的排法,蒲鹤龄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坐在那个靠前的位置,而应该坐在蒲松龄的身旁才对。但谁叫董夫人偏爱他呢,舍不得他坐在门口吹冷风,拉他在自己身边坐。

这样一来,大伙的位置依次向后挪,蒲松龄便成了背对门槛吹冷风的那个。

蒲松龄放下杯子,抬起眸子看向前,刚好看到二嫂葛氏眼底划过的一丝嘲讽,心情顿时就不痛快起来。

但他没说什么,只独自伸筷夹菜,默默吃饭。

吃过饭,几个孩子一窝蜂涌上来讨要红包,蒲松龄从袖子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他们,随后对上首的两位高堂说了一声:“父亲,母亲,我回去了。”

蒲槃还沉浸在和小孙子们促膝玩耍的幸福感中,突然听到蒲松龄说要走,抬头愣了一下,问:“这么早就回去?不再多玩耍一会儿么?”

蒲松龄拱了拱手,“不了,身子有些乏力,早些回去休息了。”

“那你回去睡吧,身体要紧。”蒲槃连忙说道,“对了,让小兰把桌上的糕点拿走,你半夜若是饿了可以垫垫饥。”

“好。”

蒲松龄眼神瞥向小兰,小兰立刻手脚麻利的抄起桌上的糕点放入食盒,随即提起大红的灯笼站在门口,严整待发。

正房的院子里虽然也挂了喜庆的红灯笼,但光线始终不如堂屋里亮堂,蜡烛的光线被红布一蒙,昏暗浑红,阴沉暗淡。

蒲松龄跟走到门口,在昏暗的院中缓缓回头,只见敞着屋门的亮堂的堂屋里,祖孙三代人其乐融融的敬酒,脸上满是幸福的红光,就连站在一旁侍奉的丫鬟们脸上也挂着欣喜的笑容,似乎对明年的生活有美好的期盼。

真好啊。

蒲松龄的黑亮的眼眸暗淡了几分,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嘲讽笑容。

转身回到东厢角院里,蒲松龄从桂花树下挖出一摊子酒,背倚大树,席地而坐,拍开泥封,仰头畅饮。

“小倩,小倩……”他放下酒罐,抹了抹嘴,低声呢喃道。

聂小倩就坐在他身旁,半透明的身影在月光下没有影子,一袭轻薄的雪纺裙子泛着银月色的光泽,脸上的神情十分怜惜。

“我在。”她轻轻回答。

“你陪我喝酒吧。”他说。

“我一直在陪着你呀,留仙。”聂小倩歪头道。

蒲松龄怔了一下,自嘲一笑,“对,我们是一样的。”

虽然他没有说什么是一样的,但聂小倩却能理解他话语未尽的含义。

——我们都是一样的孤独。

聂小倩是害怕孤独,才一直缠着蒲松龄,可蒲松龄何尝不是害怕孤独,才牢牢拽着聂小倩的衣袖呢?

他们两个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就像两个孤零零的幼兽在暴雨天碰巧凑在了一起,便相互挨挨挤挤着瑟瑟发抖着取暖。

谁也别嫌弃谁,谁也别丢下谁。

聂小倩飞上树顶折下一支桂花,回到树下递给蒲松龄。

“送你。”

蒲松龄拿过桂花枝,低头笑了一声,将它小心翼翼的放入衣襟里。

“你送我了礼物,我却没有给你准备礼物。”蒲松龄望着聂小倩轻声道。

聂小倩摆了摆手,“不用啦,反正我现在什么都用不上,你也没什么可送的。”

蒲松龄恍惚了一下,忽然抱着酒坛站起身,对她说道:“我送你一首诗吧。”

“诶?”聂小倩一呆。

蒲松龄向前迈了一步,端起酒坛饮了一口,张口刚想吐出一篇惊世绝作,却忽然发觉诗意在胸口沸腾翻涌着,却始终无法成为通顺的诗句颂出口。

他左右来回走了几步,欲言又止,张口吞吐,只溢出几声破碎的音节,根本无法拼凑成诗句。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论用什么词汇,都无法将自己心底对聂小倩的倾慕准确的描述出来,脑海里浮现的词语要么太浮夸,要么太冷清,一时间竟然一个适合形容聂小倩的姿容的词都没有。

他抿起嘴,脸红起来。

聂小倩噗嗤一笑,拍着地说:“你作什么诗!别折腾了,看把自己的脸都急红了。”

蒲松龄又尝试了几下,却始终无法吐出自己胸口的诗意,只好闷闷不乐的坐回树下,也不顾地上的泥土脏不脏,直接仰头再灌了一口酒。

聂小倩笑道:“你有这个心意就好啦。作诗这种事看缘分,写不出来也没关系的。”

蒲松龄望了一眼她,长叹一口气,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小倩,你真好。”

“噗。”聂小倩笑喷,连忙应道,“嗯嗯嗯,你也很好呀。”

此时,西边的院落里突然升起了一束五光十色的烟花,砰的一声在夜空里炸开。孩子们欢喜刺激的尖叫声离着两个大院子都能传过来。

聂小倩拉了一下蒲松龄,指着光彩斑斓的夜空道:“快看!放烟花了!”

