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蒲松龄终于在母亲那里得知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董夫人将他叫到屋里，对他说道：“松哥儿，你也老大不小，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娘为你相看了两个家境合适的适龄姑娘，你来看看喜欢哪一个？”
董夫人面前摆着两张画像，是她花钱请人来按照描述画的，旁边还写着姑娘的性格和特点。
蒲松龄不动声色的望了一眼桌上，发现这两个姑娘他都认识。
邱素素和刘孺人。
前一个是前朝老秀才左邱瑾的独生女，后一个是丰泉乡“文战有声”的庠生刘国鼎的次女，都是读书人家，知书达礼。
蒲松龄微微垂眸，避开了视线。
他之所以认识，是因为董夫人每次出行时聂小倩必然跟随。
而聂小倩看过人家姑娘的相貌之后，回到东厢角院就会自己幻化成那位姑娘的容貌，假扮那位姑娘的形容仪态，好让蒲松龄亲眼看看自己未来的媳妇人选是什么样子的。
不但如此，聂小倩还将董夫人打探到的消息全部记在心底，回到家就给他复述一遍，还添加了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小细节。
如此一来，蒲松龄就算想不认识这画像的主人都难了。
蒲松龄记得当初备选的人家有四五家，从商贾之家到书香门第皆有，如今只剩了这两个让他挑，那么母亲的意思就昭然若揭了。
蒲松龄心里飞快闪过了这些念头，面上却丝毫不显慌张。
他没有伸手去碰这两幅画像，而是后退一步，拱手行礼道，“娘，您可愿意听孩儿说两句？”
“你说。”董夫人沉声道。
蒲松龄笑了笑，“娘，您也知道，我从小到大一直专注于学业，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就算有丫鬟想要勾引我，我也从没接受过。”
“是，这方面你做得很好。”董夫人欣慰的笑了笑，“咱们蒲家也是流传已久的大家族，虽然比不得京师那些世家，但在淄川也是数得出名号的人家。你能严以律己，恪守本分，守住蒲家的家风，很好。”
“母亲，我恪守本身，不动欲念，是因为我想要专心学习。”蒲松龄沉吟片刻，低声说，“我打算参加后年的科举，在此之前，我无心理会其他事情。请允许我不选。”
董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冷声道：“你参加科举之事，我们都知道，也赞成你。可你今日必须得选一个。哪怕现在不娶进家门，也得先选出来你中意的女子，娘才好去给人家下定。否则，等你考完科举都多大了！你拖得起，人家姑娘可拖不起！”
“娘，你不觉得我现在就娶亲实在太早了吗？”蒲松龄深深吸气。
“哪里早了？你看别家的哥儿，十五六岁就成亲的不在少数！你已经十七了，就算现在定了亲，等一套流程走完，也要十八岁了，你别忘了，你后面还有个弟弟呢！你不娶亲，他如何敢越过你？”
“……”蒲松龄怔了一下，心脏突然钻心挖肺的疼了起来。
他冷笑一声，道：“原来你们是为了弟弟的亲事着急，才催我娶亲……怪不得……弟弟今年十五岁确实到该议亲的年纪了，若非如此，是不是你们根本都想不起来我？！”
董夫人也僵了一下，随即板起脸训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松龄，把你脑子里大逆不道的想法给我丢掉！鹤哥儿是你的兄弟手足，你不爱护他就算了，竟然还偏见！”
董夫人的无心之语恰好戳中了蒲松龄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那一块软肉，他颤抖了一下，悲戚道：“我大逆不道？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我十五岁时，你为何没问过我成亲的事？”
“那是因为你父亲说你要好好读书，不可为这种事分心！”
“那如今我说我要好好读书，你为何又要逼我成亲！”
“你……！”董夫人捂着胸口喘不上气。
屋里的丫鬟刚刚被母子俩吵架的场景给吓坏了，此时见夫人胸口痛，连忙冲过来扶住夫人，怯怯开口：“夫人先坐下，休息一下，别动气啊！”
董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又喝了一口茶，总算缓过劲儿来了。
蒲松龄此时也觉得跟母亲没什么好讲的，心灰意冷的挥袖而去。
“母亲早些休息吧，议亲之事，我不会同意的。”
他走到门口，顿了顿，回头道：“母亲，我不再是那个任你摆布的松哥儿了。我表字留仙，从今以后，我便只是留仙，蒲留仙。”
蒲松龄抬脚迈出门槛，拂袖大步向前走去。
秋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反而觉得阳光刺眼至极。
罢了，你还期待什么呢？
蒲松龄自嘲的笑了一声，抬手捂住眼睛。
早就知道了不是么？这个家，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子的啊……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族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哪怕他已经很努力的想要表现自己，让他们看到自己这个儿子是他们的骄傲，但依然无法真正融进去。
