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往木桶中倒好洗澡水,铺好客房的床铺,将自家儿子的旧衣服整齐的摞在桌上,这才走进大堂准备叫蒲松龄洗澡。

谁知蒲松龄已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和煦的天光自门口倾斜而入,照在蒲松龄精致的小脸上,一双羽睫在脸上遮出扇形的阴影,即使脸上脏兮兮的灰尘也掩盖不了他的容貌。

秦夫人叹了口气,温柔的拍了拍他,道:“松龄,松龄快醒醒,先洗个澡再睡。”

蒲松龄有所感应,迷茫地睁开眼,先是警惕的往后缩了缩,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待看清叫醒他的是秦夫人,顿时松了口气,致歉道:“之前未察觉是夫人在叫我,松龄不是有意的。”

秦夫人眼底的心疼之色更甚,连忙安慰他道:“无事,你不要想多,先去洗澡吧,不然水要凉了。”

蒲松龄点了点头,从凳子上跳下来,睁着那双黑溜溜的杏仁眼,乖乖的站在那里问:“请问我要去何处洗澡?”

秦夫人拉起他的小手,走出大堂,穿过院子走向侧面的客房,带他进屋道:“松龄你先住在这间屋,床已铺好,衣服在桌上,屏风后面便是澡桶,你自己会洗吗?”

蒲松龄脸颊微微发红,连忙拱手说道:“多谢夫人,洗澡我能自理的。”

秦夫人有些不放心,但也不好直接对旁人的儿子多说什么,只关切道:“澡桶太深,小心脚滑,还有,水温若是凉了就快些出来,不要着凉了。”

“好。”蒲松龄听话应道。

秦夫人关上屋门离开,蒲松龄不必再装乖巧可人的样子,顿时松了口气,伪装温和的表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沉默与阴郁。

聂小倩在屋里转了一圈,此时看着澡桶兴奋道:“小松龄,终于可以洗澡澡啦!快来快来,别让水凉了。”

蒲松龄“嗯”了一声,先进里屋看了一眼床铺和桌上的旧衣服,伸手摸了一下旧衣服的料子,叹息道:“小倩,我看这县令家里连个服侍人的丫鬟都没有,一切劳作都要县令夫人亲手来做,而他家儿子的旧衣,摸上去似乎全是普通布料,看起来过的还不如我家好。”

聂小倩道:“你家是富商啊,有钱不是正常的吗?至于这家的知县大人,看起来应该是个清廉的官儿。我去别的屋子里也看了一遍,没什么贵重物品,都是一些寻常人家的家具和摆设,也就知县办公桌上的那方砚台看起来稍微好一点。”

蒲松龄垂下眸子,低声道:“我让父亲多送点银钱过来,送给知县当做谢礼,你说可好?”

聂小倩一愣,蹙眉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也不知,若知县接受了倒还好,就怕他清正廉洁惯了,不但不收礼,反而认为你趋炎附势,想与他攀关系,那就不美了。”

蒲松龄眸光一闪,道:“你说得对,我想的太心急了。”

聂小倩眨了眨眼,不明白蒲松龄说的“心急”是指什么。

但蒲松龄此时已经拿起旧衣走到屏风后面,开始脱衣洗澡了。

聂小倩坐在屏风外的桌子前,无聊的伸手戳着茶杯,不好意思进去。

一时间,只能听见屏风里水声哗哗作响,间或有蒲松龄舒适的叹息声,宛如林间清风,无意间勾动了花草的身姿,为其折腰。

聂小倩枯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再次开口:“小松龄,你刚才说的心急,是指什么?你想做什么?”

蒲松龄闷闷地声音从浴桶里传出,“没什么。小倩,我后背有一处擦不到,你能帮我擦一下吗?”

聂小倩愣了一下,随即惊愕的张大嘴巴:“什、什么?”

蒲松龄平日里使唤小翠使唤管了,才四岁,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概念,见聂小倩惊讶,顿时不解:“帮我擦一下背呀?我见你连粗树枝都拿的动,总不会这会儿拿不动澡巾了吧?”

聂小倩顿了顿,伸手抹了一把脸,为自己刚才惊讶的反应羞愧。

她心想:聂小倩,你脑子里想什么呢?现在的蒲松龄不过是一个小屁孩!一个小屁孩让你帮忙搓背而已,你家小侄子洗澡你不也帮过忙么!有什么可惊讶的,反而在他面前丢脸了!

这样一想,她顿时坦然了。

聂小倩大步走进屏风后面,看到了泡在澡桶里的小屁孩。

蒲松龄的身子有些单薄瘦弱,脱了衣服之后更加明显,胸口一排排的肋骨条清晰可见,胳膊伸出水面,手腕纤细的仿佛能一握就折了,也不知他这副小身板是如何坚强的撑过了来回一百多里的漫长路程。

聂小倩走到澡桶前,伸手从水面上捞起澡巾,对他道:“背过去。”

蒲松龄乖乖转身,低头背对聂小倩,伸手将垂在水里的湿漉黑发拨到肩前。

水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碎末,时而汇聚,时而飘散,刚好遮挡住了水面以下不该看的地方。