蒲松龄点了点头,扭头看向聂小倩兴奋的脸庞,心底忽然涌起了一丝说不上来的勇气。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聂小倩的侧脸,头颅微微低下,凑近了她的脸颊。

“留仙!新年快乐!”聂小倩蓦然回首笑道,脸颊和鼻尖几乎擦着蒲松龄的嘴唇转过。

蒲松龄吓了一大跳,猛地后仰躲避,险些栽过去。

“呃,啊。新年快乐。”他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随后不自在的撇过了脸,不敢再看聂小倩的脸。

差一点点就亲到了。

他心脏砰砰跳的极快。

聂小倩对此一无所知,她开心的拉着蒲松龄的手,双手合十并在自己的掌中,低头许下新年愿望。

“希望新的一年里,小留仙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蒲松龄哭笑不得地抽回自己的手,说:“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怎么还是许这个愿望?”

聂小倩眨了眨眼,“因为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一本正经板着脸装老成的小团子呀!”

蒲松龄笑容僵了一下:“小团子?”

聂小倩干咳一声,撇过脸故作淡定的望天,说道:“啊,我刚才说什么了吗?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呀!”

蒲松龄伸手捧住聂小倩的脸,强迫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你刚才分明说了小团子。而且你还说我板着脸装老成!”

他宽大的手掌略一使力,就将聂小倩的脸颊肉挤向了中间。这下聂小倩整张脸看起来肉嘟嘟的,十分笨拙可爱。

蒲松龄心神一动,刚才被打乱了的情绪此刻又重新回归身躯,酒气在体内流淌,仿佛带给了他义无反顾的勇气。

他神情专注,眼眸深沉起来。

聂小倩原本正准备开个玩笑,被他的表情突然震慑住,大大的眼眸眨了一下,没有吱声。

夜空绚烂着烟花,金灿的桂花树下,蒲松龄轻轻低下头,吻上了聂小倩的唇。

这是一个轻柔的宛如云朵拂面般的吻,似蜻蜓点水,一沾即走,又带着几分圣洁的虔诚,仿佛在吻着自己的信仰,吻着自己心目中的女神。

聂小倩呆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唇瓣。

软软的,暖暖的,温柔的。

“你……”她哑然,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蒲松龄做完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仿佛心底终于大事落定,脸上露出了轻快的笑容。

他心头沉郁着的阴暗情绪终于逸散了一些。此时此刻,他对于刚刚亲到了聂小倩的嘴唇而感到无比欢喜,甚至比写出一篇辞藻华丽的骈文还要令他心驰神往。

他语气郑重神情专注的望着聂小倩,伸手抓过她的手握在掌心,一字一顿地说道:“小倩,我喜欢你。我不想娶妻,不想成家。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什么?”聂小倩的表情有些惊异,她脑海里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蒲松龄喜欢我怎么办’,而是‘蒲松龄不娶妻会改变历史的啊’。

这一时的茫然,令她看上去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告白吓傻了。虽然,她确实是被吓傻了。

“小倩,你还好吗?”蒲松龄担忧的看着她。

聂小倩回过神,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两侧脸颊唰的一下红成了小苹果,耳朵里差点冒出蒸气来。

等等,刚才蒲松龄是亲她了吗?!

她被蒲松龄亲到了吗?!

苍天啊!

大地啊!

她她她她的初吻啊!

虽然聂小倩一直陪在蒲松龄身边,看着他长大。但她始终是以一种看待偶像的粉丝心态来对待他的。

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亲吻和告白,就像一个追星追了十几年的粉丝突然被自己喜欢的偶像告白了。

心底的震惊和激动简直就像是乘坐了过山车直奔云霄的感觉,激动到甚至喘不过气来。

唔,虽然她一个灵体其实并不需要喘气。

不论如何,聂小倩此时此刻脑子里变成了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该如何做了。

蒲松龄专注的看着她,还在等着她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