他就像个外人。
既然如此，还做什么努力讨好他们呢？
可笑！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
聂小倩从大房院子里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蒲松龄在院子里劈柴的场景。
她吓了一跳，连忙飞过去，问：“小……留仙，你在做什么？？？”
蒲松龄虽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但也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从小好吃好喝供着，怎么会突然干过劈柴这种粗活？
这是吃错了药了吗？
聂小倩哭笑不得，飞过去看望他。
“留仙，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劈柴了？小心别砸到手，别干啦！”
蒲松龄又是一斧头下去，狠狠将一块粗木头砍成两半，抹了一下汗水，气喘吁吁的说：“没事，别管我！”
他这话一出口，聂小倩顿时明白他是生气了。
“怎么能不管你呀？”聂小倩立即说。
蒲松龄从小就是这样，一生气就自己一个人待着生闷气，偶尔也会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发泄。
而他生气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跟他母亲谈话谈崩了。
聂小倩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显露声色，反而温柔的伸手按住他的胳膊，柔声道：“你生气归生气，但不要做这种可能会伤害自己的事情好么？放下斧头，咱们聊聊？”
蒲松龄冷哼一声，扔掉了斧头，将面前劈的乱七八糟的木柴一踢，转身进了屋子。
聂小倩给他倒了一杯茶，随后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蒲松龄沉默了一会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开口：“小倩，我想要离家出走。”
“噗……”聂小倩被呛了一下，差点失态。“你想什么？离家出走？”
“对。”蒲松龄缓缓开口道，“我不想成亲。但我娘肯定不会同意。”
“为什么不想成亲？”聂小倩奇怪地问。
“……”蒲松龄扭头看向她懵懂的面容，见她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只好无力开口，“反正，就是不想成亲。”
“是不喜欢你娘为你挑的姑娘吗？”聂小倩猜测起来。
“嗯。”
“为什么不喜欢呢？我看着那两个姑娘都挺好的呀，温柔可人，知书达礼，跟你挺配的。”
“不喜欢。”蒲松龄冷硬道。
“额，难道你有别的喜欢的人了？”聂小倩看他始终不说原因，不由得努力猜测起来，“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不知道你见过其他姑娘呀？”
“你别问了。小倩！”蒲松龄俊秀的脸忽然红了一下，在尴尬的同时又恼怒起来。
聂小倩一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一惊：难道真的有喜欢的人了？
她不知为何，原本替他相看未婚妻的兴致勃勃的情绪忽然就冷落了下来。她不自觉的抚胸蹙了一下眉，想要把内心不舒服的情绪排解出去。
“是这样啊……哈，哈，那你瞒我瞒的可真够严实的，我都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聂小倩僵笑了两声，垂下了脑袋，任由乌黑的长发从肩旁垂落，遮住她脸庞。
蒲松龄扭头看着她突然低落的情绪，皱了下眉，问：“我没有，你别多想。”
聂小倩忽然又觉得眼前豁亮起来。她猛地抬头，惊讶道：“没有？”
“我没有喜欢的人。”蒲松龄重复了一遍。因为他喜欢的姑娘根本不是人，而是女仙。
“留仙，那你为何不愿娶妻？”
蒲松龄沉默了一下，在心底默默说：因为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又如何能娶旁人为妻子？
蒲松龄的沉默带给了聂小倩一丝不安感。
聂小倩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自问自答道：“既然没有喜欢的人，又不愿意接受你娘的安排，那你打算如何？别说什么离家出走的气话，你又不是四岁小孩子了，幼稚不幼稚呀！”说着，还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脑袋。
蒲松龄头歪了一下，重新摆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自嘲地笑了一声：“你说得对，是幼稚。不但幼稚，还有些痴心妄想。”
她是仙女，是精灵，是他的保护神，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姐姐。
而他却妄想占有她，侵犯她，留下她……就像牛郎去偷仙女的衣服，借此要挟挽留下仙女。
是那份罪恶感，令他始终无法开口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