聂小倩也没在意其他,只把蒲松龄当做表哥家的小侄子,拿起澡巾便给他使劲儿搓起后背来。

蒲松龄这几日在风沙荒地里摸爬打滚,脏的够呛,聂小倩给他打了两遍胰子,仍旧能搓出泥儿。

还有他的头发,用胰子抹出泡沫后,聂小倩两手替他抓头皮,没挠两下,忽然摸到一个小凸起,一眨眼又不见了。

她愣了愣,伸手扒开他的头发,仔细找了找,顿时吃惊道:“卧槽!这是什么?传说中的虱子吗?”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她一想到这虱子是长在蒲松龄头发里,顿时心疼坏了,也顾不得恶心虫子,伸手用指甲将那只小虱子从他发丝里掐了出来。

蒲松龄见状转身,低头认真看了看聂小倩指尖的小虫子,若有所思道:“原来虱子长这样啊,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也第一次见啊!”聂小倩欲哭无泪,连忙将手指沾着的死虱子抹在地面,又用蒲松龄的洗澡水洗了洗手。

她嗔怪道:“你还笑,长虱子的是你又不是我,回头记得跟小翠说用篦子使劲刮一刮头发,不然有你好受的!”

蒲松龄又笑了笑,“长虱子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在外面混了这么久,又接触了流民、绑匪、乞丐这些人,不长虱子才奇怪吧?”

聂小倩哼了一声,道:“幸好我已经死了,不会被你传染,不然我现在肯定离你远远地!”

蒲松龄抿起唇,唇角微微向上弯,柔声道:“你不会的,小倩。”

“……”聂小倩抬眼瞥了他一眼,伸手啪叽拍了他脑袋一下,嗔道,“怎么说话呢,叫我小倩姐。早先我就想说了,你使唤我这么顺口,该不会把我当丫鬟小翠了吧?我可不是你的丫鬟,对我尊敬一点,不然我就跑了!”

蒲松龄漆黑的眸子如深潭,平静湖面泛起微微涟漪,他伸手握住聂小倩的手指,低头将嘴唇抵在上面,从善如流道:

“好,小倩姐。”

聂小倩怔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肩膀,抽回手指,“行了,别肉麻。脑袋抬起来,我给你头发再冲一遍水。”

蒲松龄洗完了澡,穿上干净的衣服,聂小倩替他将头发用布巾擦干。

这会儿已经到下午申时,太阳还未落山,聂小倩匆匆忙忙催他去院子里晒干头发,不准他头发潮湿着睡觉。

秦夫人见他头发湿漉漉的从屋里出来,知道他洗完了澡,便笑道:“小哥儿快去晒太阳吧,早些晒干头发,免得一会儿太阳落山了。”

蒲松龄连忙对她回礼,道:“真是麻烦夫人了。等我父亲来了,必会报答夫人与知县大人的恩情。”

秦夫人失笑道:“说什么呢!我们又不是贪图报答才收留你。”

蒲松龄哂笑道:“是,知县大人和夫人都是菩萨心肠,做好事不求回报,但我作为被救的人,若是坦然享受大人和夫人的恩情却不报答,则有违君子之道。”

秦夫人笑了:“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既然你一定要报答,不如便好好学习,将来报效朝廷,救民于世,这才是我们所期待的。”

蒲松龄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晒头发,闻言,认真的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夫人不说,我也会如此。”

酉时一过,知县家的小公子便放学回来了。

他穿着简单的布衣,头发挽了半个发髻,脸颊圆润,长得像个糯米团子。看向蒲松龄时,眼底流露出细微的傲慢与敌意。

“母亲,这是谁?”

秦夫人为两个孩子相互介绍道:“松龄,这是我儿子石霍,今年五岁。霍哥儿,这是蒲松龄,比你小一岁,因落难暂时在咱家借住两天,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好么?”

石霍圆滚滚的脸上露出满不在意的神情,随意应道:“晓得了。母亲,你们又随便捡人回来,咱家的粮食可还够吃?”

秦夫人脸色一僵,训斥道:“当着客人怎么说话呢!”

石霍不耐烦与母亲说话,伸手拽过蒲松龄的手,一路向外拉着跑。

“我带弟弟去屋里玩,你快去做饭吧!”

蒲松龄被他粗暴地拽了几下,险些摔倒,但这一趟经历过绑架的他,如今对这些小儿科的下马威已经不甚在意。

待小胖墩石霍将蒲松龄拽进屋子里,捏着胖拳头不怀好意地看向他时,他只是淡定地笑了笑,平静地开口道:“石兄好大的力气,在学堂里一定很威风吧?”

小胖墩愣一下,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到底是夸他还是讽刺他。

聂小倩站在一旁,静静观察着两个小孩的互动。

蒲松龄心里有底,知道有聂小倩在,面对这个五岁小屁孩,自己无论如何也吃不了亏,顿时心态更加坦然。当然,他也从未想过要靠聂小倩来救自己。

比起旁人,他如今更加相信,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他对小胖墩拱了拱手,貌似恭敬道:“石兄可愿为我讲讲学堂里的趣事?我自幼在家跟随父亲学习,从未去过学堂,也不知与众多学子一起上学是何种场景。”

小胖墩顿了顿,虚荣心渐起,顿时自豪道:“没问题!你连学堂都没上过啊,真可怜!我跟你说……”

蒲松龄笑了笑,谈笑间化敌为友,却是不用聂小倩再出手了。